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深处-良心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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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忘不了宁立本家那棵老枣树。

    在他办公室里,我吃着枣子又想起它。插队那年头儿,我口袋里装个牛皮纸折叠的钱夹,塞些皱巴巴的零碎钱,够买冰糕或汽水儿,舍不得买水果。老枣树的果子刚发虚,皮儿微白,我和石光亮就摘着吃。次数多了,对它的枝枝杈杈都看得眼熟。它长在宁家前院的墙根儿处,朝院内弯弯地倾斜着,枝梢伸过大门内的影壁墙。像个驼背老头,俯视着院里都在发生什么。

    三十多年过去,我对汇龙村仅记个大体印象:一条大壕沟,豁豁牙牙的沟岔,起起伏伏的土岩头。上面长着杂乱的枸树、荆条和荆棘,夹着些野生柏。下面一片窑洞、瓦房、土坯墙、曲曲弯弯的路。这些,都很模糊了。只有那棵老枣树的姿态,至今仍记得清晰。

    宁立本的娘说,这树勤,从不偷懒,年年结出成串成串的枣。疙疙瘩瘩的,把树枝儿都压弯了。平时,对它并不怎么浇灌,都忘了这茬事。它就凭根扎得深,全靠地力,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接着又一个轮回,生生不息。它就像个宽厚的长者,浇不浇水都不争,只管尽心尽性地长果子。好像说,我是枣树就该结枣,不求别的。

    老枣树扎在黄河流域的沃土,带着邙山的精气神。邙山不高不奇,平平淡淡,没有峭拔的峰,准确说是道光秃秃的土岗岭,刻着横七竖八的冲沟。远看,很像疙里疙瘩的老树根夹着曲里拐弯的缝儿,带着原始的古朴。

    老枣树挺着铁黑色的树干,披着鱼鳞片似的老皮,颇像满身褶皱的老头儿。花呢,金黄色,小米粒般的细碎,散在茂密的叶子里,细碎得几乎分辨不出来;清香味儿,很淡,几乎闻不到花粉气。你初次见到枣花甚至疑惑,这也叫“花儿”么?它太不显眼,更不张扬,就那样儿,朴实得不能再朴实了。它就像黄河和黄土高原的风情凝缩。果子,似乎就是古朴风味的提纯。我深情地问宁立本:

    “老枣树还在吗?”

    “在,照长着呢。”

    他告诉我,改革开放三十年,汇龙村早不似当年,已整体搬迁到洛河岸边。原来那条大壕沟,也全部平整为耕地了。当时,他特意给村干部交代,老枣树一定要留住。老家没了,总得有个标记啊。有它在,能记住老家在哪里。

    2

    老枣树年岁久了。宁立本说,是他爷的爷种的。有年冬天,刮着西北风,他爷跟着他爷的爷扛把小头,跑到邙山岭上挖了棵小酸枣树,才一指头粗,移栽到院里,后来嫁接成大枣。那时宁家还穷,从宁立本的曾祖辈才渐富起来。新中国成立前,他家已是村里的头号大地主,有几十顷地。村里的穷人们,大多都给他家打过工。

    新中国成立后,宁家的主要房产充了公,变作村部和学校。还有些分给了穷人家,仅留下处小宅院:三间瓦房,两孔窑洞,还有那棵老枣树。

    我在汇龙村插队时,他爷爷还在世,那时已八十多岁,很清瘦,留着长长的白胡子。他读过私塾,有些读书人的温文气质,看上去慈眉善眼儿,很平和宽厚的样子。并不像电影里的周扒皮或黄世仁,一脸凶相。不是的,真的不是。地主确有很坏的,但不全是恶棍,那叫一概而论,也不客观。

    但“文革”那年头儿,把人统统按阶级分好坏。在村里,贫下中农是上等好人,最坏的是地主,还有“中等好”(中农)和中等坏”(富农)的。他爷是头号大地主,当然是头号大坏人。当时有规定,地主分子“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这样子,我为表现阶级觉悟高,每看见他爷跟避瘟神似的。他也不敢跟我多说话,仅是微笑着点点头,显得很“老实”。

    可没想到,老爷子在外不敢“乱说乱动”,到家里却“不老实”。宁立本曾私下告诉我说,他爷在家里偷偷教他读朱熹的《四书集注》。那是他爷上私塾的课本,纸页已老旧成古铜色,发着霉味儿。当时正搞“批林批孔”运动呢,读这个犯禁。他很惊讶:“这是儒家的书呀,还读?”爷爷却说:“这是咱的文化血脉,咱的根呀!你把老祖宗丢啦,还是中国人吗?”也许,他正是受过老祖宗的训化,才不至于那么野蛮?所以新中国成立前并不凶恶,据说还做过不少善事呢。村里人都这么说。

    为此,村里开批斗会时曾闹出过笑话。有个贫农老头叫王大壮,我们都称他“大壮爷”。当年,他曾给宁家扛过长工。有次开批斗会,让他到台上控诉“血泪仇”。这老头耳聋,也有点糊涂。上去后竟一直说宁家待他厚道,惹得哄堂大笑。主持人几次提示:“别讲这个!只讲,他咋剥削你啦?”大壮爷木愣着脸,好像没听懂,仍顺着自己的话头往下说。主持人急了,索性直白地提示:

    “你只说,他骂你没?打你没?”

    “骂?没有。打?也没有。”

    “那,他亏待过你没?”

    “你说啥?亏待?”大壮爷没听清。

    “就是说,他坑害过你没?”

    “哦!得说这个呀?让我想想、想想。”他挠着光秃的脑袋想了会儿,竟发愁了,“哎呀,想不起来。说实在的,东家待我真不赖。他吃啥我吃啥,没两样。我有时回家,还让我捎白蒸馍或烙油馍。掏良心说,待我真……”

    “打住打住,你你你……下去吧,真是的!”

    大壮爷稀里糊涂站起来,拄着拐杖一趔一趔走下台子,坐回自己的板凳上。周围人直发笑。他呢,仍不知哪点儿说错了,坚持说:“真的呀,东家待我真不赖!我是有啥说啥呀,人得讲良心不是?”周围人更笑得东倒西歪。

    从这个故事里,我感觉他爷是不算很坏,至少有人性。因而实际上,他在村里没啥民愤,即使在“文革”年代,乡亲们对他也不恶搞。有次,他戴着一米多高的纸帽子游街。七十多岁的老人,拄根弯棍儿前面走,后面跟群呼口号的,敲着锣,耍猴儿似的在村里转。他走得慢,造反派头头王铁柱大声呵斥:“磨蹭啥?不老实!快走!”说着猛推一把。他没防备,咚地跌倒在地,磕得鼻子喷血,顺着胡子梢往下滴。有个中年汉子平时说话结巴,我们都称他“结巴叔”。他当时看不下去了,一急起来,说话更是结结巴巴:

    “他恁大大大岁……你咋咋咋能……”

    他结巴着,猛拽住王铁柱的胳膊甩到一边,赶紧把老爷子搀扶起来。周围的人都愣住了。这个突然举动仿佛惊醒了人们的恻隐心,竟忘了他是地主。都觉得,一把瘦骨头的老人跌得满脸是血,挺可怜的。于是顺着结巴叔的话头,朝王铁柱嚷嚷起来:

    “是呀,他恁大岁数啦,你咋能这样呢?”

    “你看你!七八十的人啦,能经住这一拳吗?”

    “这孩子!咋能这样哪?”

    打这之后,地主老头仍不断挨批斗,却没人再对他动手动脚。山沟人厚道,在那疯狂的年代还固守着良心。也许是偏僻闭塞,阻弱了外界冲击,才幸存些古朴的人情?就像在深山白云处,更可能寻见最自然本真的东西?

    3

    那时,宁立本正在上小学。他背着“地主羔子”的臭名,不气壮。每次去上学,母亲都要叮嘱千万别惹事。他就像背着“千万”条戒律,哪儿敢惹事呢?可他不惹事,别的孩子还老找事。这没法子,他只有当受气囊儿。

    班里有个学生叫二孬,个头高大,打架谁都怕他,自然有号召力。他一喊“打倒地主羔子”,大伙儿便跟着上。他被摁倒在地,糊里糊涂挨顿揍。他势单力薄不敢反抗,也没能力反抗,只有挨揍的份儿。有好多次,都这样。

    也怪他聪明。比如识字,他几乎看一眼就会写,而有些孩子手把手教多遍,愣是学不会。老师有时不耐烦了,朝那学生发火:“笨,你看人家立本,一教就会,你真笨死啦!”这话是有毛病,极易招惹笨学生嫉恨。而他,居然被夸得很是得意,竟忘了自己是“地主羔子”。这样,他的倒霉出身和聪明天赋共同构筑了遭人仇视的世界,经常面对冷漠或敌意的目光,动辄便挨揍。

    在学校挨了揍,回家还得补顿揍。父亲脾气暴躁,每见他惹了事,不容分说便抡起破鞋底子朝他屁股上猛抽。爷爷疼孙子,忙过来拦挡,把父亲训斥一通。

    “你不问孩子对错,只管打,有这样当爹的?”

    “不是不问,咱这家,惹不起事呀!”

    “孩子生到这家够可怜啦,你还打!”

    父亲只得扔下鞋子作罢;再遇到这类事,仍照打不误。他十岁那年,父亲患病没钱医治,走时才三十多岁。实际上,他不是脾气暴躁,而是家里靠他出力干活、养活老小,在外见人还得低声下气,委屈啊!窝囊气没处发泄,便拿儿子当出气筒。

    升到小学四年级后,他的处境才有了改变。不是说“地主羔子”可以不挨揍了,而是算术题有了难度。

    二孬越学越糊涂,开始抄他的作业。自然得给他撑腰,否则不能抄作业。这样,才没人敢再找他的岔子。后来又有新发展,他渐渐硬气起来,竟开始挟持二孬了。有时,他捂紧作业本不让看,二孬抄不成。没法子,只好商量出个妥协的办法:每抄一次作业,给他半个麦子面馒头作为交换,他才放宽政策,允许一直抄下去。等于说,他是用智力换人权,进而还能换馒头。

    出校门后就不行了。没有二孬护驾,小伙伴依然欺负“地主羔子”。放罢学,都要去放羊。遇见片茂盛的青草,他们就把他挤到一边。他腼腆怕事,不敢反抗,只得把羊牵到啃剩下的草地上。那羊不憨,扭着脖子舍不得离开,可主人太软蛋,硬把它拽到一边去啃剩草,活该跟着受委屈了。

    有次,他不经意往草地上撒了泡尿,那羊忽然吃得欢快起来。这是个发现。他脑瓜聪明,很快琢磨出其中的奥秘———八成是尿里有盐分,羊才吃得欢。后来又试了几次,果然很灵验。他看出门道了,每次去放羊之前,先喝一肚子水,能多撒尿。那羊每次都吃得肚圆,久之,竟比别家的羊都明显长膘。小伙伴们惊奇地问咋回事?他偏不说,还窃喜着,别家的羊吃好草却长不胖。这样,他在垄断“发明专利”的同时,也替他的羊讨个公道:咱吃不着好草偏长胖,让别家的羊“瘦”去吧。

    他是生得聪明,却长得不是地方。背着沉重的政治负担还挨打,吓得没了胆儿。就这样,聪明并怯懦着———这成了他的性格。

    那时老吃不饱,肚里经常饿得咕咕叫。枣没长熟,他就爬上去摘。有次,母亲发现了。不是怪他偷枣,是怕摔下来,怕吃青疙瘩枣拉肚子。便操起扫帚,想教训他一下。他吓得赶紧躲闪,母亲撵着打。直把他撵得钻到床底下,蜷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母亲心软了,说:“你出来吧,妈不打你了。”可他仍不敢出来,哆嗦着说:“我怕,我怕。”

    母亲突然难受起来。她知道,孩子是在外受人欺,回到家还老挨揍,才懦弱成这样子。她扔下扫帚,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心疼地哭了。

    “孩子啊,你生到这家,憋屈呀!”

    4

    他后来能去县城上高中,是个很偶然的例外。当时是推荐制,按政治标准,“地主羔子”绝对不行。但有个特殊政策,对极个别表现好的“可教子女”给予照顾。这概率极小,他居然摊上了。就是说,他是个没有坏到底,还可以教育改造的坯子,为体现那个政策才上的高中。就这身份,在全是“根红苗正”的同学中,矮人一头的。

    那时是靠挣工分吃饭。父亲死了,母亲体弱。爷爷已八十来岁,干不成重活儿。这样一年下来捞不着多少工分,当然也分不到多少粮食。他每次去县城上学,老是背一袋子红薯,拎一瓶咸菜丝。他本来身份卑下又这样穷气,在城里的学生面前,想不自卑都难。

    在汇龙村插队那会儿,我印象中,他夏天总是穿件天蓝背心,都洗发白了,下身是件皱巴巴的黑裤子———那是把尿素袋子拆开,染黑后缝成的裤子,跟纸灯笼似的。他看见钟梅韵便发窘,不是脸皮儿薄,实质是自卑。因此,他绝不会像石光亮那样,对她死皮赖脸地穷追。不敢,也没可能。

    严格说,他跟田家也不是门当户对。起初,田俊凤她爹就反对这门亲事。嫌宁家太穷,还是地主成分。她是看中他有文化(高中生在村里很稀少),长得英俊聪明,也很实在,硬是认定了。老爹气得咬牙跺脚,骂女儿死心眼儿,她说:“我就是死心眼儿,非吊死到这棵树上不可!”

