肖骐回去之后,还感叹自己竟然年纪轻轻就患了这种老年病,用医院取的药内服外敷,忙活了半个月,但腰疼的症状不但没有减轻,反而严重了,连穿袜子都因疼得摸不到自己的脚面而作罢,甚至睡觉时翻身都不得不花上几分钟来完成。直到定期的癌症术后复查时,看到甲胎蛋白的检测值高达一千以上,他才意识到身体又不妙了。为他治疗癌症的主治医生,看了片子,认为并不是典型的腰间盘突出,让肖骐重新拍了CT后,才发现之前腰部的诊断是误诊,实际上是癌细胞转移到了腰椎上。
无奈之下,肖骐只得又住进了医院。这一次病情发展的迅猛程度简直叫人惊讶,此前尽管腰疼难忍,但还是他自己办理的住院手续,并迈腿走进的病房,但谁知短短几天之后,他就站不起来了,甚至连独立从床上坐起都办不到。他肝脏上面发现了两个复发的病灶,腰椎和胸椎也都发现了明显病灶,陷入了瘫痪的境地。但比截瘫病人更糟的是,他胸部以下的部分尽管丧失了运动功能,可并未丧失知觉,能够清晰感受到彻骨的疼痛。疼痛袭来时,筛糠般颤抖的肖骐,连喊叫都发不出声音,只能像个濒临溺亡的人那样,用尽全力去抓住手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那可怖而令人绝望的景象,把病房里面一位等待次日做手术的病友吓得魂飞魄散,精神几近崩溃。
那些日子,我总是在下班后,赶在访客被允许进入住院部的最后一刻,来到肖骐的病房。而到了周末,我会整个下午都待在他的身旁。瘫痪导致肖骐的生活难以自理,二十四小时卧床、失禁、穿尿不湿、插尿管导尿、躺着灌肠解大便、靠别人翻身……这些都在确诊骨转移后短短的时间内接踵而至。
他躺在床上,正侧着头用吸管吮着一盒牛奶。
“帮你用微波炉热一热再喝吧?”我问。
“我不喝热奶的,喝了热奶我会呕吐的。”
“肝的原因?”
肖骐笑着说:“不不,我从小就没喝惯热牛奶,所以长大后都是喝凉的。”
“有没有需要我帮你做的?哪怕倒尿盆之类的,你大可不用不好意思。”
“其实,你不需要每天都来这里。”他使劲把脖子仰起,有些吃力地说。
“我喜欢这里。”
“芒种,我不需要你这样来安慰我。”
“也不算安慰,你知道我是不善于安慰别人的。”
“病房里有什么好的,让你喜欢来?”
“坐在这里的时间,我至少可以不用看那些倒霉的代码。如果你愿意聊天,我就和你聊聊;如果你不想说话,我就坐在窗边看看书,你可以无视我的存在。”
“什么是倒霉的代码?”
“我周围的员工,每隔两三个月就有一个离职,而几乎每月都会有新程序员入职。现在的行情就是这样,与其待在一个地方,战战兢兢地完成各种任务,去争取在考核里取得个不错的分数,等待每年那点微小的涨薪,还不如请些假,多面试几家公司,谈好报酬跳一次槽,那样薪酬上涨的幅度又高而且来得又轻巧。总之,看起来每个公司都觉得别人的程序员水平高些,更愿意把高薪开给外面的人。啰唆了半天,其实我想说的是,每个人写程序的风格都不一样,走掉的人写的东西通常只有他们自己明白,而高薪聘来的人往往写得也是一团糟。每天修改这种谜一样的代码,简直叫人肝肠寸断。”
“改别人的代码就是这样,开发阶段你自己写,就好很多了。”
“我对自己写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入行也有几年了,对这种工作还是不太中意吧?”
“有什么中意不中意可言?工作就是这样,挣钱混口饭吃罢了,你的公司和餐厅可以算作career,可我的只是job而已。”
“好吧,好吧,还是说点轻松的吧。北京队在积分榜上,现在排第几名?”肖骐说。
“联赛里排第三名,不好不赖,一直是这样。”
“对韩国球队的比赛踢了吗?”
