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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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提吴玉英,就勾起了包思远记忆的帷幕,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张戴眼镜、黑黝黝的“张春桥脸”。这人名字像女的,却是个凶恶的造反派。“文革”前是个不合格的政治教师,讲课错误百出,如说奥地利在大洋洲等等。“文革”中,他高举语录本,叱咤风云,成了一派的头头。他这一派在本地是被领导层的某些人目为“正确”的一派的。他又善于看风使舵阿谀拍马,成了余铁亭提拔入党欣赏重用的红人。年前,师专有人告诉包思远:吴玉英现在较前沉默,很少在公开场合讲话。他当年那些同观点造反的铁哥儿们,仍常纠结在一起聊天喝酒。这一伙都年轻,有手腕,早掌握了中层领导权。各系的支书和系主任多数是他们把持,形成了一种可怕的力量。有的连升三级,评职称,他们首先报自己。吴玉英家里墙上还贴着样板戏的宣传画。学校里那些“文革”中刷的错误标语口号,有人建议刷除,他却置之不理。像吴玉英这样的人,最懂阶级斗争,他们是用进行阶级斗争的办法来应付当前形势的。

    想到这里,包思远两只充满正气的眼睛像要冒出火光,想起中央一再强调“三种人”的问题,就觉得老一辈的革命家是有经验和远见的,绝非杞人忧天。但却不禁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这种人难道就那么容易辨别和从庇护下肃清吗?……

    包思远拉回思绪又回到本题上来,问:“田志民呢?他也不喝学校的水?”

    田志民是副校长,师专原来的校长谷挺病故后,现在还没有正校长。三个副校长,一个养病,一个专搞基建,一个就是田志民。田志民前许多年遭遇坎坷,在本地知识分子干部中是个著名人物。

    郑成一喝着茶摇着大脑袋,答:“不,他家倒是喝这水。但他是光杆副司令,学校班底是余铁亭的,对他能抱什么希望!”

    小院外,本来是月色包裹着的静谧天地,美妙而奇异。此刻,不知有一伙从哪儿来的年轻人走过。男男女女,笑着,唱着,大声说着话。笑声、歌声、话声都隐隐约约、无忧无虑而又听不真切,转瞬又都渐渐远去……但却使人联想起:快乐的生活、可贵的青春、生气勃勃的好时光。

    眼窝深陷的解力群叹了一口气:“从改革来说,解决氟中毒的事不过是小改小革,可是却有大拦路虎。看来,小说、电影里写的乔厂长什么的,都是理想人物。不过,包校长,我们知道你为人正直,倒是希望你能做个‘乔厂长’!或者做个当代包龙图!”

    包思远想起下午收到的那封人民来信耳根发热,耸耸浓眉,苦笑了一笑,说:“你们这一说,我得红脸!”

    解力群捧着茶杯说:“有人说:‘要真理找电台,要清官找戏台’!但我们认为有正义感的好干部还是多数。所以白天上了课,今晚还骑车跑几十里路从汤沟来。你支持我们办这件事,办不成我们也无怨言。我们两次向你反映的情况完全属实。现在这氟中毒的事比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事更加需要解决。师专六百多师生员工,喝这水的少算算也占百分之七八十呢!”

    包思远总想把情况摸清楚,思索着说:“学校里那么多干部、教师、家属和学生,对这件事难道没有强烈反应?”

    灯光下,解力群的额头和眼角爬着一条条细细的皱纹义愤填膺地说:“起初在部分师生中引起了重视,因为氟中毒不像人吃砒霜当场生效,它是在无形中日积月累造成危害的,短视的人就不觉得那么可怕了。”

    郑成一急嘴快舌地补充:“有人缺少科学知识,说:‘我不信,我怎么没中毒!’余铁亭还说:‘就是知识分子的事儿多,乱咋呼!’学生两年毕业,两年就驼着背走的人还没有;还有走读的,干脆不大在校喝水。他们就感到威胁不大了。”

    包思远不由自主地皱眉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听着他们说,眼睛却看着墙上金色镜框里的那幅油画。那幅油画是复制品,题目叫作“春天还是春天”。画的是乱石堆中一泓清泉潺潺绕过,一棵被砍伐掉的老树,根上长出一支绿色的新芽。那生意盎然的一点绿色,使人感到浓烈的春的气息。明暗的对比,静动的衬托,使人感到一种旺盛的活力。

    解力群也看看墙上的画,说:“当然,总的来说,群众是气愤的。可是想要‘老不干部’余铁亭之流办好事,像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我们出来呼吁,余铁亭极端不满,说我俩‘不好好教,小题大做’。找机会他是要给小鞋穿的。”

    窗外,掠过一阵微风,盛开着的月季花在月光下将清香悠悠地传进屋里来。五月中旬的天气,已经有些燥热,但使包思远感到燥热的,主要还是来客的情绪和叙述的事实。包思远解开了上衣纽扣,说:“你们希望我怎么样?”

