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深处-真情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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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说起老枣树,我总会想到石光亮。

    初秋时节,那树刚长成几颗红枣,他便拉着我去摘吃。我拿根长杆,瞅来瞅去打下来几个红的,就那几个,都被他抢了去。他怕我争抢竟使出孬心眼儿,挨个啃上一口。我干瞪眼没法吃,而他手里还有几颗没啃,囫囵的,仍不肯还给我,却转身跑去送给钟梅韵献殷勤,这小子!你剥夺朋友就罢了,还拿去巴结漂亮女生,就不大对头,有重色轻友的嫌疑。

    可是,钟梅韵偏不吃巴结,反倒恶心他酸溜溜的样子。她一步步往后退着拒绝巴结:“不要不要,我不喜欢吃这个!”他不识趣儿,捧着枣子一步步往前塞。她实在推辞不开才捏起一个尝了尝,给个天大面子似的。

    “给给,再吃几个呗。”

    “不吃啦,涩。”

    “不涩不涩。”

    “涩,太涩!”

    我听不明白,钟梅韵是说枣“太涩”呢,还是嫌他“太色”?偏巧苏琪也在旁边站着,觉得这样冷落了自己,气得冲他哼了一鼻,咧着大嘴巴嘲骂了一句:

    “瞧你那色样儿!你色呗,色呗!”

    他的脸唰地红到脖子根儿。一个女人冷酷,另一个女人热嘲,就像夹击着左右扇脸。他的腮帮子发起痉挛似的抽搐,嗖嗖地抖动。他咧着嘴想装笑掩饰尴尬,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我都替他难受,便不再恼他“轻友”,反倒可怜他“重色”。唉!巴结女人这事,你得掂量下,看自己配不配,否则,热脸蹭个冷屁股,不自讨没趣儿么?

    在村人眼中,我已算不得好人,他比我更坏,出了名的捣蛋无赖。他个头不高,胖圆脸,小平头,说话土得掉渣,黑不溜秋土头土脑的样子,一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就这熊样儿,漂亮的校花”能看得上你么?真不自量。

    据说,他上高中时就曾给她写过情诗。“啊,你就像只白天鹅,扑棱扑棱在天上飞……”不知怎地抖搂出来,传得全校都知道。我曾拿这事嘲笑他:“什么‘扑腾扑腾’在天上飞啊!这狗屁诗,也好意思拿出手?”他不以为耻,还厚着脸皮补充解释,说,当时写的不是“扑腾扑腾”,而是“扑棱扑棱”。

    “你想么。”他说,“驴,蹄子踏进泥窝里,才‘扑腾扑腾’响呢。天鹅翅膀怎会那响法儿哪?应是‘扑棱扑棱’才对。”

    平时,大伙儿也老拿这事开涮,让钟梅韵也很难堪,她为此一直不想搭理他。那枣都红了,怎会“涩”呢?分明是讨厌他。这时,他是见巴结不上了,才转而想起“重友”来,朝我嘿嘿一笑,把枣子拱手捧到我眼前:“给,这枣是你打的,你吃吧。”

    我才不吃呢,变味儿了。

    2

    钟梅韵打小就讨厌石光亮。上小学时,他俩曾是同班。这家伙绝顶聪明,上课不是打瞌睡,便是小动作不断,经常被班主任拧着耳朵拎到门外罚站。可每次考试从没下过前三名,让班主任哭笑不得。

    他对班主任老拧耳朵很恼火。有天,他把班主任的尿罐底上钻了个孔。班主任老师冬夜怕冷,把小瓦罐拎进被窝里撒尿,结果褥子湿了一大片。那老师拿这事向他老爸告状。老爸呢,知道儿子顽皮不争气,曾揍过多次,但仍不长记性,居然又干出这等坏事,气得两眼冒火。他想狠狠教训一下,让儿子长些记性,于是解下裤腰上的皮带,朝他屁股上一阵猛抽。谁知,这小子有股子犟劲儿,咬着牙不吱声,任你打,决不求饶。老爸边抽边呵斥:“我让你不长记性、不长记性!这回,长记性不?记住了没?”

    “记住啦。”

    “记住什么啦?说!”

    “我记着,你已经抽了八皮带,还抽不?”

    老爸一怔,举着皮带犹豫了:不打呢,眼看捣蛋儿子不成器;继续打呢,好像没效果———总不能无效果地朝死里揍吧?他气得没招,自个儿扔下皮带,不抽了,屁股往门槛上一蹲,吧嗒吧嗒抽起烟来。

    进入小学三年级后,学校开展“学雷锋,办好事”活动。他也想办好事,可苦于找不来。那天,有个女生从凳子上站起来,往讲台上交作业。不慎,后裤裆夹在屁股沟里。他看见了,忙跑上去扯出来——倒是好意,想办件好事让老师表扬。可那女生羞得满脸通红,狠瞪他一眼:

    “干啥?你!”

