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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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革命”真有点像变戏法。有趣的是:不到半年,台上的一派又下台了,原来垮台的一派又上台了。像白日见鬼似的,我看到老柴又回到老夏和我中间来了。我们三人仍旧分享一个单间“牛棚”。造反派这时争权夺利不可开交,根本不想再解放原来的干部来分他们的一杯羹。我们三人仍同劳动同挨斗,只是互相之间的关系却起了变化。疑云弥漫,警惕备至,矛盾深化。三人互相都不说什么了,老柴的牙缝闭得尤其紧,似乎用铁钎也撬不开;老夏不再有“哈哈”的笑声了,偶尔想露个笑脸,表情比哭还难看;我本来胆子比他们小,这时更谨小慎微,神经质地唯恐他俩突然在我背后捅刀子……夜晚睡觉,老夏“格吱吱”的嚼齿声和老柴“呼噜噜”的鼾声依旧。我想起那句“仇敌与朋友同眠于此”的名言,但又心里明白。此间确无仇敌。形成这种关系,我们无从解释,彼此也无可指责。

    经过了十年,我和老柴、老夏忍受了不可忍受的一切,却都侥幸地活下来了。

    “四人帮”垮台以后不到一年,我们都落实了政策。老柴被任命为教育局副局长,老夏和我都恢复了原来职务,仍在原校工作。我心里有数,三人的关系是完全被破坏了!裂痕宽而深,过去“拧成一股绳”的情况,只是一种美好的回忆了。我同老夏貌合神离,互存戒心,互有看法,老夏老是避着同老柴见面;我也担心老柴对我抱有成见……

    有趣的是,老柴忽然主动找到我和老夏了。

    那是“三中全会”公报发表后的不几天,我意外地接到老柴亲自打来的一个电话。电话里,他咳嗽着,笑呵呵地说:“老张吗?我是老柴啊!……对!……公报看到没有?太好了啊!……咳咳,有张小字报,我想派人送给你看看,你看好吗?”!被大字报吓破过胆的人听到小字报也不能不吓得胆战心惊。真是心有余悸啊!我手扶眼镜架发了呆,说:“又是什么事?谁又写了我的小字报啦?”

    老柴笑了:“别紧张!这不是那种无中生有、造谣生事的大字报。这是我写的小字报。这样吧!我送给你看看,还附了一封信,向你和老夏交交心。”

    我思想上毫无准备,但立刻答应了。

    放下电话,我沉吟久之,猜不透老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小时后,老夏跑来,告诉我:他也接到了老柴的电话,内容一样。老夏眨着两只同他年龄依然不相称的灵活的眼睛,问我:“你看他搞的什么鬼?”

    我摇摇头,猜测着,不敢肯定地说:“他说是交交心,可能是想把伤了的和气弥补弥补吧?”

    老夏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不过往事不提也好。那时候,谁搞得清是怎么回事。账是没法算清楚的。”

    我说:“是呀,太复杂了。不过,你们俩都挨过整也整过别人,我却始终是挨整的,你们都整过我。”

    老夏斜眼看我,手叉着粗壮的腰,说:“哈哈,你怎么老是害健忘症呢?你又何尝没整过别人?远的不说,那次我揭发了老柴,你不也跟着揭发了他?不管你是不是自愿,那次,整得他可不轻!”

    我恨不得浑身都长出嘴来解释,但动了几下嘴,只能默然。

    当晚,我真收到了老柴送来的一只信封袋。拆开一看,里边是一张小字报和一封信。小字报是老柴的毛笔字,写的是一张医生的诊断书,字迹苍劲有力:

    为柴登高、夏永青、张一帆诊断

    病情:分裂症,离心离德,互不信任,互有不满……

    由来:林彪、“四人帮”推行极“左”路线,搞阶级斗争扩大化,人为地制造阶级斗争,混战了一场。

    第一回合:老柴、老夏联合整了老张;

    第二回合:三人一同挨整,

    第三回合:老夏整了老柴,老张也火上加油!

    第四回合:老柴、老张一同挨老夏整;

    第五回合:老柴整老夏,老张也陪老夏挨老柴整!

    第六回合:三人又一同挨整;

    第七回合:……

    结论: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整来整去大家都挨整。

    问题:今后怎么办?

    药方:团结起来向前看!

    读完小字报,我慨叹地笑了。我觉得笑里有苦味,却又忍不住不笑。

    我再看那封信,只见信是这样写的:

    老张同志:

    长期以来,感到我们三人“病情”都不轻。我开列了“诊断书”一张,不知你看后是否有同感?

