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兰思索着说:“也不是不可能!史家禄是个有心计的人!他有解放前做地下工作的经验。他有对付敌人的一套。如果自己贪污腐化了,用一套手法来对付我们,自然手段也是会很高明的……”
现在,张开太和梁锦兰住在阜宁的小旅店里,决定明天一早去施庄。两人的心情都相似,谁也没有下结论,一切都想等到调查以后再说。一切都觉得有点可疑、神秘,难以预料。
天黑时,一个瘦长条子的年轻伙计端了油灯送到梁锦兰房里来。张开太正同梁锦兰在商量明天一早去施庄找到耿爱民的女人杏妮时,该怎么谈。张开太向送油灯的伙计打听到施庄的情况,顺便问问施庄的种种。巧不巧的,这瘦长条子的年轻伙计正是施庄人。
听见张开太和梁锦兰打听施庄,瘦长条子的年轻伙计说:“同志们去施庄干什么?你们是从上海来的?”他是看了登记簿的。
张开太不愿让他知道详细情况,敷衍地说:“对,是从上海来的,有个同志给他家里捎点东西去!”
年轻伙计咧嘴说:“呵,大约十多天前,上海也有个女同志来住在我们店里,也是去施庄边上射阳村的。那女同志,镶着白金牙齿,可阔气啦!一人包了一间上房,绕着舌头说一口上海话,我们听都听不懂!”
梁锦兰听了,马上引起注意,问:“是上海什么单位的?”
“记不清了!旅客登记本上有的!”年轻的瘦长伙计说,“她戴顶干部呢帽子,穿的新列宁装,烫了头发的!洋气得很!”
“她来干什么的?”张开太无心地问。
“也弄不清。兴许是办什么公事吧!也巧了,她找到我打听我们村里的女村长施杏妮。我说:你问到我算是问巧了,问别人兴许还不知道呢!女干部住了两夜就走了!”
梁锦兰一听,心里有想法,故意问:“施杏妮是个什么人?”
“她呀!当过妇救会主任、青救会长,现在是村长,年轻时有人叫她‘假小子’!当年支前抬担架、做军鞋,都是模范。人不错!她男的在上海做干部。……”
张开太也有心地问:“嗬!男的在上海当干部,她家生活一定挺红火吧?”
年轻伙计摇摇头:“我们那个村本来还行,去年有点灾情。土改虽分了地,生活仍不好。她做村长,整天为公事为人家的事操心,男的也不带钱回来,是供给制。她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哪能好!”
梁锦兰说:“她男的在上海当干部,还能真的一个钱一样东西都不带给家里?”
年轻伙计摇头:“我听说啥也没带过。她家的草房早该修修苫苫了,下雨都漏,可一直没钱,也没修过。”
梁锦兰看看张开太,张开太叹口气,又问了年轻伙计怎么搭车去施庄再由施庄步行走到射阳村的路途情况,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找杏妮。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两人要去施庄,偏偏天下起雨来了。雨点很大,天上的乌云翻滚。两人心里急着想赶快查明真相,也顾不得下雨了,决定卷起裤腿打着伞搭车到施庄,然后由施庄步行去射阳村。
雨云低矮、沉重,缓缓地掠过头顶。两人到施庄下了车,穿过一条闻得到炸油条香味的石板道街,按照那瘦长条子的年轻伙计说的路,沿路又一一问人,从一条泥泞的大车道冒雨搭一辆牛车到射阳村。目前是冬季,弯弯曲曲的田塍,深深的枯草,田里显得荒芜。那辆古老的牛车,车轴上裹着铁辙。车轮缓缓地沉重地从泥泞的大车道上辗过,压下深深的印痕,车架子吱吱嘎嘎、摇摇晃晃,两人打着伞坐在车上,到了射阳村,这是一个倚河的小村庄。一条河,像条银色玉带弯绕而过,大约就是出名的射阳河吧?雨中看来,村里的草房、瓦屋都格外破旧,但从一些错错落落临着大车路的破旧草房上,看得到当年人民解放军用白粉写了残留下来的部队指路字迹和箭头。使人能想象得出当年解放战争时期,在这里曾有过战马奔驰、部队前进,民工抬着担架、推着小车、用牲口拉着大车运送军粮弹药的情景。
雨,瓢泼似的降落着,路上的积水一小洼、一小洼的。经过一些人家,门敞开着。天下雨,女人都在屋里勤劳干活,看得到老太太有的拿着线砣捻线,老汉们有的不停地在搓稻草绳。张开太和梁锦兰打着伞,上身还好,下身早都又是泥又是水的湿透了。两人打听杏妮的家,一个在草房里用火纸煤点旱烟的老头,指给他俩:“就在那里,那大槐树旁……”
张开太和梁锦兰两人不费事地就到了两间旧茅屋前。屋前有夏天时残存的瓜棚豆架,屋后、墙根、菜园边,有残留的向日葵秆。门前有半个草垛,草房上开了个不太大的窗户,为了冬天堵风,塞的是稻草。门首放着罱河泥用的工具。
张开太和梁锦兰在门口一站。张开太朝着草屋里喊问:“施杏妮同志在不在?”
