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爱民摇头,生气地拔腿就走,说:“乱弹琴!”
那舞女还跟上去招呼耿爱民:“喂!回来呀!回来……”
耿爱民走远了,史家禄紧紧跟上。
耿爱民摇头说:“她怕是认错人了!”
史家禄只笑笑不答。
耿爱民问史家禄:“你刚才怎么不见了?到哪里去了?害得我等在那里,惹出这么个坏女人来。”
史家禄反倒装得莫名其妙,说:“我走着走着,就看不见你了,害我找得好苦。”
这件事,耿爱民心里觉得异常,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他当然不知道,这是黄源茂和史家禄设下的圈套:那个舞女,是黄源茂熟识的,名叫黄玫玫,收了黄源茂一只翡翠戒指,办了这件事。耿爱民当然不知道,就在这舞女纠缠他时,在对街有人用照相机偷拍了他同那舞女说话的照片。尽管不知道这些,耿爱民今夜回想起来,总觉得这件事里边似乎有什么花样,有什么说不出摸不着的东西。他当然还体会不到这里边有个阴谋。但,仅仅想到这种难以揣摩的事,就已经使耿爱民心里有点纳闷了。
窗外的雨,哗哗下得更大。耿爱民点火柴吸起烟袋来。供给制发的那点香烟不够他吸,他在苏北吸惯了的五寸的烟袋杆始终跟随着他。他摊开文化课本,忽然有一种想放声唱歌的感情。他唱歌唱不好,总是跑调,过去在部队里时,同志们常笑他是“鸭嗓子”,但他仍旧爱唱。只要一唱歇,心里就是有什么不愉快也会烟消云散了。他此刻正需要唱一唱,门窗都紧闭着,雨声又响,他大声唱起新四军军歌来……
记忆并不遥远。
人民共和国建立不久,还没有强调重视社会主义民主和法治,还没有宪法规定:“一切国家机关和武装力量、各政党和各社会团体、各企事业组织都必须遵守宪法和法律。”“任何组织或者个人都不得有超越宪法和法律的特权。”
党章上也没有规定:“党必须在宪法和法律的范围内活动”,党员要“自觉遵守党的纪律和国家的法律”。
正如小平同志说的:“往往把领导人说的话当作‘法’,不赞成领导人的话就叫作‘违法’!领导人的话改变了,‘法’也就跟着改变。”
既不是“有法可依,有法必依”,也不可能“执法必严,违法必究”。
在一次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就出现了那个荒谬而不可笑的悲喜剧。这样的事永远忘不了,记住也有好处。
我同小梁几次谈话,都认为那种在“左”的思想指导下的践踏民主和法治的运动再也不该出现。我们也都同意:那场“三反”,如暴风骤雨,清洗了旧社会留下来的污毒,反了腐蚀,是很大的成绩,用今天的尺度去衡量和要求那时尽善尽美,是不恰当的。那时有那时的历史条件,但我们也认为绝不应该忘记那些必须接受的经验教训。
一次长谈以后,同小梁在录音机里响着轻音乐的街边匆匆分手。街上熙熙攘攘,尼桑、桑塔纳……进口的与国产的汽车大大小小在流水般行驶。霓虹灯光迷幻闪烁,喧嚣、繁华,那是大都市的姿影。皎洁的新月装饰了春天的夜空,路灯放射出金色温暖的光。她的脸上一直没有放弃思索的样子,最后说:“人,每每好像要跌过跤、经历过挫折才会找到正确的东西!现在,我们回首当年,也许比那些年轻的没有经历过我们那种生活的人会感到更幸福!你说是吗?”
我心里觉得她说得对,但当时没有即刻回答。我对她说:“我还要来找你,还要来同你多谈谈的。”
(五)
一九五二年的元旦过去。第二天,报纸上头版头条刊登的特号宋体字新闻标题是:
毛泽东主席在中央人民政府
元旦团拜时发表重要的祝词
下面是用黑体字排的副标题:
号召我国全体人民和一切工作人员一致起来,大张旗鼓地,雷厉风行地,开展一个大规模的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官僚主义的斗争!
史家禄一早到出版社上班,看到这条新闻后,魂不附体。真怕“病隐千日,爆发一时”。
上午,他假说要到新华印刷厂有事,跑到外边,打了个公用电话,同黄源茂约定立刻在外滩公园见面。
十点钟时,黄源茂匆匆赶来,同史家禄两人在江边的一条靠椅上坐下。天,有太阳,但江边风大寒冷,两人都缩着脑袋拢着手。江上对岸浦东上空有些淡淡的烟雾,江上有些小舢板和汽艇在移动。江水打着漩涡流逝,两人的心里也像打着漩涡,纷乱不安。一人手里都拿着一份当日的报纸。
史家禄四面张望,唯恐遇到熟人。紧张地说:“老黄,你要好好琢磨一下他说的这段话,注意这种提法。这种提法,每个字有千斤重!”
