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驿站-走向海洋的心灵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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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茫茫宇宙,灿烂星河,唯有地球是已知的蓝色星球。

    地球之所以呈蓝色在太空中运行,就因为水的缘故。水,是地球最为突出的特点,是生命发育的基本条件。地球总面积中,海洋约占71%,陆地仅有29%。即使这不到三分之一的陆地,也遍布着长江大河、小溪堰塘等蛛网般纵横交错的水系。

    水是人类生存的必需之物,也是阻隔人类走向世界、了解地球的最大障碍。

    人类起源于大海,而最初的活动范围却局限于陆地,海洋是仅次于太空的域外陌生世界。每当人们感叹自己的藐小与无奈时,便用“望洋兴叹”一词予以形容。是的,面对浩瀚如垠的大海,人类特别是古人真的只有仰天长叹、莫可奈何的份儿。他们将这种浩叹变为凝练的成语,对于海洋的畏惧与无奈就这样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弥漫、渗透至今。

    第一次见到大海,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眼前的海水是咸涩的,不能饮用的。当我们走进大海怀抱,面对环绕四周的海水,还得自己带上足够的淡水才能维持生命,一个时兴不久的词语——悖论,顿时跳了出来。是的,置身无边无际的海洋却必须自备饮水,这不是地道的水之悖论又是什么?

    然而,大海于人类而言,又是那样充满着强烈的诱惑。人类是渺小的,又是伟大的,一种与生俱来的好奇与探究在心中涌动不已,驱使人们不断超越自我,从已知走向未知,从此地走向彼岸,从有限走向无限。海洋那丰饶的宝藏、瑰丽的迷幻与动人的传说,总是吸附着人类的目光,以无畏的精神、坚韧的毅力、赴死的决心,义无反顾地走向波涛汹涌、壮阔无比、神秘莫测的海洋。

    古人在征服海洋的历程中,时刻面临着海潮的起落、波涛的席卷、暗礁的威胁与鲸鱼的吞噬等许许多多难以逆料的危险,一条鲜活的生命,眨眼间就可能变得无影无踪。他们难以解释海洋风暴、潮汐涨落、夜海“鬼火”、海市蜃楼等自然现象,而对生命的转瞬即逝更是充满着深深的恐惧与困惑。人力无法企及,只有借助冥冥之中的神灵。

    将神秘的自然现象归结于神灵的掌控与主宰,所有谜团也就“迎刃而解”;将平安、丰收、机遇乃至生命托付给海神,内心也就少了一份惶恐,多了一份踏实;而透过一次次虔诚的祈祷,那亮丽的希望风帆也就在笼罩着海神的金色灵光中冉冉升起……

    于是乎,一个个神通广大的海洋神灵经先民的想象与创造脱颖而出。我国古代神灵最为突出的特点之一,就是众多而杂乱,缺少明晰的结构谱系与内在的逻辑关系,海神也不例外。有对自然崇拜而产生的潮神、港神、风神,有对海洋水族崇拜而产生的鱼神、虾神、龟神、蟹神,有道教转化的祝融、玄武、四海龙王,有借用的佛教神灵观音菩萨,有人格神伍子胥、关公、伏波将军、临水夫人、妈祖……这些繁杂众多的海洋神灵,大多局限于某一区域或某一行业,人们耳熟能详普遍崇奉的,主要有四海龙王、观音与妈祖。

    在远古时代,先民们就有了对四海的崇拜与祭祀,西周时期便出现了带有图腾色彩的四海之神——形象为人与动物的混合体。先秦、汉唐时期,四神之神不仅受到民间崇奉,还得到官方的认可、祭祀与册封。据有关资料记载,唐玄宗天宝十年(751年)正月,朝廷册封四海海神为王,“以东海为广德王,南海为广利王,西海为广润王,北海为广泽王”。与此同时,道教还创造了与之相应的符合中国民众需求的龙神信仰。龙神信仰中的海神,即四海龙王——东海龙王敖广,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闰。随着龙神信仰的广泛传播与流行,四海之神与四海龙王逐渐合流,水族神灵也被纳入四海龙王的崇拜系统,成为海龙王手下的虾兵蟹将。吴承恩在《西游记》中对东海龙宫有过活灵活现的精彩描写,海龙王神灵系统也随着《西游记》的家喻户晓更加深入人心。

    西汉末年佛教传入中国,隋唐时期,观音作为与普贤、文殊、地藏齐名的四大菩萨之一,开始由原先的男神演变为女性神灵。观音慈眉善目,身怀“解厄救难”之绝技,有着“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大悲心肠,怜悯一切,救济苦危,普渡众生”的博大胸襟,加之道场位于汪洋大海之中的浙江普陀山,于是,观音顺理成章地成为民间信奉的海洋女神——中国历史上第一尊女性海上保护神。观音由龙王支撑的莲花宝座自水中冉冉升起,有着无数救苦救难的神奇臂膀,但她不是专司海洋的神灵,而是“有求必应”,能够消除一切苦厄、增进福德智能的“圣母”与“大救星”。

    北宋时期,一尊民间崇奉的新的海洋神灵——妈祖出现了!

    当妈祖这一民间信仰受到官方接纳,经由南宋、元代统治者的屡屡册封而成为“泉州女神”时,不仅结束了中国海洋“未有专神”的局面,也同时终结了四海之神“称霸”海洋、地方性海洋保护神灵“称霸”一方海域的局面。

    此后,妈祖又在历代朝廷的多次册封中由“泉州女神”升格为“天妃”,由“天妃”而“天后”乃至“天上圣母”,逐渐超过其他海神而“一统江山”,成为全国普遍信奉的专职海洋神灵。

    与四海龙王、观音等人们凭空创造的神灵不同,妈祖原本是一位实有其人的民间女子。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料到,一位普普通通的民间女子,会登上神坛成为“一统江山”、万众信奉、朝拜祈祷的全国性海洋神灵。

