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说的土楼,是指那些位于福建西南大部、广东东北部分地区早已存在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生土民居,具体分布在闽西南的永定、南靖、平和、诏安、云霄、漳浦、华安等县及粤东北的饶平、大埔等县,这些地区,全属客家人的聚居地。土楼,便是客家人赖以生存、生活的主体建筑。
客家人是汉民族中一个相当独特的分支,民族学者称之为汉民族客家民系,人类学者则将其命名为汉族客家族群。他们的祖居地,原在黄河及江淮流域,客家人的先祖列宗,既是中原文化的创造者,也是中原文化薪火不息的传承人。每有动乱,位于国中之国的中原地区总是首当其冲,成为各路军阀、豪杰逐鹿厮杀的战场。历代绵延不绝的战乱与血雨腥风的惨烈,搅得中原大地一片凄厉,满目疮痍。为求生存,客家先民不得不背井离乡,踏上充满艰难与坎坷的南迁之路。
从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南朝侯景之乱、唐中叶安史之乱、唐末五代纷争,一直到两宋之际的金兵南侵、宋元之际的蒙古铁骑横行,一次又一次战乱,迫使一批又一批中原汉人纷纷远离灾祸与漩涡的中心,向着没有战火的地方,向着心中的乐土前行。跨过黄河,渡过长江,越过鄱阳湖进入赣江抵达赣南,跋山涉水,一路风尘,一路颠簸,他们苦苦地追寻着,到处似乎都是饥馑与纷乱,那充满宁静与富足的理想乐土,到底何在?一人倒下了,更多的人继续前行。一代又一代,这些坚忍不拔的客家先民,又从赣南翻越五夷山,终于进入了闽西莽莽苍苍的大山之中。
唐宋时期,福建本来就地处偏远,而闽西更处偏远之一隅。对此,清人杨澜在《临汀汇考》中写道:“天远地荒,又多妖怪,獉狉如是,几疑非人所居”。正是这“非人所居”之地,在客家先民眼中,却成了一个与世隔绝、自成体系的世外桃源。是厌倦了长期以来的餐风露宿与疲于奔命,还是找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安宁?总之,他们决定不走了,就在这里安营扎寨。
哪怕这一荒凉闭塞之地,也布满了陷阱与险恶。除了那些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结巢而居的原住民,即所谓的“妖怪”外,还有先期到来的广府、福佬、潮汕等民系,他们早就占据了较好的耕地与环境。相对而言,客家人不过是被称作“客”的后来者。一路行来,处处为客,无论多么偏远,总是一群远道而来的客人。长期的“客人”身份,使得他们每到一地,在匆匆行旅之际,又不得不寻找一种家园的认同与感觉。异地为客,四海作家;既是客人,又是主人。正是在这样一种复杂的心态中,他们开始了与土著居民的对峙、磨合与交融。正如一首客家山歌唱的那样:“客家祖地在中原,战乱何堪四处迁。开辟荆榛谋创业,后人可晓几辛艰。”日子一长,他们便以中原文明的强势之力,成了这里的主人。“客家人”虽然徒有其名,但作为特定背景下形成的一个特殊称谓,就这样传承下来,并将永远伴随这支汉族民系。
在长期的路途跋涉与辗转迁徙中,在与原住民的不断对峙磨合与交流融汇中,在对中原传统文化的承袭与异地新质文化的吸纳中,久而久之,客家人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方言体系、生活习惯、民间风俗、性格特征,特别是创造了庞大精美、举世无双的民居生土建筑——土楼。
客家土楼,遍布在环境闭塞、交通不便、“天高皇帝远”的崇山峻岭间,与客家人的生存与生活紧密地融为一体。在他们眼中,这些栖居其中的土楼,不过是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寄身之处,一个可以获得安全与认同的所在,一个理所当然的归宿之地。千百年来,代代相传,他们真的没有觉得居住其中的土楼建筑有什么特别,也不认为这是多么了不得的建筑奇观。而外人又难以深入其中,间或涉足,也不一定认识到土楼丰富的文化底蕴及内在的价值意义。长期以来,客家土楼就像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妩媚少女,那天生丽质的美艳,需要发现,需要赏识,更需要一个与外面广阔世界连接畅通的传播渠道。否则,就会永远寂寞地躺在大山怀抱,在自然风雨的慢慢侵蚀中,任凭花蕾枯萎,红颜凋尽,自生自灭。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土楼突然一夜间暴得大名,对此,人们将它与一则难于考证的传说连在了一起。