    在乡下定个媳妇不容易。据宁立本说,为这事,他家几年没吃过白面馍。就靠那点儿工分挣来的粮食,从牙缝里省出两缸麦子。母亲好强,知道亲家嫌穷,饿着肚子也要撑骨气。她把积攒的麦子全卖掉,买了块“上海牌”手表;剩下的钱已不多,借了些凑够一百元,跟手表合一起作为订婚礼。这在当时够重的,也很体面。

    乡下管订婚叫“换手巾”,就是,男女双方互换个包有礼品的手帕,便算是定了。男方的礼品贵重些,女方包个笔记本或钢笔就成。一般是这样子。那天,田俊凤和她爹来到家里。说了会儿话,宁家母子去窑里做饭。屋里只剩下父女俩。宁立本去前院地窖里拿萝卜,隐隐听见里面在嘟哝:

    “你看这家,破成这样儿!”田俊凤她爹说。

    “破又咋的?有吃有喝就成!”

    “吃喝?哼哼,你看这粮缸里,都见底儿啦!”

    他听见掀粮缸盖儿的声音,便知露馅儿了,赶紧走开。回到窑里,母亲仍高兴得合不拢嘴,直夸俊凤长得俊俏。还说包的礼不丢人,准让亲家喜滋滋地走。他听着这话一阵酸楚。眼看母亲勒紧腰带省吃俭用,身子都快瘦成干柴火,就为撑个面子,却露了底儿,仍被亲家小瞧了。

    换罢手巾,日头已是偏西。送走客人,宁立本回到屋子里,把田俊凤赠送的手帕打开来。冷不防地,抖落一沓十元的人民币!他一下子惊呆了。原来,她把钱全留了下来,一分都没带走。笔记本里还写了几行字:

    立本:

    咱俩能有今天,我很知足。手表是你和母亲的心意,我收下。钱就不必了,也给得太多。屋里的粮缸我都看了,明白钱是咋来的。以后的日子很长,何必这样紧挤呢?这钱,再去买些粮食吧。我不图这个,只图你一颗心就足够。

    另外,这钱是我偷偷留下的。千万别让我爹知道,会吵我骂我。也别告诉你爷你妈,怕他们会伤心。只让你心里清楚,我乐意这样做!

    恢复高考那年,宁立本考上了大学。据他说,田俊凤把那块上海牌”手表也送了回来。说是在乡下干活儿用不上,而他在学校见天上课下课、吃饭睡觉都得把握时间,用得着。那手表,她一次都没舍得戴。

    爷爷是有眼力的。他见这姑娘不图钱财,认定是个“旺夫命”。爷爷对他说:“妻贤夫祸少啊。甭担心她将来会贪富贵给你惹麻烦。”

    5

    宁立本说,他这辈子最敬重的是爷爷。

    那年,他考上省城的华原大学,属全国名校。在高中同学中,能考入这等名校的只有他和钟梅韵,全县都没几个。这是宁家“光宗耀祖”的事。去省城报到那天,爷亲自把他送到县城火车站。他是跟钟梅韵一起搭车去的。爷爷早就看出来,他对这姑娘有心思,只是自家穷又是地主成分,不敢有“那想头”,才跟田俊凤订了婚。此刻,爷爷见他俩偏巧碰在一起,不免有顾虑。临上车,他拉住孙子紧叮咛了句:“记着,别忘了俊凤,多给她写信!”他恭顺地点点头:“我记着呢,会的。”

    他上大二那年爷爷去世了。

    病危之际,他从省城跑回来。爷爷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那几天,田俊凤一直守在病榻前。虽然没过门,她却尽着孙媳的孝道,给爷爷喂饭,端痰盂,甚至倒尿盆……爷爷临终前一天,突然变得特精神,声音也很洪亮,他握住孙子的手,大声说:“你给我听着,立本!俊凤可是个好媳妇。你如今上了大学,不能嫌弃她!”

    “我听着呢,爷爷,我听着呢。”

    “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可知啥意思?”爷爷没等他回答,接着说,“立本,就是立在天地间,要守住本心。你可去求功名求富贵,但不管当多大官挣多少钱,都别忘了,守住做人的良知、良能、良心!”

    他紧握着爷爷的手猛地一抖,觉得这话跟明代的“心学”有相通处。他是哲学系在校生,课堂上刚讲过王阳明。他越发敬佩爷爷,竟懂这个。爷爷说罢松开他的手,又让田俊凤坐到床沿上,很深情地嘱咐了一段话:

    “你是好闺女。立本遇上你,福气啊!我这孙子呢,不笨。就是从小被他爹打怕啦,胆小腼腆。可话说回来,人得有敬畏心。若没点儿怕惧,迟早都要惹祸的……凤啊,爷爷交代句话:以后的日子长着哩,你对立本得不断提醒着点儿。男人在外闯天下,容易跑野迷心性。记着,多提醒他呀。”

    老人喘着粗气说完这段话,已累得没了力气。他闭上眼歇了会儿,呼吸才渐渐变得匀称,却像抽风箱似的带着哨音,很微弱。宁立本见爷爷陡然这么精神,以为病情好转了呢。但他不知道,这其实是“回光返照”。

    据说,很多老人临终前都有这现象,脑子突然很清醒,有些话还说得很深刻。能否说,他是在阴阳两界徘徊,在人神交际的恍惚中,窥见了生命的真相?或者说,他是将走完生命的全部历程,才贯通了它的完整的意义?但“完整”意味着生命的尽头。这有点儿悲哀。

    老人第二天就不行了。他在“回光返照”中说的那些话,成了临终遗训。断气前,他已说不出话来,老用食指捣着自己的心口,像是要表达什么。宁立本悟出来了,仍是告诫他要守住做人的“本心”,实际上,还是怕他对田俊凤会变心,或是脑子里仍闪着钟梅韵的影子?那是老人的一个顾虑。当着田俊凤的面不便直说,也说不出来。宁立本心里明白,完全能意会出爷爷的意思。

    “爷爷,我明白您的意思。您的话我记着呢,记着呢。”

    老人终于松了口气,那只手安然地垂到了床沿上。他是见孙子听懂了记住了,才慢慢闭上眼,撒手而去。

    6

    大学校园里横着一条河,把校园劈作两半,正好区划出文科和理工科。钟梅韵是园林系,在河南岸。宁立本是哲学系,在河北边。

    在上大学之前,他在她那儿一直很自卑。上高中时,他俩都是全年级的拔尖学生。但知名度大不同。她是公认的“校花”,全校都认得。他呢,穷,土气。很少引人注意,外班学生大多不知他的名字。倒是他的裤子有点特别———偏开口。他去县城上学没像样的裤子,借表姐的。有次,全校公布考试成绩,他居榜首。外班学生惊讶地问:“宁立本是谁?”答:“就是那个穿偏口裤子的!”他就这知名度,人人都知其裤子而不知其名字。在他的心理上,学习成绩优秀并不能抵消自卑。

    考上名牌大学不光改变了命运,也改变着心理状态。

    那天,他跟她一起搭火车去省城报到。手里的录取通知书都一样,这很重要,它表明新的身份———都是处在同一个层面的,似乎原有的落差扯平了。这对他是种鼓舞性的心理暗示。一路上,他跟她边走边聊。以往,他见她不敢正视,说句话都脸红。哪儿有这勇气啊?此刻连他自己都惊异,怎就不羞怯了呢?实质上,自卑感是现实落差的心理折射。当落差不存在时,它会在不经意中淡去,一种很自然的心理转换。

    开课后都忙起来了。恢复高考后的七七、七八两届大学生,都在社会上晃荡多年,逮着重新读书学习的机会,不易呀。那是如饥似渴地下闷功。他和她只隔条河,来往并不多。都在埋头读书,老觉时间不够用,挤不出空儿。

    偶然碰面,多是在图书馆或阅览室。有次,他借了本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而她拿了本计成的《园冶》,是明代的园林学著作。俩人互相交换着翻看几眼,都觉挺新鲜、有趣。这就各讲各的“学问”,见面都有说的。

    郭于敏不断来找钟梅韵。这很正常,因为是恋人。

    不很正常的是,石光亮也时常到华原大学来。说是找他玩儿,实际想见钟梅韵。这就不大对头,明知人家有恋人,还来缠磨个啥?可石光亮总有那想头。他不敢单独去见她,怕讨没趣。每次都拉上宁立本做伴儿,也是个避免尴尬的法子。

    有天傍晚,石光亮又来了。说是去看电影《阿诗玛》,刚解禁的影片。石光亮在雪地排了半天队,才抢到三张票。这次又拉上他去邀请钟梅韵。而她压根儿就烦石光亮,不愿跟他一块儿去看电影。好说歹说,才勉强答应下来。

    那晚,他是第一次跟漂亮女生看电影。而且是“文革”中禁演的爱情片,刚解禁。他也是第一次看这样的片子,带着好奇、羞涩、激动和些许的恐慌心理。当看到阿牛搂着阿诗玛骑在马背上的镜头,他惊讶得目瞪口呆,心里狂跳不止。他跟她紧挨着坐,有种很异样的感觉。整场电影看下来,他一直坐得端端正正,不敢扭头正视她,眼角的余光却不停地偷瞟着。偶尔,不经意碰到她的膝盖或胳膊肘,仅是些微一触,很轻,他的心便咚咚狂跳,皮肉发起瑟瑟抽搐,痉挛性的。

    电影结束后,他跟她一起乘公交车返回学校。车上很拥挤。他紧贴着她的身子,在车上摇来晃去。她的发丝散发着香水味儿,拂扫在他脸上。他感觉,那头发像是撩拨着他的心,痒丝丝的。他右手拉着横杆上的铁环,衣袖时不时蹭上她的脸。回到宿舍后发觉,那衣袖上有脂香味儿。他睡不着了,躺在床上摸着黑,把那衣袖嗅了几遍,只觉脂香气顺着鼻孔,一股一股往心里钻。

    他直折腾到半夜没睡着。

    宿舍临着那条河,下弦的月芽儿爬上岸边的柳梢头。斜照在他的床头上,被子一半儿罩着月光,另一半儿是淡淡的朦胧。他看下手表,已是深夜两点了……但这一看惊颤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痴迷的狂想了。

    手表对他是个提醒,那是他跟田俊凤的定情物。这使他好像猛地意识到,自己是订过婚的男人。这个事实让他不安。上大学后,母亲体弱多病,田俊凤虽然没过门,却替他把家务事全揽了下来。可这会儿,自己却对另一个女人想入非非……他顿然有种愧疚感。觉得,刚才那种痴想,就像是种见不得人的事。

    “妈的!真没出息,想到哪儿去了都?”

    他暗骂着自己,思绪被拉回到老家的回忆,眼前闪出一串儿零碎、散乱的场景:“换手巾”时的那封信;玉米地里疯狂地拥抱和热吻;复习备考时,田俊凤帮他家担水、劈柴、做饭、洗衣服;送他上学那天,她亲手把这块表戴在他手腕上……这些场景在他脑子里忽忽闪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都撞击着他的心灵。他感到不安、烦躁,不停地翻动身子,床板老咯吱咯吱地响。

    迷迷糊糊,他飘回了老家汇龙村。他在邙山岭上漫游,时而是阿诗玛和阿牛,时而是郭于敏和钟梅韵,又好像是他骑着马儿,紧抱着钟梅韵在一片山花中奔跑……忽然,他看见爷爷直朝他瞪眼,眼神很凶。他害怕了,扑通跪到老枣树下……他惊醒了,是场梦。他回想着梦中爷爷恼怒的眼神,一阵惶恐。

    7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他怕见钟梅韵。

    他怕跟她在一起仍会“没出息”,最好是回避,尽量不见或少见她。其实是强迫性的自我控制。这种心理后果更加剧着内心冲突。他越刻意回避她,反倒越想着她。实质上,他不是在回避她,而是在回避自我的内在冲突。

    打这之后,每到图书馆去,他一边想,最好别碰见她,一边又希望着,最好能碰见她。心里总有种怕见又想见的躁动。有段日子真的没见着,他忍不住了。那天,他不自禁地走到她的宿舍楼那儿。手里拿本书,故作从图书馆出来路过的。其实不是,而是借故。他在楼下磨蹭了会儿,没碰见她,一阵懊丧。可即使见了又能怎么着?不怎么着。就这心理,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大学校园开始跳交谊舞了。

    这也是禁止多年的事,刚解禁,而禁止等于诱惑,就像亚当和夏娃面对伊甸园的禁果,越禁越想尝。舞会一开禁,大学生们率先成了亚当和夏娃,场场爆满。人性的本能冲动是那么自发的强劲,挡都挡不住。

    有天晚上,钟梅韵突然来邀他去跳舞。乡下孩子腼腆,对这事有种本能的羞涩。他是想回避她,但这时没了定力。他扭捏着:“哎呀这个,我不会跳呀,不去罢。”可嘴里说着不去,两条腿却不听话,还是去了。

    钟梅韵是县城人,很容易融入都市环境。她把手搭在他肩上,很从容。他呢,一拉她的手便觉嗖地一下,浑身麻酥酥的。他动作僵硬,准确说不是跳,而是一踮一踮地走,脚步抬得老高放得笨重,拿捏出一身汗。心里总想着,这一曲怎就这么长,老不到头呢?