    梳理妈祖信仰的发展变化,也就是从某一侧面对民族历史、民间文化的一次盘点。

    妈祖姓林名默,人称林默娘,北宋建隆元年(960年)农历三月廿三生于福建莆田县湄洲屿,仅仅度过了28个短暂春秋,便于雍熙四年(987年)农历九月初九离开人世。

    对于林默娘的渔家儿女身份,已无人怀有疑虑。只是她的身世背景,有人作过细心考证,与普通渔家有着一定的区别。林默娘出生于当地的名门望族,远祖林禄是随司马睿渡江的晋朝招远将军,官至安郡王,林默乃林禄第二十二世孙女。这样的考证结果自然为妈祖海神的出生增添了一定的尊贵隆重色彩,深得众多信徒喜悦。林默娘的父亲林愿也曾为官一方,任清源军(今泉州)都巡检,后辞官返乡,以打鱼为生。也就是说,无论远祖功绩多么辉煌,林默娘也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渔家姑娘。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渔家儿女,林默娘能够走上神坛,必须具备一定的基础与条件。

    林默娘一生做了许许多多数不胜数的好事,尤其是不顾自己生命危险救助遭遇海难的众多渔民。乡亲们铭记着她的功德,特别是那些接受过恩惠的民众,总是在她的生辰与忌日进行各种各样的哀悼活动。如果仅止于此,也就是长时间的纪念纪念而已。林默娘由人而神,有着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她的职业与身份——林默娘身前是一名巫女。

    林默娘成为拥有亿万信徒的海神后,有关她的生平事迹自然众说纷纭,博采诸说,可大致勾勒如下:林默娘从出生到满月不啼不哭,所以父母称她为“默”。林默从小聪颖,8岁跟从塾师训读,10岁诵经礼佛,13岁得一老道士指点,传授“玄微秘法”,深得其中精髓。15岁时,林默娘开始为人治病,教人防疫避灾,效果甚为显著。因在湄山薰香修炼悟道成道,乡人称她“神姑”。“神姑”常常乘舟巡游于周围各岛屿之间,救助海上遇险船舶。28岁那年,“神姑”林默娘遭遇海难而殁。

    东南沿海一带原为百越聚居之地,越人“信鬼神,好淫祀”,巫术十分盛行。百越族建立的国家虽然在汉代相继败亡,但越人“好巫尚鬼”的习俗并未消失,而是与陆续自中原迁徙而至的汉族巫术相互结合,相沿成习,为东南地区民间信仰的滋生繁茂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巫师兼有医师的职能,集驱鬼治病于一身,深得当地百姓信任,死后被奉为神灵。于是,东南地区许多地方神灵的人物原型便由巫觋转化而成。又因为这一地区女巫盛行,所以民间信奉的女神众多。

    福建是一个移民大省,闽人因战乱而逃离,进入相对封闭的山地自然环境后,不仅保留着来自中原的古文化因子,也形成了浓厚的宗教鬼神崇拜。继越人的“信鬼神,好淫祀”后,又有了闽人“信巫鬼,重淫祀”之说。闽人独有的宗教情怀与民间信仰千百年来长盛不衰,仅以汉传佛寺为例,根据前几年的调查,全国共有5000多座,福建就占4000余座;若将其他教派信仰包括在内,福建平均每600人就有1座大型宫庙。

    严格说来,妈祖也是一尊由女巫转换生成的神灵。林默娘生前就有“神姑”之称,刚遇海难,当地百姓认为她在湄山羽化而登天,便在升天之处供奉香火,称其为“通贤灵女”。对此,早在南宋时期,廖鹏飞就在《圣墩祖庙重建顺济庙记》中道出了这一事实,认为妈祖生前“以巫祝为事,能预知人祸福。既殁,众为立庙于本屿”。此后的《仙溪志!三妃庙》也沿袭了这一说法:“顺济庙,本湄洲林氏女,为巫,能知人祸福,殁而人祠之,航海者有祷述必应。”妈祖除具有“能知人祸福”、“能言人休咎”的神异外,生前还具有一定的海上活动经验,能观测海洋气候变化,预知航海出行祸福,这也是她得以成为海洋专属神灵不可或缺的条件。

    东南地区民间信奉的由女巫出身的神灵格外地多,仅福建影响较大的就有马五娘、钱四娘、洪圣保、廖益姑、何仙姑、万氏妈、太姥女神、临水夫人、灵应夫人、孚应女神、惠利夫人等。因此,即使已经走上神坛的林默娘要在这众多的地方神灵中脱颖而出,登上东南神坛坛主“宝座”,并将这种影响扩展至全国乃至海外,这本身就是一个“神话”。

    这一“神话”的形成,也有一个逐步推进的漫长过程。

    妈祖生前的主要功德,是救助海上遇险船舶。当她成为民众供奉的专职海洋神灵后,最早的两个显灵故事,也与“救助海难”有关。事迹仍见于南宋人廖鹏飞的《圣墩祖庙重建顺济庙记》。一次,宁江人洪伯通泛舟海中,突遇风浪,眼看船就要覆没了,洪伯通向妈祖呼号祈祷,“言未脱口而风息”。第二年,给事中路允迪取道东海出使高丽,碰上“风浪震荡”,船队相互冲撞,八艘便有七艘颠覆沉没,唯有路允迪所乘之船在危急之中有一女神登上樯杆予以保护,结果安然无恙。原来同乘一船的同事、莆田人保义郎李振一直信奉妈祖,在关键时刻因女神显灵所救。

    在此后的许许多多妈祖显灵故事中,妈祖不仅有求必应,而且形成了海上救难时所独有的显灵方式,一位红衣女子不失时机地出现在风浪颠簸的船只桅杆上,经她的神力一点,要么狂暴的大海转瞬间变得风平浪静,要么几近倾覆的船舶脱离危险。妈祖这一显灵风格经过无数次的反复重现,久而久之,那些遭遇海难的人们于虔诚的祝祷中,总是眼巴巴地盯着船头桅杆,企盼红光一闪。红光就是希望,红光就是救星,红光就是平安。

    有人从科学的角度分析,红光是雷电产生的特殊现象;有人从习俗的角度分析,当地民间女子喜着红装,令人赏心悦目,妈祖曾经作为其中的一员,最让人眼前一亮、精神一振的自然也是那身耀眼的红衣了;还有人从心理联想的角度分析,信徒焚香祈祷,那红色的香火经过心灵的幻化,投射在最能感知风向的桅杆上,就是他们的希望与寄托之所在……不论是雷电,还是红衣、香火,总归是在给遇难者以视觉美感的同时,能够带来希望与福音,带来慰藉与寄托,带来获救与平安。