黄源茂虽然机灵精明,工于心计,对这种事却还是缺乏经验。史家禄一说,提醒他注意了。他说:“是呀,是不一般,你看:‘一致起来’,‘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大规模’!这十五个字确实不得了!”
史家禄点头说:“你的体会算是对了!这个‘三反’运动,我看,第一是动员起来的人多;第二是要大搞特搞;第三是要立刻就搞闻风而动;第四是规模很大!你看怎么得了?”
黄源茂眉头缠着愁云,本想吸支香烟,嘴里发苦,烟也不想抽了,说:“是啊,昨天说的话,今天报纸上立刻登在第一版头条了!证明来者不善!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太急。我想,只要我们施展浑身解数,小心谨慎对付,按照原订计划来做,哈哈,没什么可怕的。”说这话时,他其实心虚,但怕史家禄泄气,故意要使自己镇静下来,好给史家禄一个岿然不动的印象,所以仍勉强哈哈笑了一声。
史家禄叹一口气,问:“那你的意思,是说还是按原定计划从第一斧头开始?”
“一点不错!”黄源茂点头,“你们出版社什么时候开展‘三反’?有消息吗?”
“有!”史家禄又叹了一口气,想起了党支部前天召开的支委会上的情况,“立刻开展!上级已经部署好了!我不是扼要告诉你了吗?”
“从反官僚主义开始,这没有变呀?是不是?”黄源茂问。
史家禄点头:“嗯,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首先是从反官僚主义开始。原因是官僚主义会包庇和造成贪污和浪费。先反了官僚主义,才能保证反贪污、反浪费反得彻底。官僚主义存在于领导人身上,反掉了领导人的官僚主义,才有可能使领导人坚强地来带领大家反贪污和反浪费。”
这些道理我明白。那,就决定照原计划进行吧!”
史家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也只好冒险走钢丝了!”
两人来时是愁绪满怀,分手时也是满怀愁绪。
临别,黄源茂不放心,特地叮嘱了一句:“老史,我们随时保持联系。哈哈,你不必担心!我黄某人在上海滩的江湖上走了二十几年了!还没有跌过跤栽过跟头!这次,他大张旗鼓,我们就偃旗息鼓;他雷厉风行,我们就以不变应万变。我是不怕的,你也不要胆怯。暴风雨越大,过去得越是快!哈哈,风雨过去了,我们照样可以过神仙般的日子。只要手里有钞票,走遍天下总有肉吃。”
给他打了气,史家禄倒确实是鼓起了一点劲头,抱着侥幸心理回到社里。
出版社规定:“三反”运动开始,每天上午办公,下午学习。运动先从学习文件开始。
史家禄本来对学习十分不感兴趣,这种“三反”运动的学习当然更不感兴趣。又不能不参加,只好尽量装积极。经理部与编审部全体人员混合编成两个大组。他参加的是第一学习大组,组长是李应丰。运动从反官僚主义入手,为便于让群众提意见,当领导的都不做学习组长。整个下午,大家学文件:毛主席的元旦祝词,《人民日报》的社论,《解放日报》社论,市委的文件……大家念文章,李应丰总喜欢独自一个人把持着念。边读边议,谈论着市委秘书长因为官僚主义被撤职的事。那么大的干部都被撤了,充分说明党发动这场“三反”运动的决心。
李应丰当了学习大组长,情绪高,念起文件来声音很大,发言时滔滔不绝。史家禄注意着耿爱民,老耿仍是稳稳的,不多言语,抽着烟袋杆,有时看看这个人,有时看看那个人,史家禄感到:耿爱民朝于瑞祥看的时候最多。瘦矮的于瑞祥坐在那里,局促不安,但脸上装笑,有时也顺着大家的发言插上一二句话,不外是:“对呀!”“是呀!”“‘三反’运动太必要了!”等等。史家禄很讨厌于瑞祥,心里暗想:如果出纰漏,一定先出在于瑞祥身上!谁叫他是旧人员,又谁叫他当过私营出版社的股东老板?谁叫他自己不检点?又谁叫他这么不善于镇定掩饰?唉,跟他勾搭在一起太不合算,真是失策!
史家禄心里有点神魂不定。为了怕露马脚,尽量稳住阵脚,也学耿爱民的样子,装得稳稳地坐着不动,偶尔冠冕堂皇地按照社论和文件的精神空洞无边际地讲上一点大道理,心想:我这第一斧怎样砍过去?
