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兰奇怪地问:“去老钱家?干什么?”
张开太说:“我总认为,老牟在运动中排斥他在外是不对的!说他右倾,其实可能正是老牟自己太‘左’了!到现在为止,已很可以看出,官僚主义也许不可免,但老钱自己是不会有什么贪污问题的。无论如何,他对出版社的情况总是最了解,他也是个有水平有才干的同志。我们不妨向他做些调查,有些问题也可以听听他的意见。那总是有益无损的!我不怕沾他!共产党员这点气度、风格总要有!”
梁锦兰笑了,点头说:“类似想法我有过,但有些顾虑,就没提了。因为我是社长室的秘书,又是他任命过的打虎队长。我感到老牟认为我是钱英的心腹,怕惹话柄,这说明我这人还是不行,不能无私无畏。”
张开太也笑了,说:“能这么想,就很不错。我们去吃碗阳春面当中饭以后就去吧!估计他刚到家还要吃饭,我们吃了饭去正好。”
两人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馆子,吃了价格最便宜的阳春面,就去挤电车。电车中午人多,等了许久,才挤上了车。梁锦兰认识路,带着张开太三转两转就到了钱英家的门口。敲了后门,楼下一个老太太开了门,叫了一声:“楼上钱同志有客人找!”两人往楼上走。上了扶梯,见钱英在二楼堂屋门口张望。一见是他俩,钱英表情是惊诧加上意外,说:“啊,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呀?”却没有笑容,突然又说,“刘开英同志在这里!”
刘开英在这里?打虎队副队长刘开英他来这里干什么?真奇怪!
张开太和梁锦兰上楼进了客堂间,果然看见刘开英坐在那里。刘开英怎么会在这儿的?他仍旧是那副阴阳怪气沉默寡言的样子,见到张开太和梁锦兰来了,忽然站起身说:“老钱,我走了!”
钱英一把拉住他,说:“坐下吧!坐下一起谈谈吧!”
刘开英只得又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了,顺手拿起书架上一本不知什么书看了起来,看得似乎很专心。
这间房里,钱英不知在干什么?桌上、地上、床上、书架上,都堆放着书,翻开了书页,用物件压着。有的书上还夹着纸条。纸条上不知钱英都写了些什么。
梁锦兰好奇地问:“老钱,你摆书摊子干什么?”
钱英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梁锦兰问,没有回答。
局面有点沉闷,张开太为使空气轻松点,亲切地说:“老钱,病好些了没有?”
钱英点点头,说:“感冒,还有点热度,但没什么关系。主要是让我在家里写检查。而我呢,正好也思索思索问题,研究研究情况。一个人站得正,坐得直,风浪再大也不可怕。整天也忙得很!”突然问,“你们二位到苏北,有收获吗?”
张开太把去苏北的情况和刚才调查舞女黄玫玫的经过都坦率扼要讲了,心里想:天下事真是复杂!看来刘开英同钱英关系不错嘛,牟武城还说刘开英同钱英关系不好哩!有刘开英在这里,钱英对社里的情况当然了如指掌!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刘开英在打虎会上给耿爱民倒水和一言不发同李应丰“顶牛”的情况来了,心里纳着闷葫芦,听钱英说:“对今天耿爱民被逮捕,你们二位的看法怎样?”
梁锦兰叹了一口气,似是作为回答。她心里有一种汹涌而神秘的呼唤。
张开太说:“似乎早了!”
刘开英忽然“啪”的扔下了书,气愤地插嘴说:“确实是一本好经给歪嘴和尚念糟了啊?何止是早,简直是糟!‘三反’是必须搞的!有不少单位成绩都很大,可是在我们出版社,歪嘴和尚把本真经念得乱七八糟了!”
张开太和梁锦兰正同时在思索着刘开英说的“一本好经给歪嘴和尚念糟了”的话,觉得他这比喻倒是生动、真实。
钱英插上来说:“老张,你认为耿爱民是不是大老虎?”
张开太直率地说:“今天同小梁来找你,就是想谈谈、听听你的意见呀!论理,我们本来都不信他是老虎。可是,于瑞祥、石勇和三个资本家的揭发检举材料都整整齐齐放在那里。怎么解释呢?”