    我们三个,文化大革命里像演了一出《三岔口》,在黑暗中混战一场。导演者是极“左”路线。《三岔口》那出戏,灯一亮矛盾就解决了,但我们之间的裂痕和创伤,过去我认为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现在我的看法改变了。我们都是同志,但都有错误,头脑里有了那么多的迷信,才生出那么多的闹剧来!我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在此真心诚意地道歉。

    让我们的这出新《三岔口》到此结束吧!一致向前看!如果同意,明晚请来吃饭。我还邀了老夏,我们三个老伙计,好好聚一聚,谈一谈。紧紧握手。

    登高上

    我心潮如涌,多少话梗塞喉间,不禁想起一句西洋格言:“只要互相真诚,定可弥补不和。”

    愿我们之间的伤痛能及早抚平,恢复互相之间的信任和团结。

    (原载《人民文学》)

    潜网上的漩涡

    一

    市报的副总编包思远今天傍晚下班回来,心里十分窝囊。

    午后,总编室秘书小张拿了一封“怪信”给他。信很短,一共十六个大字,没有署名,写的是:“办报不与民做主,你们不如回家卖红薯!”显然,是读者向报社提出尖锐意见的讽刺信。

    接着,四点多钟时,一篇送到市委给金书记审阅的稿件大样退回来了。是一篇花费了极大力量打算发表的调查报告——《滨虹钢厂为何留不住人才?》。但金书记习惯地用鲜艳的红笔在稿上打了一个拳头大的“×”,批了“不发”两字。

    两件事凑在一起,包思远就像喝了一碗酸醋,又被灌了一碗辣椒水。回家后,心里滋味十分复杂,既气恼,又尴尬,更有愤怒和无可奈何。头脑里像塞了一团猪毛,刺痛而又紊乱。踱来踱去,烦躁得很。后来拿起挂在墙上的月琴,弹了一曲《阳关三叠》。弹起这支古曲,他会想起青年时代在西北上大学时的那段日子,想起汹涌的黄河,美丽的五泉山,浩渺的大地风沙。这样,心情才微微舒展过来。

    老伴尹芬下班回来忙着在厨房里办晚饭。高压锅煮的米饭,外加一个韭黄炒鸡蛋,一个海米炒芹菜,配了一碗紫菜汤,热腾腾地用托盘端到厅室桌上,招呼着说:“吃饭吃饭!”她忙,根本没注意到包思远心情的变化。两人感情一向很好,包思远也不愿将自己心上的风风雨雨传染给她,反倒在吃饭时找点闲话谈谈。一会谈起大街上待业青年新开了一家西式快餐馆,一会谈起照相馆里增添了拍摄彩照的项目……滨虹是个地辖市,市区人口不过十万,靠近山区,比较闭塞。这都是些新鲜事。七谈八谈,包思远将心中的不悦丢到脑后,心情反而愉快了。

    晚饭后,天已暗下来。包思远就开了电视机,像往常一样地独自在厅室里兴趣极浓地看“新闻联播”,看得正高兴,外边“嘭嘭嘭”,有人敲门。

    谁来了呢?包思远出去开门。外边,是美妙的春夜,柔和的月光,洒满了围墙内栽种着花草的静谧小院。包思远开了院门,看到门外一胖一瘦两个骑自行车来的人正扶车站着。这是滨虹师专的两个中年教师郑成一和解力群。

    粗胖的郑成一说:“包校长,我们又来打扰您了!”

    包思远“文革”前在滨虹师专做过副校长,滨虹师专的教师们习惯于像从前一样叫他“包校长”。

    包思远连忙说:“请进来,请进来!”他让客人进了厅室,开了电灯,请两人在大沙发上并排坐下,关了电视,自己坐在藤椅上不禁叹了一口气。先前那种不愉快的心情伴同着记忆又飞回来了。

    那是三个星期前,数学教师郑成一和化学教师解力群到报社专程来过一次。他们除了来反映师专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上的问题外,还反映了学校里水井含氟的问题,说师专用的自来水不是自来水公司供给的,学校自己在东边一口大井旁造了个高高的大水塔供应自来水。这水里含氟量太高。氟,是卤族元素之一,是非金属中最活泼的元素,能同几乎所有的金属、非金属元素起狂热的反应而生成氟化物。氟,有极强的腐蚀性,有毒。除锂、镁、钙、锶、钡和镧系元素的氟化物难溶于水外,其他金属氟化物都易溶于水。饮这样的水,就会中毒。