1985年一个与连具体日期也没有留下的平凡日子,当时的美国总统里根接过中央情报局送来的一份秘密报告,说是根据军事卫星拍摄的照片显示,在中国福建省西南部,有数群呈蘑菇形状,类似于核反应堆或像导弹发射架模样的不明建筑物,据推测,它们很有可能是一个迄今尚未发现、大得无法想象的中共“隐匿核力量”。里根闻讯,当即愣住,予以高度重视。在白宫授意下,中情局马上派出谍报人员贝克前往中国侦查。贝克以摄影记者身份,与有着中国血统的夫人一道深入闽西南,在绵延的山岭与闭塞的乡村间,映入他们眼帘的,自然不是什么核武器,而是一些在当地人看来普通得再普通不过了的生土民居——客家土楼。就在美国中央情报局及总统里根吁出一口长气的同时,这些千百年来掩映在大山深处的土楼,也就随着“福建客家土楼事件”的广泛传播,一时间名扬四海了。
于是,大山的寂静给打破了,日本东京艺术大学的教授带着十多人的考察组来了,他们的研究成果在国外建筑界引起强烈反响;同济大学建筑系师生组成一百多人的队伍,前来实地测绘研究;不少建筑专家认为土楼“可与长城媲美”,“是世界生土建筑发展史上的伟大奇迹”;永定县的振成楼、承启楼、奎聚楼以及南靖县的田螺坑土楼群、和贵楼等土楼中的经典建筑,被国务院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1世纪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前来实地考察,将这一被他们称为“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神话般的山区建筑模式,创造性的天才杰作”纳入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随着传媒的发达与普及,土楼的形象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电视、画册、报纸甚至邮票、电话卡上……
土楼的古朴与苍桑、精致与恢弘、神秘与奇特,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络绎不绝的研究者与观光客。
正是土楼那魅力四射的光环,将我拉到了它的身边。
据有关数据显示,除开粤东北的土楼忽略不计,仅闽西南的土楼就达40000多座,其中永定县20000多座,南靖县15000多座,平和、诏安、云霄、漳浦、华安等县各有数百座。一个人哪怕有着再多的时间与精力,也不可能或者说没有必要将所有土楼一一走遍。我非建筑专家,加之诸多俗务缠身,自然只能选择那些最有名气、最具特色、最富代表性的土楼“行走”,亲身感受一番,窥一斑以见全貌,以期获得某种独特的感悟。
永定县有着土楼王国之称,我的目光,自然投向了那里。一番搜寻,最后聚焦在有着“东亚奇观”、“中华一绝”美誉的振成楼及图案被印上邮票的最大土圆楼——承启楼。
《闽西日报》副总编辑马卡丹先生于万忙中抽出时间专程陪同,卡丹兄不仅是一位生长在闽西的客家汉子,且对土楼深有研究,创作过《星夜,承启楼》、《土楼,家园记忆》等颇有影响的散文作品。有他担任向导,边走边问,心中许多有关土楼的疑问自然迎刃而解。
车从龙岩市区出发,驶入永定县境,道路两旁不时闪过一座座或圆或方的土楼。越往前行,山岭越来越高耸,而那些依山傍水的客家民居土楼,也似乎显得更其高大了。当年的客家移民,携家带口,走在这些荒无人迹的崇山峻岭间,会是一番怎样的情景?肥沃的田地已被土著占据,他们只能寻找那些荒凉贫瘠的地方。越是深山老林,越是荒凉闭塞,他们心中就会充满更多的安全感。生存压倒一切,他们要将战争的惊悸、恐怖与噩梦抛在脑后,为自己、为家人、为后代寻找一处安身立命的所在。一路前行,随缘而居,像种子一样撒落大地,繁衍生息。
当初,他们也不过随遇而安吧,随便搭一个棚子,一家人就住了下来。没想到这一住就长期地住了下来,在与土著的殊死搏斗中,不得不聚族而居,不得不将激情、智慧与力量发挥到极致。于是,棚子摇身一变,成了防御功能极强、高大而坚固的土楼。当客家人日渐占据上风成为这里的真正主人后,生存退居次要地位,发展与审美便纳入生活起居之中。于是,他们在建新房时,就有一番“与时俱进”的追求了,选址讲究风水,居住考虑舒适,结构强调美感。一座土楼,就是一个独立的单元;每个村落,便由数座这些相对独立的单元组成;当一个个自然村落如鲜花般蓬蓬勃勃,星罗棋布地遍及秀丽的山水之间,也就构成了闽西南客家土楼建筑群的宏伟奇观。
振成楼,便是一处具有以上某些特征的典型客家土楼。
