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王冠之谜(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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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史家禄推开那扇沉重的弹簧门,又同黄源茂在“叶子”咖啡馆里见面了!

    这个幽暗灯光将一个个火车座遮蔽得严严密密以供情侣们喁喁谈心的咖啡馆,呈现出一副快要停业的样子。一是生意不好,二是公安局已经正式给了警告,不准照原来的方式营业,必须敞开座位,加亮灯光。

    史家禄和黄源茂虽然约定在这里密谈。一进来,发现原来的火车座已经改变样子。灯光变亮了,火车座的屏挡没有了!坐着谈话,透明似的,四面通风,很不是滋味。早先,顾客很多的咖啡馆里,客人现在很少了。只有近门口的墙角里有一对青年男女在谈心,其他位置都空着。一副萧条景象。柜台里的那个穿西装的胖老板,倚着柜台双手托着脸,脸上发呆,几个白衣的仆欧——现在叫服务员了,都在闲聊天,无事可干,有—个还大声打着呵欠。早先,电唱机唱片里放的总是些什么周璇、李丽华等唱的解放前的电影歌曲。如今,收音机里放的是电台在播的歌曲《我们工人有力量》。

    史家禄听着歌声,摇头叹气,狠狠抽着烟,对黄源茂说:“第一斧头砍空了!谁料到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就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做做样子走走过场的!……”他心里着急,突然感到鼻涕也流出来了。他一着急,常常会流鼻涕,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马上摸出手帕来擦鼻子。

    黄源茂仍旧冷静地抽烟吐着烟圈,大圈叠小圈,一个圈又是一个圈。他看着脸色苍白的史家禄的眼睛,感到史家禄的两只大眼大而无神很像死鱼的眼睛。他明白史家禄心里是火烧火燎。他心里也急,因为报上说要开始在全国资本主义工商业者中开展“五反”运动了!真厉害呀!这“五反”,是“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窃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对干部只是“三反”,对资本家要“五反”。拿这“五反”偷偷一对号,好像样样都能沾上边。黄源茂怎能不急?但他尽量不露声色。唉,共产党的事儿真是捉摸不定。千变万化!平时他的嗓音像金属般的嘹亮,现在变得又轻又低,他说:“老史,别急!我早说过:这就像下象棋!你是当头炮,我就马来跳,不要紧的。你慢慢把情况讲一讲,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史家禄浑身没一点劲儿,又叹口气说:“我不是说过了吗?反官僚主义,我以为起码也得反上一段时间才结束的。我也感到我那第一斧砍得还不错。谁知,不到一礼拜,钱英作了一次检查,自我批评了一通,大家认为他检查得很深刻,居然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而且,一根辫子也不抓,好像他检讨过了,那些事也就完了!”

    黄源茂深沉而坚决的目光凶得叫人害怕,突然说:“呵,这样我倒放心了!”

    “放心了?怎么呢?”史家禄两只大眼里透露出疑问的眼光问。

    黄源茂摇摇头,弹着香烟灰,说:“我说的嘛!共产党也总是要包庇自己的干部的。再说,这种运动也是吓吓人的。解放前,国民党时代,蒋经国到上海来。雷声大,雨点小,也只敢拍苍蝇做做样子。我就不信共产党真能……嗨嗨……这倒好!这我就放心了!本来,我以为处理这些问题会很严,现在举一反三,看来,处理贪污的问题也是不会严的。一叶可知秋嘛!”

    史家禄茫然若失,连连摇头:“你这是不了解共产党!怎么能拿腐烂的国民党来同共产党比?共产党有账总要算的!我在机关里做干部,又是党员,十分了解。我是告诉你,这次运动,看来是要重点反贪污!官僚主义和浪费,不是不反,但重点是抓反贪污。所以,对官僚主义和浪费不严,并不意味着对贪污不严。再说,官僚主义和浪费也得看严重到什么程度。像市委的秘书长,不就撤职了!那可是个大干部啊!”

    黄源茂似乎回过味来了,问:“钱英这一检查,威信还有吗?”

    “当然有!不但有,威信更高了!群众反映他的检查深刻,说他的态度诚恳。这下好,我卖了许多力,屁用也没有!”

    黄源茂听了,心里发烦。那只收音机里播的《我们工人有力量》已经唱完,又在播《志愿军战歌》了,他皱着眉对柜台里的老板打招呼说:“关掉收音机好不好?我们想清静一会儿谈谈话!”

    胖老板点头,将收音机关了。

    黄源茂又问:“那你们的反贪污就开始了?”

    史家禄喝一口咖啡,咖啡苦涩,味道不好,可能是好的舶来品咖啡已经不进口了。这种咖啡不知是什么货色,一点也不香。他点头说:“今天是礼拜六,我估计,下星期一就要正式开始了!”