    终于把一曲“走”完了,他害怕再跳。幸好,有位男生过来邀请钟梅韵。他趁势溜到大厅的柱子后面,那儿放着些椅子、茶几。他装作喝茶,其实不渴。她跳过几曲后,猫着腰四下瞅,老半天才找着他。邀他再跳一曲,他是真不想跳了,拿捏得慌。却不便拒绝,显得太不绅士。他竟想出个推辞的理由,说,肚疼。

    “那咋办?找校医看看?”她关切地说。

    “没大事,忍下就过去啦。”他捂着肚子说。

    “那我送你回去吧,看你疼成这样子。”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没事儿的。”

    她把他送出舞厅门口,分了手。他轻松地长舒口气,心里话:“哈哈,总算摆脱了,不再拿捏啦!”他颇为自己的机智得意,竟想出这么好个理由;还有点儿豪迈,好像是次胜利,不像上次看电影,弄得神魂颠倒。“哼!我还是有定力的。这次没被她迷住吧?”他这样想。

    刚下过场大雪,校园一片白茫茫。路灯闪着寒光,仅有几个行人。他咯吱咯吱地踏着雪,有种孤冷的感觉。风吹起雪丝打在脸上。忽儿,路边松枝上掉下块儿积雪,砸在他头上或肩上,有时灌进脖子里。他打个寒战,冻得直淌鼻水儿,他随手拧了下鼻子,嗅到手上有股脂香气,那是和她拉手时沾上的。很熟悉的味儿,跟那次袖子上的一样。情不自禁,他竟又没出息地嗅了几下。这气味唤起了曾经的情绪,那种春心荡漾的情绪。

    他又想她了,这使他有点儿泄气。

    他仍能听见舞厅传出的“嘭嚓嘭嚓”声。他想象着那里面的情景,不禁涌起眷恋的情愫:柔柔的灯光、朦胧的浪漫,一对对舞伴儿搂着抱着,在尽情地欢跳……这对青春期的男子来说,不管他怎么腼腆羞涩,内心都有种难抑的躁动。尽管拿捏得慌,但对心仪女子的吸引很难排斥。本能上,他更倾向于宁肯“被拿捏”,也不情愿彻底拒绝。渐渐地,他感到冷落、孤凉以至懊丧,后悔不该出来,多没劲儿啊。

    他形影孤单地走着、走着,那种诱惑、那种躁动,一步步地强烈。松枝上又掉下块儿积雪,正巧砸在额头上,把他砸得灰心丧气。他不由止住脚步,踌躇了:想拐回舞厅去,再拉住她的手跳几曲。拿捏是拿捏,可他欲罢不能。

    他回走了几步,却又踌躇了:因为刚说过肚疼,怎又忽然不疼了?这是个问题。他直悔不该装病,要么装得再重些?跳不成舞,让她护送会儿不也好么?偏偏,装得不轻不重,弄得欲留不能,欲送不必。他暗骂自己:笨!

    8

    他跟钟梅韵的宿舍楼隔着那条河,对面就能看见她那扇窗。夜晚,他时常站在窗前凝望。柳丝遮挡着,能隐约看见她窗口的灯光。他想象着,她在那儿看书或写作业呢,还是在闲聊或洗衣服?

    事实上,他在高中时穷是穷了点儿,可学习老拔尖儿。这对钟梅韵是有打动的。几多次,他偷瞟她的时候,正碰上她也在瞟着他,两双眼一对撞,都赶紧把头扭过去。那年龄都懵懵懂懂,好感?欣赏?还是爱羡?说不清。

    上大学后,他多次被评为优秀学生干部;校园的宣传栏里,曾贴过他的照片。她看到过的,有次还给他说:“那照片真棒,很帅气。只是,有几根头发翘起来啦。”她对他看得那么仔细,让他意识到了点儿什么。青年男女间的情感很诡秘,一句不经意的话甚或一个异样的眼神,都隐含着某种意味。他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好感。但他明白,她其实跟他一样,都仅仅是好感。因为各自都有恋人,也只能止于好感。这个,彼此都清楚,心照不宣。

    可是后来,郭于敏把钟梅韵甩了。

    那段日子里,她痛苦不堪。这时,她也许是寻求倾诉,或是那种好感的发酵?也可能是失落中更渴望有种情感依赖?不好确定。但明显地,她跟他联系得多了。

    好几次,她跑到河这边来找他哭诉,有时哭得眼泡发虚。好像,她把灵魂交付给了他,但不意味着把一切向他敞开。因为她知道,他在老家已订过婚,田俊凤对他一往情深,并在老家默默地替他扛着一切。她还知道,他是个有良心、有责任感的男人,不会也不忍伤害田俊凤。而她,正忍受着被人夺爱的伤痛,怎能把这种痛苦再转嫁到另一个女子身上?她的良知警戒着非分之想。于是他和她之间,田俊凤就像道无形的墙隔出两个世界。彼此即使有些隐秘的情感,也不过像这道墙上一个朦胧的窗。她不可能完全进入他的世界,他也谨慎地防护着。她的灵魂,对他也只能是半封闭的呈露,或是仅向他袒露个流血的伤口。

    他呢,暗慕多年的女子受到伤害,能找到自己倾诉。这使他有种说不清的感动。同情?怜香惜玉?还是爱的萌动?似乎都有点儿,一种复杂的混合情愫。他被她哭得动情了,甚至萌发想拥抱她的冲动,让她躺进自己怀里痛哭。多半儿是同情的驱动,或是一直克制的爱突然超越理性,产生某种程度的肢体接触欲望?但他没那样做,是根本跨不出那一步。仿佛,他跟她的身体接触是一段很长的旅程。他掏出自己的手帕,很想为她擦把泪。刚冒出这念头手便颤抖了,他把手帕递到她手里。仅这个举动,对他似乎已是种突破,伴着慌乱的剧烈心跳。

    不过此后,他跟她的来往渐多了,不时相约到河边散步。倒不谈别的,多是谈哲学或园林学,偶尔也谈小说或诗歌。有天晚上,月光明朗,风吹着她的连衣裙和披肩长发。她默默地走了段路,忽然停住脚步,捋着飘乱的长发问了句:

    “她呢?还好吧?”

    她问的是田俊凤,却不直说这个名字,只说“她”。似乎有种微妙的心灵默契,他立即明白“她”是指谁。她对提到“她”分明很敏感,却又故作漫不经心。他搞不清,她是想试探什么呢,还是随便问一句?他也故作轻松,淡淡回应。

    “她嘛,还那样。家里的事,没少操心。”

    “是啊,你遇上个好女人,幸福呀。”

    “是是……呵呵,也、也不是……”

    他回答得含含糊糊。实际是把握不住,当她说那个女人好”时,到底该回答“是”还是“不是”呢?说是,好像意味着对她是种反衬的否定或不在乎。说不是,又觉对不住那个她”,也不符合事实。就这样,他不置可否地应承了一句。

    她淡然一笑,没再说什么,接着默默往前走。岸边的柳树下有个石凳,她顺势坐下来。河里映出一弯冷月,在微波上悠晃荡漾。她偏着头托起下巴,像是欣赏水中的月亮,长发散在肩上,岸边的青石栏杆上印着一片发影。她盯着月光粼粼的小河,冷不丁冒出句唐诗:

    “我啊,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他不由一怔,意会到话里有潜台词。是否说,他就像让她暗羡”的鱼?这鱼,却被别人钓了去,而她只剩下“徒羡”的份儿?他也有种说不出的凄楚。在他心目中,她又何尝不是可羡”的鱼呢?可他也只能“徒羡”着……但这话都无法直说。就像不愿撕破那层面纱,宁让它维持着朦胧的美。他于是装着糊涂说了句大白话:

    “是啊,我也喜欢钓鱼,不知这河里有没?”

    “不说这些啦,没劲儿!”

    她白了他一眼,把头扭向一边。他嘟起嘴,没趣地扒拉着柳丝。俩人一阵无语,看着水中那个月亮。

    9

    他有时朝河那边凝望,会古怪地猜想,她此刻会不会也朝这边凝望呢?他希望是这样。隔着潺潺的河,透过依依的柳,一对有情人互相凝望,是不是很有诗意?

    这种凝望最终是无望,却挡不住他那样浮想。他有时也顾虑,这样频繁来往,会不会向她释放错误信号?使她总有种误判的期待?但这是无法兑现的期待。于是一次次相约,他实际是叠加着沉重,一种情感和理智纠结的沉重。

    纠结着纠结着,该毕业了。

    他作为优秀学生干部,被选拔为“定向培养对象”。母亲催逼得急,早就说,一毕业就得结婚。到这份儿上,他就得跟她有个交代。老不明不白地拉扯下去,算咋回事呢?离校前那天晚上,最后一次在河边散步。俩人都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他低着头走了会儿,艰难地启齿了。

    “我妈说,都老大不小啦,得赶紧把事办了。”

    她并不意外,明知是迟早的事,可事到临头,仍很惊愕,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情感,仿佛一场梦境戛然中止,一丝缠绵顿然割断。

    “可能……我让你失望了。”他结巴着说。

    “失望什么?哼哼,我本来就没抱希望!”

    “其实,我很在乎你的。”

    “是吗?这不重要,你可以不在乎。”

    “不不,我怎能不在乎呢?”

    “难道,你在乎过我吗?”

    他咂咂嘴苦笑了下。他是想说,他真的在乎她,很在乎,从高中到现在,对她都一直很在乎;说每次跟她在一起都特激动,甚至睡不着;说时常隔岸凝望她,还多次梦见她……他是想说这个,表明“在乎”她。可事实是,他将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了。再说这些,还有意义吗?是的,他着实不是不在乎她,而是过不了对田俊凤的良心那道坎儿。钟梅韵也明白这一点,很无奈。

    她扭过脸去,盯着静静的河,随手捡起根细小的干树枝,无意识地折着,很茫然的样子。岸边吹着细风,条条柳丝摇来摆去,发出咝咝摩擦声,就像耳鬓厮磨,却牵连不到一起,仍各自垂向地面。

    10

    多年过去,我坐在人文学院的校长办公室里,听着宁立本的讲述,不经意朝外瞥了几眼。发现他的办公楼前有片人工湖,岸边种着一圈儿垂柳。下意识地,我联想到华原大学那条河,岸边也是垂柳。这稍微有点儿巧合。

    宁立本谈罢大学时代那段情缘,沉默了会儿。不知是坐久了想舒展下身子呢,还是动情得坐不住,或是下意识的举动。他忽地站起身来,走到窗户那儿,朝外凝望了会儿。显然不是欣赏眼前的这水、这柳。也许,仍是想着华原大学的那水、那柳?我感觉得出来,他对那段情是有眷念的。

    “你这家伙,是不是还想着梅韵呀?”我半开玩笑。

    “去你的吧,这不闲扯淡嘛。”他不愿承认。

    “那你跟她……如今?”

    “不谈这个啦,没意思、没意思。”

    我是有点儿好奇,想继续探问。转业回省城以来,当年插队的朋友有过几次聚会。我隐隐觉得,他跟钟梅韵之间仍有点儿异样。那眼神那表情,似乎隐含点儿什么。但这档子事,他不愿再谈,我也不宜深问。仅是开个玩笑,罢了。

    办公室墙角有台柜式挂钟,敲响了整十点。

    我是清早八点赶到的,这才意识到已谈了好久。他在窗口站了会儿,转过身来又踱到茶几前,发现我的茶杯已经喝空,便又去续了杯茶,话题岔开了。他坐下来,接着谈起毕业之后的事。

    他毕业后一直走仕途。我原以为,他是喜欢这行当,其实不是的。他说,大学毕业那会儿,压根儿没想当官,更想搞自己的专业。当时是希望留校教书或到省社科院去,从事哲学研究。但不知咋弄的,竟被选拔为后备干部。他稀里糊涂回到老家河洛县,直接到谷川乡挂职当副乡长。这叫命运,他本意不想当官,可命运偏把他绑定在了仕途上,一干三十多年。但他说,自己不是当官的料。

    “谦虚吧?”我说。

    “不是谦虚。真的,我不是这块料。”

    他在谷川乡当了两年副乡长,就提拔到青龙镇任镇长。后来这形势过去了,他当了五年多镇长,才接任书记。接着又干了五年多,才提拔为副县级。说到这儿,他露出一丝苦笑。说:“你看,就凭这个,能说我是当官的料?”