振成楼位于永定县湖坑镇洪坑村,洪坑村散布着各式土楼30多座,振成楼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一座,享有“土楼王子”之称。如今的洪坑,已建成一处客家土楼民俗文化村。进入洪坑,我们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前行,撇开沿途的其他土楼及正在表演的客家民俗节目,直奔心目中的“主题”——振成楼。
尽管在图册中多次见过振成楼的“尊容”,但当我真正面对它时,还是被它那磅礴气势震得一颤。振成楼给我的总体感觉,是浑圆,高大,凝重,敦实。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了西安那些看过的皇家建筑。它们都紧紧地吸附大地,显得坚实而厚重,所不同的是,皇家建筑那咄咄逼人的王者之风,那无法掩饰的蛮横与霸气,不由得令我退避三舍。而眼前的土楼,质朴而随和,透着强烈的亲和力,顿时生出一种进入内里、融入其中的渴望。
人们一直弄不明白,客家人何以创造了与北京四合院、陕西窑洞、广西“栏杆式”、云南“一颗印”并列为中国汉族五大传统住宅形式的土楼。是的,客家祖籍地中原没有土楼,闽粤赣周边地区也没有土楼,他们怎么突然间就弄出了土楼这样一种别致的民居建筑呢?由此,又不由得想到了西安所见过的新石器时代半坡氏族遗址,那一处处或圆或方的氏族聚落房舍,是否给过客家土楼某种启迪?呼应于民族历史积淀,是否心有灵犀一点通,从遥远先祖身上获取了特殊的灵感?谁也一下难以说清,但我总觉得,半坡氏族聚落房舍与闽西南客家民居土楼,虽有几千年的时差,但二者之间,确乎存在着一条神秘的通道。
如今的振成楼,集旅游与居住为一体。居民们白天走出家门,各自摆弄着一爿摊点,向前来观光的游客兜售各种与土楼有关的大同小异的纪念品。晚上,游客散尽,他们便打开门锁,回到各自的家中歇息。
步入振成楼,不觉别有一番天地。楼有四层,分内外两环,按传统易经八卦方位设计,呈现楼中有楼的建筑格局。外环楼为土木结构,内环楼为砖木建造,有外土内洋之称。第一层外环共计208个房间,有厨房、饭堂、浴室、猪圈,第二层作为粮仓,第三、四层则为卧室。中央为公共场所,有可作议事厅、宴客厅、戏台的中心大厅;天井中有两个小型花圃,鲜花开得正艳;东西方有两口水井,井水清凉可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振成楼有着设计周密的防敌、防风、抗震、防盗、防火等多功能体系,墙体厚1.2米,内有竹板、木条作墙筋,不易挖掘;楼顶四周设有了望台,构成一个严密的火力交叉网,易守难攻;全楼设三道大门,厚重的木门板外,包着一层坚固的钢板,大门落栓,楼内即可高枕无忧。振成楼外环为圆弧形,狂风袭来,压力不大,具有特殊的防风功能。圆形土楼的墙体向内倾斜,有一股奇异的向心力,楼体既不会内倾,也不会外倒,可抗御强烈地震。偶有盗贼进入楼内,数十道八卦门一齐关闭,歹徒即使插翅,也难逃脱。土楼按八卦设计,卦与卦之间,都有一道隔墙,一旦失火,只会烧掉一卦楼房,不会蔓延殃及两旁及其他各楼。振成楼曾经失过一场大火,防火功能受到严峻考验,结果只有一卦烧毁,其余七卦房屋虽然连成一体,却安然无羔,重修的新屋与旧房同立一楼,煞是引人注目……
漫步振成楼的各层楼房,远观,近看,觉得土楼真是一处独立遗世的天地与空间。同住一楼的,是有着一定血缘关系的同姓家族,对外,大家便是一家人;对内,又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小社会。楼内安装有谷砻、石磨、石舂等稻谷、杂粮加工工具,养有鸡、鸭、鹅、兔、猪、狗等家禽家兽,粮仓内备有谷米,储藏间堆有柴草,用水有水井,排水有暗沟,可确保生活无虞;此外,楼内的中心大厅可上演戏曲、木偶,可举行春秋祭祖敬神、元宵闹花灯等活动,文化生活丰富;内里有书斋学堂,可对子弟施行良好的传统教育……大家同住一楼,受着切身利益及族法楼规的约束,不得不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形成一个坚实的整体与“堡垒”;而每家每户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一间或多间结构、面积相同的房间,可以各自为阵,互不干扰。
一层一层、一间一间地观看、欣赏,上到四楼,我不觉被振成楼奇异的美感所震慑。紫灰色的小瓦,褐色的木栏杆,斑驳的墙体,一圈圈精致的房舍,它们构成振成楼的整体,座落在秀丽的青山脚下,这哪里是一座民居,简直就是一幅画,一个精巧的艺术品!