    “嘿嘿,我是帮你……”

    “你……流氓!”

    “不高兴?那我再塞进去,中不?”

    他说着伸出挺挺的食指,朝她屁股沟里嗖地一戳,又把裤子塞”了进去。全班哄堂大笑,那女生趴在课桌上哭了大半天,没抬头。

    这类事多了。钟梅韵对他的印象极其恶劣,觉得他简直就是小流氓。所以看见他送的枣子不是不喜欢吃,而是看见他就恶心。他呢,对此不以为是自己巴结失当,反恼恨苏琪嘲骂了他,并蓄意对她实施报复。他想出个孬招,竟拿她的“乌鸡”绰号进行人身攻击——模仿乌鸡叫。就是说,他把抽象的“乌鸡”绰号演示成形象的讽刺。当着大伙儿的面,他弯下九十多度的腰,两手拍打着屁股,叭叭响,同时伸长脖子扯起破嗓子,发出乌鸡下蛋时的欢叫声,且连续不断:

    “咯咯———哒!咯咯——哒!”

    他每叫一次,大伙儿都笑得东倒西歪,连钟梅韵也忍不住发笑。这使他很受鼓舞,越发模仿得传神,特别是逢见钟梅韵在场更来劲儿,一直不停地“咯咯哒”。有一次,他为了讨她发笑,拼命地学乌鸡叫。苏琪气得浑身发抖,竟一个箭步冲过去,朝他脸上“啪啪”扇了两耳光,那响声,比他学乌鸡拍屁股更响亮。这类似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讨美人一笑,宁不顾江山。他是为讨美人欢笑,宁不顾扇脸。

    这些事已过去多年。我一直纳闷:钟梅韵怎会看上他呢?插队那阵子,她几乎没给过他好脸色,仅是见他学鸡叫时,她才忍不住发笑。总不能说,拍几下响屁股叫几声“咯咯哒”,就能讨个漂亮老婆吧?

    当然,他如今已是大老板了。我转业回省城后,那天大伙儿为我设宴接风,他是坐着豪华轿车去的,指头上戴个硕大的绿宝石钻戒。我当时就动了拜访他的念头,很想搞明白:这熊小子怎么捣腾的?居然混出人样儿了。

    3

    第一次去拜访石光亮,偏赶上他正在搬家。

    我转业时是正团职,安置到《人生》杂志社(事业单位)任副总编,加括号的“正处级”。单位不景气,有辆小面包车,还有辆破旧的“红旗牌”轿车。那天,我想到是拜访大老板,特意坐轿车去的。破是破,比面包车体面。

    他家是座欧式别墅,在省城边上。小区里都是富豪或有身份的人家,一般老百姓住不起。只是,离市中心远了些。一路上,那车的发动机嗡嗡的,零部件呱哒呱哒响,但去前认真擦洗了下,看上去也锃亮,自觉能顾住体面。可驶进别墅区后,满眼都是高档轿车(能住进高档别墅区的人家,绝不会坐低档破轿车)。这时,我顿觉腰就软了点儿。我长吸口气鼓下肚子,腰杆才挺直起来。

    他家的别墅是三层楼,门前有个小院落,圈着黑漆铁艺栏栅,草坪、鲜花、小径,几棵名贵佳树、一个别致的小凉亭,门外停着辆“奔驰”轿车,认出是石光亮的。我走进室内才知他正在搬家。客厅里堆放了一片柜子、桌子、椅子、茶几什么的,统统是昂贵的红木仿古家具,准备往外搬,怕油漆磕碰磨损,几个小伙子正往上面包裹麻布片。我意识到来得不是时候,添乱呢。

    昨天电话联系时也怪他没说清。忙乱成这样,有心闲聊么?他说:“没事儿。由他们忙去,咱只管聊。”听口气,好像不是自己搬家,统统是“他们”的事。钟梅韵不在家,她如今已是华原大学教授,照常去上课。这就是老板派儿,搬家用不着亲自动手,老婆也只管上班去。

    家里一片忙乱,二楼的书房还清静。里面多是钟梅韵的书和教研资料。当教授珍惜这个,怕弄乱,所以有交代,等她下班回来亲自整理。

    他把我引进书房让到老板椅上。椅子是真皮的,我屁股蹾了几下,软软的弹弹的舒服。墙上挂着他俩的结婚照,照片上的石光亮黑不溜秋、土里吧唧,把钟梅韵反衬得越发漂亮。其实,当年就是这样子。但那时我是把他俩分开看的,倒不觉怎地。此刻并在一起看,好像才突然发现美和丑的强烈反差。我只觉得,他俩凑成一对儿跟闹着玩儿似的。我看得简直有点儿生气:这小子!当年就这熊样儿,竟摊上个漂亮的老婆,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我半开玩笑地问:“看你这熊样,怎把漂亮校花搞到手了?”他戴着钻戒的手挠着头,嘿嘿一笑,说话仍土得掉渣:“!那都是老掉牙的把戏了。”