    “耿爱民怎么样?大家不是对他的意见很多吗?”

    “对他是提了不少意见,但不外是些‘外行’啊,‘脾气不好’啊,等等,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有些事都由钱英替他承担了责任。比如那个‘正中书局’仓库里的一些物品当作废品处理的事,钱英说,有的无用的当了废品处理是报请上级批准的。有的能用的移交给劳动印刷厂了。解释清楚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你不是说那个李应丰什么的本来坚决想搞钱英和耿爱民的吗?”

    “本来是那样。可是,当反官僚主义的风一下子转到反贪污上来,他们就得跟着转了呀!领导运动的权在钱英手里!钱英说什么就是圣旨!他们不跟着转也没用!”史家禄又叹一口气,他的精神状态萎靡不振。

    黄源茂用手指头不停地弹着桌子,这是心神不宁的表现。“情况就这些吗?”

    史家禄点点头,双唇闭得铁紧,好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脸上木然无情。

    黄源茂为了给史家禄打气,说:“老史,别担心!事情的发展并没有离开我们的估计。我们的三斧头仍旧继续砍!第一斧也不能认为就是落空了!至少,第一斧砍过去,大家注意力还是集中在钱英、耿爱民身上的。这就是成功,你说是不是?”

    史家禄苦笑笑:“也只能这么聊以自慰吧!”

    黄源茂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说:“说实话,我丝毫不为你我担心。我对于瑞祥倒是不放心的。他是个旧人员、股东,又不够检点,蠢得很,只怕反贪污时,会搞到他!”

    史家禄点头,苦闷地吸烟,黄源茂的担心也正是他的担心。

    黄源茂不动感情地说:“我看,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照原定计划不动,将第二斧砍下去!再说,第一斧也不能算砍完了,可以继续砍!这样,好处是暂时先救一救于瑞祥。让大家注意力先放到别人身上。你看如何?”

    史家禄思索着,只好点点头。他也早思考过了,只有将目标放到那个编审部副主任魏原冰身上,拿他作替死鬼。他知道,现在为了反贪污,正在让每个人交代自己与资产阶级的关系。虽然未规定凡亲朋好友中有资产阶级的一律要交代,实际每个人都是这么“严格要求”在做的。他将这情况告诉了黄源茂,然后说:“你同我的关系,我是不准备交代的。我把你同我的关系作为工作上的一般关系对待。但以后,我们要尽量少见面,也尽量少通电话。我也要悄悄打于瑞祥的招呼,叫他注意这一点!”

    黄源茂声音里夹杂着上腭和鼻腔的音调,说:“对对对!”

    史家禄声音阴沉,说:“共产党的事儿,马虎不得。一个小裂缝就会变成个大窟窿的。你没看到吗?一切都是越来越紧了!拿这个‘叶子’咖啡馆来说吧,像现在这样子,谁能来谈秘密话或幽会呢?我看这个咖啡馆门可罗雀快要关闭停业了!”

    黄源茂看看咖啡馆里四周冷冷清清的景象,心里想:唉,“三反”运动和“五反”运动一搞,那些本来爱坐咖啡馆的人也都不想来坐了!有的恐怕都在唉声叹气等着挨整呢!最近舞厅人也少了。“新世界”那种地方的歌楼里听歌的人也少了。四马路的妓院早已经取缔,那部新拍的影片《姐姐妹妹站起来》,听说正在组织原来妓院的人和公安机关的人当作教材在看。北京的妓女都转业了,妓院老板有血债的,在镇反时就镇压了!共产党真厉害啊,什么事都一步一步来!瓜熟蒂落了就动手!想到这些,黄源茂不由得抓耳挠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点头说:“你说得有理!现在‘三反’运动也开始了!我要想想招架的办法!我们的学习,上边抓得也很紧。以后,尽量少见面、少通电话。但,有重要事情,还是要秘密通通气。”

    史家禄心灵里暴躁和空虚,问:“上次,我同你谈过的给耿爱民的女人送笔钱去的事,你说要考虑考虑。现在觉得怎么样?如果再不办恐怕太迟了!”

    黄源茂整个脸色焕发起来,微微一笑,轻声地凑近史家禄说:“哈哈,你那是个高招,当然要办!我正要告诉你呢!我已经派人去苏北阜宁了!估计几天以后会回来的!”

    “去的人可靠吗?能干不?”

    “当然可靠!不但可靠,而且一定会办得不落痕迹妥妥帖帖!”他不想把什么事都让史家禄知道,所以不说名字。

    “是谁去的?”史家禄手托住下颊,伸长颈子问。

    黄源茂两手放在肥胖的肚子上,笑笑,没有肯讲,小眼睛骨碌碌发亮,说:“哈哈,你以后会知道的。现在,让你背个闷葫芦!”他故意用一种轻松愉快的声调讲这话。

    史家禄想:反正只要你办了!就比不办好!也不追问,说:“那,我就开始砍第二斧了?”

