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4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灵堂里供桌上摆满了烧檀香的香炉和点素烛的烛台,打扫得干干净净。灵堂里有许多陈旧的花圈、挽联,蓝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纸花,构成一种冰冷、死寂、素静的基调,花圈、挽联有些还是近年新献的。我瞩望着那些花圈飘带上和挽联上的署名,猛地发现一个花圈上赫然署有“赛二爷千古穆兰芬敬献”的字样。我不禁沉浸在一种无可言状的感情中。

    老吕在我耳边茫然慨叹地说:“啊,真想不到啊!”

    小赵却轻声愕然地说:“赛金花早批臭了!可这儿还供着灵堂!反动!”

    老吕笑笑:“有些东西,可不是靠骂几声反动就骂得掉的!”

    一种冷冽的孤寂与陈腐、死亡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也弥漫在我心中。我看到这里,觉得“神秘”已经揭穿,“案件”已经侦破。“小黄”仍在吠叫,我回头,见两个老人都在门首站着,秋风瑟瑟,吹动他们那打着补丁的旧衣,配着他们饥馑衰老的皱脸,显得分外凄凉。我提议说:“我们走吧!”

    老吕走近老头儿,问:“这儿常有人来烧香?”

    “不常有人!以后也没法烧香啦!如今没人卖香,以前留下的香,快用完啦!”老头儿摇头回答。

    “是谁托你们在这儿照管这万花娘娘的?”我问。

    老头儿摇头不答,只说:“劳驾请回吧!劳驾请回吧!”语中带着恳求。

    老吕也不想打扰人了,对我和小赵说:“走吧!”

    “小黄”被拴在柿树下,见到我们又摇头摆尾。看来,它藏在这里陪着万花娘娘,命倒是保住了!

    小赵掏钱,对老头儿说:“老人家,卖点柿子给我们吧,三角钱一只怎么样?”

    这回,老头儿和老太婆倒没拒绝,说:“你自己上树摘:一人买五个吧!可是买了出去别声张。这饥荒年月,咱的柿子得留下自己吃!”

    小赵点头,像个孩子似的爬上了柿树。说实话,当时我看到了万花娘娘和赛金花,早把买柿子的事忘了,亏他还记住没忘。

    三、一番谈话,好像说清了些什么,又好像没说清

    我们三人带了十五个柿子回造林站。进门时,快吃晚饭了,迎面撞着拄拐的张站长。见我们三人手里都捧着红通通的柿子,一惊又一愣,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只嗫嚅着点头:“你们回来啦!……快吃晚饭吧!开饭了!”

    小赵将两个柿子塞到他手里,说:“张站长,尝尝。”

    张站长黑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们这是哪儿买来的?”

    小赵调皮地笑着摇头:“保密!”

    大家心照不宣,这件事就没人再提了。

    但,晚饭后,躺在炕上休息,我们三人都有过一场闲聊。那晚,月光如水,洒进屋来。点着油灯飞虫太多;我们干脆吹灭了灯,让月光照明。铺席凉冰冰的,显出一片青色。墙角有秋虫唧唧哀鸣,秋声秋意,有点凄凉。

    小赵忽然说:“这张站长不是个真共产党员!他是个假党员!”

    我说:“怎么?他抗美援朝立过功,断了腿,还有什么说的?”

    小赵说:“我去查问了张站长:你那亲戚干的好事!替穆兰芬他们守着万花娘娘庙,设着赛金花的灵堂,你知不知道?你不管管吗?你们知道他怎么说?他竟说,那种事我文化低,弄不清也不想管。老头儿是我本家爷爷辈的亲戚,年轻时唱过青衣的,七老八十啦,无儿无女,有人念旧,养着他老两口,反正又不是搞反革命活动,看看门,打扫打扫,他们也愿意,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好!”

    我听了,默默寻思,没有作声。

    小赵挑起话题:“老田,你是文艺组长;老吕,你是老编辑!你们水平高,你们说说这万花娘娘庙和赛金花的灵堂是怎么一回事?”

    老吕玄妙地说:“也很容易理解,也不容易理解!”

    小赵笑了:“政府规定有宗教信仰自由,但谁都明白不准搞封建迷信。你明处反对,穆兰芬这种老滑头就偷偷摸摸暗中跪拜,是这么回事吗?”

    我想,规定了宗教自由,但规定了不等于真的给了,何况宗教自由和封建迷信的界限又没划清。如果真的给了宗教自由,也许就没有今天我们见到的这种事了!可是这点我不想说。我说:“人可真是复杂的。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可不会相信穆兰芬会在万花娘娘庙里烧香,我更想不到赛金花直到今天还有个秘密灵堂!”

    小赵慷慨激昂:“我发现,有些人不老实,耍两面派,这可不好。我赞成以后专门搞个运动整整说谎骗人不老实的家伙。”

    老吕笑笑,笑声酎在鼻子里:“就怕搞运动达不到这个目的,还适得其反。‘常山赵子龙’,你不是说过嘛:‘你有你的关门术,我有我的翻墙法’!天下事每每如此!”