    4

    他给我讲述了个收音机的故事。

    我说过,在汇龙插队时,钟梅韵调到县“批林批孔”展览馆当了讲解员。他呢,父亲在县车队出车祸后,接班当上了卡车司机跑运输。有次,钟梅韵无意中漏出句话,说想买台收音机,跟播音员学练普通话。他正没处巴结呢,立即抓住个机会,当场许诺,要给她买台“红灯牌”收音机———名牌货,四十多块呢。可他刚当上学徒工,哪儿来这么多钱呀?为这个,把他折腾苦了。

    他想到了倒卖粮食。那年头儿,干这事是违法的,叫“投机倒把”。他野胆大,刚收罢麦便借了笔钱买进一麻袋麦子,趁着跑长途拉到外地倒卖。真不错,第一趟跑下来,便赚了十多块。接着又倒腾一次,赚到二十多块。紧接着,他又狠心买了两麻袋麦子,估算着,这趟下来就能凑够买收音机的钱。不料,在一个路口被拦住了。

    一个穿着背心、露着胸毛的黑胖家伙走过来,他手里提着根警棒,朝驾驶室门上“咚咚”敲了两下。原来是个检查站,专查倒卖粮食的!他吓傻了,忙从口袋里摸出盒烟,点头哈腰递上一支。那家伙抡起毛茸茸的胳膊,“叭”地挡了回去,铁着脸喝令他把粮食卸下来。

    他颤抖抖地捏着烟,死活让不出去,只得乖乖地把麻袋卸下来。“咚”地往肩上一砸,压得他龇了下牙。不过还好,粮食不是没收,而是按政府定的平价结算,收入仓库。三百多斤麦子啊,按议价买进的,这下子倒赔进去十多块。过了磅,他的腿已开始发软了。

    “愣啥?快扛到仓库去!”

    他是想喘口气再扛,黑胖家伙握着警棒又朝麻袋上捅了两下。他吓得缩着脖子不敢怠慢,硬撑着扛进仓库里。那里头堆了半屋子麦,都是检查卡下的,快挨着房顶了。门口站个女管理员,指令他把麻袋扛到麦堆顶上,再倒出来。麦堆上放着长条木板,将近五十度的斜坡。那麻袋一百多斤哪,这样扛着跟上老虎凳差不多。他吓得两腿抽筋,向女管理员求情,希望不往上扛。女管理员甩出句硬邦邦的话:

    “都得往上扛!你特殊咋的?”

    三伏天,仓库里热气熏人,仿佛扎进蒸笼的感觉。他拧着脖子往上扛,浑身全湿透了,衬衫和裤子贴在肉皮上。腰脊椎发酸,腿肚抖抖直抽。回到车上,他是彻底瘫软了,半天没动弹。驾驶室有蚊子,叮咬着,他都懒得扇,是真没力气了。他倔,挨老爸的皮带都不挤泪。此刻却哭了,委屈地哭了。那是借钱收来的麦子啊!一百多斤的麻袋扛上扛下,腰快压折了。可得到什么?像狗似的被人呵斥一通,还倒赔十多块!

    打小,他除了挨老爸的打没人敢惹,哪儿受过这气呀。他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咬着牙发誓:妈的,老子非日弄下这帮孬孙不可。否则,就不姓石啦!

    几天后,他居然想出个歪点子。

    是这样。他又去买了两袋麦子,准确说是两半麻袋。仍走那条路,故意往枪口上撞。但到了那个路口,检查人员正在组织政治学习,没空儿出来检查,正可侥幸逃过去的,但他这次不想侥幸———就是说,没机会创造机会也要往枪口上撞。

    他佯装修车,故意磨蹭了大半天。政治学习结束了,检查人员懒洋洋地走过来。这次是个很文气的小伙子,没提警棒,也没怎么训斥。倒是他显得特老实,就像上次那个脚本重演一遍。卸车、过磅、结算、往仓库里扛麻袋。仍是那个女管理员把着仓库门,她受不了库房的热气熏,不肯往里进半步,而这恰是他希望的。他把麻袋扛上去,解开袋口往麦堆上倒。这时,猫腻就露了出来——那麻袋里少半儿是麦子,在上面盖着,下面竟是埋藏了一堆鹅卵石!