只见一个中等身材、高鼻梁、黑亮大眼睛的女人走过来了,后边跟着个六七岁光景的小男孩。那女人一张圆脸黑里透红,长得结实、粗壮,是个精干的农村女干部模样。她说:“我就是杏妮!你两位同志找我?外边雨大,快进来吧!”她语气温和亲切,给人朴实的好印象。
扑鼻传来一股药香。草房里很暗。张开太、梁锦兰这才眯着眼看清了:里边垫着厚厚茅草的硬板床上躺着个老太太。看样子,是在生病。屋里正在熬药,有烟味,更有浓郁的药味。
张开太和梁锦兰迈步进屋。
张开太点头打着招呼和蔼地说:“我们是从上海来的!……”
他刚这一说,那杏妮招呼着说:“快坐!快坐!”将一条条凳和一只小板凳挪过来让客人坐。小男孩长得挺瘦,剃着光头,瞪着两只大眼看着来的陌生人。两只大眼挺像耿爱民。梁锦兰朝他笑笑,小男孩怕生人,闪身躲到他娘背后去,一会儿又遛到他外婆床前去了。
外边哗哗下着急雨,里边屋顶有几处漏着雨,都用破瓦罐泥盆在地上接着水。
杏妮说:“啊,这么大的雨,你们浑身都湿透了!”她话声里带着歉意,“有什么事吗?”表情显露出不安。
雨水从屋顶漏处“嘀嘀嗒嗒”落在破瓦罐泥盆里,发出清脆的音乐般的声音。屋里破烂,没有一件值钱或精美的东西……这是一户很穷的人家,生活很艰难啊!
张开太点点头,从带着的公文皮包里取出介绍信来。他觉得杏妮是个朴实的村干部,又是党员,可以信任。说:“我们是来了解些情况的!现在正在开展‘三反’运动,这你知道?”
杏妮点头,说:“知道!我们这里也在搞!”她说这话时,有点心事重重。
张开太继续说:“运动中,对耿爱民同志的家庭情况,我们想做些调查。所以,特地来找你!”
杏妮忽然忧心忡忡地问:“他怎么啦?他贪污啦?他不会吧?……”
屋外,有牛叫声传来,牛在棚里等着人去喂草了!
张开太摇头说:“现在,没给他下这结论!你是一个党员,我们了解你一直表现是很好的,所以是相信你的。你可以不可以告诉我们一些关于老耿的情况?”
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在咳嗽,杏妮跑过去端了些水给老人喝。又回身来,在小凳子上坐下。看得出她听了这些话心情沉重。她突然转身去窗户台上拿了一封信回来,说:“我会一枝一瓣告诉你们的!这是老耿昨天来的信,你们先看吧!”
张开太和梁锦兰一起看信,信是耿爱民写的:
杏妮同志:很久没去信了,你也很久不来信了。我常念着家里,不放心娘的身体和家里的困难,我在外工作,不能同你一起分代(担)困难,辛苦你了!现在国家还困难,抗美援朝也在进行!将来生活总会越来越好的,只有咬牙熬过眼前的困难,这我们要有信心。最近,三反、五反运动正在全国深入开展,打退资产阶级猖狂进攻。贪污分子人人仇恨,我们都该勇敢投身运动。我自从进城到上海后,时刻不忘党的教导,警惕资产阶级思想,保持发扬艰苦朴素革命作风。上海繁华热闹,我不习惯,常常想念家乡,但是革命需要,自然应该安心工作。我学文化天天坚持,希望你也坚持,你写写信,不要怕写不好,多写就好了。拥军顽皮吗?要好好教育,也教他识点字。其他下次再谈。
此致
敬礼
同志
耿爱民上
梁锦兰看着信,有些心酸,老耿家里这么穷困,可从不听他讲呀!她心里又想:从这封信的日期看,是在工作组入社后的头一天写的。从信上的词句看,很真实,不像说假话。
梁锦兰问杏妮:“我把信抄下来好吗?”
杏妮点点头。
梁锦兰掏出笔记本抄起信来了。
张开太同杏妮开始谈心。看了信,他觉得信上的词句内洋溢出的感情是真诚的。信上所谈的内容如果是真,耿爱民就没有任何问题。不,不但没有问题,还是一个好革命干部。但检举信上的事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问杏妮:“最近,他就来过这一封信吗?”