在导游的解说中依依不舍地走出振成楼,继续漫步洪坑村,但见30多座土楼,散落在田野、山坳、坡地、溪边,它们各具特色、各尽其妙,各显风骚,构成一个自然和谐的整体,使得洪坑成为一座闻名遐迩的客家土楼民俗文化村。
土楼的形式主要有圆楼、方楼、五凤楼等三种,这三种类型洪坑村都有。
圆楼的代表自然是振成楼了;方楼顾名思义,外观呈方形,杰作则是座落在一块坡地上的奎聚楼。走进奎聚楼,但见一道方墙围着的,差不多就是一座颇有几分高大的宫殿式建筑。奎聚楼前低后高,中厅高两厢低,高低错落,层次分明,有一种气象森严的感觉。奎凤楼的“待遇”也不低,与振成楼同属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五凤楼在土楼中别具一格,也颇为少见,最突出的是福裕楼,造型以高中低三落、左中右三格布局,三堂为中轴,左右两边配有厢房。一眼望去,显得重重叠叠,十分壮观。最高处的屋脊两边飞檐翘角,恰似凤凰展翅,故名五凤楼。
此外,洪坑村还有福建省最小的圆土楼如升楼,三层,一环,内院直径只有五米。步入其中,站在天井仰头上望,映入眼中的,仅是一块小而圆的蔚蓝,真有一种“坐井观天”之感。
每座土楼,虽形式、结构、外观、大小有别,功能却是大同小异,且楼主皆取一个富有象征意味、吉祥好听的名字,比如“福裕楼”,取其幸福富裕之意;“如升楼”,如日东升,代代兴隆;“奎聚楼”,意为“奎星朗照文明盛,聚族于斯气象新”……
洪坑村作为一处典型的自然村落,不仅有30多座民居土楼,还有值得称道、令人羡慕的优美环境。一条小溪穿村而过,河水清澈,那流动的韵致给整个村庄带来了一股难得的活性与灵气;村头溪畔一架古老的水车永不疲倦地转动着,那舒缓的节奏带来的是古朴与淳厚;横跨溪流之上的七八座小桥,不仅是一条条连接两岸的通道,那小桥倒影、桥边芦苇及桥头小径,更是一处处惹人怀古、撩人情思的所在;还有村中两棵巨伞般的古榕树,树下小小的土地庙,溪水边的香蕉,坡地上的绿树以及下垂的一颗颗红柿,等等等等,无不给人一种顺其自然、天人合一、融融泄泄的美好情愫。
是的,每座土楼,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小社会。当它们依山傍水、错落有致地散落开来,就成了一处别致的土楼社区,楼与楼休戚与共,在防御上互成犄角,生产时相互携手,生活中相互帮衬。一座土楼是一个个体,多座土楼联结在一起,结构更为紧密,功能更为齐全,也就超出了单座土楼难以承担的社会内容。
土楼是封闭的,门栓插上,大门关严,内里就是一个“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的小社会。长幼有序,和睦相处,一两个月不与外界接触交流,可谓“小菜一碟”。永定有座全县规模最大的方形土楼——遗经楼,在土地革命时期,红军与赤卫队曾利用该楼抗击民团围剿进攻,坚守数月之久,水米柴煤仍未匮乏。每座土楼在封闭的过程中,里面的生活起居不仅照常进行,还可开展相应的文化、教育、娱乐活动。当然,这种活动只能在大楼这一有限的空间内举行,有“近亲繁殖”之嫌。
从封闭内敛的角度而言,一座土楼,就是一个狭义的村落,一块文化社区,一处独立于外部天地的小型世界。
然而,土楼又是开放的。客家人的血管里,流淌沸腾着的,毕竟是桀骜不驯、追求自由、向往光明的血液,他们不甘心困守一隅,总是将眺望的目光,投向四周,穿越重重大山,推向那遥远的地平线。
客家人的开放,既有楼内的“小开放”,更多的则体现在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与沟通。
土楼内每一居民虽有属于自己的狭小空间——卧室,却少有“私生活”,几乎所有行为全呈“敞开”态势,无所遮蔽地暴露在大家的视野之中,这便是每座土楼内部的小开放。
而外部的开放,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同一村落村民间的广泛交流,楼与楼之间的竭诚合作、同舟共济。特别是重大节日、庆典,村民们会自发地组织在一起,以舞龙、舞狮、迎灯等民俗形式前往每楼每户恭贺,全村洋溢着浓厚的团结、吉祥与喜庆氛围。