刘开英大摇其头,说:“啊呀,那不好办吗?牟武城、李应丰把头脑里想出来的现成答案放在那伙人面前,用逼供的办法,让他们跟着牟和李的思路去说、去写,不就行了!要什么样的材料就可以有什么样的材料的呀!”他脸上布满义愤,“我这人,过去没被老钱、耿爱民他们满意,现在更不会使牟武城满意。我说话凭事实,因为我是党员!我们这里的四个人,不都是党员吗?我们的行动得要对党负责,不是对自己负责,也不是谁掌大权就对谁负责。尽管我对老耿有意见,那是平日工作上的矛盾。现在,我认为,牟武城、李应丰这号人,我是看清了!老耿的事,完全冤枉!耿爱民今天上午逮捕前说的那两句话你们听清了吗?那是真心话!在上海这种五光十色的物质利诱面前,他是个筑牢思想堤坝的革命者!这人是条铁汉!有的人骨头软,屈打能成招,他是屈打也不招。关在小房里痛苦时,老是一遍一遍哼军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前方!’……我听了都心里发酸。他像个共产党员的样子!”
张开太和梁锦兰早都一起把脸转向了刘开英,听着他慷慨激昂发表演讲似的长篇谈话。
梁锦兰不禁问:“是怎么回事?你说说不好吗?正如你说的,我们都是党员!都对党负责!对同志负责!”她语气诚恳、朴实。
张开太也点头:“说说吧!刘开英同志!我们应当相信,只要是真理,我们共产党人就会为之奋斗的!”
钱英动容了,点头说:“刘开英同志今天是第二次来。头一次是昨天。通过他,我了解了不少真相。我同他也谈了一些我的看法、想法及我了解的新情况。今天来,他是为老耿的事来的。”他转向刘开英,说:“开英同志,把老耿的信拿给他们二位看看。这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本来,即使没有这封信,我就是一个人处在此种被撤职反省的状况下,也是要战斗的。因为,党的利益高于一切,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我不能闭着眼不管,或者考虑个人得失就缩着头看着我们的事业受损失!”
他说得激动,仿佛热血沸腾了似的,额上沁出汗珠来,把棉袄纽扣也解开了。听的人也个个都热血沸腾,昂扬愤激起来。
刘开英下了决断似的,说:“可以!”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张开太和梁锦兰,说:“你们看看吧!耿爱民写的一封信,给他的老首长的!让我帮他一定亲自给送到他老首长手里。你们先看,其他的我等你们看过再谈。”
张开太和梁锦兰一起凑拢来,看到这是耿爱民用铅笔写在一张练习簿纸上的信,字密密麻麻写得很小,但端端正正,一笔不苟。
信是这样的:
敬爱的军长:向您敬革命的敬礼!
我现在被关在出版社一间小屋里向您反映情况。我被工作组长牟武城下令格(隔)离审查整整八天了!八天来,被凶狠打骂过,被两次用日夜不停的方法审讯,不让吃喝,不让抽烟,不让坐睡,目的是要我承认贪污。钢铁的人也受不了这样折磨!但我支承(撑)住了!因为我是党员、荣誉军人,我该实事求是。我拥护“三反”运动,仇恨贪污分子,审查我不是不可以,而是不应该用错误办法来打假老虎!现在,有人揭发我贪污腐化,都是假的,不是被逼,就是陷害!我本想忍耐着,坚持到运动结束,然后还我本来面目,不来麻烦您,但今天听说明天要交公安局逮捕我,这使我非常难过!我怕到公安局后,向您反映情况更难,经过再三考虑,决定把真实情况向您报告。我认为极“左”的错误做法可以使好人变成假老虎,也可能使真老虎漏网,它会损害党的威信和政策,使运动不能顺利健康进行!敬爱的老首长!如果仅仅为我自己,我也许就不一定非写这信不可了。但为了革命,共产党员有责任如实反映意见。送信的同志,也是党员,名叫刘开英,是出版社的编辑,工作组长牟武城任命他为打虎队副队长。他在打虎中发现问题严重,很气愤。今夜他看守我,出于同情,也为对党负责,答应送信。
此致
敬礼
耿爱民
读完信,梁锦兰的眼眶湿润了!张开太唏嘘了一声。他们脑际顿时都浮现出上午耿爱民被捕前在台上麦克风前的魁梧身影和声调高昂铿锵的那两句话。
张开太不禁问刘开英:“他这老首长是谁?是当年他的军长?”
刘开英回答:“不错!就是现在的陈市长呀!”
“陈市长?”张开太和梁锦兰都惊讶了!
钱英追忆地说:“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或炫耀过!”