    随着妈祖影响的扩大,其功能与行为也在不断增加,除解救海难外,还能制伏疠疫、驱逐海寇、施降雨露、解除旱情、赈济灾民……有关妈祖的神话传说散见于正史、官书、族谱、地方志、私人笔记等诸多文献史籍之中,约500条左右,其中堪称经典在民间广为流传的约有50来篇。

    在妈祖信仰的传播过程中,泉州是最为关键的一站。泉州是我国古代最重要的海洋交通与贸易港口,每年春秋两季,都要举行隆重的“祈风”与“祭海”仪式。泉州原来信奉的海神为通远王与玄武神,南宋末年,经过朝廷十多次加封的妈祖信仰传到泉州,影响逐渐超过当地的原有海神。当妈祖册封为“泉州女神”后,玄武神不得不退居为妈祖的下属海神。这不仅标志着妈祖信仰超越了莆田地区为闽南大众所接受,并随着泉州港的海洋交通贸易活动远播海外。建于宋代的泉州天后宫,经明清时期多次重修扩建,终于成为海内外所有妈祖庙中建筑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一座。

    与此同时,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那就是随着空间区域、势力范围的不断扩大,妈祖信仰也由当初的唯一海神逐渐形成一个以妈祖为中心的海洋神灵系统。

    千里眼、顺风耳原为湄洲西北二怪,有着能视千里之物、能听千里之声的特异功能,但他们俩常常祸害当地渔民。在村民的请求下,妈祖施法降服,成为她最早的一对配祀神。不久,曾是妖魔的嘉善与嘉佑,又在妈祖的法力与感召下臣服;原与妈祖齐名的区域性海上保护神临水夫人,也演化为妈祖的下属海神;就连“不可一世”的四海龙王,也“发落”为妈祖管辖,并在奉祀的庙宇中居于较后的位置。此外,妈祖的辅神与从祀神祇还有北斗星君、玄天上帝、雷声普化天尊、雷部毕元帅、王灵官大帝、水德星君、五文昌夫子、文武尊王……

    妈祖由小神变为大神,由大神变为最高的海洋神灵,除了广大民众的虔诚信仰,更得益于官方的推波助澜,从接受认可到多次册封,为妈祖的升级与传播创造了有利的条件。民间与官方,二者缺一不可。没有百姓那万头攒动的顶礼膜拜,无论官方多么推崇加封,也只是一些空洞的头衔;仅有民间对妈祖的供奉敬仰,如果官方不认可不接受,只要稍加干预,百姓的热情就会冷落,热火朝天极有可能变得冷冷清清;哪怕官方不管不问听之任之,妈祖信仰也只能局限于莆田或湄洲湾一地,不可能传之久远成为统一的专职海洋神灵。

    正是民间与官方的互动所形成的一次又一次机缘,使得妈祖由小神到大神,由一地逐渐走向闽南、福建、东南沿海、全国以至海外。

    在妈祖信仰的发展、传播与兴盛过程之中,最初的两个机缘相当重要。

    一是祖庙的建立,使得民众对妈祖的信奉凝聚为具体的“物质性”对象,契合了中国民众的偶像崇拜心理;二是朝廷对妈祖的第一次册封,使得妈祖信仰纳入官方视野,受到朝廷的高度重视与正式认可。

    关于祖庙的修建,《湄洲庙考》对此作了记载,妈祖刚遇海难,乡人就在她的升天之处“立祠祀焉”。只是这初立的祠庙十分简陋,仅“落落数椽”,可每日都有信徒前来“祈祷报赛”。后有一名外地来莆田做生意的商人三宝前往湄洲“通贤灵女”祠烧香许愿,请求妈祖保佑他水道畅通,返航后将修建庙宇作为答谢。三年后,三宝不仅安全返航,在南洋一带经商更是红红火火。他不忘当年承诺,又到湄洲岛还愿,“捐金创建庙宇”。百姓初立的祠庙,搭的可能只是一个歪歪斜斜的棚子,三宝重修的建筑,才算得真正的庙宇,人称“祖庙”。有了祖庙,民众的崇奉才有了一个可以托付的有形对象。而庙宇越是高大辉煌,越能唤起民众内心的庄严与神圣。

    至于朝廷第一次册封妈祖,《宋会要辑稿》中有明确记载,“宋徽宗宣和五年八月赐额顺济”。这次册封与上面提到的妈祖最初显灵的第二个故事有关,给事中路允迪遇难脱险,并不知道救助他们的乃何方神女,询问同事保义郎李振。作为莆田藉妈祖信徒的李振,自然告之以妈祖显圣。李振返朝复命后,特意上奏朝廷,陈述妈祖功德,加之给事中路允迪绘声绘色的描述渲染,终于促成了宋徽宗对妈祖的第一次敕封。正是这第一次封赐,使得妈祖由女巫上升到神女的地位,完成了由人到巫而神的创造与转换。

    有了祖庙的“种子”,才会有分庙的不断萌芽与扩展;有了第一次册封,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并在历代统治者中形成一次高过一次的赐封“惯性”与浪潮;分庙日多,赐封日高,汇成一股波澜壮阔、蔚为大观的妈祖信仰“海潮奇观”。

    以湄洲岛祖庙为“根据地”,12年后就在隔海相望的平海卫建起了第一座妈祖分庙——平海庙。此后,妈祖分灵庙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为建妈祖庙,人们“竭力奔走,不避寒暑,随丰俭捐使钱”,莆田地区颇负盛名的妈祖分灵庙主要有圣墩庙、枫亭庙、白湖庙等。

    自宋徽宗第一次赐封妈祖后,仅南宋时期的1156年到1259年间,朝廷对妈祖的褒封就达14次之多,几乎每8年就有一次,封的多是“夫人”与“妃”爵。封赐目的主要出于解除内忧外患的需要,为了赐饮泉、降霖雨以及破灭海盗、抵抗金人等。南宋朝廷对妈祖的封敕并非最高,却是最多,且对此后的统治者有一种倡风气之先的导向作用。