“亚冠的比赛输掉了。本来只要在主场打平,就能进入八强的,可惜最后被进了一个。”
“我们以前进过八强吗?”
“这次算是离八强最近的一次了,我本来还计划着推你到现场去看四分之一决赛的。”
这时,医院工作人员用小推车送来了当天的晚餐,肖骐订的是白菜豆腐和炖得稀烂的鱼肉,以及二两米饭。我把病床摇起来,本想用勺子喂他吃些东西,但他却闭起双眼,紧皱眉头,疼痛再次袭来了。看他这个样子,我赶忙跑去找疼痛科的值班大夫,以前外科手术后,用于伤口镇痛的杜冷丁针剂,对于此时的肖骐已经完全无效,只有注射吗啡,才能起到镇痛作用。医生赶到后,浑身抽搐、饱受疼痛煎熬的病人,眼睛里射出了希望的光,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打了针吗啡后,肖骐又颤抖了几分钟,呼吸慢慢转匀,疼痛才渐渐缓解。
肖骐的病情太过严重,他的妈妈忙于照看他,无暇旁顾,餐厅的生意只靠雇来的一位厨师,实在难以为继,面临歇业的境地。但他治疗的费用,全部仰仗餐厅的收入,为了治病,小骐私厨是无论如何要坚持下去的。肖骐接下来要进行一个疗程的放疗,于是我向公司请了年假,去帮忙打理餐厅的生意。
有一天,送走了最后一桌酩酊大醉的食客,已经接近子夜,餐厅外面狂风怒号,窗缝里响着大风吹奏出的哨声。在清理餐桌时,我接到了公安局的来电,警察在电话里叫出了我的名字,并告诉我陈大欢死了,要向我核实一些信息。我惊诧得将拿在手里的一个高脚杯的杯脚握断了,玻璃碴划破了我的掌心,草草处理了伤口,我便赶往公安局。
顶着呼啸的寒风到了那里后,警察告诉我,前一晚陈大欢被发现死在了他租住的房子里。他们到达现场后看到,屋内门窗紧闭,燃气热水器打开着,喷头里“哗哗”流出的热水,源源不断地汇集向地漏,屋子里的湿度和可燃气体的浓度都已接近饱和,玻璃窗上满是热气遇冷凝结出的雾,而热水器上的排烟管,被从开在窗子上的孔里拽进了屋来,死者却和衣躺在床上。整整一天过后,由于天然气浓度太大,对门的邻居感到异常,敲门未果后,便报了警,办案人员才发现已经死亡多时的陈大欢。
警察在陈大欢的手机上发现了最后的通话记录,是拨打给我的,于是他们便联系了我,向我询问通话内容以及当天发生的事情。这个说法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已经和死者多日未曾联系,完全不记得最近一次通话是何时何地了。我翻看着自己手机上的通话记录,也并没有发现来自陈大欢的已接或未接来电。事实上,这通电话并没有拨出去,就被挂断了,可能陈大欢本想和我说些什么,按下拨号键后,又改变了主意。警察了解到这点后,又向我询问了死者的生活状况、性格等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简单记了几笔后,就让我离开了。他们断定他是自杀。
陈大欢的告别仪式仅仅在医院里进行了几分钟,这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参加遗体告别。前来出席的亲友寥寥,大学室友里面只有我一人参加。上一次六十周年校庆上的见面之后,石磊就像陶毅那般和我们彻底失去了联系,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曾听在澳洲工作的同学讲,石磊的爸爸向纪委自首了,而他自己的银行账户也被冻结了,学费和生活费均无以为继,不久便从当地消失了;而肖骐还在病床上做着放疗。看着双目紧闭,躺在太平间里的陈大欢,我忽然间想起了他曾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人生只是由身不由己地生、屈辱地活、痛苦地死三部分组成,自己控制不了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却可以干预中间的一部分。当时我还不理解他说这话的真实含义,现在我猜他所谓的“干预”,大概是指人为缩短这屈辱的第二部分吧。