    “怎么?”小赵听不懂,皱眉看着老吕,月光下脸色发青。

    老吕掏出香烟来吸,解释道:“比如,你一定要吃掉他心爱的狗,站长认为不合理,又无法不服从,就说狗失踪了!你不准他悼念赛金花或拜他的偶像,他觉悟达不到,又抗拗不过你,就秘密供在万花山下……”

    我想:对呀!让人说真话人就老实,不让人说真话人就不诚实。其实,说谎骗人不都同搞运动有关吗?说老实话的人倒了霉,说假话骗人却可以获得安全和荣誉,这就把风气搞坏了!比起在一些有关国计民生大事上的弄虚作假来,张站长、穆兰芬他们这点戏法算什么?……可我只敢想,依然没敢说。

    小赵似乎听不明白,愣在那里眨着两只精明的眼不作声。

    我继续想:其实,穆兰芬从主流看,确是个挺不错的人。不但艺术造诣高,人品也是好的。过去敌伪时期,他有气节,在沦陷区蓄须明志,坚决不给敌伪演出。他对梨园同行,经济困窘的只要找他总有求必应。每到年关,总想到救济贫病的老艺人……但为了和缓场面,我说:“今天的事,说明旧观念支配着人的思想行动多么根深蒂固,一个人要真正得到改造可真不容易。”

    小赵在月光下眼睛雪亮地说:“穆兰芬这家伙,我看该批判!反右派怎么没反到他头上的?赛金花是大坏蛋,他还献花圈,那就是罪证!”

    老吕没理睬他,看得出不以小赵的话为然,自言自语地说:“老田刚才说得对,人是复杂的,思想问题、信仰问题,勉强不得。毛主席说过:菩萨要靠人们自己去推倒,别人代他们推倒是不行的!再说,有些事也可探讨。就像赛金花吧!是不是大坏蛋呢?也得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实事求是来看。”说到这里,他又不愿多说什么了,一口一口吸着烟。

    那时节,反右心有余悸,谈话常含含糊糊适可而止,讨论任何问题总是唱唱一边倒的高调就罢休。但因为饥馑降临,大家有些怨气,政治空气长期绷紧后似乎和缓了一些,所以知识分子的“自由主义”有点冒头,老吕嘴上的岗就松了。

    小赵听了老吕的话,表示不同意,说:“反正,不必为穆兰芬这种两面派、老滑头辩护!”

    老吕没理他,说:“穆兰芬不但是个演员,还是个男扮女装专演青衣花旦的名演员!他在舞台下是个男人,有他的妻子儿女,他在舞台上那种女性的迷人的美,却又使人被他吸引忘了他是男的。他本来就是天天将人生当舞台在演戏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必简单化地骂他是什么两面派、老滑头呢?其实,在生活中演戏似的事,别人——包括我们,也不见得没有!”

    这是同小赵在“抬杠”了!显然,闲谈并不轻松。我没有作声,咀嚼着老吕的话,小赵也皱着眉没再讲话。

    后来,大家都睡了。我独自沐着月光躺着,透过玻璃窗向月下云雾弥漫的远山望去,又想了很久。想万花娘娘庙,想赛金花,想穆兰芬……想张站长和“小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胡思乱想。而且,确实也并没有悟出什么真理来。只想出了许多复杂矛盾使我心里纷乱的东西。这些事就集中汇成一个谜始终埋藏在我那记忆的深井中。

    不过,由于我们隐瞒了“小黄”的事,张站长对我们变得更关心、照顾了。第二天一早,来布置劳动任务时,说:“这几天,在这劳动的就你们三个,人少干不了大事。你们也歇着吧!今天不用上山了!伙房的小贾感冒病倒了,缺劳力,你们三人就一起去帮厨!”

    在那饥饿的日子里,吃不饱还要上山劳动,确是苦差事,能不干重活干点轻活,谁不愿意?我们三个都应承了。其实,伙房一共不过办造林站上连我们才十一个人的饭,我们干得很轻松。而且,中午时分,每人盛菜时,都一人多吃了一大勺的菜汤。在那饿出口水来的岁月中,一碗漂满腻虫的白菜汤,就是使我们斯文扫地也管不得了!