    这怪招只有他能想出来,真个捣蛋无赖的家伙。

    他把石头埋进麦堆里,拍拍沾满尘灰的手长出了口气。走出仓库大门,他仍装出沮丧的样子,心里却偷着乐。那年头儿,检查人员除了政治学习抓得紧,正经事都马马虎虎。麻袋里是麦子还是石头,顾不着细查,卸了、收了、倒了,便了事。他钻了这个空子。结罢账,二百多斤小麦,即使按平价计算,含有一百多斤石头呢,绝对亏不了。但跟上次赔进去的相抵后,仍赔了一块多钱。就是说,接连倒腾了三次也没落住钱,还赔了一块多。

    但经过这一遭,他到底害怕了,不敢再倒腾,更不敢再去玩“石头”。万一暴露犯了案,“投机倒把”加“诈骗”,要蹲大牢的。他是为赌口气,才这样斗胆玩了一把,绝不敢再去撞枪口。

    这就断了赚钱的路。学徒工那点儿工资,除去吃喝花费基本不落钱,指什么买名牌收音机呢?买不起,其实也没啥过不去,但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他对钟梅韵是当面拍过胸脯的:“买这算啥?根本不是个事儿!”这样一吹,买收音机就不是买收音机,而是借此炫耀能耐。就像雄孔雀向异性展示羽毛,男人最想向女人炫耀能耐,让漂亮女生敬佩自己有本事,是怎样的骄傲呢?

    但事实是,他吹得很大却没本事兑现。倒粮失败后,他多天不敢去见钟梅韵,怕她问起收音机的事,下不来台。是啊,连个收音机都拿不下来,还叫有能耐?这使他感到自己简直是窝囊废,连求爱的本事都拿不出来,这对他而言是难以忍受的,尤其是在追慕的女子面前,更耻于落个窝囊废。后来,不知怎么想起来的,他居然逼出个没法子的法子:卖血。

    那天,他傻乎乎地走进血站。护士问:“你抽多少CC?”他木愣着脸,连血液的计量单位都搞不明白。护士换个问法:“你抽多少毫升?”这倒听懂了,却一下子换算不出多少毫升血等于一台收音机。他惦记着,那“红灯牌”是四十来块钱,便冲着这个数字说:“就抽……抽四十块钱的吧。”

    女护士白了他一眼,从没见过这样卖血的。

    5

    那年头儿,名牌货不是有钱都能买,还有计划限制。幸好,他表姐夫是县商业局副局长。他去表姐家帮忙搬了半天煤球,把副局长感动了,看在亲戚分儿上,给了他一张“计划券”。买到收音机后,他当即就直奔展览馆去,是激动得慌,稍晚会儿都耐不住。似乎,巴结漂亮女生也是件争分夺秒的事。

    展览馆在一处地主庄园里,离县城有二里多路,钟梅韵上下班都是步行的。他刻意开上卡车去,有显摆的意思。那时开辆卡车的感觉,大体跟如今开宝马轿车差不多。刚开出县城,恰好碰见她下班往回走。在一块谷子地旁边,他刹住了车。

    红灯牌!钟梅韵先是惊讶了下。这使他颇感得意,从她的惊讶中颇感得意。是啊,这不是一般人能买到的,他居然能买到。牛气吧?这就有吹牛的资本了。他趁势又吹起来,说商业局长(没带“副”字)是他姐夫(也没带“表”字),经常坐他的卡车,给他过好多好多“计划券”。那时局长们没轿车,顺便搭货车是有的,但是否坐过他的车没法证实。不过,即使当“正”局长的亲”姐夫坐过他的卡车,又怎的?钟梅韵倒没把这当回事,她是惊讶:“红灯牌”挺贵的,哪儿来这么多钱啊?

    这个么,当然还得吹。他不愿供认是卖血换来的钱。卖血,叫什么本事呢?换句话说,有本事的男人用得着去卖血么?他于是吹嘘说,钱,是倒卖粮食赚的。而这也是一般人不敢干、干不成的事。“钱,算个啥?”他故作轻松地说,“随便弄几袋麦子,往车上一撂,转下手就是百十块!”钟梅韵一听这话,吓得倒退了几步。因为她知道,干这事是犯法的。可他故作轻松地一挥手,继续吹牛说:“检查站的人跟我都是哥儿们,没事儿!”

    能跟检查站的人混成哥儿们,更显得有能耐。他说,决不是吹。检查站的人看见他,不是让烟就是让茶,有时还帮他擦洗汽车。又说,有个女仓库管理员,还老朝他抛媚眼儿,他嫌她丑瞧不上等等。他从吹嘘中顿感自尊起来,以至自觉俨然是个人物。但吹牛得有个度,他没把握住,她越听越玄乎,竟不耐烦了。

    “好吧。我信我信,你很有能耐。行了吧?”

