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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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载《清明》)

    我不能忘怀沂蒙山,不能忘怀那些镌刻在心上的人和事,不能忘怀那些似梦非梦的遭遇……

    爱的期待

    一九六四年,华东地区要举办戏剧会演。地委宣传部希望我写一个剧本供剧团演出。我决定到沂蒙山区去深入生活,搜集素材。初秋九月,一天黎明,我离开了沙沟大队到南旺庄去。

    南旺庄是一个四面都有青山屏障的村子。听说那里党支部的工作做得出色,有一个好的支部书记魏立武,我想去访问他。我挎着一个大帆布包,顺着一条林间小径逶迤上山。盘山绕来绕去,途中还绕岔了道,顶着火盆似的日头,多走了几十里冤枉路。直到傍晚,暮色从背阴的山谷里升起来浸染着整个山林,我才拖着沉重的双脚到达南旺庄。一天走了一百二三十里山路,我浑身汗湿,疲劳透了!

    我见到了魏立武。老魏约莫四十多岁,朴实挺拔,黑黝黝的,是个转业残废军人,左臂早已截去,甩着一只空荡荡的袖子。他安排我吃了饭,然后又把我安置在大队办公室旁的一间瓦屋里住宿。这间瓦屋,屋前种着花草,房顶上结着朱红色肥硕的南瓜,屋内有些桌椅摆设,挺干净,也还宽敞,实际就是大队的“招待所”。地区或者县里来了干部都让住在这儿。初秋时节,蚁子嗡嗡地成团飞舞,天也还有点燥热。老魏用右手提来了热水瓶,放下瓶,又用右手熟练地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他把火柴盒朝空中一扔,顺手“哧”的一下就擦着了火柴,点亮了桌上那盏小油灯,再用小油灯蹿蹿的火苗燃起了一根艾草绳熏蚊子。我简单说明了来意。他一脸诚挚的样子,连连摇着头说:“我没啥好谈的,你安心在这住几天,看看我们这个庄子,多找群众拉拉。今天累了,早点歇着,洗洗脸烫烫脚,有事明天再办!”我确实累了,只好说:“行!”

    老魏是个忙人。接待我的时候,有好几拨人来找他,谈这谈那。他安顿好我,似要走了,忽又想起了什么,说:“老王,有件事,我告诉你一下,免得受惊……”

    窗外,是一棵枝枝杈杈的椿树,离屋挺近,月光扑朔迷离地穿过枝杈洒下来,月影朦胧。我诧异地问:“什么事?”

    他从腰里拔出短烟袋杆来,在灯上点火吸烟,说:“咱这村上,有位军烈属陈大娘,是个孤老五保户,今年六十九了!解放战争时期,四七年打孟良崮,她亲自给独生儿子陈德明牵马戴花,送他去参军。德明参军后,入了党,当了排长、连长,立过几次战功,一直从山东打到长江边,又渡江打到了江南。可是,四九年冬天,不幸在浙江牺牲了。陈德明牺牲后,阵亡通知耽搁了,没及时传来,一直杳无音信。过了两年,通知来时,陈大娘却已经疯了……”

    “疯了?”我慨叹地问。

    “是啊!”老魏喷出一口淡淡的烟雾,说,“她年轻的时候死了男人,家里贫穷,就守着一个贴心儿子,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她是妇救会的,为了打老蒋,决心送独子参军。但儿子走了,她不能不想。她要儿子革命,又想念儿子,心里老是憋着,能不疯吗?”

    我忍不住问:“她现在还疯?”

    老魏闷闷地点点头:“是啊,从那就一直没好过。不过她这疯跟别人不一样,庄上男女老幼对她都特别尊重。”

    我摸出香烟,递一支给老魏。他扬扬烟袋杆说:“我有!”我就自己点着火,一边吸烟,一边心情沉甸甸地问:“怎么不一样?”

    老魏吧嗒吧嗒吸着烟说:“她不打人不骂人,也从不吵闹。她是五保户,党和政府都很照顾她。但直到现在,她生活能够自理,历来有劳动习惯,还非要干点集体活不可。掰玉米、摘棉花什么的。她见了都抢着干。”

    “那怎么说她疯了呢?”

    “是啊!”老魏喷着烟说,“要说疯,也就只疯在两点上:一是一双一双不停地纳鞋底、做军鞋,板板正正地做好了就交到大队部来。这些年来,我们也总是不断给她送布、送麻、送针锥……她做的军鞋数不清有多少双了!二是只要外边来了人,就以为是德明的战友,要来看看,问问德明好不?只要点头回答她:‘德明好!’她满意了,就没事了。要不,她就很伤心,回去一个人哭得不停,忘了吃饭喝水……”

    听到这里,我黯然了,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像泡了醋似的很难过。我不禁问:“儿子从不来看她,她倒也不想去找儿子?”

    老魏思索着说:“也许,是因为她疯了吧?……也许,本来就不指望要跟着儿子去享福。只要儿子好好干革命,她就满意了,活着就有想头了,她那颗心是金子铸的!”