客家人爱憎分明,“对敌人壁垒森严,对朋友敞开心扉”。他们饱经流亡迁徙之苦,那种夜色苍茫无枝可栖、无处可宿的迷茫与凄凉,实在是痛彻肺腑难以忘怀。因此,客家人最能理解“客心”,最能体谅“客情”。客家有句“来者便是客”的口头禅,谁家有了客人,全楼各户笑脸相迎,各自拿出自家的不同酒菜盛情款待。某户人家的客人,既是全楼的客人,也是整个村落的客人,他们会掏心掏肺地热情相迎,赤诚以待,将客人视为自己人。酒不醉人人自醉,浓浓的客家情谊,真的会醉倒每一位来客。
先祖迁徙流浪的辛酸经历积淀在客家人心灵深处,作为一种民系的心理积淀代代相传。每到一地,在他们眼中,就是一处驿站,总是以一种既是主人又是客人的心态生活、劳作。哪怕进入深山老林,哪怕将土楼修造得结实牢固坚不可摧,但他们心里念系着的,仍是走出楼外,走出大山,走向外部的广阔世界。这种追求与向往,主要通过两种形式实现,一是沿着先祖的脚印,继续走向那未知的天地,他们走向天涯,漂洋过海,寻找心中的理想乐土,散居世界各地顽强打拼,“以勤俭奋斗之精神,而达其日后之辉煌”。据有关资料统计,仅永定一县,就有旅外侨胞20多万人,相当于现有人口的一半。二是从小刻苦功读,胸怀大志,学好本领,成年后纷纷出山寻找前程。客家先祖,大多属中原望族,特别重视文化教育,只要稍稍安宁,骨子里的传统文化基因就促使他们拣起书本,边耕边读。一座土楼,就是一处典型的耕读之家。每座土楼,都贴有立意高远、注重教育、催人奋进、造福社会的对联作为勉励,如福裕楼的一幅对联写道:“八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再如振成楼,大门对联便是“振纲立纪,成德达材”;内环楼大门对联为“干国家事,读圣贤书”;其他还有“振作哪有闲时,少时、壮时、老年时,时时须努力;成名原非易事,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要关心”等等。通过读书的方式走向外部世界出人头地,与第一种多少带有一定的盲目与随意相比,显然是有目的积极准备与主动选择,是对生命价值的预期确认与肯定。
固守土楼的勤勤恳恳,努力将现有家园建设得更加美好;而那些走出土楼、走出大山的客家人,大都成绩斐然、事业有成。如振成楼数十年间先后出了40多位大学生,其中不少已成为著名的专家学者;这里出过民国众议院议员,出过福建省宁化、惠安、永定等县县长,出过中国科学院院士,出过教授、工程师等;如今,从振成楼走出的人才遍及全国,还有数百人分布在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加坡、泰国、缅甸及香港、澳门、台湾等地。
有人说,土楼出人才,是风水好的缘故。这当然是一种迷信说法,但也从另一角度说明客家人在建造土楼选择住址时,充分利用了良好的地理环境,并有一种明确的整体布局与全盘规划。
土楼,是一种典型的生态家屋,客家人在建造房舍时,不是人为地改造、破坏自然,而是顺应地理环境,顺应山势水流,运用古代相宅风水学,选择最佳聚居地。这种以阴阳风水及金、木、水、火、土五行说为代表的朴素宇宙观,其实有着相当合理的科学内涵。阴阳风水又称堪舆学,起于八卦,源于《易经》,反映了自然界的循环运动规律;五行学用于建筑,“金”可以理解为人类的生活空间,“木”为自然界的植物绿化,“水”是生命源泉,“火”乃太阳赐予大地的能量,“土”为一切生命之根,它们体现了人类、住宅与生态环境之间内在的密切联系。因此,客家人在选择建楼地址时,必将方位、朝向、水流、山势等因素考虑进去。每座土楼的内部结构以八卦原理建造,用乾巽艮坤坎震兑离方位排列,以一极、二仪、三才、四象、五行、六甲、七政、八卦、九宫及天干、地支设计而成;外部落脚处选择一处最佳风水点,并与周围的风土、水文、气候等因素和谐一体;于是,整座村庄的每一土楼,虽建于自然聚落的某个特定位置,或临水而筑,或背山而建,或隐于洼地,或位于路边,看似凌乱无序,实则错落有致,有着顺应自然生态地理环境的内在合理布局,是整体的有机组成部分。振成楼及其所在的洪坑土楼民俗文化村,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惜别洪坑,我们又赶往计划中的另一土楼——人称“圆楼王”的承启楼。
