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骑车去报社上班。照例像每天一样,包思远泡好一杯清茶就先匆匆翻阅浏览当天的各种报纸。从北京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工人日报》……到省报。于是头里布满了莱索托王国首相将抵京访问、民航296客机机组人员和旅客愤怒控诉暴徒劫机杀人罪行、驾机起义归来的原国民党陆军航空队第一大队观测中队第一分队队长李大维抵达北京,同去年驾机起义归来的黄植诚等会见、总政要求贯彻中央指示和中央领导同志题词精神学习张海迪树立共产主义世界观……匆匆一翻,了解了大致情况后,包思远暂且搁下报纸,思索起这一期市报的版面和下一期稿件上的问题来,心里不禁又想:唉,我们这个报纸真难办!要办好它,不是我们没干劲,也不是我们的同志水平低,而是因为主管报纸的金书记对报纸不是抓得紧而是领导无方。他自己对三中全会的方针、路线、政策的精神有抵触,却不许报纸有革新,不许报纸同他的主张有任何违背。他只想将报纸办成个形式主义的、对市委某些领导人歌功颂德的园地。办这样的报,包思远是痛苦的。不让你全面宣传三中全会的精神,不让你在四项基本原则的基础上发挥主观能动性。于是,只能在版面编排、标题技巧、文字磨炼、校对质量上下功夫。包思远和助手们虽辛辛苦苦,报纸的印数可怜,在群众中影响不大。办这张报,只能放马后炮。例如当生产责任制在许多地区和市已经推开时,市报上却不许透一点风,金书记每期必看大样,稍有不合心意的稿子一定抽掉。报纸要用许多版面照登与中央报纸、省报雷同的过时新闻,要用许多版面照登市委领导同志出席各种会议的消息、照片和讲话稿,要用一定的版面刊登不那么实事求是的歌颂稿和表扬稿。只要反映群众意见要求,带有战斗性和革新意义的稿件,或与金书记心思不合的稿子——例如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重视知识分子的问题,那就绝对登不出来。前几年,当《歌德与缺德》的文章发表时,金书记拍手喝彩:“好!不歌功颂德就是右派!你们编报一定要牢记,你们的任务就是只许做歌德派!”为这,包思远提出过看法。金书记后来不谈“歌德派”了,实际上,他既定的方针不变。现在,搞改革,中央各报版面上联系群众反映群众意见纠正不正之风的稿件多起来了,使人一看就能感觉到一股改革的热浪。市报呢?什么也谈不到。想起这,包思远心里就有遗憾、有懊丧、也有气恼。
这时,总编室秘书小张送报纸的大样来,市报是五日刊,每五天出一期,这期十五日出。包思远今天上午的主要工作就是看大样。他仔细看着二版头条标题是:
市委在深入调研基础上采取相应政策规定
解决提留过多农民负担过重问题
群众高兴地说:“上级给俺减了载,俺奔四化步子快!”
包思远心中有数,这条新闻说是“解决提留过多农民负担过重问题”,其实离“解决”还差得远。副标题上的两句话“上级给俺减了载,俺奔四化步子快”,也准是农业组长刘之先自己编造的。三十五岁的刘之先,能说会道,当过“老插”,爸爸是市政协副主席。他历来为了讨好市委领导人,常犯“客里空”的毛病,编些顺口溜假借群众之口说出来使新闻生动是其手法之一。这毛病包思远同他谈过,有时他说:“这丝毫不假!”你也难去调查;有时干脆笑笑:“金书记喜欢这样的写法。”刘之先善于跑上层。这次,这篇稿上有金书记用红笔批的一个“好”字。刘之先说:“金书记看过了,让就这样发!”清样来了,包思远总感到吹得不实在,诌得太别扭,想改一改,一时又无从改起。正费思索,门“呀”的一声开了,包思远抬头一看,“咦”了一声。两鬓花白的总编芦涌泉出现在面前。包思远兴奋极了,问:“你怎么来了?”
老芦是市委宣传部长兼着报社的社长和总编,平时轻易不来报社,业务全交给老包了。他每次来,有时是来传达些宣传上的信息,有时是顺道来研究问题谈谈心。今天,他进门就将提着的黑色人造革包往桌上一放,朝镀铬的钢架塑料软垫椅上一坐,解开领口说:“今上午有个照例是听废话说废话的会,我不愿浪费生命,钻空子想来同你谈谈报纸改革的事,你看好不好?”说着,掏出香烟来抽。
包思远连连点头:“当然求之不得,早盼着你来商量了!”他搁下大样,决定中午抽时间补看,把藤椅挪近老芦,说,“你已胸有成竹了吗?”
老芦爽朗地呵呵笑了:“哪里,我是来听你的。先谈谈你的意见和同志们的反映好不好?”