    我点点头,体味着老魏的话。

    老魏这回真的要走了。他咬着烟袋杆,刚跨步出屋,忽又侧转脸来:“她知道,外边来的人都住在这屋里。要是来了,你别给吓着,也别将德明的事露了馅就行!”

    门前,树影儿参差疏落。我送老魏到屋外,并对他说:“不会吓着的!”说实在的,我倒真想见见陈大娘。我见过那么多的母亲,听到、读到过那么多的歌颂母亲的故事和诗篇,哪曾想到有这么特殊的一位疯母亲呢?要不是十分疲乏,真想立刻请老魏带我去看望陈大娘。但脚底疼痛,骨头像散了架似的酸懒,才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自己思忖:明天去看望老人家吧!……

    秋虫奏鸣,四下一片寂静。月光美极了,水银般泼洒在门外,将婆娑的枣树叶稀稀落落映照下来。小油灯的光线很微弱,屋里弥漫着艾草绳的清香,嗡嗡的蚊群已被赶跑了。我揿熄烟蒂,沏上一壶绿茶,正想掩门洗洗身上,忽然看见月光下一位头发银白、中等身材的老大娘朝我屋门口走来了。一会儿,她就伫立在门口了。借着灯光和月华,我见她梳着髻,瘦瘦的,长得十分慈祥。她身板硬朗,穿一件干净的蓝布大襟褂子,下身是条黑布裤子。我正想请她进来坐,她已经开口了,神情和蔼,皱褶深深的眼角里隐约含着安详的笑意,用一种母亲对年轻人的亲切口吻说:“同志!……”

    我忙张开双手搀扶她到屋内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叫了一声:“大娘!……”忙给她斟上一碗绿莹莹的茶水。

    她含着慈祥的笑容看着我,笑得使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接过我给她的茶碗,双手捧着,眼神温暖地说:“你是从俺德明那里来的?你认识俺德明吧?”

    我按照老魏的叮嘱,连连点头:“对对,大娘!认识!认识!”

    她笑了,无限欣慰。如果说,说谎会使人感到内疚的话,此时,我虽说了谎,却不但可以毫无愧色,而是心灵得到了安慰。

    她果然又轻声问道:“德明,他好?”

    我按照老魏的叮嘱,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连连点头说:“好!好!”其实,情萦肠牵,我的心是酸的。想多讲几句,终于哽咽着讲不出口。

    大娘那细长的眼睛里溢出了激动的神态,又无限欣慰地笑了,笑得我虽然心酸,却觉得谎说得应该。我宁可伤自己的心,不能伤一个白发母亲的心!

    用棉絮做成的小油灯的灯芯,摇曳着橙黄色的火焰,映出一圈朦朦胧胧的光环。她又问了:“德明,他干得不孬?”声音里有对儿子的期望,也有自豪。

    我连忙点头,软言温语地宽慰:“呣,他干得可好了!今年又能立功!”我的声音像飘忽的游丝,心里却在哀求宽恕:“原谅我信口开河吧,大娘!……”

    她突然掉眼泪了。两滴清泪从眼眶里流出来,月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照着她的脸和晶莹的泪水,反射出纯净、圣洁的光辉。她撩起衣襟擦拭着眼角,但慈祥的脸上依然停留着欣慰的笑。我心里仿佛掀起了巨涛狂澜,费了咬牙的力才忍住了泪。我动情地说:“大娘,您老人家是位好母亲,你儿子是位好党员!天不早了,我送您回去歇着吧!”

    她摇摇头,嗫嚅着说:“不,俺坐一坐,看看你,你是俺德明的同志……”说着,她手捧茶碗,安详地坐着,抿着茶,用满含真情的眼睛望着我,就像一个母亲疼爱地望自己的孩子,显得那样满足、那样幸福……我浑身热血沸腾了!平时,听别人叫一声“同志”,很无所谓;今夜,大娘这一声“同志”,竟使我如此触动,像热焰炙心。