    至元十五年(1278年)八月,元世祖在消灭南宋的关键时刻第一次册封妈祖为“制封泉神女号护国明著灵惠协正善庆显济天妃”。在“妃”前加一“天”字,妈祖的神格顿时发生质变,由过去与诸多海神的同等地位跃升为统领所有海神的“天妃”主神。随着元代漕运的发展,妈祖信仰“进入了一个空前繁荣的拓展期”。有元一代,统治者因为漕运对妈祖的册封共有五次,沿京杭大运河的许多运粮点都兴建了妈祖庙宇,并在皇帝“逐香降祭”的亲自倡导下举行空前隆重的祭典活动。

    天津市延续至今的妈祖信仰与妈祖文化,就是元代漕运北上传入的。“先有天后宫,后有天津卫”,此语不仅道出了天津与妈祖的历史渊源,也点明了二者之间的精神血缘。

    明代因禁奉民间神祇与推行海禁,妈祖信仰相对低落,仅敕封过两次。但因郑和下西洋选择妈祖为保护神,俞大猷抗倭对妈祖的祭祀、对天妃庙宇的整修扩建,郑成功东征台湾时每条战船上都供奉妈祖神像或香火,不仅加强了妈祖在东南沿海一带的影响,更将妈祖信仰带到台湾、日本、南洋一带。

    清朝对妈祖共褒封16次,其规格之高、封号字数之长,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康熙十九年(1680年)封妈祖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上圣母”,规格至高无尚;清文宗咸丰七年(1857年)封赐妈祖为“天后之神”,加在前面的各种赞誉之词共计60个汉字;在清朝的钦定《礼典》上,天后妈祖与文圣孔子、武圣关羽同享普天之下三跪九叩的最高大礼。

    在妈祖信仰的推广与传播过程中,我们不得不提及另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士大夫的参与倡导与推波助澜。比如宋元时期的廖鹏飞、丁桂伯、刘克庄、陈俊卿、蒲师文、洪希文等当地文人,几乎众口一辞地为妈祖大唱赞歌。他们的文字记叙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那生动的文学性描述更是为不同地域、不同文化层次乃至不同信仰的人们所接受。如南宋刘克庄的“灵妃一女子,瓣香起湄洲”,清代庄俊元的“至今沧海上,无处不馨香”等凝练优美、琅琅上口的诗句,至今仍在民间广为传诵。

    颇为意味的是,妈祖信仰还通过江河湖泊、移民等方式不断向内陆辐射发展。如妈祖信仰普遍流行于福建内地的闽西、闽北等地,湖南、湖北、贵州等内陆省份及黄河岸边也有天妃宫,清代四川的天后宫总数多达200座左右。当然,这些内陆之地对妈祖的神职与功能也作过一番相应的转换,赋予海神妈祖以“陆神化”的色彩。

    当妈祖升格为“一统江山”的最高海洋神灵后,妈祖信仰,成为广大民众走向海洋、征服海洋的心灵皈依;妈祖“馨香”,与天风海涛一同四处飘扬、四海弥漫。

    海洋渔民是人类最先走向海洋的一个庞大群体。

    他们家住海边,大海的丰富资源就是他们的生存之源,正如明人顾炎武所言:“海者,闽人之田也。”大海不仅是福建,也是沿海一带广大民众赖以生存、发展的另一种“田地”。然而,偏居一隅的渔民对大海的浩瀚无涯难以想象,对极具偶然性的时丰时歉无法理解,对风涛险恶的自然现象更是囿于识见而倍感神秘莫测……这些因素决定了古代渔民的生产与生活,不得不与海神信仰发生关联,将捕捞的顺利、丰收的希望乃至生命的安全一古脑地寄托、交付给海洋神灵。特别是明清时期,海洋渔民的妈祖信仰几乎贯穿着整个海洋渔业生产的过程之中。

    海洋渔业具有较强的季节性与周期性,海洋渔民捕鱼往往受制于渔讯,每个捕鱼期何时出海,直接影响渔业的丰歉。因此,渔民们对出海日期的选择极为重视,他们总是慎之又慎,挑选一个出行的“黄道吉日”。据《福建省志!民俗志》所记,沿海渔民“每年春节过后,第一次出海要占卜择日,一般是到妈祖庙(又叫天后宫)进香,求问时机良辰,由神意定夺出海佳期。”这种习俗至今犹存。

    下海捕鱼前的诸多事务,如船老大人选的确定要到妈祖庙“卜筊”,一些难以协商解决的问题最后也得交给神灵决定,如出航时哪艘船打头,网位的分配等等。

    渔船出海后,还要经常举行各种祭祀、祈祷仪式,以至鱼群信息,有时也靠焚香占卜决定。海上遇险时,更得祈求神灵。男人出海,呆在家中的妇女总是天天祭拜妈祖,焚香祷告,期望家人出海顺利。渔民们平安返航归来后,还得备上供品到妈祖庙还愿酬谢。

    海洋渔民的妈祖信仰带有很大的功利性,他们的出发点与归宿点,就是希望一帆风顺地多捕鱼、捕好鱼。国人难有西人那样纯粹而强烈的宗教情怀,信奉神灵大多出于实用的目的,所谓“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是也。

    海洋商人是继海洋渔民后走向海洋的另一不畏险途、虔信妈祖的人群。

    海洋商人获取的利润远远超过海洋渔民,他们走向海洋的目的基本一致,都是为了获取利益,但渔民是出于生存的本能需要,而商人更多的则是为了发展,获得人生的尊严,寻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利润越大,风险越多,稍有闪失,海洋商人就会倾家荡产、血本无归;同时,他们经历的航程更长,越过的海域更广,遭遇的风浪更大,碰到的暗礁更多,充满的不定因数与人生风险远远超过海洋渔民。海商在众多不测与危难造成的沉重心理压力下,对海神妈祖的依赖与寄托也就更加强烈。“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而海道之难,显然甚过蜀道。特别是那些经历了九死一生而侥幸归来的海商,无不将自己的脱险归功于神灵的庇佑。于是,他们的渲染更烈,信仰更诚,往往不惜重金投入到妈祖奉祀的物质建构之中。