年假结束后,我回到公司上班,新的软件版本即将发布,手里的工作是紧急修复测试人员提交的一大堆bug。我盯着屏幕上,编程工具为了方便阅读而标记得花花绿绿的变量、方法和类的名字,脑子却像锈住了一样,一点都不能转动。陆续有两三位同事走到我身旁,向我打听休假去了哪里玩,或者闲聊说,我不在的日子里,某某辞职了,而新入职的某某女孩长得很漂亮之类的话。但我说话的功能似乎突然间丧失了,一句也没有回答。
我望着屏幕坐了一整天,没有起身吃午饭,没有去过卫生间,也没有改动一丁点代码。下午六点钟,表示下班的歌声响起后,我站起来,拖着坐得酸麻的大腿走出了办公室,路过前台时,取走了一叠信用卡账单和保险单之类的东西。
我没有向住的地方走,我不想回到那里,但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是不想停在原地,几天来,静止下来的胡思乱想让我感到恐惧。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司机顺着道路的方向行驶,由于严重堵车,车子走走停停,我逐一拆开手里拿着的那些信封,其中有一封是夏苇的来信。
芒种:
你感到过孤独吗,会时常感到孤独吗?抱歉,我不该对你提问的,你不用理会这封信中的所有问句。它们只是表达我此刻内心的想法而已,仅此而已。
身边有位博士三年级的师弟退学了,据说要和女友结婚,然后一起经营一家小小的炙子烤肉店。我钦佩他的勇气,更羡慕他即将开始的洒脱人生。不过,在学海中百般挣扎,濒临溺水的我,却没有这种勇气,在读到四年级时做出这种决定。
现在的我,如同在天寒地冻的冬天,站在汽车站台上,等待一辆载我回家的汽车。我已经等了很久,快要冻僵了,心里盘算着放弃等车,走路回家,但又不甘心忍受寒冷的等待就这样白费,打算放弃的同时,又不断巴望着汽车能远远地开来。然而,在这样的矛盾中,时间一点点消逝,汽车还是没有开来,而我却几乎冻得迈不开双脚了。
我心里非常害怕你看到这种无聊絮语会厌烦,把我以后的信看也不看就扔掉(希望这一封信不会已经是这个下场),所以下面我不再谈诸如自己不是科研的材料、尴尬的论文、找工作之类的烦心事。还是谈点别的什么吧。
我昨天梦到了暴风雨,剧烈的风夹带着密集的雨,重击在脸上,我应声倒地。风呼号着,越刮越猛,我起不了身,只能用脸紧贴着地面。好容易熬到风雨过后,我爬了起来,浑身是泥水,我发现周围有很多损坏的钟表,就像达利笔下的那些钟表。到处是一片狼藉,坍塌掉的时间,留给我的只是一片狼藉。
七年前的我们,就是两列相向疾驰而来的火车,在茫茫的宇宙空间中相遇,然后远离对方而去。那个时刻,可能是我们距离最近的一瞬间,而后你就渐行渐远。而我却在之后的某个时刻,因为燃料不足而停驶了。我停在两根望不到尽头的铁轨上,一动不动,目睹了周遭拉响着汽笛,不断高速轰鸣而过的一列列火车。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尽管我占据了铁轨,它们的疾驰却不受任何影响,我仔细观察着,原来它们都没用到轨道,而是悬浮在地面上和我擦肩而过,或在我头顶上飞过,有的甚至平躺着,露出了一节节车厢的底盘,却也能高速奔跑。看着这光怪陆离的景象,我只能静止着,牢牢地把轮子扣在两根铁轨里,恐惧地旁观着,而一望无际的铁轨仿佛一直通往绝望。
七年后,我坐在绿园里的长椅上,遐想着七年前的某一天,你也许曾经坐在这把椅子上,在清晨晦涩的雾霭里或者夕阳温婉的余晖中。那时你是否曾揭开了回忆罐头的盖子呢?在你的脑海里,那些尽管久远却分外清晰,就像放在缓存里,能以最快速度读取的记忆,这些珍贵的空间里,贮存着什么和谁呢?而那些犹如写在黑暗之中的墙壁上,需要借助手中的打火机发出的一点点微弱光亮,费力地阅读,却也难以很快理解的文字,但又叫你难以释怀,不得不经常、不自觉地来到墙边,再次寻找的信息里面,记录的又是什么呢?