    11

    青龙镇周围全是山,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街,抽半支烟就能走个来回。街上有个国营百货商店稍大点儿,剩下几个杂货店。晚上,整条街黑灯瞎火的。这么个小镇,他竟蹲了十多年没挪窝儿。

    他说,在青龙镇当镇长时,碰上个“老油条”书记。五十多岁,人称老夏。俩人年龄差二十多岁,伙计搁得还行。老夏对他也挺满意,只是觉得嫩了点儿。这老家伙着实很“油”,把人情世故看得透。有次,曾对他这样说:“小宁啊,论能力和实干,你都没说的,就是有点儿……那个。”

    他不懂“那个”指什么,老夏也不便说得直白,怕伤年轻人自尊。老夏把腿跷在办公桌上,手里夹着烟,边抽边咳嗽,却也不耽搁说话。

    “哎!这年头儿啊……咳咳!光闷头干活儿,太本分老实,不行呀……咳咳!”

    老夏说着“咳”出口痰来,脖子一扭,随口吐在桌子腿旁边,用脚蹭蹭地跐着。宁立本明白了:哦,原来是说自己“太本分老实”。他觉得委屈,心里话:“你老家伙耍滑头,我再不本分老实点儿,这工作咋干?”

    老夏在乡镇干了六年书记,早就干烦了,一直想调回县城,见天提不起劲儿,懒得管事。他老鼓动年轻镇长:“小宁啊,你年轻。放手干,啊,放手干!”有时,他说得很实在:“小宁啊,我是一天都不想干啦,得动动。我一动,这书记还不是你的?”这话使他很受鼓舞,便埋下头拼命干。是,年轻人谁不想往上爬呢?

    这样一来,老夏像个甩手掌柜。凡事多是拍个板儿,接下来就找不着人了;或象征性地下去转转看看,嗯嗯啊啊说几句,得了。具体抓落实呢,由镇长“放手干”。其实,他是回县里跑自己“动动”的事,却借故说是身体有病,得去县医院看看———也不知得了什么“病”,总看不到头。

    他看着病看着病,却“看”出个好消息:县委书记许由化亲口答应,准备让他调任物资局长。当时实行“双轨制”,钢筋啦、木材啦什么的,计划价比市场价便宜一大半儿。掌权的物资局长是个肥缺,走在大街上,仰着头叼着烟,身后跟一群点头哈腰讨“计划”的。那叫牛气,权力支撑和鼓胀着的牛气。

    老夏知道自己要走,很想让镇长接书记。当“一把手”的大多都这心理,希望副手接自己的班,老夏更是这想法。人得凭良心,他平时懒得管事,甩着手捞个肥缺。镇长顶着杠干活儿,总得补个缺吧?否则说不过去。为这事,他往县委跑过几趟,极力给许由化推荐。许由化呢,不点头也不摇头,总是挠着光秃秃的脑门,嘿嘿一笑:“这个嘛,得统盘考虑哪。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老夏油,有天给年轻镇长出主意,说:“老许这人吃那一路。看样子,得给他再加把火。”他朝宁立本诡秘地眨眨眼,捻着两个手指头,做出点钞票的动作。

    “没这个,怕是不成。”他说。

    “可许书记经常讲,要廉洁……”

    “哈哈,你真老实!信他那一套?”

    “可是……可是……”

    “甭可是啦,老许这人呀,你没摸透!”

    老夏是真心帮他,亲自做了巧妙安排。当天晚上,财政所长悄摸儿地走进他办公室。嗞啦一声,拉开鸭绒棉袄的拉链,拽住一疙瘩东西来,报纸包着,像块砖头。那是两捆十元钞票,整整两万元!当时,买套三居室的集资房才两万多块钱。就是说,将近一套住房款呢,把他吓了一跳。

    “这……什么意思?”

    “夏书记说,你明天去省城跑项目,得用。”

    财政所长说完走了出去。他心领神会,明白是让自己给许由化送的。他很感激老夏,更佩服他会“来事”。真是个老油条,这么大的事,把经手人都蒙在鼓里。他攥起那捆钞票掂了掂,硬硬的沉沉的,掂着掂着,手有些发抖了。

    但他急想接任书记,那欲望在心里抑制不住的冲动。当晚,他便赶回县城,直奔县委大院。许由化的办公室在二楼,屋里的灯亮着。正在看报,显然没别人。绝好的机会!这时,他的心陡然狂跳起来,很猛烈,似乎能听见咚咚响。

    他深吸几口气,想竭力控制狂跳,可根本控制不住。因为他知道这是在冒险。可能一举成功,也可能一招不慎弄砸了。他在急于求成的亢奋中,夹杂着担心惨败的恐惧,促发心跳加速。那堆钞票装在公文包里,他手提着,不是夹在腋下,太厚太沉,夹不住。黑色公文包是牛皮的,他只觉得像块冷铁。“两万块!天哪,两万块!”他老想着这个数字,越想越怯怕。

    也是。谁干冒险的事不紧张呢?但有人胆子大,敢豁上去来事:“娘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便抖着胆子出手了。他不是这种人,没那胆儿。还没上楼呢,两腿便有些发软。他怕被人瞅见,躲在楼头的核桃树下。有阴影,别人看不清他的脸。他在树下呆立了会儿,盯着那个窗口的身影,心里仍狂跳不止。

    这使他感到很泄气,以致恼恨自己怯懦,以致没了主意,以致把脑子搅得一片混乱。他搞不清是怎么想的,竟糊里糊涂走出了县委大院。大街上乱乱糟糟的,他几乎没感觉,就像根木桩在挪动。有个小孩儿在奔跑,冒失地撞在他怀里。他猛一激灵,才意识到是走在大街上。

    12

    那夜,他烦躁地睡不着,折腾得田俊凤也睡不成。忽然,她猛坐起来,定要追问有什么事。他瞒不过了,也确实憋得难受,想释放下,便把事情如实说出来。她惊张地“啊”了一声,瞪大眼睛直吼:

    “你疯啦,这是犯法的!”

    “去去去!外面的事你不懂,少管!”

    “不是我要管。是咱爷怕你迷了心性,让我管的!”

    没错,爷爷临终前是这样交代的。他咝地倒抽口气,打了个冷战。不由得想,爷爷说她是“旺夫命”,或许正是这意思?应该是。一个把男人逼向疯狂贪婪的女人,即使很聪明,但是做得很愚蠢。因为她可能不是在“旺夫”,而是在“毁夫”,最终也毁了自己。他歪着头想了想,觉得是这理儿。

    “那钱呢?在哪儿?说呀,在哪儿?”

    她直撅撅地逼问。他木愣着脸懒得回答,朝梳妆台瞟了一眼。她看见了,那上面放着他的公文包。她光着身子跳下床,滋溜拉开鼓囊囊的黑皮包。慌了点儿,成捆的钞票扑扑腾腾兜在台面上,一大堆。她惊得大瞪眼,乳房簌簌直抖,竟蹦出句没头没脑的晕话:

    “这这……若出了事,会判、判几年?”

    “滚你的!说什么来着?败兴!”

    她见他发了火,自知失口,不敢再顶撞,委屈地抽咽起来。她一哭,他软了,意识到自己不冷静。因为他明白,这钱若“出了事”是够判刑的。这使他心里发毛了,身上嗖地起了层鸡皮疙瘩。他很感晦气,事还没办呢,竟冒出句这话!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人在脆弱时,都会产生这种诡谲的潜意识。它构成一种心理暗示,对某种行为选择产生影响。

    他犹豫了。

    田俊凤躺进被窝里,侧过身子不搭理他,仍在哭。他更没了脾气,反倒想:“也许她没错,自己发烧了?”也是,她不鼓动他冒险走极端,而是制约他保持审慎。这有什么错呢?“我不是怕你出事么?”田俊凤边哭边嘟哝,“若出了事,咱妈咋整?我和孩子咋整?要是爷爷在天有灵,让他评评理,我错了吗?”

    他低下头不吭声了。是,若让爷爷“评理”的话,指定会说她是对的。爷爷读过《易经》,曾给他讲过阴阳制衡的义理。说女人是以阴柔的妇德,去克制男人阳刚的烈性。这话,他至今仍记得清。他突然冒出个玄想:“也许,上帝造出男人和女人,正是通过这样的阴阳制衡,使人类达到中和状态?”但这只是一闪念,他没再多想。只是叹了气,后悔不该发火,便拍了下她的肩膀:

    “你睡吧,让我再想想。”

    他强制自己镇定下来,自我警戒着:“太乱了,太乱了!得静下心再理理,再理理!”他靠在床头上,点上支烟抽着。哲学科班的训练,使他习惯于逻辑思维归纳、推理、判断那一套。不大会儿,他“理”出头绪来,对动用公款跑官买官这档子事,归纳”出四种可能性:1.可能跑成事也没出事(如愿以偿);2.可能跑成事后却出了事(先甜后苦);3.可能没跑成事也没出事(白跑白送);4.可能没跑成事又出了事(鸡飞蛋打)。他扳着指头一掐算,嘟哝了句:“对,只有这四种可能。”

    这很沮丧。因为只有一种可能是他愿意看到的,其余三种都不愿看到。也等于说,他是以四分之三的失败概率,去为四分之一的胜算冒风险。“值不值呢?是啊,值不值呢?”他这样反问着,动摇了,困惑了。

    他一连抽了几根烟。

    田俊凤睡着了。他时不时地瞟她一眼,心里老想着那句愣话:“若出了事,会判几年呢?”他不敢往下想。那堆钞票,仍在梳妆台上堆着。他感觉刺眼了。好大一笔钱啊,它能为他往上爬提供资助,也能让他走向不归路。胆儿大者,也许只看到有利的那一面。他胆儿小,更多的是恐惧发生不测,为此惶恐不宁。他捏着半截烟头,抽上两口便摁灭,紧接着再点着———不停地摁、不停地抽,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他的思维处于混乱状态,以至搞不清想抽烟还是不想抽……总之,他害怕了。第二天,他把那钱如数退给了财政所长。不过,他也跟老夏学了点儿乖巧,把事情弄得神不知鬼不觉,再次把财政所长糊弄住了。

    “这钱,还拿去吧。”他故意说得很轻淡。

    “咋的?不是说,今天要去谈招商项目吗?”

    “黄啦!那项目黄啦,不用再去啦。”

    13

    几天后,倒不是什么项目黄了,而是他接任书记的事“黄了”。新任书记叫赵文轩,曾当过县委书记许由化的秘书。这一说,都明白是咋回事。但组织部长跟他谈话时这样解释:“你当镇长时间短,接任书记呢,条件不太成熟。从大局考虑,让文轩同志接任,更稳妥些。”

    赵文轩比他大几岁,从年龄上说是“成熟”些。这算个说法。可在本次调整中,刘集镇的镇长王敢闯比他小两岁,当镇长还晚半年,却接任了书记。怎就“成熟”了?组织部长说:“这是根据工作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嘛。”他只说“工作需要”,也没说清如何需要,把宁立本打发了。

    他压根儿瞧不上王敢闯。那小子仅是中专毕业,开会讲话都没个条理,常常让下边的人听不出头绪,没法记笔记,有时还念错别字。就这水平,竟能接任书记,而他却“不成熟”。他很憋气。懊丧地回到镇里,跟老夏诉说一通。

    老夏也很泄气。自己的推荐意见没采纳,挺没面子的。他低着头抽了一阵子烟,不时地瞟他一眼,那眼神像是说:“弄到这一步了,再说这些顶屁用?”又像是对他很失望:“还说呢!我把什么都替你想了做了,可你关键时候掉链子,不上道呀,怪谁?”但这话没说出来。直到一支烟抽完了,才不紧不慢地说:

    “是啊,你说得没错。王敢闯那小子,论德论才论实干,都不比你强啥。可就是……”老夏说到这儿停顿了下,又点着支烟,“可就是,你比他好像缺点啥……”

    “缺、缺点啥?”

    “胆!”

    他身子摇晃了下,鼻子咝地一酸,有种想哭的感觉。他骨子里瞧不起王敢闯,可人家居然上去了。他是感到气愤,想跟老夏倾诉一下,谁知没得到同情,反倒受到奚落,这更难受。他想为自己辩解,说不是没胆,而是想堂堂正正做人,不屑于使那手段。对,是不屑。

    他突然想到“不屑”这个词,好像占领了道德制高点,自觉有些清高的凛然。可是,他看着老夏责备的眼神,却忽地泄了气。他知道,老夏是嫌他窝囊,因为周围人对王敢闯多是赞叹的口气:“这小子真行,你看上得多快。噌噌几下子,就当上书记啦!”至于,他是通过什么门道或手段上去的,一般不深究这个。人们多是看重博弈后的结果,而不是博弈中的品格,甚至忽略了信仰和手段的冲突。“不管怎地,人家上去了,这就叫本事!”人们大多这样认为,老夏也是。而他对此却说“不屑”,是否有点儿另类?