    黄源茂点头,说:“对,狠狠把这一斧砍下去!我祝你成功!”

    他举起咖啡杯来,像干杯喝酒似的同史家禄碰了杯。然后,同史家禄一起将杯中已经冷却的咖啡一饮而尽。

    史家禄喝干了苦涩的咖啡,嘴里苦苦的,看看手表,起身同黄源茂告别,说:“我先走!你慢一步走!”他是怕一同出去万一碰到熟人不好。现在一切都得谨慎。

    黄源茂两眼光芒四射,带着倨傲和猜疑的神色,点着头,摸出香烟来,又点上一支,看着史家禄穿上大衣戴上干部帽缩着脖子推开玻璃门走到外边去。外边,两排路灯在迷蒙中闪烁,仿佛同他一样心事重重。但他还有信心要同共产党较量一番。正因如此,他起身穿上大衣,打算去舞厅里再坐一回,跟熟识的舞女再跳几支舞。

    星期一,果然不出史家禄所料,运动转入重点反贪污。

    上午,是全体人员一起到市委大礼堂听报告。做传达报告的是副市长,讲话的火药味儿很浓:周恩来总理一月九日召集中央一级、华北一级和北京、天津两市的高级干部,以及各界人士共一千三百多人,举行关于“三反”运动的报告大会。会上,周总理宣布:“从去年十二月起,毛主席所号召的‘三反’运动,现在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开展起来了。”中央人民政府节约检查委员会主任薄一波作了《为深入地普遍地开展‘三反’运动而斗争》的报告。

    下午,出版社里仍是分组学习。学习上午的传达报告,也学习文件。史家禄在学习时,思想老是开小差,一是想着怎么砍这第二斧;二是想着怎么找机会同于瑞祥打个招呼:让于瑞祥以后少同黄源茂和他打交道;三是在观察着大家的表情与表现,尤其是观察耿爱民的态度,大家刚初步学习,一般都是扯远不扯近,空洞而不具体。不少人都在谈论隔壁机械局车队里揭发出了一个贪污盗窃分子。此人不但在本单位贪污和偷盗,被检举揭发出来后,还供出有一夜下雨时他曾翻墙跑到出版社来偷盗未遂的情况。李应丰谈得尤其津津有味。因为那晚是他同钱英看到一个黑影在撬财务科的门被吓走的。

    大家这么谈着,“东扯葫芦西扯瓢”,但史家禄心里明白,这样学上几天以后,马上就会谈得具体了!这是个规律。他心里毫不轻松。

    休息时间,他去上厕所,正在小便时,见于瑞祥推门踅进来了。一看于瑞祥贼头贼脑的样子,他心里十分厌烦。这家伙,真是“烂泥抹不上墙”!显然,于瑞祥是有什么话要同他说。见他上厕所,所以也跟来了!

    他轻声对于瑞祥说:“老于,注意!运动开始了!你少接近我!我们千万别做焦赞孟良老沾在一起。你也少找老黄!知道吗?”

    于瑞祥把头直点,走近小便池也上来假作小便,愁眉苦脸地说:“老史,我怕……”

    史家禄不容他多说,瞪他一眼,怕他噜苏得没完,故作胆壮地说:“有什么可怕的!现在什么事都一点影子还没有呢!老黄不早对你说过了吗?退一万步说,也已给了你保证。何况,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我们都是一个篓子里的螃蟹!哪个钳子动一动也会夹着别人。你要稳着,若无其事,但实际上要加倍小心!懂吗?”

    于瑞祥眼角的纹路像两把打开的扇子,这几天,他突然老了,灰溜溜乏力的样子,连连点头。

    史家禄已经小便完了,他不愿意在厕所里同于瑞祥一起待得太久,万一被人撞到不好。在运动中,人人都是十分敏感的。他也未同于瑞祥打招呼,匆匆转身走了。

    史家禄走出厕所,快到办公室时,见一个老年的木匠,捧着几个木头箱子带着锤、钉等工具来了。木头箱子每只有台钟大小。箱子上都用毛笔写着“检举箱”的字样。他明白,是市节约检查委员会统一规定的:每个单位必须设置检举箱,允许群众将检举揭发材料写了投入箱内,也允许群众坦白交代自己的贪污罪行。箱子密封加锁,由上级节约检查委员会派人来会同本单位党组织负责人一起开锁。

    他见那个老木匠,在楼下进门处的墙上“乒乒乓乓”钉上了一个木箱,又抱着木箱上楼去了。他心里突然一亮,本来正愁不知如何砍第二斧呢!这下好!放着检举箱在那里,通过检举箱来砍这第二斧,岂不是既秘密又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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