    郑成一慷慨激昂地说:“支持我们,管管这件事。你是这一届普选出来的人大代表,又是报社负责人。你对师专必然有感情。你不管,谁管?”

    这两个教师身上起的变化,使包思远吃惊。两个都是书呆子型的人物,粗胖的郑成一整个“文革”期间都是逍遥派,“文革”前人总说他“埋头不问政治”。解力群出身不好,运动中一向挨整,平日老觉比人矮一个头:“文革”中以“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的身份,当了好几年“牛鬼蛇神”,瘦得可怜,树叶子掉下来都怕砸破头。谁料想,短短几年,竟都变得讲话有棱有角,有板有眼,真有一种国家主人翁态度了呢!……包思远一面想,一面心里暗忖:正因为我过去是师专的副校长,现在管这事就比别人不便。但我是人大代表,又是市报副总编,人民来访,我管,是天经地义,怎能推辞?想到这里,脱口问:“你们向教育局反映了没有?”

    胖胖的郑成一大摇其头:“不但去过,还写了信。皮球踢回来,转到了学校。”

    包思远不由自主“啊”了一声。

    厨房里洗衣机的声音又“扑通”、“扑通”传来,单调震颤的声音听了使人不宁。

    郑成一接着说:“余铁亭在教职员会上说:‘有人翘尾巴,越级告状!哼,事情还得我们办!’我和老解现在是豁上了,拿滚热的身子往凉水里跳也不怕!师专的改革老牛破车,太急人。氟中毒的事突破了,说不定才真能出现点新面貌呢!”

    一阵清风,又吹来月季花香甜的气味。外边月光照耀着黑蓝色透明的夜色,给人一种万物都像在捉迷藏那样飘忽迷人的感觉,使人会去思索大千世界的奥秘。

    解力群声音激动:“过去,我们俩,谨小慎微,现在,感到不能再那样了。师专存在的沉闷局面很严重。可是我们不想叫你为难。别的事你不好干预,就先管管氟中毒的事吧。如果报上能发表人民来信,我俩愿意署名写。”

    包思远心里嘀咕,唉,你们了解吗?这份市报,金书记亲自看大样,像这种信他是不给发表的呀!包思远只好说:“暂时不考虑写人民来信吧!这事我接受下来,先调查一下,好不好?”

    两人点头同声说好。但郑成一忽然神态杌陧地说:“包校长,我们等你回音。不过,我最近也许要倒霉,有人想整我,在政治上陷害。”

    包思远眼角的鱼尾纹变深了,忽然脑际出现了前些年整人时的那些场景。满墙耸动刺激造谣生事的大字报,批斗时那种尖厉可怕的嗓音和疯狂的口号声,专案组恐怖的夜审……事情过去很久了,却如此难忘。他勒住思想跑马,说:“怎么回事?”

    郑成一摇着大脑袋:“你去调查就会知道的。那与氟中毒有关,但也无关。我们找你,主要是为了氟中毒的事,不是为了我的私事。”

    又黄又瘦的解力群不同意,拿眼睨着郑成一说:“怎么是你的私事呢?别把那看作是私事。我们没有私事会惹起‘化身人’的仇恨。”

    “化身人?”包思远觉得新鲜,问,“什么意思?”

    郑成一笑笑:“我们指的是那些对三中全会方针、路线、政策仇恨敌视的人,可是表面上却装得也举手拥护。‘文革’中这种人会‘台上握手,台下踢脚’,现在他们用的是类似手法。他们像氟,有毒,活动能量大,易与金属、非金属起狂热的反应而生成氟化物有害于人,太可怕了!”说到这里,他喝干了杯里的茶,说,“包校长,时间不早,我们走了。”

    一番话震撼了包思远的心,认真地点头允诺:“我一定抓紧办。”

    两人同时站起身来,他们还要骑车跑长途赶回汤沟。包思远说:“我也不留你们坐了,随时保持联系。”包思远叫尹芬:“老尹,郑老师和解老师要走了!”尹芬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送客,说:“不再坐一会儿吗?”郑成一说:“以后再来。”解力群说:“明天上午我还有三节实验课呢!”