    那个“不屑”的词儿,他没敢说出来,好像自己没本事,却拿“不屑”打掩护,这样反倒显得更蠢笨,也更窝囊。他揣测着,王敢闯八成是使了“跑送”的手段。他很容易想到这一点,因为他也曾试图去跑去送,只是犹豫了下没出手。这时,他竟嫉妒王敢闯胆大,能使出“那本事”,而暗愧自己胆子小,没“那本事”。

    他委屈地垂下头,像做错事的小孩儿,不敢抬眼看老夏。直觉那眼光含着鄙视,就像盯着一个无能的笨蛋,一个让人泄气的笨蛋。

    14

    他在青龙镇当了五年多镇长才接任书记。此时,王敢闯又跨进一步,当上了县交通局长。这就是机遇。你这次慢了一步,接下来步步赶不上。

    渐渐地,他对王敢闯也不得不服了。

    这小子肚里墨水不多,可往上边跑项目、跑资金什么的,特投门儿。当上交通局长没几年,从北京到省里、到市里都混得路路通。有时,往上边“跑”什么大项目,书记、县长连门都进不去,带上他去打关节。他往门口一站,朝里头打个电话,门卫立即放行。书记和县长趁着他的面子,跟在屁股后头,夹着公文包缩着脖子溜进去。就这本事,书记、县长都服,你服不?

    那几年,他给县里弄来不少投资项目(资金)。有了钱,自然能干成事。全县一级公路里程居全省首位,凭这个,他后来被提拔为副县长。从正面说,领导不是指定要重用他,而是看他着实有能耐,能弄住事。对此,县里不少干部也这样认为:“就得用王敢闯这号人,能弄住事!”

    确实,不少人见到王敢闯都竖起大拇指来。这使宁立本越发难受。尤其是,当他看到他很神气地坐在主席台上,或在县电视新闻里频频露脸,或被周围的人们簇拥着恭维着,心里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嫉妒?还是自愧不如?好像都有点儿。

    王敢闯倒是义气,当上副县长后,仍把他当哥儿们看。他是胜利者,对落败者当然不会有嫉妒,甚或,更愿摆出“苟富贵,勿相忘”的样子。每逢见面,他仍会拍着他肩膀称老兄。他呢,会下意识地趔下身子,感觉不舒服。

    他开始自卑了。进而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不行呢?进而琢磨,到底“不行”在哪儿呢?有时,他把自己的“不行”归因于父亲。从小老打他,把他打得没了胆儿。但他又不甘自认“不行”,尤其是当着别人的面,他更愿摆出“不屑”的样子。意思是,我不是不行,而是没把那当回事。

    “嗤!争个副县级又怎的?都是身外物。”

    他对别人这样表白,倒不是自命清高,至少显得不窝囊。但糟糕的是,他即使“不屑”,别人还替他“屑”呢。“你哪点儿比王敢闯差?凭啥他连蹿几步,你仍原地不不动?”接着会鼓励,你也得跑跑呀!光闷着头干活儿,能行?”言外之意,是说他愚笨或木讷了点儿。当然,话不会说得这样直白。一般会变个说法:不是说他“笨”,而是说他“实”,这好听点儿。

    “你呀,太实在啦。”

    “实在……不好吗?”

    “好是好。就是……太实在啦。”

    按说这话是好意,替他抱不平呢。但如今说谁“老实”或实在”,似乎暗含有“笨”的意思。也许是价值观的混乱,是非都成了糊涂账,以至把好多词性也搅混或颠倒了?他听着这些话,直觉像褒扬,细品又像贬谪;仿佛帮他打架,本来是好意,却失手扇了他一耳光,他只觉脸上热辣辣的,还没法说。是啊,说什么呢?

    15

    “那些年,我一直觉得王敢闯是个谜。”宁立本说,“他打哪儿来恁大本事啊?几乎没办不成的事,没打不通的关节,像有什么魔法似的。”

    他说着捡起一颗葡萄丢进嘴里,一边仔细品嚼着,一边就像在揣摩那个“谜底”。我也很感好奇,朝他眨巴着眼反问:“是呀,哪儿来恁大本事呢?真是谜!”但他没马上回答,却接着讲起王敢闯后来的事。

    他说,王敢闯后来出事了。不知打哪儿捅出的娄子,他被突然宣布“双规”。进去没几天就透出消息,说他吐出了一堆行贿受贿那些事,涉案金额高达两千多万。这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被列为省里的特大案件。当然,那么多钱不是全装腰包了,也送出去不少。他“咬”出一串受贿的,从北京到省、到县都有;窝案,扑扑腾腾抓进去了一批人。

    “天哪,两千多万!”我不禁惊讶。

    “你震惊了吧?我当时也很震惊。”他说,“想想,我去找许由化才拿两万,都吓成那样子,人家出两千万都不眨眼!呵呵,自愧不如啊!”

    他说着拍下大腿,又摇着头笑了笑。他的表情很复杂,我琢磨不透这笑意味着什么。是自嘲真的“自愧不如”?还是嘲笑王敢闯的胆大妄为?或是对这些丑陋现象无奈的摇头?我真的琢磨不透。眼下,人的心态就这样怪怪的:既鄙夷、愤懑有些人投机钻营捞便宜,又嫉妒、自愧没那本事吃了亏。我揣摩着,在他拍腿、摇头、不置可否的笑里,是否也隐含有这些复杂的心理成分呢?

    他很快收起了笑脸,接着刚才的话头,带着调侃的口气问我:“你猜,王敢闯的谜底是什么?”我正在琢磨他的笑呢,略走了神,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见我木愣着脸没反应,便大笑了两声,然后自问自答:“哈哈,那谜底其实就两个字!”

    “哪两个字?”

    “‘胆’和‘钱’!”

    他接着解释说,王敢闯之所以有那么大本事,说白了就是胆子大,敢把大把来路不明的钞票往兜里装,也敢往外边甩。有这个,还愁打不通关节?我“咝”地倒抽口气,仿佛豁然顿悟了似的。可转念一想,这“谜底”其实没啥神秘的,不就是拿钱开道么?这招数,也实在没多少技术含量,斗下胆的事……这时,我不由想到他给县委书记送那两万块钱,这么简单的事,他居然跟搞科研课题似的,归纳、推理、判断,竟捣鼓出那么多逻辑推论的“概率”。是不是有点儿可笑?

    我瞟了他一眼,却没笑出来。不不,我是觉得不该笑。因为王敢闯的下场,恰好印证了他捣鼓那些“概率”也没错。不妨说,是种理性的审慎。这该嘲笑吗?我于是严肃起来。这时反觉王敢闯有点儿愚蠢,他为满足某种功利欲望,不惜提着脑袋去冒风险,值吗?起码不理性。

    这便是王敢闯的悲剧。他因犯罪数额巨大被判处死刑。

    谈到王敢闯的死,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他说,他对王敢闯的死很痛心。到这份儿上,他当然对他已没了嫉妒,都判死刑了,还嫉妒什么呢?当他对王敢闯没了功利攀比的嫉妒,当他以纯净的人情去看待王敢闯的不幸,便转向了对他的同情。因为他跟王敢闯有深交的,这时感情的因素占了更大成分。

    当副乡长那会儿,他跟王敢闯参加青年干部培训班,同室住过三个月。王敢闯出身很苦:三岁那年,父亲就死了,母亲带着他改嫁到另一家———这在乡下是被人歧视的。他跟他的出身差不多,有点儿同命相怜的意思。从那时起,他俩成了哥儿们。王敢闯当上副县长后,仍跟他有交情,还帮过他不少忙。王敢闯出事后,他也念着哥儿们情,曾几次到王敢闯家里去,看望他的老母亲。

    “敢闯这孩子,命苦啊。”他母亲哭诉说,“他从小没了爹,跟着我走到这家后,村里人都看不起。他受屈呀,总想争口气,从小就特要强。后爹又不咋管教他,不是不管,是怕当后爹的管严了落不是。他是自小缺家失教,没怕惧,才惹出这么大的祸。我当娘的,愧呀……”

    他被这话触动了一下,忽想起爷爷的临终告诫:“人得有敬畏心,若没个怕惧,迟早都要惹祸的。”其实,他对这道理也懂得,但感触并不深。直到这时,当他有了亲身的经历和体验时,再去回味爷爷这些话,感觉才大不同。他深感爷爷太智慧了,把人生看得如此透彻。他可怜这位母亲,也可怜王敢闯。他想,假若王敢闯小时有亲爹严管着,也有个智慧的爷爷调教着,也许不至于会惹杀身之祸?

    他对王敢闯的同情远大于对他的谴责,或者说,他不是痛心他贪赃枉法走向不归路,而是可怜他成了世态浮躁、虚妄贪婪的殉葬品。

    处决王敢闯那天,整个县城都轰动了。副县长被公开处决,人们都很感好奇,想去看看。他也去了,但不是好奇,绝对不是。那天,他一直跟随到刑场,把整个过程看到底。多半儿是带着惜别的心情,为朋友送行。他一路心情沉重,很沉重。

    16

    我没看过执行枪决的场面,也无意领略那种刺激。但那种场景是另一种生命形态的存在,它又会是怎样的呈现呢?我为这好奇,有意让他多讲些,讲细些。

    当时是实行公开宣判。开个公审大会,游街示众,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大体就这程序。那天,他从镇里赶到县城时,晚了点儿。大会已结束正在游街。那次共处决七个死刑犯,一拉溜卡车从县城穿过。

    我原以为,死刑犯此刻应是吓瘫了,其实不是。他说,那些罪犯的表现不是我想象的样子,而是面对满街观众都昂着头,好像挺淡定或面无表情。

    这让我意外,无法想象他们是什么心态。对王敢闯还好理解:也许确实有胆,或在乎自己曾有的身份,想极力维持体面?因为他在众人心目中曾是个“人物”,即使到这份儿上,硬撑骨气也得装得像个“人物”。也许是这心理?可能是。

    但其余六个人呢?他们都没什么“身份”,无须在乎什么体面。或许,他们也想模仿英雄,显出自己是条“汉子”?但,真正的英雄是有信仰的,他坚信自己的正义,才有凛然的底气。而他们是被世人唾弃的恶棍,连他们自己也这样认为。就是说,他们没有道义的救助,在心理上不具优势,哪儿来的底气呢?

    我只能这样理解,他们是强装姿态显出有尊严的上路。几刻钟后,他们的生命将不存在,拼命获取的一切也全然没了意义。当身外的附加价值统统剥去,不管副县长或平头百姓,都是人。这就对了,他们还有人的自我意识。即使几刻钟的活头,仍得活得像个人样。这恰恰验证出,人最本质的生命诉求是什么———尊严。对,是尊严。在绑赴刑场的路上仍在乎这个,但他们已无法再通过其他行动去获取,唯一能做的就是昂起头,以此捍卫最后的尊严。

    但枪决那一刻就不行了。

    刑场设在县城西郊的大路边。一小片荒草地,临着一道土岩头,路边两行洋槐树。卡车在路边停下来。打开车厢板的瞬间,他们顿然瘫软了,根本站不起来。因为此刻将被剥夺生命,极度恐惧大概已丧失了全部意识(包括尊严意识)。他们分别被左右两个警察架起胳膊,才撕拽着拖下来。共十四名警察,齐刷刷统一动作。他们拽起犯人往下跳的那一刻,同时发出迸裂般的厉吼:

    “哈———!”

    这声“哈”极是威厉、恐怖,仿佛戛然撕破天空。不知是行刑人为自己壮胆,还是渲染肃杀气氛?围观者感受到强烈震慑,心里猛烈一抖,脸皮都嗖地紧绷起来。几个女人发出尖叫,惊恐地捂住脸,从指头缝里挤出怯窥的目光。罪犯们被这声“哈”吓得魂飞魄散,顿然瘫软成一堆泥。

    王敢闯被两个警察架着胳膊,他的头就像在肩窝里滴溜着。拖拉到路边时,有棵槐树绊了下腰,他整个身子像根软乎乎的肉绳,一摆一甩过去了。以往,人们都说他“胆大”,此刻跟别的罪犯没两样,照样吓瘫了。胆大在哪儿呢?