    “嘿嘿,没啥能耐,就是能、能挣钱。”

    “挣钱是你的,跟我没关系。”

    “咋没关系,这不给你买了个……”

    “我用不着,你拿回去吧。”

    钟梅韵说着把收音机塞了过来。她压根儿看不上他,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算咋回事呢?而他极力恳求她收下,这就弄岔了。俩人在谷子地边上推来搡去,她一步步往前推搡着,使劲往他手里塞,他背着两只手一步步后退,宁死不肯接。最后让到恼处,她索性拉开车门,把收音机扔进了驾驶室里,噔噔噔地走开了。

    他气得咧着嘴跺了几下脚。也是,为买收音机去冒险倒腾麦子,累死累活受尽屈辱;无奈又去卖血,是赔上血本(真叫血本)买的啊,竟热脸蹭个冷屁股!他气恼地往地边上一蹲,噌噌揪了把谷子苗,愤愤地掼在路边上:

    “臭娘儿们!你冷、你冷,不能是这冷法儿呀!”

    6

    其实,钟梅韵不是对他“冷”,而是正跟郭于敏“热”着呢。他不知道这个,只管一厢情愿地瞎巴结,傻乎乎吃了那多苦头,怪谁呢?

    在此之前,他也未必没察觉自己是犯傻。问题是,青春期对某个异性陷入痴情状态,很难做出理性判断。他就像掉进陷阱里,屡屡碰壁却无法自拔,或者宁愿活在自欺式的幻想中。他会经常梦见跟她幽会、缠绵,甚至做爱。这构成一种心理暗示,仿佛梦境会变成现实似的,强化着一种预期心理。他从甜梦中醒来,便会回味着她对他的某些表达细节,比如一句甜语、一个微笑或眼神,都似觉意味着什么。也许她根本无意,而他却自作多情地朝“有意”上臆想,越发想入非非。以至把梦境和想象混在一起,并陶醉其中激动不已,以至亢奋起来,竟大半夜睡不着,好多次都这样。

    可是此刻,他明知她已有了心上人,而他也感到绝望,但这并不能让他彻底死心。深度的单相思情结,使他又陷入另一种困境———在绝望中满怀酸意地郁闷着,又在郁闷中明知无望地痴恋着。心心念念,他仍想逮个空儿跟她套近乎。好像,在这种靠近中即使不能拥有她,也能捞到点儿失落的情感补偿。当他对她陷入痴迷的困境,就这样傻得可怜。

    在上大学期间,时不时到华原大学去。不敢单独见她,便拉着宁立本当幌子以防遭冷遇,实际是把他当作接近她的媒介或台阶,趁着他的面子获得点儿痴情的满足。比如那次看电影,在雪地里排了半天队抢到三张电影票,吃苦受冻白搭钱。何苦呢?就为跟她套次近乎,没有实际意义的近乎。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郭于敏跟苏琪处上了关系,把钟梅韵甩了。这是个悲剧。但对他来说,仿佛上帝对他的痴情开眼了,阴差阳错地又赐给他一次良机。他就像陷在绝望的冰窟窿里,转眼发现个可钻的缝隙,也像烫剩饭,冷却的锅灶再度燃起。是这回事,他又燃起了追求她的渴望。

    急不可待,他再度对她发起进攻。起初,她仍不愿搭理他。接触次数多了,才渐有话说。毕业后,钟梅韵留校,他分到省城一所初中教书。有了工资收入,他不断去给她送些生活用品(还是巴结):比如,天冷了便送个电热毯;再比如,她懒得去食堂吃饭,老在屋里泡方便面———他就买个不锈钢锅送去,能煮面条或熬粥;有了锅又发现没炉子,下次再送个炉子去……每次,她都不肯接纳,老把他堵在门口,推说“不要不要”。他呢,硬往屋里蹭,逼得她没法子只得留下。

    那年春节前,他又到华原大学去。自然得打扮一下,他身上的冬裤太旧又舍不得买新的,便把夏天的裤子翻出来套在毛裤上,紧巴巴地兜着屁股。他这次是买了箱鸡蛋,却不知,大学里春节搞福利,她刚分了一箱,正发愁吃不完呢。见他又送来一箱,直朝外推搡,这回是真的“不要不要”,实在用不着。

    但他不管这个,抱着一箱鸡蛋硬往门里蹭。怕挤烂,他背过身用屁股抵抗着撅进。到底进去了,他慌张着往地上放,不料蹲得太急,“嘎”的一声,裤缝撑裂了。他顿然发窘,忙靠着墙圪角揪住后裆缝。她呢,被这个意外惹得戛然大笑起来。倒不光是觉得他的丑态滑稽可笑,而是见他揪着后裤裆,忽然联想到上学时,那个女生把后裆夹在屁股沟的事。她越发笑得止不住。他呢,正为这丑态发窘,又兜出那个丑事,更窘得发慌。他涨红着脸解释:

    “当时,我是想办好事,没想到……”

    “有那样办好事的吗?耍流氓呢!”

    “不不,我真没那意思,真的……”

    “哼!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流氓!”