    海商在出海前也要祭海。特别是明清时期,闽粤一带的海商下海出航,祭祀妈祖已成为一种不得不遵循的惯例。他们从神庙请去妈祖香火,放在颠簸远行的货轮上,一路焚香祈祷。这种祭祀并非单程,而是往返供奉,归来后还得与海洋渔民一样,前往妈祖庙举行还愿酬谢仪式。

    除海洋渔民、海洋商人而外,海洋移民是又一不屈不挠走向海洋,并且流居海外的特殊群体。

    海洋移民通过海洋航路寻求新的生存空间,或向近邻海岸及近海海域的岛屿迁徙,或向海外岛国或大陆商国移民。他们与海洋渔民、海洋商人的最大区别,就是出征海洋后,很难在某一周期内返航。即使归来,也是以海外来客的身份短暂停留,匆匆而回,又匆匆离去。

    海洋移民在迁徙的过程中,不仅携带妈祖香火、偶像以保护航路安全,到了移居地,还将妈祖从海上、船上“请”到岸上建庙供奉,让妈祖信仰在他们选择的定居处“落地生根”。

    一艘从闽南开往南洋群岛的船舶,神龛上贴着这样一幅对联:“顺风顺水顺人意,得财得利得天时;身居湄洲真显赫,神在船中保平安。”横批为“海国安澜”。这是一幅很有代表性的对联,从中我们多少可以窥见各色人等走向浩瀚大海的真实心态。

    关于海洋妈祖信仰的普遍性,日本学者窪德忠在《道教史》一书中写道:“在清代,无论什么船只都必定安放小妈祖像,以日本长崎为例,清代的船员们一到长崎便把小妈祖像奉安于某一庙内,出发时再移至船上。人们把奉安妈祖像于寺中的仪式称为‘奉天妃’。”

    “船开到哪里,妈祖信仰就被带到哪里。”正因为海洋移民的崇奉,妈祖信仰也就超越了本土及近海的空间范围,从我国海域的台湾、海南等岛屿到海外岛链带的日本、菲律宾、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国及大洋彼岸的美国檀香山、旧金山,乃至法国巴黎等地,都建有妈祖庙,供奉妈祖神像,受到信徒的朝拜祭祀。

    李祖基在《清代台湾边疆移垦社会之特点与妈祖信仰》中写道:“举凡求福、祈祷、禳灾、祛病等,无不求祷于妈祖,妈祖渐成为‘保佑群生’的居台移民的守护神。”文中所记虽为台湾妈祖信仰情状,但在海外华人移民社会中颇具典型意义。

    妈祖信仰能够传之久远,信徒的笃信虔敬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四海广阔,唯神是凭,风涛顺道,亦唯神是主。是神之权大德美,适足侔天地而并日月也。”

    我所在的单位于“三八”期间组织旅游,我们这些男同胞“借光”而行,专车从厦门开到莆田,游过莆田广化寺后,就径直开往与湄洲岛隔海相望的文甲码头。

    由妇女节想到中国女人地位的历史变迁,进而引申至即将游览的妈祖圣地湄洲岛,心头突然闪过这么一个有趣的念头,觉得现代西方的女权主义运动,早在一千多年前的中国就已经轰轰烈烈地掀起了,至今延续不息。将妈祖信仰与女权主义联系在一起,虽然有点不伦不类,但无数男女信徒在以妈祖为中心的灵光笼罩下顶礼膜拜,不是一种中国式的女权主义又是什么?要知道,这种信仰之初,可是处于“三从四德”理学思潮盛行的南宋时期呵!朱熹压抑女性的正统理学源自南宋起于福建,将女性奉为至尊地位的妈祖信仰也源自南宋起于福建,这块“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八闽大地,是一块怎样神秘而奇异的土地啊!

    天气格外晴好,能见度相当之高。隔海相望,就见到了湄洲岛的轮廓。随着轮渡的航行,湄洲岛越来越近。轮渡靠岸,站在船舷往前跨了一步,我便确凿无疑地踏进了湄洲岛的氛围。无数海外妈祖信众一生的宏愿,就是前来湄洲岛妈祖祖庙进香朝拜。遗憾的是,不少信徒终其一生也难以如愿,只能在一次次虚幻的想象中笼罩妈祖祖庙的灵光。而我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于一跃间便踏入了圣地怀抱。

    环顾四周,澄澈与空灵顿然入怀。天是蓝的,海似乎更蓝,海面腾起细微波浪,浮光掠金,编织着既单一又变幻无穷的图案。沿着海岸走不多远,就是金碧辉煌的庙宇,与其他名山类似飞檐翘角的佛寺并无二致。湄洲虽为岛屿,但它也是山,是浮现在海中的别致的山。

    一行人随导游迤逦前行,我夹在其中,寻找着湄洲岛有别于其他宗教胜地的特殊感受。略带腥味的海风不时提醒我此刻正置身海岛,可大同小异的具有民族风格的建筑又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直至来到妈祖升天处,寻到了妈祖由人而神的原初之地,眼前的一切,才变得生动起来,并有一种飘逸流动贯注胸间。是的,湄洲岛不是一座静止的岛屿,它随着海波在永不止息地浮动;岛上的岩石树木,还有人造的庙宇,也是活动的,在信徒眼中,它们有着永恒的生命与灵魂;而岛的上空,更有生生不息的活动与故事千百年来与日俱新地上演,那是一些肉眼看不见的仿佛另一世界的物事,妈祖是活动与故事的主角,她的身边簇拥着一个个神通广大的神灵,他们那无边的法力正以湄洲岛为中心,辐射至万里之外的唯有心灵才能抵达的辽阔海域,以善良、美丽与光明将邪恶、丑陋与黑暗驱逐、征服。

    是的,妈祖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这种创造的激情与模式千百年来一以贯之。妈祖刚一遇难,当地民众就选择了湄洲岛这一视野开阔的半山腰间视为她的升天之处。林默娘的肉体消失在惊涛骇浪之中,而她的灵魂却在海涛无法施虐的地方升天。想必,这是一处可以望得见林默娘遇难海域的所在。升天之处实在是太平凡太普通了,如果不在海岛之上,这是中华大地随处可以见得到的没有多少个性特色的地方——不甚高大的山腰间,几块不是太大的石头旁,妈祖的灵魂就从这里在天风的吹送、海涛的鼓荡中冉冉飞升,一直飘到唯有神灵居住的美丽天堂。