    拖到预定地点,枪口整齐地顶上七名罪犯的后脑勺。只听“扑”的一声,罪犯们随声滚地,弹蹭几下不动了……那枪声很微弱,远不是想象的震撼。因为紧顶着脑壳,闷闷的。观众几乎没反应过来呢,就完事了。生命,原来如此脆弱,不管是什么“人物”,“扑”的一声,都没了。

    持枪人放过一枪,转头就走,不肯或不忍多看一眼。这是人性的本能情感。即使面对罪犯,不管他如何穷凶极恶,毕竟是条命。当扣动扳机那一刻,当那个脑壳崩出了脑浆,对执刑人的心灵都是种强刺激,因而不愿回头看。直到这时,围观者才似乎反应过来,确认那七个生命已不存在。也都扭过脸去,不愿再看那些尸体……

    “当时,你什么感觉?”我问宁立本

    “我也转身就走,没再回看一眼,是不忍。”

    我点点头。人性是相通的,假若我在现场也会这样。但这让我困惑:持枪警察是执行正义严惩罪犯呀,心理尚有不适感。周围人多是毫无干系的旁观者,也都发起惊恐的战栗。而那几个杀人犯残害无辜的生命时,灵魂就不颤抖吗?我不信。因为他们也是人啊,能没人性的本能反应?这不可思议,除非变态。

    王敢闯倒没杀人。但我也不相信,他干违法事会因“胆大”而没恐惧感。因为他挑战了人们共守的行为规则,这些规则经过长期潜移默化,已结构为普遍心怀敬畏的文化心理,甚至植入潜意识或直觉,谁冒犯它时都会自发忐忑。王敢闯也同样会。他即使丧失理性,凭直觉也不可能没有后怕和惶恐。

    我的问题来了:他是怎么抗拒恐惧感的?我能想到的法子,只能是以侥幸和自欺壮胆:“怕什么?没事的,只管做了!”做是做了,可到“有事”时却吓得要死。据说,他在接受审查期间,曾跳过一次窗没得逞,后来又在房间里触摸电灯线,试图寻求自杀以逃避恐惧。证明他仍是有敬畏心的。只是,此时的“敬畏”已没了意义。

    17

    墙角的柜式挂钟敲响十一点,把谈话打断了一下。宁立本喝口茶,接着转换了话题,重又回到他的工作经历上。他说,自己老是“屁股沉”。在青龙镇蹲了十年多,才提拔为河洛县委宣传部长。不久,组织上强调干部异地交流,他被“交流”到郐县任常务副县长。在这儿,他又是一蹲十多年。

    这是他很重要的一段经历。我剥了个香蕉吃着,想听他多谈些,尽量不打扰。刚啃了一口香蕉,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一位中年女士走进来,是学校办公室主任,她手里拿了一张印有表格的纸,朝他递过来:“宁校长,这是今年招录的青年教师名单,请您审查一下。”

    刚才谈话中,时不时有人进来请示工作,都很识趣,见校长正在谈话,说几句就迅速避开。办公室主任也一样,说完就转身走出去。他呢,顺便朝纸上瞟了一眼,并没打算马上“审查”,因为正谈在兴头上。不料这一瞟,他竟猛打个愣怔,露出惊讶的样子。我嘴里含着香蕉也愣了下,顿然停止了咀嚼。

    我注意到,他的手稍有些发颤,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我等他接着往下谈,谁知他把那张纸往茶几上一放,下意识地叹了口气,突然说出句让我很意外的话:“不早啦,快该吃啦,今天就谈到这儿吧?”我猛一愣,才刚十一点,吃什么饭呀?以为是有什么关紧事了。他摇摇头说不是,而是刚才看这张名单,没了心情。

    “这,为什么?”

    我是说,大半天都谈得好好的,怎就突然“没心情”了呢?我感到失望。他意识到了,也觉得挺对不住的。他苦笑了一下,又随手拿起那张纸解释说,这名单上有个女孩子的名字,他一扫见就觉很刺眼,顿然没了心情。

    他给我指了下那个名字,叫王小希。

    我立即想到,他准是跟这女孩子有特殊关系,否则怎会这样呢?但他说没有,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压根儿不认识,只是有个巧合——他在郐县工作时曾经认识一个女孩,也叫这名字,而且是同年生的,就为这个,把谈话的心情一下子搞糟了。

    我惊奇地瞪大眼。两个女孩子根本不沾边,仅是个名字巧合,他竟如此敏感,太不可思议了。我忍不住刨根问底。他见我追问得很执着,看样子绕不过去,只得把那个“王小希”的事端出来,直谈到过了吃午饭的点儿。

    18

    那个王小希,是他刚去郐县不久就认识的。

    她是古城寨村的学生,当时才上小学三年级。身穿天蓝色的学生装,扎着一束长发,小瓜子儿脸,细嫩嫩的白,阳光照得粉嘟嘟的红。宁立本说,那是个很漂亮也很活泼可爱的女孩儿,让你一看就喜欢。

    那天是植树节,县四大班子到古城寨的山坡上植树。县委老书记刚调走不久,由县长楚道坦领着去的。当地小学生配合活动,他跟王小希分在一起,搭配着干活儿。他挖坑,她蹦跳着去拿树苗;他往坑里填土,她扶着树苗咯咯地笑个不停,像小鸟般的脆。他打心底喜欢她,聊个没完。

    闲聊中得知,女孩儿家里很穷,父亲原是煤矿工,被煤灰呛出肺病,不能干重活,平常给煤矿编些荆笆,卖不上几个钱。可穷人家的孩子,争气。她对他说,她的考试成绩总是年级第一名,最差是排第三;还说,将来要考上名牌大学,留大城市工作,把父母也都带去,过上城里人的日子。

    他正埋头挖树坑,被这话打动了,不禁停顿下来,直起腰拄着锨把,朝小女孩儿打量了几眼。他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啊,小时候跟她一样,有着同样的梦想,所以才苦读书,每次考试都拔着尖儿。他从这孩子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他有种感动,越发觉得这孩子讨人怜爱。如果需要的话,他情愿帮她一把。真的,他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孩子,以后有啥难处尽管说,我帮你。”

    “我怎么找您呀?”

    “直接去县政府,或写信打电话,都行。”

    “那,怎么称呼您?”

    “就叫———宁伯伯吧。”

    “好,宁伯伯!”

    “哎!就这样叫,我喜欢。”

    女孩儿天真地叫了一声,很甜。她歪着脑袋扮个鬼脸儿,朝他调皮地笑了。他认真地答应了一声,也喜眯眯地笑了,下意识地,他还猛闪出个荒唐的念头:“这妮子,将来若能给我当儿媳,多好!”这么想着,他还暗自掐算了下,儿子比她大两岁,年龄也差不多。

    那天是专门去植树,并没打算看学校。可种完树后,他却临时动念,拐进了古城寨村的学校里,没什么目的,就是想看一眼王小希的学校。准确地说,他不是去看学校,而是被对女孩的情牵动。一种奇妙的潜意识,仿佛鬼使神差。

    走进校门后,他惊讶了。

    前天刚下过场大雨,校园一片泥泞。两排红瓦房,斑斑驳驳的土坯墙,不知多少年前盖的,如今已很少有这种房子。他大体扫视一遍,有些玻璃窗已经破碎,用废旧报纸糊着。有座教室漏了,房顶铺着塑料薄膜,土墙上裂着缝,能塞进指头,怕倒塌,用根木桩戗着。他一阵寒心:那么可爱的小女孩儿,就在这破地方读书啊?

    他是苦孩子出身,常常有这种自发的情感。

    他时常下乡视察工作。当看到山区小孩儿背着沉重的书包,冒着雪雨在山径上跋涉,翻山越岭去上学;当看到小孩儿挎着荆条篮,放罢学还得去山坡上拔草或放羊,他都会不禁感叹:都是爹妈养的孩子呀,生到这地方算倒霉啦,老天不公啊!

    每年春节前,他都去山村慰问贫困户,看到有些小孩儿穿着脏兮兮的破棉袄,小脏手冻得像红萝卜。掀开锅盖儿,里面是吃剩下的玉米糁糊涂,下顿还得烫着吃。棉被黑乎乎的,脏得看不清什么布料,也不折叠,就那样胡乱摊在床上;撩起一角,没有褥子,露出光溜溜的草席。他心酸:可怜的孩子啊,冬天就吃这个、睡这个?

    这种时候,他往往想到自己的儿子。若是他这样去上学、去拔草,这样吃、这样住,自己是怎样的感受?有时,看着小孩儿可怜巴巴眨着眼,他会情不自禁掏出自己兜里的钱,一百块或二百,至多这样,塞过去。但这济什么事呢?

    此刻,他看着破烂的校舍,又一阵情动。他想,农村孩子生活苦,短时是没法子,可建个好点的学校总可以吧?这是政府应该办的事。他是主管财政的常务副县长,很清楚眼下财政吃紧,但少买几台车、少建几栋办公楼、少搞些面子工程,钱还是能挤出来的。

    当天吃午饭时,他跟县长楚道坦谈起这想法。

    老楚也是从基层上来的,作风很稳健、务实,毛病是稍圆滑了点儿。他在郐县好几年,早就看到这是个问题。县里每年开人代会,都有代表提议案,要求改善农村办学条件。但这么大的事,书记拍板才行。可原任书记呢,主要心思在抓发展上,说这事暂往后搁搁,等发展起来有了钱再干。这话,好像也没啥不对,就“搁”那儿了。

    老楚很赞成他的想法,点着头说:“这事得干,一定得干!不然,老百姓该骂娘啦。”说罢,似乎意识到不妥。据说,他要接书记,此时得保持低调,更不能贸然拍板,显得他好像已经当上书记似的,就不对了。他正呼噜吃着面条,忽然停住筷子,又补充了句:“只是,这事,下步再说吧。”

    意思是说,等他“下步”接了书记,这事“一定得干”。宁立本会意地笑了笑,没再深谈。心里话,那就等到你接任书记后再说吧。

    19

    没想到从省里“空降”个书记,郭于敏来了。

    我说过,郭于敏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委办公厅,后来当了处长。赶上机关干部下基层挂职锻炼的机会,“空降”到郐县当了几年书记,被提拔为省建设厅副厅长。后来又接任正厅长,两年前出了事。我从部队转业后,一直想去探望他,没挤出空儿。此刻,我俩都有意回避这个话题,太伤感了点儿。

    当时,对宁立本来说,老同学来当书记不是坏事。但麻烦的是,老楚本来就气不顺(没接任书记),对新任书记的弄法又看不惯。这样子,书记和县长尿不到一个壶里,他夹在当间儿,就别扭了。

    自然,他跟老同学的感情近。但在工作套路上,他更倾向老楚的稳健、务实。在他看来,郭于敏似乎有种急于出政绩的镀金心理,躁了点儿,也虚了点儿。这就有些纠结,他在情感上是跟老同学走得近,却又不很赞同他的做派。就是说,他跟新任书记的个人情感和工作套路是对立着的,越发不好立站。

    常常,换任书记换套思路,各有各的弄法。前任书记是下劲儿抓工业;郭于敏一来,又把重心挪到城建上———他要对县城动大手术,进行“高起点,大手笔”规划和改造,弄成现代化的气派。这也没啥不对。问题是,得花大钱呢。

    郐县全年的财政收入才两个多亿,除去干部教师工资和人头经费,还有必保的刚性支出,就不剩多少钱了。老楚的意思,一手继续抓发展,多上些工业项目,增加税源;另一方面挤钱修路、建校等等,先顾住民生这一头。可郭于敏不是这套路,提出要“跨越式”发展,强力推进城市化。他让建设局拿出个“大手笔”的规划,大体匡算,将近八个亿!天哪,全县不吃不喝,三年的财政收入都挤不够。

    干部们都咋舌了。

    那天,开了个全县干部大会,叫“统一思想”。郭于敏一口气讲了三个多小时。他很有口才,特能讲;气门也很足,经过音箱放大,整个会场嗡嗡回响,讲到激昂处,他的声调会拉高八度或更高点儿,喷出的气流撞击着麦克风,“咚,咚咚、咚咚咚!”就这声音,跟擂鼓似的,激起阵阵掌声。

    他讲的大体意思,是说要通过强力推进“城市化”,把农民转移到城里来,从而实现“跨越式”奔小康。长远地看,这是发展方向,没错的。但近点儿看呢?农民不可能一下子都“城市化”,眼下的日子怎么过?这个,他没讲。可能是把眼下的阶段疏忽了,或是“跨越”过去了。

    资金不足。他想出个法子,让财政局成立投资公司,吸收高息集资,另外向银行融资。老楚很抵触,担心落下巨额债务,把民生的急事也耽搁了。他呢,只管硬拍板,干!老楚就这特点,反对归反对,并不硬碰硬。他见书记铁了心,拗不过,得,你是“一把手”,听你的。

    老楚说,他是顾大局,不能跟书记往僵处弄。这说法也对。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小盘算。他明白,跟书记硬碰没好处。郭于敏是有背景的,也碰不过。他在面上尽量顺着来,私下呢,见伙计不好搁,便悄悄去市里活动,要求调走。市委也同情老县长没接任书记,委屈了,答应换个位子。他有了底儿,更不跟书记较真儿。

    起初,宁立本也有抵触情绪。在他看来,现有财力根本玩不起这种“大手笔”。农村中小学那么多危房更关紧,得先顾下这个才对。他曾极力劝说过郭于敏,结果不顶用。虽是同学关系,但他毕竟是副职,对主要决策来说,私交的影响力很有限。

    郭于敏很自信,他处在一把手的位置上,自信与权威的结合,更会膨胀为自负。因为他周围经常是众多的奉迎者,几乎,他不管说什么,下面都是“对对对、是是是”。这话听多了,使他很容易形成种错觉———自以为最高明也最正确。久之,他甚至没有反思能力,因为习惯了正确,对老同学的话也照样听不进去。区别只在于,老同学可以交心,跟其他班子成员就隔一层。