老芦这个老宣传部长,“文革”前是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那时的宣传部比现在管得宽,教育、文化都归宣传部管。老芦那时就管着教育,兼过市报的主编。“文革”中揪了他的“叛徒”,原因只是由于他在白区做过地下工作,被捕过。“文革”里批来斗去,到后期才解放,先是复职当了副部长,粉碎“四人帮”后,升任宣传部长,但不是常委,分工管组织宣传的市委副书记金铁城并不放心让他干工作。他这人,办事比较稳健,讲政策,讲原则,有魄力,还有个特点:善于接受新事物。金书记正是在这点上不放心他。他年岁虽大了些,已经五十五了,思想不老,更不僵化,像他这样的老干部,是有威信也有工作经验和能力的。更有一种优良品质:敢于承担责任,从不推卸责任,遇事也从不含糊其辞,对了坚持,错了就表态改正。正因如此,人们乐于与他共事,也乐于在他领导下工作。他是包思远的入党介绍人之一。拿发展包思远入党来说,当时他也是力排极“左”思潮流毒坚决表态才使包思远被吸收入党的。但在市委里,上有金铁城的保守压住了他,他的年龄又使他感到已经日薄西山“夕阳无限好”了。虽未影响积极性,有时也难免不叹息一声,说:“老了!该让年富力强的干了!”包思远对他有比较深刻的了解,认为像他这样的干部,在市委调整领导班子时仍可以放在一线上应用,他比有些副书记、常委能力要强得多。包思远自然也了解:有些人并不喜欢老芦,因为他不会奉迎或者随声附和。在一些对三中全会方针、路线、政策有抵触情绪的当权者心目中,他属于不讨喜欢的人。正因如此,他在调整时命运如何,难说。很可能会用“年龄大”这一条把他掐掉。报国唯恐无门,他的叹息所流露的情绪,正是为此。
听他这么说,包思远给他泡了杯茶,说:“先给你看样宝贝!”他从抽屉里取出那封信递给老芦,说:“人民来信,十六个字,字字珍珠!”
老芦看了信,苦笑笑说:“一字千金,给我们加点压有好处。这信我收下,你再谈谈社里同志们的意见吧!”说着,将那信收入上衣口袋。
包思远一五一十讲起来。老芦听着。包思远先讲工业组长赵纯先的意见,又讲文教组长马雪湘的意见,再讲农业组长刘之先的意见,……意见总的是要求改革,一是希望实行岗位责任制;二是办好报纸的许多具体建议。谈完,老芦抓紧就问:“你的意见呢?”
包思远皱眉说:“他们想到的,我也都想过。改革的目的是为了把市报办得更好。大家希望市报反映群众的意见和要求,这类稿子不是没有,而是校样送审总被抽掉。最近,为了争取实现党风的根本好转,要刊登些敢于同党内外各种错误言行做斗争的典型事例和调查报告。结果呢?都被金书记未说明理由就打上‘×’撤掉了。”说到这里,他起身去桌上卷宗夹里将那篇《滨虹钢厂为什么留不住人才?》的校样取出递给老芦,说:“市报不是宣传中央方针、路线和政策的武器,而只成为某一个人的好恶所操纵的工具,对国家对人民怎么交代?”
老芦默默吸烟看着校样,点头沉重地说:“是啊,是啊,……”但却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只将校样也用手一折,装进上衣口袋,说:“这也交给我吧!”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忽然“滴铃铃”响了。包思远跑过去接电话,只听他“呣”呀“啊”的,听对方讲话,从话筒里的声音听来,讲话的人很不冷静。……一会儿,包思远挂上电话走回来,叹口气,对老芦说:“新华印刷厂的电话,嫌我们发的稿件常常抽调变动太多,嫌报纸印数不断下降,数字太少,不想排印,要我们换个小厂去印,话说得十分难听。”
老芦听了,直眨眼睛,说:“我去找他们领导谈谈,解决这个难题。”
包思远端起茶杯喝着苦茶,想把刚才的话续下去。忽然想到了昨夜郑成一、解力群来找的事,又想起了老芦也是市人大代表,就前前后后地把昨夜来客夜访的事讲了。
老芦听了,闷不吱声,大口吸烟,半晌,才说:“看来,领导班子调整得好,改革才能在健康迅速的轨道上向前推进。不然,阻力首先就在领导班子上要反映出来的。师专氟中毒事件,如你所说,只是小事一桩,办一件利人利己的好事,尚且有阻力,何谈其他!师专的情况我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文革’前我们兼管教育,现在宣传部不管教育了。”
包思远清楚:“文革”前,师专的教师老芦个个叫得出名字。现在,师专虽不属于宣传部领导,但三月里开会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时,他主持座谈,师专的政治、历史教师都参加了,跟他也很熟。包思远忍不住说:“老芦,这件事我想管一管,你支持吗?”
老芦又莞然笑了,说:“好事谁能不支持呢?也许,去促进人家的改革,反过来也会促进我们自己的改革。”
包思远体味着他说的话,说:“我想到师专去一次,以人大代表的身份,而不是以报社工作人员的身份,要是发生了困难,就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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