承启楼位于永定县高头乡高北村,距振成楼不到十公里。虽有简易公路直达,却见不到车辆驶过,就更不用说班车了。幸而卡丹兄专门安排了一辆小车,不然的话,人生地不熟,只有抓瞎的份儿了。
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雨,道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到处都是积水,小车颠簸着,车轮不时驶入坑洼,将泥水击得四处飞溅。不由得想到当年的客家人,在这遥远的大山深处建造如此高大的土楼,相互之间沟通联系,该是多么地不易。当年的他们,在建造这些土楼时,除了居住防御,除了实用安全,除了自我欣赏,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吸引外人前来研究观光。当然,他们也追求向往外面的世界,但那是一种走出去,而不是如今的“引进来”。尽管已有班车从龙岩市区、永定县城等地开往洪坑客家土楼民俗文化村,但通行的公路,直到1991年才修建而成。
客家人当初建造土楼,自然是就地取材。这里有取之不完的黄土,有用之不竭的竹木,匆匆搭建一座或圆或方的居所遮风蔽雨,不曾想“驿站”成了一处永久的家园。他们从中原而来,乃望族名门之后,有着高度的人文传统,强烈的宗族意识,然而,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他们缺乏技艺,掌握的生产技术相对落后,同时还得面临激烈的民系冲突这一严峻现实。只有因地制宜,在建造简陋的房舍中不断积累经验,将居住与防范融为一体,慢慢注入传统审美与文化理念。土楼样式的创造及发展,并非某一建筑师的功绩,而是无数工匠千百年经验的积累、提升与飞跃,土楼才越修越高,越造越大,越建越美。我们今天所见到的规模较大的土楼,大多建于明末以后。除高超精湛的建造技术外,一座高大的土楼,还得拥有雄厚的经济实力,长时间的经营方能建成。明代万历年后,永定及邻近诸县广种烟草,畅销海内外。烟商发财,烟农受益,为大兴土木奠定了经济基础。如振成楼为林氏家族第十九代后人林在亭做烟刀生意发财后兴建,耗资八万光洋,花费五年时间,于1912年建成。而承启楼不仅耗资巨大,且建造时间更长,据传从明朝崇祯年间破土动工,直到康熙年间才竣工落成,共历世三代,耗时约50年。作为一处普通民居,建造时间绵延半个世纪,实属罕见。
中国建筑数千年来完全出自匠人之手,工程技术、艺术表现大多是一种不自觉的师承与演变,并形成了固有的传统特征,如建筑以木料为主要构材,没有长久留存的观念,建筑活动受到宗法、礼仪、制度的限制,建筑技术的传授以师徒间的口授心传为主,因为不重书籍,所以虽有无数宏伟实物留存于世,却没有值得称道的理论建树。
土楼作为一种后起的区域建筑,某些方面自然具有中国传统建筑特征那不可磨灭的烙印,如技术的传承依赖师徒之间的口授心传,没有专门的建筑理论学说等,但更多的,却是标新立异、独树一帜。他们客居异乡,总是有意无意间形成一个有别于他人的世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列举土楼符合申请世界遗产的标准中特别强调了这一点,认为土楼“是中国生土建筑技术和艺术的继承、发展和创新,也是中国历史变迁和人口大迁徙、民族大融合的产物”。
土楼的主要建材为粘沙土,虽然墙体用竹板或木条掺入土中以作墙筋,大门、栏杆及房梁等也用木料,但它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木料为主要构材的生土建筑,并将坚固耐用、长久保存作为主要因素纳入施工计划之中。传统建筑受封建皇权、传统伦理约束,在高度、层次、尊卑等方面有着明确的规定,特别是民居,其格局、大小更是严格限制。对此,柏杨在《中国人史纲》一书中写道:“历代王朝都有一种建筑法规,规定人民房舍的最高限度,也规定只准使用什么质料,什么颜色和什么图案。如果有人不遵守这个规定,或拒绝传统的矮小简陋的形式,发挥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建造一栋高大宽敞,空气流通的巨厦,他就犯了‘违规’的条款,会受到跟叛逆一样同等惩罚,最严厉时可能全家老幼一律处斩。”正因为土楼建在人迹罕至的“化外之地”,专制统治鞭长莫及,难以将一些生硬的条条框框套在楼主及工匠身上,这才成全了土楼的高大宏伟与灿烂辉煌。