    “是,你说得没错。乡村的路呀学校呀,确实很差劲儿。”郭于敏对他是掏心窝子说的,“但你想过没?农村是个无底洞。多少钱砸进去,就像撒胡椒面儿,啥也看不见。咱能在这干几年?你想想,嗯?你想想。”

    宁立本眼皮一眨巴,便听懂啥意思了:哦,原来是想干出些“看得见”的政绩,不愿把钱撒到“啥也看不见”的事上,出力不见功。这很好懂。但他心眼儿实,还老想着:“那么多破烂学校咋弄呢?”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儿。

    可是后来有了变化,他被提拔为副书记。

    常务副县长升任副书记,很正常。但,好几位常委呢,谁升副书记都说得过去。这时,一把手的意见很关键。对此,他心知肚明,很感激老同学关照提携。不自觉地,他脑子竟也渐渐转过弯儿来。不是说,郭于敏提携了一步,他就转而依顺他。有这心理,但不全是。人的政治立场并不仅仅是政治,情感因素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参与选边站。你被某个人感动时,对他的好感也会影响到对他的理性评价。原来,他对郭于敏的弄法看不惯,一感动,抵触情绪便不经意地被淡化,以至在理性认知上趋向一致。似乎觉得,这弄法也没啥不对,至少,对他不反感了。

    他当上副书记后,郭于敏让他牵头抓县城改造。显然是信任,指靠他出把力。他呢,本来对这事有看法,因着老同学的提携和信任而感动、而趋同、而转向力挺。他掏出了真劲儿,拼力抓起城建来,有时白天黑夜连轴转,忙得一塌糊涂。

    偶尔,他还会想起那些破烂校舍,但他强迫自己不再纠结,并寻求自我开脱的理由来麻痹内心冲突。他有时拿老楚比靠:县长还不跟书记打别呢,我算老几?”进而认为,自己这样做也是“顾全大局”———总不能跟“一把手”对着干吧?这就通了。他用维护一把手权威和顾全大局为自己开脱,回避或模糊了感情用事的利己动机。但无视那些破烂校舍仍于心有愧,他又把责任推到县长和书记身上来自我原谅:“反正两个班长说了算,我又能怎样呢?”这样一想,他就像分摊了负疚的心理压力,顿觉轻松了释然了,肩头和心头都不沉了。

    可是有一天,他下乡察看收麦情况。在古城寨村口的麦地旁边,忽然又碰见了王小希。女孩儿长高了,差点儿认不出来,倒是她一眼就认出来,惊喜地喊了声“宁伯伯”。他猛一愣,记起来了。

    女孩儿已经上了初中,仍在村里那个学校。那天是周末。她挎了篮西红柿,说是去镇上赶集,变卖点儿钱,当作学费。他朝她上下打量了几眼:十多岁的女孩儿,贪长——个子是长高了,可那腿、那胳膊,仍跟麻秆儿似的纤细、嫩弱,挎个大荆条篮子,装着满满的西红柿,坠得身子趔趄着。村子离镇上好几里路,这样坠着趔着走一趟,实际卖不上几个钱。指靠这交学费,得跑多少趟呢?

    他心里酸酸的。这时才又想起那破烂的校舍,上次植树时去看过的。当时曾动过心,想把整个农村中小学都修缮一下。不觉三年过去,他一门心思抓城建,把这茬事早忘了。他问女孩儿,那教室修过吗?女孩儿摇摇头:“没,从没,还那样儿。”这其实是白问。因为他知道,村里穷得连干部的补贴都没着落,还得给村民摊派,哪儿有钱修学校啊……他于是又多问了几句。

    “焦麦头天,那教室没电扇,热吗?”

    “不热不热。窗玻璃都碎啦,能透风。”

    “那,冬天冷吗?”

    “不冷不冷。糊上报纸,隔风。”

    女孩儿很天真,吃苦已不觉是苦了。说,有时下大雪会冷点儿,但在教室里搓搓手,跺跺脚,就不冷啦;还说,有时天太热,浑身淌汗、头晕。买袋冰水,也不贵,才几毛钱。往额头上摁一会儿,便不热也不晕了。孩子说着显得很知足。幸亏她不知道,城里的孩子是怎么过的———教室里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电扇或空调……

    他眼睛湿润了。山区孩子的吃苦、忍耐使他感动,而这种知足又使他觉得可怜。他突然觉得,把大堆钞票投在城建上,不光是图政绩、搞面子工程的事,也欺弄了孩子的单纯和天真。是,他是觉得欺弄了孩子,对不起孩子。这时,他顿感为自己寻求的那些开脱理由苍白无力。在可怜的孩子面前,那些理由被无声地击溃了。他意识到,那些理由实质是自欺性的良心宽恕。是的,他欺负了孩子也愧对着良心。情不自禁地,他掏出三百块钱,好像是种弥补或偿代,试图以此去安抚孩子也安抚良心。他亲热地称呼着说:

    “闺女,别去赶集啦,这钱伯伯拿。怪我没干好,让你受委屈了。”

    “不要不要。俺还种有黄瓜和豆角,再赶几趟集,学费就不愁啦。”

    女孩儿极力推辞,挎着篮子跑开了。满篮西红柿把身子坠得趔趄着,她一趔一趔地跑出好远,忽又扭过头来朝他莞尔一笑,像是说:宁伯伯,您真好!

    那笑很甜,却让他感到很苦涩,心里揪揪地难受。他尴尬地愣在那儿,目送着女孩儿远去。眼前一片泛黄的麦子,有风,拂起涌动的麦浪,那穗子都沉甸甸的。

    20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王小希,也是最后一次。”宁立本对我说,“这么多年,我老想到那个笑脸。今天偏又看见这个名字,又想起她,心里很难受、很难受。”

    我又习惯地追问,这,为什么?

    他指下自己的胸口说,愧心啊!

    当时,他已接任了县长,老楚调走了。他说,其实对农村中小学的状况,自己心里早就清楚,很差,群众意见也很大。见了王小希后心里更沉重,觉得自己很失职,对不起孩子。可城建工程铺下恁大摊子,财政塌个大窟窿。一堆半拉子工程在那儿摆着,不接着干咋整?实在挤不出财力顾学校。

    当年郐县是吃饭财政。根本没能力搞那些“大手笔”的城建工程,只有靠投资公司集资。人们图吃高息,集资将近七个亿。几年下来,整个县城确实翻天覆地,很有些现代化气派。一举成了全省城镇建设的样板,省里在那儿开过现场会,外地来参观的不断头。郭于敏弄得很风光,上头领导都认为,他是“开拓型”人才,被列入省里的优秀后备干部名单,离提拔不远了。

    可是不久,投资公司出事了:大部分集资款到期,取不出来。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啊,全砸在城建工程上,财政无力偿还。储户急了,发起大规模挤兑潮,把投资公司的门窗、柜台都砸了,还差点儿砸了县政府。几个劝阻的干部挨了打,让公安局去抓人。可上千人在那儿闹腾,抓谁去?结果糊涂了事,算白挨了。

    吵着闹着,倒没影响郭于敏提拔。上头的考察组来了。先问GDP和其他数字,增幅都不小(数字不知怎么挤的)。再看过几处城建工程,很振奋。至于这些工程欠了多少债,一般不问这个。考察期间,公安、信访部门做了严密布防,设法把上访群众堵在一边,分散处置,不能形成集众闹访。考察组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就这样,郭于敏当上省建设厅副厅长,走了,很风光地走了。

    宁立本接任了书记,但也接了个烂摊子。这是指定的事,凡是前任甩着钱玩“大手笔”,甭问,后任指定跟着擦屁股。谁赶上这茬子,作难没商量。

    于是谈起郭于敏来,他的感情很复杂。

    几年间,他从常务副县长起,到副书记、到县长、再到书记,固然有个人努力,却也沾些郭于敏的光。这个,他心里有数,对老同学是感激的。可他走后,却给他留个糟糕的烂摊子,作大难了。讨债的、闹事的不断头,他就像坐着热鏊子,直烧屁股。他对郭于敏的感情很复杂,就复杂在这儿。

    那些日子里,见天都有成群的人涌到县政府闹事。他有时被堵在办公楼里,有时被拦在大街上,半天脱不了身,说得喉咙都哑了,以至形成习惯性焦虑,每天清早睁开眼便发愁:“妈的,今天不知会来多少人,闹多大事呢。”他不能不发愁。钱是一分不能欠的,可这么多钱哪儿弄去?只得东挪西凑想法挤,勉强应付局面。

    他接任书记后,连续三年,全县干部工资都是“空调”。填个表格,数字却兑现不了。好在,干部们有组织管着,发些牢骚是有的,不敢胡闹。可乡村那么多公路破损,校舍漏着雨,却挤不出钱整治。老百姓看着孩子在破烂教室里上课,或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挡不住骂娘。他都听见过的。可那么多储户不停地闹,弄不好会出大乱子的。即使挤出点儿钱,得先捂住这头。

    这时,上头又部署了项“中心工作”。

    各地都在争创全国卫生城,华原市也不甘落后,为此专门召开了动员大会,要求各县迅速掀起“创建”新高潮。市长特别提出,郐县要率先“达标”,拿下这块牌子。这说法也对,你郐县是全省的样板,有那么好的基础,自然得先走一步。至于钱从哪儿来,各自想法儿。你说有困难。是,是有困难,但没困难的话,这官谁都能当。还要你干什么?对吧?

    按“达标”要求,很多硬件不到位。匡算下来,投资还得两个多亿。这事没商量,上头压下来的,由不得他。倒不是说,他怕搞不上去会丢帽子,也不是急于出政绩、往上爬。当然有这想法,不全是。在这点上,他跟郭于敏不属一类人,官欲倒没那么强。问题是,还有比头呢。若别的县都拿到那块牌子了,“有基础”的郐县却落了后,脸往哪儿搁?他在乎这个。

    那块牌子是能力的见证。抓到手了,证明有本事。抓不到手呢?至少在同行中显得太低能。他怕被同行比下去。即使提拔不起来,也不能落个笨蛋呀。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最根本的内驱力。它源于自爱的本能,外化为强烈的争胜心。任何激励机制,本质上便是这种本能心理的利用,借此刺激内驱力。他对我说:“我不是要争那块牌子呀,谁没个争胜心呢?”

    21

    一年多下来,“创建”紧锣密鼓没停歇。缺钱,集资是搞不成了,得跑贷款。他和县长往省城跑了多趟,不停地请这行长那行长喝酒。朝死里喝,拼命巴结。按他的话说,自己是给行长们“当孙子”,只差没下跪磕头了。

    还好,“孙子”没白当,讨到两亿贷款。就是说,早已债台高筑的财政又垒上了两个亿。有钱,便不愁干成事。郐县果真“先走一步”,率先实现“达标”要求。上头的检查验收团来了,郐县是第一家。这对他来说,挺体面的。

    那天吃罢早饭,验收团已从省城出发了,需要去迎接。打算是迎到高速路口或更远点儿,显出热情(迎接上边检查团都这惯例)。这就有段路,得赶紧出动。他有点儿感冒,头天就有些低烧,仍没退,得先吃几片药,再动身去。可是,他把药片吞进嘴里,去端杯子的当儿,猛扫见桌上有封信,刚才送报纸时带进来的。那封信上,写着“宁立本伯伯收”。他顿感好奇,顺手撕开一抖,突然掉出张照片来。

    他认出来了,那是王小希的照片。

    女孩儿心细,怕“宁伯伯”记不得自己,专门附张照片提醒记忆。信不长,一页多点儿。大体意思是说,她已临近初中毕业。前不久,全县初三学生通考,她是全乡第一名。说要上重点高中,正紧张备考。可教室太破烂,眼下进入汛期老下暴雨,屋里漏得上不成课。雨一停,地上全是泥。还担心,万一教室塌了咋办?

    “您曾说过,有事找宁伯伯。我知道您太忙,可实在没法子呀,才给您写信求助。宁伯伯,您能来看一眼吗?能帮我们把教室修一下吗?”