    他惊呆了。敢情,自己在她心里竟是这印象?他顿感委屈极了,想极力挽回她的恶劣印象。更想让她明白,自己对她的爱是贴了血本的,曾为她卖血买收音机。但这事坦白出来,会暴露自己的无能;继续隐瞒呢,面子是顾住了,却不足以证明对她的真爱。是啊,他为爱她去卖血(这太感人了),而她对此压根儿不知道,还把他当流氓看。等于说,那血白流了。他由委屈而感到冤枉继而感到愤怒,这使他已顾不得暴露无能,也顾不得丢脸,或者说,他宁不要脸也不能忍受这冤屈。

    他把倒粮和卖血的事全盘端了出来。

    但他曾说过,钱是倒卖粮食赚的。还吹过,他跟检查站的人都是好朋友,不光对他倒卖粮食开绿灯,还慌着给他倒茶啦递烟啦擦车啦什么的。哦对了,还说有个女的给他抛媚眼儿哪!怎地一转脸,变成被人呵斥的夹尾巴狗了呢?还去卖血!这实在太难堪、太难堪了。

    不不,对一个极想向心仪女子逞能的男人,暴露无能不仅仅是难堪,更是耻辱。他说得吞吞吐吐磕磕巴巴,就像喉咙里塞着什么东西,憋得满脸涨红———其实多半儿是羞得涨红。因为这些实情让他太丢脸了,使自己显得笨蛋无能,甚至很可怜。他突然感到很懊悔、羞愧,以至感到极其自卑。他耷拉着脑袋,用眼角的余光卑怯地瞟着她,生怕碰触她鄙视的目光。

    然而,他其实不懂女人。没想到,当男人暴露出可怜的脆弱,或暴露出因痴爱而付出痛苦的代价时,恰会触动女人的柔软心肠。对女人来说,固然欣赏有能耐的男人,更在乎男人对自己的真诚。倒卖粮食和卖血这档子事,窝囊是窝囊了点儿,却显出热血男儿的肝胆情肠。他是为她去冒险、去吃苦、去受辱、去卖血啊!他就那么大能力,已为她使尽了,这比任何炫耀更让她动心。是的,不管他有多大能耐拥有多少财富,如果对女人没有真情付出,也许能获得她以身相许,或博取她在物质上的依赖感,却并不能真正进入她的心灵。爱,本质是真情的付出,不是物质能够替代的———除非,她只图这个。她被他打动了,被这种付出的过程打动了。

    “可这事,咋没听你说过呢?”

    “我不是怕……怕你小瞧我么?”

    她瞥了他一眼,像是说:“活该,谁让你瞎吹呢?”但她是动了真情,顿觉,刚才那样冷硬挺不好意思的。她往床边一坐,不知是对他的同情爱怜,或者想表示对以往冷酷的歉意,她陡然变得很温和,对他从未有过的温和。她朝他相反的方向侧过脸去,羞涩地指了下他那撑裂后裆的烂裤子:

    “把它脱下来吧,我给你缝缝。”

    什么?缝裤子?她居然会帮他缝裤子!他打个愣怔,只觉这话就像天外飘来的,那么遥远又这么贴近。他有种猝不及防的震撼:多少年了,她都不愿搭理他,此刻却愿帮他缝裤子!这这……太突然了,这对他是种不能承受的发生,是没有任何准备的来临。他惊愕、慌恐,浑身激烈颤抖,膝盖上下蹿动。他的心咚咚狂跳,涌起一股想拥抱她的冲动。但他没敢动,仍怯怯地靠在墙角里,紧揪着后裤缝,他竟像个傻瓜似的,露出木呆呆的憨笑。

    “嘿嘿,嘿嘿嘿。”

    一直以来,他暗恋着她又不敢接近。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感,使他总觉是在遥远地仰望她。在他的心目中,她几乎被神圣化了,不可侵犯的神圣,就像对女神的膜拜,更多是敬畏的份儿。

    可是这会儿,她突然对他发出温情的信号。也许仅是见他的裤缝开了,帮着缝一下并没别的意思。但这点儿关照是从来没有的,他感到不适应。对于他,似乎她的冷酷是常态,而她的温情反倒是消受不起的奢侈。他对她一直有种卑怯感,近乎成了习惯性的心理障碍。唐突地拥抱?接吻?他没这自信和勇气。

    直到新婚之夜,他仍有这样的心理障碍,也影响到生理反应。那晚折腾到天明,他一直陷入窘迫的境地,一次次,他试图通过激情的抚摸和亲吻,惶恐地期待唤起肉体的勃然冲动,但都很泄气地失败了。无奈,他装作困乏了睡去,实际睡不着。他是感觉向她暴露了生理功能上的耻辱,借装睡逃避她的存在。或是幻想着歇息会儿会振奋起来?结果仍是屡试不行,弄得他很懊丧,搞不清怎会这样。

    “我真行啊,遇见你咋就不行了呢?”

    “那,你遇见谁行?”

    “不不,我不是那意思。”

    “不是那意思,是什么意思?”