    与其他神灵不同的是,妈祖功德圆满地到了神殿,并不贪恋天堂的奢华美景,总是以一副悲悯博大的胸怀,关注尘世大地,尽其所能、有求必应地将民间苦难与悲痛化为欢乐与笑声。

    妈祖是神,但她来自民间,在老百姓眼里,仿佛就是邻居家的一位姑娘。可不是嘛,在妈祖的纪念性建筑中,有一个圣父母祠,里面供奉的是妈祖父母。进到庙里,只见妈祖父亲林愿与母亲王氏高高地端坐祠堂中央,而妈祖呢,也有一尊雕像,就在父母旁,比父母小多了。哦,妈祖这个乖女儿,正耐心地陪伴着她的亲生父母呢。这里有儒家的孝道,更多的是普通百姓家庭的生活图景与天伦之乐。妈祖成神了,并且是“发号司令”、统领天下海神的最高女神,可在父母面前,她永远是他们可亲可爱的乖女儿。离圣父母祠不远,还有一座梳妆楼,顾名思义,这是妈祖梳洗打扮的地方。在普通民众眼里,妈祖就是隔壁林家那位爱梳妆打扮的乖乖女。而其他神灵在普通民众眼里,似乎都有一定的距离。是呵,人神之间,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不说天堂神灵,就拿人间帝王而言,哪怕出身卑微,只要一登龙廷,就变得堂而皇之,望而生畏。他的乡亲熟人、亲戚朋友,包括父母大人朝见之时,都得口称“陛下”,三跪九叩,仰面视之。唯有妈祖亲切自然、朴实无华,哪怕带有神话色彩的升天之处,也就在题有“升天古迹”四个涂了红漆字样的岩壁上方,安了五根不长的横梁,上面架一个饰有两条飞龙的小小顶棚,棚下放一供案,显得精致玲珑、简截明了。

    其实,妈祖最初的祖庙,也就搭了几根椽子,是一个相当简陋的纪念物。历经一千多年的发展,才形成了今日庞大的纪念建筑群。祖庙的建筑在增加、扩展,名称也因历代帝王的褒封而不断变化,由老百姓最初命名的通贤灵女祠一变而为顺济夫人庙,后又变为顺济圣妃庙、天妃宫、灵慈宫;清康熙后改称天后宫,这一名称一直沿用至今。

    目前游客见到的妈祖祖庙庙宇,已形成两大建筑群落。一处位于湄洲岛西轴线,由大牌坊、圣旨门、钟鼓楼、正殿、寝殿、朝天阁、升天楼、佛殿、观音殿等大小36处建筑组成,有“海上龙宫”之称;另一处是位于湄洲岛南轴线的祖庙新殿,自山顶的妈祖雕像向南伸展,有寝殿、敕封天后宫、献殿、钟鼓楼、山门、牌坊、天后广场等12个建筑项目,显得气势宏伟、气象凛然。新殿于1998年规划建设,2002年10月峻工对外开放。据有关资料介绍,仅敕封天后宫的祭拜就可容纳一千人众,而天后广场则更称得上“大手笔”,可举行万人大型祭祀活动。

    妈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间女子,但她又是一位不同凡响的神灵。在一个有着几千年封建专制传统的国度里,她必得具有一定的规格与礼仪,才能在人们心中树立起无所不能、庄严肃穆的神灵形象。

    在湄洲岛的制高点,高高地耸立着一尊属于新殿建筑群落的妈祖塑像。塑像的精确高度为14.35米,由365块花岗岩石雕砌而成,象征妈祖一年365天以总面积14.35平方公里的湄洲岛屿为基地,庇佑大地众生风调雨顺、平安幸福。妈祖雕像神态安详、雍容华美,有一种贵夫人的高雅气度,须仰视才能望得见她的端庄面容。然而,在充满神灵的威严中,这尊妈祖塑像又分明透着一股磁铁般的吸附力,显得那么慈祥而亲切,仿佛正一步步朝我们走来,将禳除灾患的圣水与降伏妖魔的神法一路洒播,平安与幸福也就在她的稳健步履中实实在在地留在了人间。

    莆田人对这尊妈祖崇奉有加,他们说自从山顶的神像立起后,台风就再也没有在莆田正面登陆过,总是被妈祖的神力一次又一次地化解到风力最小、损失最少的程度。说来也是神奇,莆田台风损失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妈祖金身千年来第一次出巡台湾的1997年。

    妈祖是人,也是神;是神,也是人;她是保留着普通民女身份,同时又具有无边法力的海洋神灵。她的形象,既有供奉在祖庙里的金碧辉煌的金身妈祖像,也有质朴无华的本色石像,还有供奉在朝天阁中的黑脸妈祖像。黑脸妈祖是台湾鹿港天后宫的分灵像,因信徒众多,祭祀不断,久而久之,供奉殿中的妈祖像就被缭绕不断的香火熏黑了。而妈祖信众不仅不忌讳她的黑色皮肤,还将这一历经沧桑,有着另一种质感与美感的塑像从台湾引回湄洲。这在华夏民族的偶像崇拜史上,也是少有的个例,一种相当特殊的“妈祖信仰现象”,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妈祖神人同一的亲和魅力。是的,妈祖就像一个调皮的女孩外出,肤色在阳光的照耀与海风的吹拂下变黑了,父母不禁疼爱地说道,你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爱惜自己!女孩娇嗔地回道,我就喜欢这个样子呗!父母宽厚地一笑道,好,好,这个样子好,你喜欢这个样子,那就这个样子吧!