    那天,刚开始谈话,包思远就接到电话让他立刻去市委宣传部开会,他只好让文教组长马雪湘同两人继续谈。后来,马雪湘向包思远简单汇报了情况,说师专的主要问题是“左”的影响未肃清,另外,水的问题也严重。包思远要马雪湘到师专多找些教师到报社来开个座谈会听听反映。谁知,人和会期都定了,却出了稀奇的事:恰恰就在开会那天,师专突然“放假”,包了客车,组织全体教职员去八十公里外的英雄山“春游”,美其名曰“进行改革,关心知识分子”,规定:“英雄山有烈士陵园,全体教职员不准请假一律要去凭吊。”好端端一个座谈会就垮了台。

    以后,马雪湘因肾炎复发病休,这事搁了下来。想不到今夜这两个教师又来了。包思远知道这两个书呆子历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想起上次的事拖拉下来了,不禁深有歉意,叹口气说:“唉,上次的事,我们虎头蛇尾了啊!”

    郑成一憨厚地说:“不不不,那个春游是个阴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解力群皱着眉说;“说真的,我们也怕把事搞大,可是今晚还是得来谈谈水的问题。”

    尹芬泡了一壶清茶,送来三只玻璃杯。包思远斟茶给客人喝,忍不住说:“咦,‘文革’里我在师专时,没听说什么氟中毒的事呀?”

    郑成一点头:“那时,学校没安装自来水。学校一共三口井。你住西边,用的是西边那口深井的水。”

    解力群瘦削的脸上表情激动:“氟中毒有个过程,有时要好几年,老传达肖大爷死了,死前关节都变了形,他老伴驼背,手关节佝偻肿大,腿部关节畸形。外语老师于允正背驼了,教语文的杨永信老师也这样。至于骨骼、关节出小毛病的人多得很,有的以为是‘潮湿’,有的说是‘劳损’,其实都是氟中毒。”

    包思远心中搅起了浪花,方脸盘上神态挺严肃,问:“这可靠吗?”他欠缺这方面的知识。

    郑成一点头,急躁地说:“当然!水样在卫生防疫站化验过。”他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三张化验单递给包思远,指着上面开列的数字,“看到吗?含氟量,这数字够高的了!”

    包思远想到了儿子包昆。小昆在滨虹师专上中文系。包思远埋怨:小昆这孩子真糊涂。他住校,也喝这水,怎么就没听他反映呢?他看了化验单,点点头,递还给郑成一,忍不住问:“学校领导坚持不给解决吗?”

    他知道,本省有些地方从历史上看就是因为水中含氟量高而使有些人丧失劳动力或严重影响健康的。前些时,省里曾为此拍过一部科教纪录片,宣传氟中毒的情况和解决氟中毒的办法。其实也不难。简单可行的办法是重新打井,打深井。另外,利用化学处理过滤也能解决。

    郑成一喝着茶叹口气摇头:“唉,就是不解决。‘文化大革命’贻害之深,决非把‘四人帮’的头面人物判了刑就万事大吉了!”

    厨房里传来“扑通”、“扑通”的水声,那是尹芬在用洗衣机洗衣服。

    包思远听着水声,想着他俩的话,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问:“难道他们自己不吃不用这井里的水?”

    身材羸弱的解力群苦笑:“妙就妙在这里了!书记余铁亭家住西边,那儿用水接的管子是自来水厂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正他不会氟中毒。”

    包思远早知道师专这个书记余铁亭是“四人帮”垮台的前一年从部队转业来的。听说在部队支左时派性大犯过错误。原来是河北某军事单位一个大队政委,要他转业,赖着不走,加了一级,才转到地方上来。来后,居然分到师专干书记。“四人帮”垮台前及垮台后那两年,路线极“左”,他倒十分卖力。可是随着三中全会批了“两个凡是”,这几年他越来越不干正事了。连打击经济犯罪的事儿也不干。人们反映搞基建的某些人有贪污事实,他不闻不问。他是个老干部,大家背地叫他“老不干部”。听了解力群的话,包思远不禁问:“别的领导呢?”

    天上有一架夜航机飞过,飞得很低,轰响的声音呼啸着震人耳膜。听到机声,使人想象得出,此刻,那架飞机上正亮着红绿灯在月光下西行。

    郑成一憨直地说:“党委办公室主任又兼行政总务主任吴玉英不在学校住,他老婆在汤沟疗养院工作,他全家住疗养院宿舍。他中午也回家吃饭,平时又常出外开会、跑工作什么的。基本不喝学校的水。听说这一向他从家里偷偷带个水壶自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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