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爸爸来了,我已经烧成灰烬——天暗下来,好像我闭上眼一样。爸爸的手抚摸着我的脸,我脸上小虫一样痒痒的,汗珠就没有了。爸爸的手像砂皮那样粗糙,我应了声,我说我渴。可是,我一喝又爆炸似地喷吐出来。
事后,我还去了连队旁边那个麦秆垛,妈妈已抖不出夏天侥幸留存下来的麦粒了。妈妈说要给我炒麦粒。她以为我很乖。我发烧烧乖了。妈抖了足足一锅麦粒儿。可是,我在燃烧。
起初,我只知道离连队稀疏的灯光越来越远了。我望见夜空的星光,又冷又远。爸爸叫我,我应了。我像簸箕里的瘪谷,似乎要被抖出去。隔了一年,我上学了,爸爸说起那天晚上带着我前去沙井子医院。医院离连队二十多公里。他借了一辆自行车,我坐在后架上。他一手扶着我,一手掌车把。路是机耕路,下过雨,又干了,留下一棱一棱的辙沟,跟搓衣板差不多。没有月亮,爸爸凭着印象骑——他不知走了多少趟了。
隔一会儿,他唤我一声。起先,我能立即反应。渐渐地,他喊几声,我回应一声,仿佛我落在一个深深的枯井里,好一晌才能发现声音。他说:骑了一半路,你就不做声了。他便停下自行车。他后来说自行车锈住了一样,蹬不动了。都是泡土,淹没了钢圈。我浑身烫得像炭火里的番薯。我总算应了一声,很微弱。我听他说起那晚上的情景,我说我记不起来了。他说你怎么记得起来,你跟没扎绳子的麻袋一样坐不住了。爸爸索性弃了车,推进路边沙枣林子丛里。三天以后,他来,车子仍旧老老实实地躺着,他说:那时候,家门都不用上锁呢。
爸爸背起我抄近路走。其实没有路,只是不走三角形两个直边——机耕路,而是穿那条弦——收割了的田野,还横着一条条网一样的排碱渠、运水渠。我学几何课程时想到了爸爸背我走的路。我的几何成绩很好。
爸爸仍然走一阵,唤我一阵。我已经毫无反应了。爸爸还是喊。我猜是他多么希望我能应一声呀。我却没有回音。爸爸力气很大。平时,一手能拎起一个麻袋,轻易地托上肩,麻袋装填百把斤的谷物。不过,他告诉我:你那天晚上好像在长肉一样,很沉。我唯一能想象出来的是他背脊透出的浓重的汗味。大概我变成了童话中的妖魔,背着背着便成了一块沉石,慢慢地又变成了一座山。那是初冬,沙漠边缘的绿洲,夜晚冷得像冰窖。
半夜,爸爸背我闯进了医院,弄得医生护士措手不及。我连鼻息也没了,脉搏已经搭不出了。半个小时一针,半个小时一针,一直打到天亮。说是打的强心针。阳光照进病房,我又像一头冬眠的动物一样苏醒了。
爸爸却病倒了,我起来去他那个病床——我和他的病床并排,好像他身上刚搬掉一座山。我还害怕他被压进去,我便拉着他的手。他说:我还怕你这袋稻子口没扎紧呢。
第三天,爸爸牵着我的手出了医院。他说:要不要背了?我说:我能走。他笑了,说:怪是怪,又神气活现了。我们穿过留着稻茬的田野,稻茬又细又嫩的叶片,打了霜,枯黄了。我的鞋子和裤褪都被融化了的霜浸湿了,还粘了草籽儿、小虫儿。爸爸说:跑慢些。可别抢先登上了笔直的机耕路。
爸爸叫我等一等。他走进路边的林带,当时,我感觉他像耍魔术一样竟推出一辆车。他摇摇车,落下些打算越冬的昆虫,好像它们找错了家。我笑它们笨拙地在泡土里惊慌地拱爬的样子。我记起了那天晚上就是这辆自行车驮着我的。
爸爸骑上车,说:我们上路。我一跳,坐上后架。那时我的个头还矮,刚上小学一年级。我这袋稻子差点倒出来了呢。我高中毕业,下连队,我体会了种稻子的辛苦。塔里木盆地的绿洲,只能种一季稻,很香很甜。
农场要保送我上大学,政审那道关被卡住了。于是,我知道了爸爸不是我的亲生爸爸。我一直没响声,爸爸妈妈大概以为我蒙在鼓里。我想没必要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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