    他难为得出了一头汗,呜呜哝哝说不清。实际上,他是卑怯心理和极度兴奋引发过度紧张,以至构成抑制性的阻扰,生理无法正常发挥。当然,这是初次跟她肉体接触的短暂不适,很快就克服了。可自卑感不是轻易能解除的。明摆着,她是名牌大学老师,那么的优雅、漂亮、时尚。而他是中学老师,貌不惊人又那么土老帽。这种反差使他很难消除自卑,几乎是无法释然的潜在。

    是的,他讨到这样的老婆是福分,却也挑战着自尊。他知道,像她这样的女人,眼高,自傲,没实本事镇不住。她还有点儿小资情调,比如喜欢听音乐会啦,到公园划船啦,寻觅浪漫的诗情画意啦,等等。也爱打扮,总想引领时尚———漂亮女人都这德行,好像不赏心悦目点儿,把漂亮脸蛋儿浪费了。但这都得花钱呢,打发不住就嫌跟着你窝囊。可他当个中学教师的那点儿工资,日子能“不窝囊”到哪儿去?他总怕被她小瞧,却又拿不出实本事。咋办?哄着。

    “别看现在不咋样,你走着瞧!”他多次许愿,“将来,我会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不信走着瞧!”

    他仍得靠吹牛维护男人的自尊。不是要吹,实在是没别的法子。她当然知道他是在瞎吹,听见这话便撇嘴:“吹吧吹吧。只是,别再卖血啦!啊?”

    7

    事实上,他连当中学教师都不够格。天生好折腾,坐不住。让他闷头备课或批改作业,难受得要死。有时,他连作业本都懒得看,让学生互相批改,学生们倒很乐意,互相照顾着马虎了事,都轻松快活。

    结果出了岔子,期末考试弄砸了。

    他教的两班数学成绩,均居全校倒数一、二名。家长们很愤慨,强烈要求调换。可他太差劲儿,调到哪个班,家长都抗议。校长没法子,只得让他暂停教课。校园有几台破印刷机闲着,他也闲着,正巧两下结合,都可废物利用。但这对一个体面的大学老师来说,老公竟混到这境地,实在太丢人。那天吃罢晚饭,她气得大吵一通。

    “这就是你给我的幸福吗?脸都没处放!”

    “当老板,不比教书匠强吗?”他狡辩。

    “什么老板,人渣!”

    她气呼呼地骂着,扭头走进卧室,砰地关上门咔嗒一声,反锁了。他料定,晚上准是不能进屋上床的。娶个娇贵老婆就犯这拙儿,你般配不上,就得委屈点儿。可不让上床事小,被骂为“人渣”太伤自尊。他恼羞成怒又没法子,只得再吹几句牛,顾下脸面。

    “别把人看扁啦,我会让你幸福的!”

    “滚!不听你放屁!”

    这时吹牛已不顶用,那扇门仍紧闭着。他只得“滚”到沙发上,像条狗似的蜷缩一夜。混到这地步,倒是把他的犟劲儿逼起来了:“妈的,老子豁上啦!就靠几台破机器,非弄出个名堂不可,让臭娘儿们瞧瞧!”但实际情况是,学校没处发落他了,才随便指个事,没指望他干出啥“名堂”,当然不会投钱,也没钱投。他找了几次校长,想让学校垫些资金,校长呢,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一撇嘴:“哼哼,钱!这不,刚买了几箱粉笔,还没法报销呢。”

    他见学校指靠不上,除了跑贷款,没门儿。

    他从没跟银行打过交道,找谁呢?他睡了一夜沙发,想来想去,忽然想起宁立本来。他此时在青龙镇当镇长。刚改革开放,计划经济把人过傻了。国家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银行对经商办企业大力支持,可拿着钱找不来下家,都担心万一还不了咋办?怕这个。他是被逼得没了退路,才豁出去的。谁知晕晕乎乎赶上个好机遇。宁镇长给农信社打声招呼,没费多少周折,便拿到了五万元贷款。

    有了钱,印刷厂运转起来。那年头儿是短缺经济,几乎干啥都赚钱,因为啥都缺。最早富起来的那拨儿人,多是占了这个先机;他也是。做梦都没想到,承包印刷厂仅两年,就成了“万元户”。这对他是巨大的鼓舞和诱惑。刚开始,他本来打算是表现好点,争取能继续登讲台教书。此时,他彻底没了那想法。结果歪打正着,把他逼上了经商的道。

    8

    不觉半天过去。石光亮边谈边不停地抽着烟,整个书房都烟雾蒙蒙。平时,这书房多是钟梅韵看书、写东西占用,桌上没放烟缸。只有个空饮料瓶子,易拉罐那种。他把烟头随手摁进瓶子里,都快盛满了。