    徜徉于湄洲岛规模庞大的妈祖祖庙建筑群落,我总是强烈地感到,它们是威严与亲切、凛然与慈祥、神与人、远与近、亲与疏的互补与结合。

    其实,“妈祖”这一名称更是透着一股难得的质朴。有人对此作过考证,妈祖之称源于中国南方特别是福建莆田兴化一带对女性长辈的“娘妈”敬称,妈祖最初也被称之为“娘妈”女神。后来,迁移台湾的闽人将娘妈女神分灵到当地后,每年都要返回大陆,前来湄洲岛进香谒祖,时间一长,便有了“妈祖”之称,意为娘妈之祖。

    尽管历代统治者封敕给妈祖许许多多尊贵的称谓与头衔,比如夫人、妃、天妃、天后等,可老百姓接受认可的,唯有妈祖之称。有人考究其中缘由,认为“倘遇风浪危急,呼妈祖则神披发而来,效效立应。若呼天妃,则神必冠帔而至,恐稽时刻。妈祖云者,闽人在母家之称也”。呼妈祖就像遇事叫唤自己的娘家长辈,立时奔跑而来;而天妃呢,因为有了规格,还得注重礼仪威严,等她穿上相应的衣冠,则常常误事。这自然是民众对长期沿用妈祖之称的自我解释与自圆其说,但也体现了百姓的深层心理,哪怕接受恩惠、脱离苦难、解除困厄,他们也不愿与一个高高在上、可敬而不可亲的神灵打交道。

    湄洲岛风光旖旎,遐迩闻名,明人秦邦琦有诗赞曰:“湄洲清景胜蓬莱,四望沧江天际回。月满琼波诸岛静,潮来银屋一帆开。岚华锦绣峰头积,怪石玲珑云里堆……”

    湄洲岛住着3.8万居民,有30多公里长的海岸线、14道海湾、13片海滩,线与湾、湾与滩、滩与线相互连接构成湄洲岛大海与陆地亲吻交融的亮丽风景。赭黑色的石头、金色的沙滩、蔚蓝的海水,色调是那样鲜明,这些对比鲜明的块面契为一体,又是那样的和谐。站在湄洲岛眺望四周,你不得不叹服大自然的神奇与伟大,总觉得这些鬼斧神工的创造背后,冥冥之中有一双看不见的神秘大手在拨弄、点化。阳光照耀下的大海、沙滩,仿佛遍布着无数神奇的精灵,它们在跳跃闪烁,在欢歌舞蹈,就连那些坚硬厚重的赭黑色岩石,在一道道蓝色波浪的冲刷下,在一朵朵骤然涌起的白色浪花中,也透着一股空灵,似乎会随时化为一只神龟、一个海螺或是一尾大鱼游逸而去。澄明的阳光中,满眼都是生命、活力与动感。而大雾弥漫紧锁的湄洲岛,又该是何等的神秘空幻?或则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海涛相激,那种大自然的躁动与宏伟,感应于人们心中,又将引起一种怎样的惊奇与共鸣?莫说对大自然现象无法解释的古人,就是已然知晓了这些天象之由,并不信奉任何宗教神灵的我,欣赏惊叹之余,也会生出一种自然有灵的感慨。

    湄洲岛14.35平方公里的总面积中,还包括如珍珠般散落在它周围的30多个小岛,比如羊屿、八哥岛、虎狮岛、大锚小锚岛等。几乎每个小小的岛屿都有一个动人的传说,且大多都与妈祖显圣有关。湄洲岛屿,是一个有着神灵氛围,需要神灵并且创造、产生了神灵的美丽岛屿,它的优美诗意、神秘朦胧、空灵迷幻、美好传说与妈祖信仰一道,是人类走向海洋、征服海洋的一道永恒的风景与神奇。

    每年的农历三月廿三即妈祖生日,本岛渔民禁止出海捕鱼,家家张灯结彩;外地信徒则组织进香团前来湄洲,“回娘家”进香祈祷,再将分灵妈祖神像隆重接回。来自世界各地的上岛进香团体每年达5000多个,人数多达百万以上。这样浩大的声势、汹涌的人流汇聚在湄洲岛,该是一种怎样的人间奇观呵!在这宏伟壮阔的表象背后,还有着一个让我们叹为观止的数目:全世界现有妈祖庙5000多座,信徒2亿多人,庙宇、信徒主要分布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澳门、日本、韩国、泰国、越南、柬埔寨、缅甸、文莱、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印度、菲律宾、美国、法国、丹麦、巴西、阿根廷等20多个国家和地区。

    无法亲历、见证祖庙祭祀祈祷的现场盛况,我便买了一盒《湄洲妈祖祖庙千年祈福大典》的光碟。银屏上再现的是纪念妈祖诞生1040年,也即2000年在湄洲岛上举行的21世纪第一场妈祖祭祀盛典。

    参加祭祀仪式的皆为本地男女,他们脱下日常衣着,穿上了黄绿白搭配的古代服装,看上去与古典戏曲中的演员服装并无二致。主持人撇开了难懂的闽方言之一莆田话,拖着一口较为纯正的普通话京腔。祭祀画面给我传导的印象,就是在乐曲歌声、舞蹈表演及祭祀仪式中,所有在场的人们,都洋溢着一股喜庆色彩,但更多的是庄严与肃穆。参加者神色端庄凝重,如潮的围观者也沉浸在隆重而静穆的氛围之中,没有交头接耳,没有推搡拥挤,于静静地观赏与感受中,他们似乎转换了角色,成为仪式的表演者之一。

    除了神诞日,妈祖遇难的升天日即农历九月初九这一天,湄洲岛也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而每年的元宵节,岛上居民还会围绕妈祖信仰进行一系列相关的民俗活动,如拜妈祖、接妈祖、过游、妈祖上下宫、游灯等等。

    在神诞日、升天日、元宵节这三个纪念妈祖的重大节日中,祖庙乃至岛上的每个村庄,都伴以地方戏的演出活动。请来的莆仙剧团、高甲剧团除上演保留的传统地方戏曲外,还演出莆仙戏《天妃降龙全本》、梨园教道坛戏剧《奶娘传》、闽南高甲戏《管府送》等与妈祖有关的剧目。当地百姓白天劳作晚上看戏,而那些外地的演员则是晚上演戏白天祭祀,生活、信仰与民俗,就这样紧密地融为一体。

