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连队是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一片绿洲,整个连队的职工住宅被一个长方形的土坯房围着,院子中央坐落着食堂饭厅(兼做会场)。厅前垫起了一个土台,春华就站在土台上喊。我猜院内的各家各户都听到他的呼喊了。
我拱在被窝里刚刚进入梦乡,春华一喊,我又醒了。昏黄的灯光里(十五支光的灯泡),爸爸妈妈坐靠着床档。戈壁滩的风刮得窗玻璃“格楞格楞”响,像牙齿打颤。
爸爸说:“春华这个人,平时闷葫芦一个,这几天喊得劲道那么足。”
妈妈说:“喊喊也替大伙出出气,十来户家的鸡都被偷了,能不恼火?”
爸爸说:“春华光棍一条,又没养鸡,喊啥?”
妈妈说:“替大伙喊喊啊,偷鸡的看来是老手,又不像是黄鼠狼偷鸡,春华喊了三天,三天没有出过偷鸡的事儿了。喊喊管用。”
春华已经三十出头,娶不上媳妇。平时,连我们小孩都敢欺侮他:“春华,你过来,我们给你说个媳妇。”他准服服帖帖地听我们调遣。他在马厩当饲养员,铡草,他也做副手,坐着往铡刀里喂草。我们一帮小家伙常去马厩捉麻雀、爬草垛。他有一句没一句轰我们出去,我们不睬,他也没奈何。
我猜他这么连日对着黑咕隆咚的大院穷喊——反反复复都是那一套话,像车轱辘打转——一定跟小偷结了冤恨。
爸爸说:“我得出去说说,老是喊,影响职工休息。”
爸爸是连长,这档子事当然要出面。不过,爸爸查不出小偷,也恼怒。农场场部有规定,每户都养三只鸡,连续数起失鸡案发生,职工情绪沸沸扬扬。何况,正值春耕春播的季节。
爸爸套上棉衣棉裤,一阵寒气涌进来,我知道爸爸悄悄出了门。
“春华!半夜三更,你穷喊个啥?”爸爸嗓门粗粗地说,“明儿一早,你来一趟!”
于是,我听到风刮过地皮、刮过柴垛的响动。
第二天,一阵讲话惊醒了我。
爸爸说:“春华,你不累吗?你不累,大伙儿可累了,来,坐下来一起吃早饭,黑地里,你对谁喊呢?我是听累了,你不累?我想不到春华还有这股子劲儿!你倒说说看,我知道你没养鸡。”
春华可怜巴巴地说:“连长,我不是对谁喊。我这么喊,小偷大概也能听见。连长,你一直关心我,我心里知道。我只觉得,我这么喊能喊住我自个儿。我要是不这么大声喊,我也会做出那些‘三只手’的勾当。我很害怕,所以,我穷喊着,我只是担心自个儿。我这么喊了,我那个念头就喊掉了。我老觉得自个儿也是‘三只手’。连长,我没偷那些,我也不清楚谁偷了鸡,我只是喊住自个儿,我心里藏着‘三只手’。”
爸爸笑得喷出一片嚼碎的馍,说:“春华,你倒是斗私触及了灵魂。好了,今晚起,你就停止喊了。”
春华说:“有时候,我害怕……”
爸爸说:“堂堂男子汉,害怕什么?春华,我看你样样不比人家孬,却讨不上个老婆。”
春华说:“连长,我害怕我自己。今天,说了,我就不害怕了,连长。”
爸爸拍拍春华的肩头,说:“这就对了,春华,年纪轻轻,没讨上老婆,还算个后生,后生的头脑不要这么复杂,你又没偷,你害怕个啥?”
春华一走,我忽然跳下床,说:“春华这个‘三只手’。”
爸爸虎起脸,说:“你莫胡说八道,春华可是要讨老婆的人噢。你小子别乱传闲话,传出去,我非把你屁股打成八瓣!”
我冲着妈妈扮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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