我近来时常陷入回忆而不愿自拔,只是我的回忆杂糅了幻想,变得不再纯净了,我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幻的。即便这样,我也不愿从回忆之梦中醒来,去面对刀锋般锐利的现实种种。相反,我宁愿在梦中再次睡去,在梦中的梦中长久睡去。这样的状态也许就是人们口中的浑浑噩噩吧。但如果,梦只剩下最后一个,我还是愿意毫不犹豫地把它做下去。
谢谢你聆听这般痴人呓语。祝安康快乐!
夏苇
读罢信,我抬头看到堵车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两座立交桥间,一公里多的路程用去了三十分钟尚未走完。烦躁不堪的我,跟司机结了账,拉开车门,从最内侧车道开始,在已变成停车场的公路上横向穿行,走到马路边的人行便道上,继续径直向前。大概又过了半小时后,我看到了阜成门地铁站的入口,便沿着阶梯走了下去。
我站在地铁车厢里,挤在下班的人群中间,不用手扶吊环,就可以站得稳如磐石。列车沿着矩形的路线行驶,每开过四五站地,就要转一次弯,车轮撞击着铁轨发出“哐哐”的声响。我处于列车中部,看到车头、车尾的车厢,在拐弯时明显发生偏转,整次列车就像我曾经玩过无数次的贪食蛇一样,摇摆着身躯,不知疲倦地向前、再向前,不到游戏结束,便不能停下来。转了几次弯后,面前座席上的乘客起身下车,我坐了下去。列车仍然一圈圈地循环往复,我坐在车里,跟着列车一次次地经过同样的站台,听着有节律的噪音,被困意击中,渐渐睡去。
睡梦中,我在医院的走廊里,看到了身着白大褂的医生把肖骐推往手术室的情景。他已处于半昏迷状态,躺在推车上,在进入手术室大门的一刹那,不断低声念着:“爸爸,等一会儿我,我来了!”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耳边时常对着自己唠叨的、明快的磁性嗓音即将消逝;生活里为数不多的暖色消退了;支撑着我不用百分之百的悲观,来看待身边事物的一点点理由不再存在了;我久居的家园,外面的城墙坍塌了;对未来,对奇迹,对希望不再相信了。我唯一的朋友、兄弟、互相了解的人;绝不会认输的,不顾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敢于挺胸睥睨卑劣下贱的命运之神,并手持长剑与之对砍到底的人;让我相信所有难关,最终都可以找到办法,能硬着头皮渡过的人;有他在身旁,自己会感到安宁和平静的人;从不歇斯底里、倾泻糟糕情绪,不为失败和错误寻找借口,同时不嘲笑我怯懦的人;陨石撞击地球时,会帮我挡住危险的高个子;有他在身旁,我可以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还是小孩,理所当然地退缩、得过且过,理所当然地为自己一团糟的生活推卸责任……这样的人,眼看要离开自己了。焦急、绝望、受骗、准备不足等等感觉一齐涌上心头,不算儿童时期,我第一次哭到控制不住自己,喘不过气来,脸颊上涕泗横流。简直就像一个无所顾忌的懦夫,一个彻头彻尾的任性婴儿,或许,我本身就是这样的人吧。
不知跟着地铁绕了多少圈,我才醒了过来。晚高峰却还未结束,我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站着密集的人群,就像暗夜中的森林一样,这让我觉得自己被勒在了无数层锁链之下,喘不上气。突然间,我分辨不清自己在哪里,自己是谁,我感到惶恐不已,胸闷得快要死掉,我赶紧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拼命挤向车门处。列车进站打开车门后,我连忙跳下车,可我看到车站上仍然是人山人海,在站台上、在楼梯上,原地站着的、来来往往的,数不清的人充盈在我眼前。我想迅速逃离这里,可刚迈上楼梯,就感觉脚下的台阶在转动,我分辨不清阶梯,头晕目眩,赶忙退回了站台上。可脚下的地面却变成了深厚的泥沼,只消迈出一步,脚上的鞋就会被泥沼黏住,自己随时有被吞没的危险。此时,我头痛欲裂,只得用两手紧紧按住太阳穴,躬身蹲在地上,不再敢起身。
再一次来到肖骐的病房时,他已经无法自主呼吸,喉咙上插着管子,呼吸机一直开着。护工正在为他擦身,并用手掌按揉小腿,他小腿肚上的肌肉已明显开始萎缩,较几个月前细了不少。像一袋面粉那样被翻过身来时,我看到他的下半身除了褥疮外,还有一些青紫的癜斑,想必是由于血液循环受阻造成的。