    湄洲岛的妈祖纪念活动源远流长,早在南宋时期,妈祖庙会就已人如潮涌,盛极一时;明代庚续如前,将湄洲庙会称为“赛天妃”;清朝时期,由于乾隆皇帝曾经亲临天津妈祖庙会而越发兴盛;而我在光碟中见到的每年一度的湄洲妈祖祖庙千年祈福大典,则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妈祖千年祭”。

    人类迄今仍有许许多多无法认识的遥远空间与物事,比如我们虽然可以离开地面从遥远的空间系统地观测地球,但隔了平均3800米的水深,大洋海底依然无法成为遥感技术的观测对象。也就是说,人类今天仍然难以全面而有效地认识占有地表面积三分之二强的辽阔海洋。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神秘现象、偶然机遇等多重因素,都为宗教信仰、神灵世界提供了一定的空间与土壤。湄洲岛上千百年来的妈祖供奉、祭祀、祈祷,已在岛的上空,氤氲着一团缭绕的香气云雾,形成了一种浓酽的妈祖崇拜氛围,一个肉眼看不见的海神活动“场”,一种长期积淀下来的妈祖显圣、救困解厄的心理暗示……我们一行在岛上住了一晚,我独自一人走出宾馆,走在蜿蜒盘旋、寂静无人的山道上,觉得夜色笼罩下的湄洲,更显朦胧与神秘。大自然本身所具有的神奇怪异与人为的营造加强,它们构成一股合力,使得湄洲岛成为一处海上仙境,更使得妈祖信仰一代代地庚续下来,且大有后浪推前浪,一浪高过一浪之势。

    妈祖信仰不是宗教,它没有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那样完整的思想体系,没有对生命本源、生存意义的终极关注与追求,没有严谨的神灵谱系,没有严格的教规教义……它与中华大地盛行的佛教、道教、儒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妈祖信仰将有关三教的神灵、教义等“为我所用”地纳入自己“旗下”;而三教对待妈祖,先是称为淫祀排斥,后来则争相接纳乃至争夺妈祖,特别是有关妈祖神话,更是打上了佛教与道教相互调和的色彩;而一般人则将妈祖信仰纳入道教的框架与范畴之中,将其视为道教的一个分支,毕竟,道教是一种“土生土长”的本土宗教,国人对它有着难得的亲切与好感。

    作为一种不是宗教的特殊民间信仰,妈祖崇拜是人与天的中介,是中华民族走向大海的一种心灵寄托与精神抚慰,是海洋文化的一个分支。它的底里,藏着民族传统文化的心灵密码。当人类的认识能力、征服自然的能力有限之时,借助妈祖神灵,可以得到暗示,获取勇气,增强信心,可以将人的力量在艰难困苦的状态下发挥到一种少有的极致;可以增强海洋社会内部的凝聚力,强化海上活动的群体精神;在异国他乡,可以联络乡情,调节人际关系……信仰是一种支撑,有支撑与没有支撑对既渺小又伟大的人类大不一样。当人们在虔诚的崇奉中,点几根香烛,供几盘祭品,以极少的物质,就能获得战胜困难、解除凶险的大无畏勇气与力量,获得昂扬向上的信心与希望。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也算得上华夏民族的一种生活技巧与生存智慧。

    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达,对世界认识的不断加深,人类面对海洋、走向海洋的风险小了,但妈祖信仰依旧。在两亿多信众中,知识分子肯定占有相当大的比例。他们对物质世界、对人类宇宙有着相当深刻的认识,却仍旧信奉妈祖。与其说是供奉神灵,不如说是寻求一种寄托与力量。不仅知识分子,就连东南沿海一带的居民,特别是年轻的一代,在科学文明照耀的今天,他们也不会相信真的有妈祖这么一个驰骋海洋、无所不能、无处不届的专职海神,但他们对待妈祖祭祀仪式,仍是那么虔诚,那么庄重。长期以来,东南沿海特别是福建沿海一带的居民,从小就生活在妈祖信仰的氛围之中,耳濡目染,千百年来一以贯之,妈祖信仰就是他们的历史与生活。这一民间信仰对莆田地区特别是发源地湄洲岛而言,还带来了当初意想不到的相当可观的经济效益。

    妈祖信仰延续发展至今,已成为一种较为凝固的仪式,一种强大的向心力、亲和力、凝聚力与融合力,一条坚韧的纽带,一座沟通的桥梁,将全球炎黄子孙,特别是两岸三地的民众从生活到心灵,从世俗到精神联成一体。湄洲岛是妈祖信徒心中的圣地,享有“东方麦加”之誉。该岛距台湾台中港仅72海里,这里一度是对台作战的军事最前线,如今每年都有无数台湾妈祖信徒前来祖庙进香朝拜。从1987年至2003年间,台湾前来湄洲祖庙进香的团组共1万多个,达百万人次。据有关资料记载,全球共计5000多座妈祖庙,台湾就有3000多座;台湾2200多万人口中,妈祖信徒达1600万左右,占总人口的70%强。1997年,妈祖金身第一次走出湄洲岛,于1月24日至5月5日出游台湾19个县市,信众争睹如潮,膜拜者达一千多万人次,在台湾掀起了一股持续不断的“妈祖热”。妈祖信仰对香港的开发也起过有力的推动作用,四处建有妈祖庙,清朝以前就达55座。而澳门之名,就源于妈祖阁(也叫娘妈角)这一庙名。

    纵观妈祖信仰一千多年的延续推进,我们不难勾勒出如下一条发展线索:由渔家女儿到民间女巫、地方海神,由官方认可与朝廷册封,在不同的距离与不同的人众中广泛传播,经过千百年的内化与积淀,形成了独有的妈祖文化现象、经济现象乃至政治现象,涵盖哲学、宗教、思想、政治、经济、历史、文学、美学、民俗学、社会学、心理学等诸多学科与领域……

    于晨曦中告别湄洲,薄薄的晨雾及艳红的朝阳将岛屿峰巅的妈祖塑像装点得缥缈而空灵、美丽而神奇。船开了,清晨的大海,涌动着一片少有的生动与灿烂。默默凝望渐行渐远的湄洲岛,那耸立山头的妈祖神像,自然是渐远渐淡,而心中的妈祖,却渐近渐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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