杏妮点头:“我很少给他去信,他的信也写得不多,一般是一两个月写一封信。”
张开太点点头,想吸支烟,但摸出袋里的一包香烟,已经全湿了,他只好又将湿了的香烟放进袋里,直率地问:“老耿他到上海后,给家里带过钱或东西回来没有?”
梁锦兰也抬头看着杏妮。
雨,像箭杆似的哗哗下着。
压下的隐痛和忧虑,一时竟弥漫她整个胸腔,杏妮突然问:“你们二位同志能不能告诉我:耿爱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是他贪污了吗?”
她先前已经这么问过一次了,现在又这么问,显然,是见到两个从上海来的干部来外调耿爱民的情况,使她吃惊了。她怀疑耿爱民出了什么问题……
张开太在分析、观察杏妮心理状态的同时,说:“杏妮同志,你要相信党!老耿现在有些问题我们要通过调查弄弄清楚,只有实实在在回答,才有助于弄清问题。你就按照我们问的回答,好不好?你告诉我们:他到上海后,给家里带过钱或东西回来没有?”
杏妮突然脸上表情凝滞,眼眶里含满了泪水,说:“我当然相信党,你们不问我,我也要问你们的!我心里揣着个闷葫芦拔不开塞了呀!老耿到上海两年多了,一直没有带过钱或东西回来。但是半个月前,突然让一个女干部给捎回来了东西!那女干部有点鬼鬼祟祟的,不正气,也不说她的工作单位,一定要同我两人秘密谈话。她说老耿带了东西来,也没说清是怎么一回事,把东西硬留下就走了!可是,你看,老耿来信上又一点没提起这件事!这一向,我老在想:事情真奇怪!可也弄不清究竟!起先以为他会来信讲的,可是昨天收到信没讲!我正打算写信去问他!”
张开太和梁锦兰一下子都警觉起来,引起了注意。同时,又都想起了昨晚在阜宁县城住店时听那个瘦长条子年轻伙计讲起一个镶着白金牙齿烫发的女干部的事。
梁锦兰插嘴问:“那女干部什么模样?镶着白金牙齿烫着头发是吗?”
杏妮点头:“是的!那女干部挺年轻、时髦,一笑露出牙齿,镶的是白金牙!”
张开太追问:“她代老耿给你捎来些什么?”
雨声紧,风声急,檐下的溅水声和屋里的漏雨处的接水声淋漓不绝。牛哞声仍不时传来。……
杏妮起身说:“我拿给你们看!”她去患病的老太太睡着的床上,掏呀掏呀,掏出个瓦罐子来,从瓦罐子里掏出一个旧布包,又从屋角一只破旧纸盒里提出些食品盒和瓶罐来,说:“你们看!我一点都没有动用过!”
张开太和梁锦兰打开旧布包看时,都大吃了一惊,检举信上说耿爱民在贪污以后曾将款及金饰等偷偷捎回家乡阜宁交给其妻秘密收藏,确实一点不错了!旧布包里,放的是:一个大约三钱重的黄灿灿的金戒指,一大厚叠新钞票,数了数是五百元。两段花布料,两段绸缎料。另外,那些盒子、瓶罐是上海买的两罐福建肉松、两罐人参大补膏,外加一盒饼干。
杏妮带着烦恼和怨恨地说:“全都在这里!连吃食都一点没动。”
张开太皱眉说:“你把当时那女干部来送这些东西的情况详细讲一讲,越详细越好。”
杏妮回忆着说:“当时,我觉得蹊跷,问那女干部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老支支吾吾的,只说,她是老耿的熟人,来办公事的,老耿让她把这些东西带来交我存放在家里。她说:‘老耿叮嘱,一定要保密,千万别对人说,写信到上海也不要提起。’我问:‘为什么?’她说:‘不清楚!’我说:‘他哪来这么多钱的?他是供给制呀!’她说:‘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反正耿经理当了经理了,他总是能有钱的呀!这点钱在上海也不算一回事呀!’我说:‘不,这么多钱,还有金子,来得不明不白,我不能收!’说实话,我是心里生疑呀!老耿他不干坏事哪来这么多钱的呀?可是老耿不是个会干坏事的人呀!他怎么托人捎这么多东西和钱来,连个二寸宽的纸条也不写呀?我心里奇怪,那女干部笑了,说:‘嗨,钱不咬手!衣料你们做了穿,吃的给孩子和老人吃!这金子和钞票收着用。往后,耿经理还会带钱回家的!’我不肯,我说:‘我觉着收下不合适,我看你带回去吧!’她说:‘我人来了,东西带到了,不就行了!你不收,我怎么办呀!’……”
张开太皱眉听着,边听边往小本子上记,说:“你的意思当时是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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