他高兴的是“三反”运动先从反官僚主义入手。这一关自己大不了浮皮潦草地检查一点空泛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可以过关,钱英、耿爱民他俩却不能!这一关,自己只要处理得好,就可以按原定计划引导群众将矛盾指向钱英和耿爱民!但,怎么发轫呢?还思索不好!
夜里,继续开党团员联席会。这次会,实际是三天前一次党团员会的继续。钱英在会上又作了发动,要求党团员们放下情面,在“三反”运动中打头阵。他说:“我的官僚主义肯定是严重的!有的已经认识到了,有的还没有认识到或认识还不足。我希望党团员同志们以党的利益为重,好好反一反我的官僚主义,也好好反一反我们出版社的其他领导人的官僚主义!当然,首先,是反我的官僚主义!言者无罪,我向大家保证,我们一定虚心接受批评揭发,决不允许有任何打击报复!……”
钱英定了调子,耿爱民也表了类似的态,说得很诚恳。史家禄本来也要表态,但刚开口,钱英止住了他,说:“为节约时间,不必一个个顺着表态了!”
史家禄心里有点纳闷,也有点恼火,想:为什么不要我表态呢?是他怀疑我了吗?细细一想,又看看钱英那种开朗坦率的表情,还不像是怀疑的意思,一颗忐忑的心才放下了。会议最后是在口号声中结束的。钱英带着大家高呼口号。那口号实际就是毛主席的元旦祝词,一些年轻人热情很高,口号呼得震天响!说明“三反”是得到大家拥护的。
散会后,史家禄独自快步赶回家去。他想先给黄源茂在外边打一个电话,通报一下今天会议的情况。找到一个小烟纸店正想打公用电话,听见身后有急急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是尖下巴的李应丰。
史家禄心里惶惶不安,想:他跟着我干什么?问:“啊,小李,是你啊?”
李应丰喘着气说:“我是来追你的!你真是飞毛腿,差点没追上你!”
史家禄心里更奇怪:他找我什么事啊?问:“有事吗?”一颗心像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李应丰点头说:“当然,无事不上三宝殿!我是否陪你走走,边走边谈。”
史家禄想:把他带到家里也讨厌,倒不如走走谈谈得好。揣摩不透李应丰想干什么,点头说:“好的,好的!”
两人沿着马路向前走。夜晚的马路上行人不太多,灯光也不太明亮。有小吃店里传出的葱油香,有收音机里播放的谭元寿唱的京剧《江汉渔歌》……
李应丰做着手势说:“老史,‘三反’开始了!我们青年团员要冲锋在前,你是支委,又是副经理。这反官僚主义,你说,我们该怎么反?”
史家禄心里一阵喜悦,真好比想吃核桃人送了把铁锤来。自己这第一斧正想往下砍,有人送砧板来了。他本来心里怕李应丰是不是别有用心来试探的,现在从李应丰的脸上和语气里窥测到李应丰讲的都是真话。李应丰这人就是这样,心里想什么,即便掩饰,史家禄也看得出来。史家禄立定脚步,皱皱眉装作思索地说:“该怎么反?当然要无私无畏好好反一反!老钱说啦:言者无罪嘛!官僚主义为害之烈,通过学习文件,大家都认识到了!官僚主义者我看哪个单位都有。你们应当响应党的号召,不管是谁,都要不讲情面地反!”
李应丰伸颈说:“你能不能说得具体点?”
史家禄又迈开了步子:“我的官僚主义肯定就不少!但我们整个出版社的官僚主义更厉害。这是必然的。今天老钱老耿不是说了吗?要大家反一反他们,我想他们说的是真心话!”
李应丰点头:“嗯,那当然!”
史家禄技巧地说:“你们青年团员应当打头阵!”见李应丰点头,又说,“我在想,像我们出版社这种清水衙门,贪污是不大容易有的。比如我这做副经理的吧,并不经手现款,怎么贪污?但浪费,肯定不少的。出版社的浪费,我想到的都同官僚主义有关。比如老钱签发的书,卖不掉积压的都是浪费;比如接收国民党‘正中书局’的仓库,里边不少值钱的好东西像印刷器材什么的,听说都被老耿这外行当废品处理掉了。总之,都该由群众根据党的号召来揭发。”
李应丰竖起耳朵听着,一边听一边点头,说:“是呀!这些情况像你这样的中层干部最清楚!”
史家禄摇摇头,说:“我在等待着你们反我的官僚主义呢!言者无罪嘛!等你们把老钱、老耿他们的官僚主义反透以后,我要好好检查我的官僚主义!我这人呀,是个辛辛苦苦的官僚主义者!”
他上面说了这许多话,都是在设法要把李应丰的思路引到对付钱英、耿爱民身上去。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又好像都是挺有原则、挺符合运动精神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