    外边,是一个晴朗、美丽、温馨的春夜。街上的路灯亮着,一盏接一盏。四周静得出奇。送走他们,尹芬又去忙着家务了。包思远关上门,沐浴着清亮、银白的月光,站在小院子里那一大丛月季花前,闻着花香,久久默立。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心里动荡不安。两个教师留给他可咀嚼、可思考的东西太多了。

    二

    绿纱罩的立地台灯发出柔和的光,色彩虽然单调,屋里布满安宁、幽雅、舒适的气氛。

    “你真准备跳进漩涡里去吗?”临睡前,夫妇俩并肩坐在厅室大沙发上谈话,尹芬问包思远。

    包思远已将郑成一和解力群来谈的事都告诉了她。她是个循规蹈矩特别谦虚谨慎的人,在市图书馆干了三十年左右的管理员工作,只知道在买书、分类编目、登记、借书……上出力。她与世无争,与人无争,最近图书馆要评职称,人家说她是老中专毕业生,又熟悉业务,工龄又长,该报个馆员才合适。她却善良地笑着说:“我水平低,报个助理馆员就行了。”听说市文化局政工科从师专调了一个大学图书馆系毕业的工农兵学员丁卫红负责评定职称,那个丁卫红试点时专爱露一手出点怪题难题考人,以示自己高明。有些同事听了愤慨,她却说:“行啊,要是不够条件,我就不评也行。这么多年,没有职称,不也这么在干的吗?”现在,包思远要承办的事,在她听来,麻烦太多了,要得罪人。过去多少年来,她是深深懂得:“得罪一个人就多一堵挡道的墙,为好一个人就多一条畅通的路”的道理的。她自然要提出异议了。

    包思远胸怀坦然地答:“当然,我是人大代表嘛,群众找上门来,怎能不管?”

    尹芬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瞅着包思远:“人大代表是这样当法的吗?你不是说过:就是‘代表代表’的吗?……”

    她这么说,包思远忍不住苦笑了。

    事情是这样的:市医院中医部主任袁崇洛,是包思远的老熟人了,也是人大代表。两年前,一次开会,包思远要提案请求彻查非法侵占、毁坏市内两处名胜古迹园林绿地的情况,并要求勒令侵占单位限期退出,请他在提案上联名签署。他对包思远说:“以前我也做过咱们这个地辖市的人大代表,虽不是普选的也感到很光荣。这个案我也提过,一点用也没有。咱这代表没那么大的权威,不过仅是‘代表代表’,说是权力机构个人并没有权。这点你要明确。我对这点是颇有认识的,开开会在小组会上哇啦几句就算了。”他的话使包思远想起在师专做副校长时的体会。那时包思远不是党员,书记兼校长谷挺有时有些不重要的会议就吩咐包思远:“你代表我去开开这个会!”或“你去代表代表吧!”那样的会,多半是坐坐听听,回来既不传达也不贯彻的。包思远将这些事和感想告诉过尹芬,所以现在尹芬一说,他忍不住苦笑了。

    包思远发自内心地点头叹口气说:“是呀,我原先是这么想的,所以三年来空挂人大代表的头衔,啥也不干。今天,郑成一他们启发了我,我觉得过去错了。”

    “错了?”

    “确实错了!当了人民的代表不给人民办事,要你这个代表做什么?”

    “有些事你办得了吗?你有那么大的权?”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嘛!郑成一和解力群两个书呆子也奋发了,不应当学学他们吗?”

    尹芬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叹口气:“你的又犟又硬的性格没变,可是你那不管闲事的脾气变了!”

    她一说,包思远细细想:这几年,是变了啊!尤其前年入党以后,总觉得心里照耀着太阳,有那么一种共产党员的责任感压在双肩。党吸收了我,至少要保证自己合格吧?此刻,尹芬这么一说,包思远抑制不住激动了,说:“是变了啊!如果说过去我怯懦,现在勇敢了,过去明哲保身,现在想管管‘闲事’了,过去闭关自守,现在敢于冲锋陷阵了!这是好的变化呀,你说是不是?”

    谁知,尹芬眼眶却红了,说:“可我总担心迟早又出什么事。你那又犟又硬的脾气,过去亏吃得还少吗?现在爱多管闲事还不更糟!”

    包思远明白,她仍是心有余悸,安慰地攥住她手说:“不要怕!谁能把历史再拉回去呢?人都在变,要是再有一场什么‘文革’,我敢保险:郑成一不会做逍遥派,解力群不会老实蹲牛棚,我也不会违心地大弯腰挨批斗。”

    “那你怎么办?”

    “这当然完全是玩笑性的假设!倘若再有一场十年内乱,我会同许许多多党员抵制、战斗!因为我们的奴性和迷信已摧毁,马列主义却多起来了!”

    尹芬点头:“是啊!过去那种极‘左’路线的迫害,那种个人迷信,那种驯服工具论,这几年一想起来总有一种梦魇似的窒息感觉。遥远了,是不是算永远一去不复返了呢?”

    不知为什么,包思远突然眼前又浮起了吴玉英的“张春桥脸”。这种脸使包思远一看就想到血淋淋的极“左”的一套做法。包思远咬着牙坚定地说:“不!不会再允许它回来的!正因如此,需要我们努力工作,也需要我们拿出勇气来铲除‘左’的残渣余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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