    他读着,鼻子不禁酸了下,像是想打喷嚏的感觉。其实不是感冒引发的,是心酸。“多好的孩子啊,得去看看,应该去看看,别让孩子失望了。”他是有这念头,在脑子里闪了下。但顾不得多想,车在楼下等候着,得赶紧去迎接验收团。那信,他顾不及折叠,顺手塞进抽屉里,慌张地走出办公室。楼道里扑面有股凉气,他不禁打个大喷嚏,这是感冒引发的,真的感冒了。

    验收团在郐县待了三天。

    座谈、听汇报、看资料,现场察看,就这些事。当然还得吃饭。每顿都很丰盛,想让验收过关合格,必须的。他和县长顿顿作陪,少不了喝酒,还都是“茅台”。也是的,花这多钱又苦干这多天,不就为夺块牌子么?不让客人吃美喝美,那叫不会来事。他感冒着的,喝酒更上火。可在这节骨眼儿上,硬撑着也得喝。他怕感冒发作,每晚得去趟医院打吊针。试图尽量控制住,以便次日能继续撑着陪喝。

    结果不错,验收团给了很高评价。看样子,拿到那块牌子已问题不大。他终于松了口气,可一松劲儿就不对头了,送走验收团的当天晚上,他就病倒了。发高烧,浑身瘫软,躺在病床上爬不起来,连住了几天医院。

    偏在这期间下起大暴雨,惹出一场祸。

    那晚,他是最后一次打吊针,准备第二天出院。针刚扎上,办公室主任突然闯进病房来,说古城寨学校的教室倒塌了。学生正在上夜自习,有些学生砸了进去。他顿然蒙了,正是王小希那所学校!他立即想到那封信。忽地,他从病床跳下来,不容医生分说,自个儿拔去吊针冲出了病房。车在病房楼门口等着,雨还在瓢泼似的下。他慌忙钻进车里,直朝现场奔去。

    出事现场很恐怖。

    电线断了,一片瞎黑。几辆车开着车灯照明,射出一束束阴冷的光线。倒塌的教室是旧瓦房,土墙塌了,房顶实踏踏地砸下来。这时,多数学生已跑出来,还有几个压在下面,正在往外扒。还算幸运,扒出来的学生都活着,伤势有轻有重。忽然有人叫道:“还少个人哪,王小希没出来!”

    他脑子“轰”地一下爆起股冲动,发疯似的冲过去。周围人也都跟着蜂拥上来,一阵忙乱地狂扒。很不幸,等把小女孩儿扒出来时已经窒息。她是正巧被大梁砸在头顶上,满脸血浆,没救了。

    班主任是位中年女教师,看见学生瞬间成这样,疯了似的飞奔过去,把旁边两个男人都冲倒在地。她一把搂住小女孩儿,扑通跪倒在地上:不是哭,是尖叫,就像把夜幕嘎地撕裂个口子,划出道凄厉的尖叫;也不是痛,还顾不着痛,她跺着脚使劲摇晃,想把学生唤醒:“小希呀,你醒醒呀,醒醒呀,咋不说话呀!”

    王小希没反应。女教师仍像平时教训和鼓励学生:“你不说,要考上重点高中,还要考上名牌大学吗?你能考上的,肯定能!你还打算读研读博,进大城市工作。我敢肯定,你会做到的,会的!可你、可你……”

    她摇晃了一阵儿才意识到不行了。她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抱怨:“你傻呀!你是想抓紧复习。可眼看房子都忽闪啦,不赶紧跑,还要挤那点儿时间……你这闺女!傻呀,真傻呀……”

    现场一片肃然,空气似乎凝固。废墟湿淋淋的,散发着混浊的湿气。旧砖瓦和老白灰的尘垢味儿、糟木头的发酵味儿、麻秆箔的腐烂味儿混在一起,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儿……人们都战栗着屏住呼吸,整个现场很寂静,只有不停的抽泣声。可怕的寂静,一种窒息的感觉。

    第二天,人们在清理废墟时,发现她那残破的课桌上,还压着数学作业本,上面留着画出的半个圆。就是说,教室倒塌的那个瞬间,她正在埋头做几何作业,捏着圆轨画圆圈。她想把那个圆画完,结果耽搁了逃命的瞬间……

    花季少女就这么匆匆走了。连个圆,都没画完。

    22

    他离开郐县已两年多了。但王小希的死对他一直是种痛。那个没画完的圆,也一直深刻在他心灵上,就像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此刻,新招录的青年教师名单在茶几上放着。我瞥了一眼,也顿觉“王小希”三个字扎眼了,不,是感到扎心。我终于明白,他为何对这个名字那么敏感。同名同姓,一个并不罕见的巧合,对他,却是个敏感的符号。那是个刺在他心底的名字,是个一碰就痛的伤疤。办公室的座钟响过十二点。一个小时前,他都说“该吃饭”了,此刻却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忘了吃饭的事。

    他接着谈到那封信。

    明摆着,这信如果抖搂出去,便是他渎职的铁证。是,那是渎职。事先已接到求救的信息却没及时抢险,严重的渎职。他极度恐慌,立即想到销毁。这是种本能的反应,利害攸关处,人都会首先想到自保。他也是。碎纸机在墙角放着,他做贼销赃似的,一阵手忙脚乱。那信纸塞进了碎纸机里,呼呼啦啦几下子,切割成了碎片,锯末似的碎。他稍松了口气,证据销毁了,而且很彻底。

    偏在这时,门突然砰地开了。他吓了一大跳,以为有人来。其实不是,风吹的。这更加剧了恐惧心理的紧张,他只觉诡异,哪儿来的风呢?“不会是王小希的阴魂吧?”他不由疑神疑鬼,好像屋里有点儿啥?他惊怵地扫视一周,什么都没看见,却总觉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他手里捏着照片,本来也想一块儿碎掉的,可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朝他微笑,他犹豫了。碎掉?多可爱的孩子啊,人没了,连她的倩影也要销毁,是不是太残忍了点儿?他怔怔地看着照片,小女孩儿的身影在他眼前活动起来。

    那是他记忆中的身影:时而是在古城寨的山坡上植树,她活泼泼地跳来跳去,不时朝他扮下调皮的鬼脸,发出咯咯的脆笑;时而是古城寨村口的麦田边,她挎着一篮西红柿,累得满脸涨红。冲他露出含羞的笑,惊喜地叫着“宁伯伯”……那笑脸、那叫声都很甜,一直在他眼前晃动着回响着,多么可爱的孩子啊!他后悔极了,直悔那天怎么没追上去把三百块钱塞给她呢?更后悔,接到信怎么没及时赶往学校看看呢?哪怕看一眼,也不会发生这样惨的事……

    他把照片锁进了保险柜。铁皮门打开后,里面放着自己的工资卡,他随手取出来———打算去给王小希的家送笔钱。政府已做过补偿,这是他个人的心意。后来,他还亲自安排给王小希立了个墓碑。但这仅是种良心的补救,很微弱可怜的补救,并不能抵消那么多悔恨。而他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这了。

    照片一直藏在保险柜里。他每瞥见那个厚重的铁柜,心里总会一沉。仿佛,里面仍活动着一个挣扎的生命。调离郐县时,他曾再次动过销毁的念头。老放着这个,总觉是块心病。可他把照片取出后,看着那双大眼睛朝自己微笑,水灵灵的,活泼泼的。他又心软了,仍下不去手。

    “那张照片呢?”我不由好奇。

    “还在。我把她带到这儿了。”

    “能否让我看看?”

    他扭动下屁股,稍迟疑了一下才站起来,说:“反正,这事已不瞒你了,看下也没啥的。”他说着走进卧室里。那照片在柜子底下压着,藏得很隐蔽。

    我接过那张照片,手便不自禁地颤抖了。女孩儿真的很漂亮:粉嘟嘟的脸儿,瓜子形的精致;水灵灵的大眼睛,双眼皮;修长嫩白的脖颈上有颗黑痣,像无瑕的白玉镶嵌个小珠子;她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紫色———我分辨出来,是紫丁香。

    相片是在照相馆里照的。不知是摄影师的安排,还是她喜欢,手里为何捧束丁香花呢?我灵机一动,猛想起戴望舒那首《雨巷》里的几句诗:

    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静静地远了、远了……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消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

    这诗太凄伤,照片上的女孩儿却笑得很灿烂,两下极不协调。但她的悲惨结局,使我油然想起这首诗。但这是种尖锐的冲突,因为她笑得那么灿烂、生动、甜美。可是她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惨。凝视着这张活泼可爱的脸,我无法承受这个事实。太残酷了!我不敢想象,她被砸成血肉模糊的样子,连想象下都觉得是种残酷。我眼前交错呈现着生和死的幻象,一种完美和悲惨的剧烈碰撞。我的手哆嗦颤抖,宁立本悔丧地坐在沙发上,连连拍打着脑门儿嘟哝:

    “假若,当时接到她的信马上去一趟,便不会……假若,当时忙走不开,给教育局打个电话,派他们去处理,都不会……假若,打电话也没时间,给身边的秘书交代一句,让他去催办,也不会……”

    历史没有“假若”,但可以反思。

    我更想说:假若,能把搞面子工程的钱挤一点儿,修缮下校舍便用不完;假若,即使不挤出那么多钱,先弄几根木桩戗住墙,也不至于倒塌———买木桩能花几个钱呢?至多相当于一瓶茅台酒,而款待验收团不是喝了一瓶,也不是几瓶,而是几箱……但这话会更刺伤他。我想了几想,没说。

    “那个王小希很有志气。”他继续嘟哝着,“她一直梦想着考上重点大学,还要考研、考博,将来到大城市工作。跟这些孩子一样,年龄也相仿,都有很多梦想。”

    我瞟了眼茶几上那份名单。我知道,他是说这个。是啊,这些被招录进来的年轻人,跟王小希的年龄都相仿,甚至名字也有巧合。其中也有从农村来的。她们都有自己的梦,才发奋读书,考大学,读研,读博,进入大城市工作……王小希也是这样的梦。她在生命的最后那一瞬间,仍在为自己的梦拼搏努力。

    可是这些孩子的梦都圆了,她呢?

    23

    “你还记得大壮爷吗?”

    “记得,那老头很厚道。”

    “你还记得结巴叔吗?”

    “记得,那人很耿直,说话结结巴巴的。”

    访谈临近结束时,他突然提到大壮爷和结巴叔。他说,当年村里开诉苦大会,控诉对他爷的“血泪仇”。大壮爷竟在台子上说:“掏良心话,东家待我真不赖!”他当时缩在墙角里,被这句话感动得哭了。因为在那形势下,大壮爷还能守着做人的良心!他说,“就为这,我永远忘不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接着谈起结巴叔。那时,他爷戴着高帽子游街,被王铁柱捅倒在地,磕得鼻子喷血。结巴叔扶了他爷一把,结结巴巴说了半句话:“他恁大大大岁……你咋咋咋能……”这话阻止了爷爷继续挨打。否则,七十多岁的老人是经不住打的,也许就活不成了。他说,这是在危及生命的时刻,结巴叔挺身而出说的半句话。到今将近四十年过去,他一直没忘记,那是深刻在心底的感动。

    后来,他在郐县当县长时,结巴叔去世了。

    那天,他听到消息便连夜赶回老家去。结巴叔姓钟,跟他家仅是乡亲关系。按乡俗,他上份礼躹个躬就行了。但他坚持按本家长辈对待,要跪下磕头行大礼,结巴叔的家人忙拉住:“噫噫!你是县太爷,咋能给他下跪哩?承受不起呀。”他没做任何解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他给逝者下跪,就为那结结巴巴半句话。

    他给逝者磕头,就为他搀扶过爷爷那一把。

    良心啊,似乎很抽象,其实又很具体:一颗对危难生命的慈悲心,一只对无助者的救援手。有时,仅是一句甚至半句对冤屈者的公道话……可是,在王小希这件事上,作为县委书记,他接到那封求助信时,用不着亲自搬砖和泥,也是一句话的事,就能挽救小女孩儿的生命。可那句话,他没说出来。不是没说出来,而是没往心里去。至今,他每想这个仍愧恨不已。他说,良心无价,亏欠了,一辈子都还不起。早晚想起来,都是难以承受的沉重。

    我听说过,他在郐县的口碑不错。当书记那几年,边还账边抓发展,上了一批工业项目。临走时,财政年收入翻了几番,还干了不少实事。比如,乡村的路全修了,所有学校统统改建了一遍……但他拥有人民赋予的权力,也该为老百姓办些事。这是他的天职和本分,我不为这感动。

    倒是,在这件错事上,他对一个具体生命有悲悯情怀,有颗做人的良心。再大的政绩,能比这个更可贵么?这点,让我感动。

    24

    早过了吃午饭的点儿。我感觉到饿了,心里开始发慌。我清楚是低血糖引发的,自己有这毛病。我赶紧吃下几颗大红枣,很甜,可以补充些糖分。

    宁院长办公室的窗外,种着一棵核桃树,上面挂满着核桃,都熟了。好大一棵树,胸径有大碗口那么粗,我望着窗外的老核桃树,不禁又想起他家那棵老枣树。

    “你家那老枣树也该有这么粗了吧?”

    “差不多吧。只是,已经很老了。”

    “我真想再摘吃它的枣,好甜呀!”

    “是啊,那是黄河水喂出来的。”

    我舌根涌起股儿涎水,真想再品尝下那老树上的枣子,它的味道,像是带着黄河母亲乳汁的甘甜,是那么自然本真的纯正。

    窗外有风。核桃叶子阔大,在阳光下闪闪翻动,沙沙响。老枣树的叶片很细碎,吹不出这么大声响。你若坐在老枣树下,静下心,能听见丝丝的摩擦声。那声音,就像他爷爷喉咙里抽出带哨音的呼吸,也仿佛天籁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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