    那次劳动,本来应当说是很愉快的。只是,劳动结束回去以后,绰号为“常山赵子龙”的小赵,确实老实,写了一个“思想汇报”,对劳动中老吕说的一些话作了“揭发”,一个“回马枪”险些将老吕挑下马来。

    啊,猜不透的人,估不着的事!不过,我可以保证,小赵确非两面派,也决非当面对老吕笑、背后杀一刀!他是出于一片老实忠诚才这样做的。我很侥幸自己当时嘴紧,想得多却没说什么,没什么可以给他抓辫子“揭发”的。但小赵的“揭发”,不但害苦了老吕,也害苦了我。因为要我作证,写老吕的材料。我给逼得没法,只好说谎,有的推说:“没听见!”有的推说:“记不清!”有的说:“好像老吕不是那么说的。”有的说:“老吕不是那意思!”这当然决非“积极”和“忠诚老实”的表现。结果,不久以后,老吕和我都遭到了“下放”的厄运,他“发配”去了青海,我“发配”到了浙江,都离开北京走向远方。

    一个很重要的尾声

    说来也有趣,我要悟而不得其解,苦思苦想也未有太多启示的这么一件在万花山遇到的略带奇异的事,却老在我头脑里忘不掉。我也悟不出这是什么道理。

    一九六一年,我已下放到山东了!十二月里的一天,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京剧表演艺术家穆兰芬病逝了!我就立刻想到了那在西山造林站植树劳动的日子和见到万花娘娘庙及赛金花灵堂的事。使我惊讶的是那段消息在歌颂了穆兰芬为京剧艺术和为人民所做的巨大贡献后有这样一段话:“穆兰芬逝世后,本应安葬八宝山烈士公墓,但本人临终遗言要求葬于西郊万花山的自购墓地,故由其家属及弟子在万花山顶建墓树碑……”

    这则消息,在别人看来,心上似乎不会引起什么波澜,在我,却有些震动。这个人呀!不要给予他的特殊光荣,却宁愿埋没在野山草莽之间?他生前的历史说明他对共产党的拥护与信仰是不可置疑的,但他要葬在万花山难道是因为他还虔信着万花娘娘的神灵?……那天在万花山的情景又重现在我眼前,我思绪回荡,不能自己,万花山朦胧之谜,又泛上心头。

    一晃,又是几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十年中,我见到许多传单、小报上刊登过“打倒穆兰芬”的材料,把他说成是“一面大黑旗”。只是,他早已长眠,这些“打倒”他未必知道。爱好京剧的戏迷,心里的偶像也并未因“打倒”而毁弃。不过,当时八宝山烈士公墓正同全国许多烈士公墓一样,遭到了浩劫,被挖掉了不少坟墓。不久,又听说被薄葬在陶然亭鹦鹉冢旁野坟堆中的赛金花墓也刨掉了!那时,我不禁想:穆兰芬在万花山上的坟不知怎么样了?恐怕一定也挖掉了吧?

    十年内乱结束后的第三年,我有幸又到北京西山游览。正是红叶季节,四周枫林美得令我心醉。当年我们植的树早已成材成林,郁郁葱葱,无边无际。啊!当年成千上万中直机关的无名英雄们,连饥饿的岁月里都咬着牙来流汗绿化祖国,付出的心血和劳动,得到了应有的成果。西山确实更美丽了!

    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的吸引和驱使,我独自又徒步逛到了万花山下。我已看不到那个隐蔽在树丛中的万花娘娘庙了!公路已经拓宽,那所丛林间的瓦房、小庙连同围墙,早已倾颓荒废,完成历史使命,成了一片瓦砾。周围也无人家。我想登上万花山,但高高的山径,使我这年近花甲的老人只好仰望而无法登临。

    旧地重游,一种怀旧之感充塞胸间,我又想起了老吕和小赵,也想起了造林站一条腿的张站长,甚至那只肥壮可爱的“小黄”……他们都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在万花山下徘徊踯躅,见到一个老人荷锄走过。我忍不住上去问他:“老人家,知道这万花山顶上有个穆兰芬的墓吗?”

    “知道!”老人仰脸用手指着高处雾气缭绕的万花山顶说,“穆兰芬谁不知道呀!那墓,就在顶上,最近常有人来给他扫墓哪!”

    我做着挖刨的手势问:“‘文化大革命’时,没有破坏?”

    “没有!”老人嘻嘻笑了,“上那么高的山顶去挖人家坟,不累呀?”

    我对穆兰芬给万花娘娘烧香、给“赛二爷”献花圈的事向来并不苟同。但一个名演员,以演员的态度与特点在生活,在那段使人不敢说真话的时期,使人弄不清真假,似乎也并不奇怪。我也不觉得穆兰芬有“先见之明”。他的坟墓未曾遭劫,纯属偶然,或者是沾了地利的光。但那场因个人迷信而引起的充满阴谋诡计与欺骗蒙蔽的大灾难,却使我每一想起就会唏嘘叹息。人生,是常有许多说不清、难说清的事的。别说穆兰芬了,就是那场震动世界的十年内乱,又何尝说得清呢?只是历史总会沿着自己的道路前进!应该存在和肯定的会存在和肯定,应该消失和否定的总会消失和否定,不过是时间早迟而已。这总不是不可以理解的吧?

    谢过老人。我仰望万花山,山顶有云有雾,缥缥缈缈,朦朦胧胧。山顶上一些红叶树、黄叶树迎风萧瑟,白云在蓝天飘浮,那空间混沌一片,无穷深远,似乎是一个神秘的永远参不透悟不完的朦胧的谜。

    那夜,我又梦见万花山了!梦见了被一片白茫茫烟雾缭绕的万花山。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