关于人与建筑的关系,尼采曾精辟地论述道:“在建筑中人的自豪感,人对万有引力的胜利和追求权力的意志都呈现出看得见的形状。建筑是一种权力的雄辩术。”客家人远离中央集权,摆脱了封建统治者强加于建筑之上的皇权与束缚,进入到一种自由灵动、充分运用自己权力的境界,回归建筑本体,将创造的技能与空间,发挥到了少有的高度。他们没有照搬现成的模式,不受传统窠臼的约束,呼应遥远的民族历史记忆,在想象与现实间寻找切入点,追求理想完美的契合。于是,一种全然有别于传统建筑范式的土楼就这样由胚胎而萌芽,到粗具规模,继而长成,日臻成熟,终于在闽西南、粤东北生根、开花、结果,汇成一道冲击人们视觉与心灵的伟大奇观。
承启楼楼主江贵平早已站在路边等候我们的到来,他说他将《星夜,承启楼》读了一遍又一遍,知道作者马卡丹带人前来,自然是迎接不暇了。
在楼主的引领与解说下,承启楼的形象与构造、历史与数据渐渐了然于胸。
承启楼建于1709年,全楼四圈,占地面积约6000平方米,是所有圆土楼中最大的一座,享有“土楼大王”的美誉,台湾桃园“小人国”及深圳锦绣中华微缩风景区都陈列着该楼模型。楼名何谓承启?楼门对联作了很好的阐释:“承前祖德勤或俭,启后孙谋读与耕。”鼎盛时期,承启楼曾有80家住户共600多人栖居其中,规模之大由此可见一斑。如今,承启楼内还住着江姓57户300余人。一首民谣对它作过形象的描述与概括:“高四层,楼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间;圆里圆,圈套圈,历经沧桑三百年。”
与建成不到一百年的振成楼相比,已有近三百年历史的承启楼显出几分老迈。风雨的侵袭与岁月的剥蚀在它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外墙斑驳,可明显见出一条条细长的裂缝。然而,它坐北朝南,依山傍水,稳稳地蹲伏着,那朴实、浑厚、巨大的形象,与山水田园浑然一体的和谐,让人觉得承启楼不是一座人造的民居,简直就是上帝的造化,闽西南红土地的天然生成。
启承楼内部自然也以《易经》八卦原理结构修建,与振成楼及其他土楼相比,它对《易经》的运用更加严格。按照太极生两翼,两翼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大卦排列衍生六十四小卦,每小卦六爻共三百八十四爻的原理进行合理布局。于是,映入我们眼帘的,便是整幢土楼以中厅为核心,有外环、二环、三环等圆形房屋环绕,左右两口水井,分为八个相隔的单元。若细细算来,外环为楼房,共四层,每层72个房间,外环计288个房间;二环、三环为平房,越往内里,圆圈越小,房间也越少,二环有房间72个,三环为36间。所有房间加在一起,不多不少正好384间,与《易经》的384爻全然吻合。计算房间的数目固然有点枯燥,但当你面对一组奇妙得颇有一点神秘味道的数字时,不得不叹服工匠们对传统文化精髓的深刻领会、巧妙运用及独特创造。
不论方楼、圆楼、五凤楼,所有土楼结构,皆大同小异,承启楼自然也不例外。而我对它最感兴趣的,是生活在其中的居民,那么多的大人小孩住在一个半封闭的土楼内,外出劳作,回屋歇息,大到防御外寇保卫家园,小到油盐酱醋茶等生活琐事,大家进进出出,吵吵嚷嚷,却能秩序井然,和睦相亲,传统人伦的亲和力之强,着实让人感慨不已。承启楼有一幅堂联,很好地道出了个中奥妙:“一本所生,亲疏无多,何须待分你我;共楼居住,出入相见,最宜注重人伦。”
承启楼两旁,有比它历史更为悠久的世泽楼、五云楼等,有华侨投资修建的侨福楼,还有深远楼等其他土楼,它们连成一体,构成了高北村土楼群风景区。