    一会儿,我听到她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是牵连着一缕已逝的韶光,释放出郁结在胸底深处的思念和忧愁。那是一种奇异的感情。大娘在想什么?想儿子德明小时候在身边牙牙学语时的难忘岁月?想那战火纷飞年代碾小米送军粮的红火时光?想送子参军时亲自牵马戴花的豪迈心情?……我心潮翻腾,眼睛不知不觉模糊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依然慈祥地笑笑,说:“同志,俺回去了。”我刚要搀扶着送她,只听见外边响起了噔噔蹬一阵脚步声,原来是独臂老魏满头是汗甩着左衣袖出现在我的屋门口了!老魏用眼瞅瞅我,似乎知道没出什么事,放心地用那只未曾残废的右手扶着大娘,像一个孝顺的儿子搀扶老母那样,说:“大娘,我扶您老人家回去!我扶您老人家回去!不早了!……”瞬间,从老魏对大娘的态度上,我就深深爱上了这位党支部书记了。我和老魏一边一个扶着大娘,踏着月光,循着幽静、蜿蜒的石板小路将她送回家去。远处的山峰,黑苍苍、蓝幽幽,像一幅泼墨山水。一路上,大娘没说话,但显得高兴。到了她的住处——那是一丛薄薄的柳树林掩映着的一所青石房屋——我才知道她就住在老魏家的一间北屋里。这样,显然便于老魏一家照顾她的生活。几株桃树和石榴斜斜地在月下映出荫翳。进了她的屋子,老魏擦着火柴掌了灯。屋里洁净,门口的水缸里满满盛着清水,该是老魏挑的吧!东墙上贴满了给烈军属的慰问信和奖状……老魏像个孝顺儿子似的,用右手攥着芭蕉扇子,一下又一下,给大娘赶帐子里的蚊虫。我扶大娘躺下,轻轻放下了帐帘。然后,我们吹灭了灯一同走出来。临别时,老魏听我讲了同大娘谈话的过程,放心地说了一句:“今夜,大娘能安心睡个好觉了!”

    月光缠着雾气,周围犹如梦境,南旺庄像是沉睡一般的宁静。那夜,我虽疲劳,却独个儿静静理着心事,失眠了!一个革命游子的心被搅乱了!月亮西沉了,星星疲倦地合上了眼,我仍辗转反侧。嗅着艾草烟的清香,听着一声两声秋虫吟唱,我老是想着陈大娘的事,也老是想着自己的母亲。战争年代,母亲为了掩护和营救党的地下工作者,做过许多工作。多少年来,她仍在南方那个城市里居住,我同她离得千里迢迢,虽然间或也寄点钱去、写封信去,但我却从没有像这天夜里如此思念母亲!这样感到自己对一位革命母亲怀有如此深刻的歉疚!夜里起了风,院子里的青枝绿叶瑟瑟抖动,灰色的枝影在窗户纸上扑来打去……我流泪了,也说不清是为陈大娘和陈德明流的,还是为母亲和我自己流的……

    以后,我离开了南旺庄。离开的那天,下着初秋常有的那种霏霏牛毛细雨,远近的山峦一霎时笼罩在白茫茫的雨雾中。村庄里许多人家的瓦檐上飘浮着炊烟。我去看望陈大娘,但只按照老魏的叮嘱远远地悄悄地看看,并没有近前去向她告别。村头地边种满了翠蓬蓬的紫穗槐,像一层层绿云。我站在紫穗槐旁张望,见她正独自坐在家门前老榆树下。老榆树大伞似的挡住了纤纤雨丝,她带着一种守候的表情,不声不响地牵着长长的线在一针一针纳鞋底,间或望望远山,把锥针在白发上磨磨。她又在做军鞋了!哦,这南旺庄的日子,在她拉针引线之间,给人一种多么崇高而隽永的印象啊!

    (原载《十月》)

    新“三岔口”

    我把三个小小“当权派”从“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到现在的一段曲折故事,讲给几位朋友听,他们鼓励我说:“挺有意思,写出来吧!”这篇小说就这么诞生了。

    我们三个是怎样先后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

    我和柴登高、夏永青三个被关在一个单间“牛棚”里,因为我们是“当权派”,罪孽深重,所以破格优待。

    老柴是我们师范学校的支书兼校长。五十多岁,瘦高个儿头发灰白,有一张瘦削的长脸。为人胸襟开阔,有时爱说点风趣话,干工作有魄力,热心负责。缺点呢?有人说他“讲究仪表,穿着太整洁”;有人说他“有时说话不注意”;此外,倒也无懈可击。可是被揪出来以后,他戴上了“刘少奇忠实代理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我校头号走资派”、“三反分子”四顶帽子。最后,又突然加上了一顶千斤皇冠——“大叛徒”!原因是:他解放前在白区搞地下工作,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过。

    老夏这个人,壮实的中等个儿,方脸大耳,一头黑发,有两只与他五十岁年龄不相称的机灵的眼睛。平时,和教职员、学生很能打成一片。他艰苦朴素,笑起来“哈哈”出声。初见面,人会以为他是工农干部,其实,他同我一样是道地的知识分子。他早年中等师范毕业,教过小学。解放战争时期,在地方部队里待过一段,有一次奉命出去侦察,给还乡团抓去,险些送命,被我部队救出,后来入了党,在区里当文教助理。隔了些年,在一个县的教育局里干过科长。“文化大革命”开始前三年,调到师范学校当了支委兼副校长,分工管总务行政。

    我比老柴、老夏都年轻,刚过四十,入党也比他们晚。大学毕业后,参加抗美援朝,在部队做文化教员,负伤回国后,在省报干了一段时间记者和编辑。一九六四年才调来,思想上总觉得革命锻炼比他们少,对他俩抱着尊重态度。在“文化大革命”前,我们三个分工合作,团结得相当好,够得上用“拧成一股绳”五个字形容。但是,这种团结的局面,在“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开始不久以后,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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