刘开英将信从张开太手里接过来收回口袋里。说:“我过一会儿就亲自去送信。牟武城的‘左’呀,了不得!我是了解内情的。李应丰打了人,他竟说:‘打虎队打虎队,打打老虎有什么!’因为搞逼供,有些口供全是假的,有些口供真假难分,都乱了套了!成绩听来大得吓人,证据看来都板上钉钉,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个人太不讲政策了,主观武断,飞扬跋扈,好大喜功,老子天下第一!我看穿了他的真面目,忍不住同情老耿了!他像个党员,再受委屈也实事求是。我昨天苦闷极了,忍不住来找老钱谈谈。今天老耿被捕,我心里难过,所以又来了,也是要把信给老钱看看。说真的,老耿不写信,我也准备写!我要向上边反映牟武城的恶劣作风。”
张开太点头,说:“该反映!”
刘开英说:“你们不知道吧?魏原冰是不应当作为贪污分子处理的。魏自杀未成送医院的当天,牟武城将卢肃的一封信转到纺织工会,附去一封信,说卢肃为魏原冰辩护立场不稳,要纺织工会对卢肃进行教育和批评。幸好,纺织工会对卢肃并不歧视,反倒替卢肃转了一封申诉到市节约检查办公室。市里通知牟武城:魏原冰自杀是错误的,但写稿拿稿费不属贪污。牟武城收到通知,压着不宣布!这个人呀,文过饰非,品质不好!”
梁锦兰听到这里,激动起来,脸色绯红,墨玉般的眼睛里闪着坚毅的光,说:“刘开英同志,我本来还觉得你这人有点个人主义,为未能做编辑组长有点闹情绪。现在看来,你是大公无私的人。你对老钱和老耿,本来在个人关系上是有些意见的。可是现在,你的行动说明你完全抛弃个人意见纯粹是为党的利益考虑的,真该好好向你学习!”
刘开英把头摇摇,说:“不要把我看得那么好,个人主义,我当然有。但既是党员,党性也是有的。你们几位不也是有党性的好党员吗?党员要是都像牟武城,要是想入党的人都像李应丰,就糟了!那种人究竟是少数。我们要是团结在党性下同他们斗争,他们就要收敛了!”
张开太征求钱英意见似的说:“‘百里路外骂知县’是没有用的。我们四个合写一个报告给市委反映出版社的‘三反’情况和牟武城的错误,敢不敢?”
想不到的事情真多!只见钱英去拉开写字桌抽屉,说:“我已经写好了!是把这当作个人的反省检查写的。如果你们看了同意,我们一同战斗,我将感到高兴。”
张开太接过钱英写在一沓稿纸上的报告,笑着说:“你真是个有心人!”
钱英和梁锦兰、刘开英都微笑了。
梁锦兰突然说:“这种事当然一定办!因为这是最重要的。但我们该抓紧时间研究一下步骤:现在,如果肯定老耿无辜,那么就要解开一个谁总是在陷害他的谜了!这个谜的情况和迹象已经不少,比如:牟武城带来的那封揭发老耿的信是谁写的?照片是谁拍的?到阜宁送钱物给杏妮的那个女干部是谁?托舞女黄玫玫拉住耿爱民讲话的人是谁?都需要调查出结果来,大家看看怎么办?”
钱英叹息地说:“如果不是牟武城突然来到,原定计划是要查清于瑞祥、史家禄之间的关系的。另外,他们与资本家黄源茂的关系也要查清。……”他指指那些摊满在地上、桌上、架上的书,说:“这都是我们社出版的书的样本,我正在检查、研究、统计黄源茂以坏纸充好纸,以轻磅纸充重磅纸的问题哩!本来也还要查清黄源茂违约以及任意提价的事,甚至会不会有更严重的事。本来,这些事都早该办,归根结底我们这些出版社的领导人,像我和老耿,都是外行,像纸张问题上有许多事都不懂,有些事也要花时间来查。但老牟来后,不搞踏踏实实的调查,只搞轰轰烈烈的打虎,比声势,比进度,求战绩,一切都乱了!”
张开太、梁锦兰和刘开英这才明白为什么房里到处摊的都是书了。
钱英继续说:“……打虎打乱了!反而打到老耿头上了!奇怪的是于瑞祥、史家禄、黄源茂这三个人之间明明有关系,偏偏迄今为止竟变得一点关系也没有。什么原因呢?不是很值得深思的吗?……”
张开太警觉地问:“会不会有攻守同盟?”
梁锦兰说:“我看有!”
刘开英回忆道:“把黄源茂找到出版社审问时,问他同出版社谁的关系密切?他说:一个也不密切!后来,李应丰动手打了他,指出他同耿爱民有行贿和受贿的关系,他马上承认。我当时在场,感到他说的根本不是真心话。此人是三个资本家里最狡猾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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