土楼冬暖夏凉,同一有着血缘关系的家族居住一室,氤氲着别致的生活情调与韵味。关于土楼的优越特征,可大致概括为五点:一、充分的经济性。土楼的建材主要是黄土与杉木,客家人就地取材,无须外地输入,拆除后墙土可重复使用,或用于农作物肥料,木料也可二次使用,不会产生建筑垃圾。建造时往往安排在干燥少雨的农闲冬季,族人大多参与其中,人人都可充当一名建筑工人的角色,大大降低了建筑费用;二、良好的坚固性。土楼可抗震、防风、防火,功能多样;三、奇妙的物理性。土楼墙体厚实,热天防止酷暑入内,冬季隔绝寒风侵袭,雨天吸收水份,干旱释放水气,形成一个冬暖夏凉、水份适中的气候环境;四、突出的防御性。土楼诞生在冷热兵器的过渡与交替时代,它那特殊的建筑结构可庇护居民安然无虞;五、独特的艺术性。不论内里结构,还是外部造型,土楼既雄浑壮观,又精妙绝伦,宛若天然。楼与楼之间,布局间隔也极有规律,显得疏密得体、错落有致,有着震憾人心的艺术魅力。在当今方兴未艾的旅游热中,土楼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毋庸讳言,土楼也存在着许多不足之处,如通风、采光、隔音效果较差,特别是卫生条件欠佳,没有相应的配套设施,三、四层卧室无法建造卫生间,居民至今仍使用原始古旧的拎式马桶。正因为土楼与现代民居相比存在差距,西方式洋楼已大规模进入闽西南、粤东北地区,土楼的地盘被挤占,数量在减少,大部分居民早就搬入新建的钢筋水泥楼房。沿途行来,我们见到了不少歪斜欲坠、弃而不用的废旧土楼。
土楼作为一种区域性建筑,与具有普适性功能的西方楼房相比,不论是实用性、科学性,还是多样性、开放性等方面,的确存在许许多多的缺憾。在全球化、现代化风暴急骤席卷世界各地的今天,中国社会在转型,中国建筑也在进行着一场革命性的转变,由土木砖瓦改为工业生产材料,由经验的结构形式变为科学的结构形式,由简单的通用型空间转为复杂的多类型功能空间……一个不得不正视的事实,便是近20年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与经济建设的突进,一幢幢西方式新型建筑拔地而地,大中城市、小镇乡村概莫例外。除非情况极其特殊,今天已很少有人继续采用传统建筑材料,按照传统构造方式建造老式房屋了。全球化、现代化并不等于西方化,土楼作为一种与华夏大地融为一体的生态建筑,面对当代建筑主流强势话语——钢筋水泥楼房的侵袭,自然没有必要毫无立场地曲意迎合,然而,我们能够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吗?
土楼,将面临着怎样的未来与命运?
为保持建筑的个性特征,保留传统建筑内涵,当代中国建筑师积极努力着的,便是在新式建筑内外,或多或少地加入一些具有中国特色的建筑元素或符号,这样的中西合璧建筑几乎随处可见。
土楼,是作为一种文物建筑继续保持原状存在下去,还是增添某些新的内涵与元素成为更适合居住的民屋……
在楼主的款款情谊中走出承启楼,我极想继续我的土楼之旅,将有关思绪、问题好好地梳理一番。承启楼的周边地区,还有着好多声名远扬的土楼,如永定县的遗经楼、初溪土楼群,南靖县的和贵楼、怀远楼、河坑土楼群、田螺坑土楼群等等。特别是田螺坑土楼群,四座圆楼簇拥一座方楼的梅花型图案,在画册、电视上想必出现过成千上万次吧?那里不仅是我极想去的所在,且离承启楼只有十公里左右。可前往田螺坑土楼群没有车辆通行,而卡丹兄又必得于当晚赶回龙岩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于是,我只好长叹一声,遗憾作罢。
所有物事,不可能完美无缺,太过完美,反而虚幻不真实。从某种角度而言,缺憾也是一件好事。对土楼而言是如此,于我的此次土楼之行也可作如是观,正因为留下了遗憾,才有可能点燃我下次前来探寻观光的兴趣与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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