肖骐费力地把头朝向我点了点头。
我艰难地回应了一个微笑。
他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他边说话边呼吸时,喉咙上的管子会发出“咝咝”的漏气声音。
我惊讶得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他没有说话。
“再给我放一遍《山鹰之歌》吧。”
我掏出手机,找到歌曲并播放起来。一曲终了时,虚弱的病人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我俯身去他嘴边倾听,才听出是几句歌词:“A man gets tied up to the ground.He gives the world its saddes tsound.Its saddest sound.”我感到一阵难言的心酸。
许久之后,肖骐对我说道:“我做了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得病后去了一些自己想去的地方。”
我对他说:“等你能站起来,还可以去更多的地方。”
“如果能站起来,我的生命会恢复以前一样的生机,如果能坐起来,也可以做百分之六十的事情。”
“总会站起来的。”我握住他的手,那手冰凉而干硬。
肖骐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出生的时候,足足比预产期晚了七天,好容易生出来了,没哭,窒息了,浑身发紫。护士拎着小腿倒提着我,使劲拍打我的屁股,足足一分钟后,我才哭出声来,再晚那么一点,世间就没我这人了。刚上小学,爸爸就死了,妈妈改嫁,有几次,我差一点就被后爸打没气了。再后来,我用刀扎了后爸,被送到了工读学校。在那我养成了个习惯,就是每天晚上睡觉,都得把屁眼儿冲墙,才敢睡下,因为这样才能保证不出意外——至少被性饥渴的变态压在身下时,有个挣扎反抗的时间,这个习惯直到现在,我还保留着。在那里,每隔两三天就要打上一架,都是被迫的,有一次被一个身高一米九的家伙,把脖子按在床头的铁栏杆上,差点就要完蛋……总之,不动手打就只能挨打,最后能从工读学校全身而退,全是凭两只拳头打出来的。再然后的波折就是被确诊为癌症,这些劫难,任何一次都有可能是我的终点,尽管我当时并没有如此想过。但现在,这一次,我觉得差不多了,一切都将归于平静了。”
他停下来,接连喘了几口气,才又说道:“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死去,比如一周内,这层楼里已经有两位病友‘出院了’,生命的火就那样平静无奇地熄灭,甚至连一个‘噼啪’声都没顾上发出,留下的只有家人的恸哭而已。”
“请别太绝望,也许能找到有效的药或手术方案呢。”
“我一点也不怕死,因为这些病痛和治疗已经让我生不如死。如果我是个不停战斗的拳击手,此刻让我愤懑的是,我还没能听到过欢呼声,为我而响起的欢呼声。”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仿佛自言自语一样,“我还没能打到‘Title Shot’,却只能离开拳台退役了,再也没机会了,心里实在不能平静,再也没机会了……”
他又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儿我听不清的话后,突然用尽全力大声问我:“我是不是很失败,败给了所有人?”
他的发问吓了我一跳,我望着窗外停在电线上的一溜麻雀,考虑了良久说:“我不清楚你口中‘所有人’,是否指所有身体健康的人。不如这样说,相对于生命周期漫长却黯淡而无光彩的事物,我决不会看轻白矮星,和掉落在地上的樱花。”
“谢谢你。”肖骐直视着我,刚才的讲话已让他几乎耗尽了精力,他艰难地说,“我刚才说的,不让你再来看我,并非气馁或发泄的话,而是郑重地请求你。”
我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疲惫不堪的病人微闭双目,不再说话,只有呼吸机发出的声响回荡在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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