    他谈起生意场上的经历,显得很有兴致,时不时喷出唾沫星子。我也听得很入迷,一直在老板椅上坐着没动弹。我一般不抽烟,仅是偶尔喝口饮料。经商,对我是个陌生行当,听着都很新奇。这么多年来,他从办印刷厂起家,后来办考研辅导班,还干过房地产,如今又搞旅游开发。而且干啥成啥,都有的赚。看样子也确实赚了不少钱,否则不会开高档轿车、住豪华别墅。我不得不服气,这家伙真能倒腾,甚至觉得,他简直是个传奇。

    正谈着,书房的门推开了。一个小伙子站在门口,怯怯地问:“老板,您看……现在能走不?”意思是,家具都已装上车了,不知道新家在哪儿,得让他领个路。我忽然惊醒了似的,猛想起搬家这茬子事。他呢,也许正谈在兴头上,或是不好意思催我走,反倒朝小伙子瞪了一眼:

    “稍等会儿,没看正跟客人说话吗?”

    小伙子缩下脖子,乖乖地退了出去。我意识到不能再久坐,便草草说过几句,就起身告辞。他也没再挽留,毕竟得照料搬家的事,于是陪我走出了书房。走到二楼的楼梯口,我朝三楼上瞅了几眼,是想顺便上去参观下。很少进这样的豪华别墅啊,好奇心是有的。但他没这意思。因为那上面跟二楼的户型一样,常年没人住,也没什么东西可放,全空着的。很久都没打扫过,自然没什么可看的。

    “那上面灰尘太厚,我都很少上去。”他说。

    我打消了那个念头。主人都懒得看一眼,你还上去看什么?三层别墅,除去餐厅厨房卫生间,应是九室三大厅。夫妻俩,一个女儿,两层都用不完,那一层全是空着的,就不必看了。这时,他指下楼梯口的房间:“这是梅韵的卧室。”他是随口说的,我也随口“哦”了一声。没在意,噔噔地走下楼去。

    一楼客厅已很空荡。红木家具都装上了车,剩些家用电器没拉走,冰箱、空调、洗衣机、电视机什么的,在楼梯拐角处堆放着。他说,这些都不再往新家搬了,让那几个小伙子拉自家用。我是觉得可惜,这些家具值好多钱呢,都不要啦?

    “!都旧啦,任他们处置去。”

    他大大咧咧地挥着手,意思是“扔啦,都扔啦”。真是大款范儿,不差钱。我发现有台柜式空调新崭崭的,不由想到我办公室的破空调,若把它捡回去倒好使。可这话说不出口,太寒碜。我稍迟疑了下,正要朝门外走,他又顺手指了下另一个房间:喏,那是我的卧室。哈哈,要卷铺盖离庙啦。”

    他仍是不经意说的,却让我心里猛一咯噔:怪!他俩怎没一起住呀,楼上楼下的?但夫妻间的事不便多嘴,我“哦”了一声,朝门外走去。

    9

    石光亮搬罢家,便赶回汇龙村去了。自从不干房地产后,他转向投资旅游开发,在邙山头那儿搞成个旅游景区,还有配套的宾馆和饭店。一摊子事,忙得多天回不了省城,跟他轻易见不着面。

    我转业到《人生》杂志社以来,除了编稿子还得拉广告,如今办刊物,没这个养活不住。可刚转业回来两眼一抹黑,找谁拉广告去?认识的老板只有他了。但刊物发行量小,没啥广告效果,真不好意思开口,跟借故敲竹杠似的。这天,我是实在没法子了,才厚着脸皮给他打个电话。

    他是生意人,肯定明白做这广告是白搭钱。但他听出来我很为难,冲着哥儿们义气给我捧场,竟一口答应下来:“中中,你看,得拿多少?”小刊物,胃口倒不大,拉个上万元的广告都少见。不过既然开口了,尽量多要点儿。我是想,刚到新单位得积极表现,多做些贡献才对。我狠下心,咬着牙说了个数:两万。

    “去吧!轻易不张嘴,就这大口气呀?”

    我立即意识到说少了。难怪,老婆都嫌我没本事呢,厚着脸皮狠着心向人讨要回钱,也就这大出息。没隔几天,他亲自跑上门来。我做梦都没想到,他竟开出了一张十万元的支票。对小小杂志社来说,从没见过的,天上掉馅饼似的,咕咚砸下来整十万!我刚到新单位,办成这么大个事,撑足了面子。

    总编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人,偶尔一笑先是捂住嘴,有点儿“老修女”的样子。此时,她惊喜得直咧着嘴笑,也顾不上“捂”了。她拍着手一蹦一蹦地冲到我脸前,差乎拥抱,“哎哟!沈总你真行,一来就创个辉煌!”我是副总编,美女总编如此抬爱,什么感觉?心潮澎湃。

    我那天真的“澎湃”了。

    人都是有性情的。遇上两肋插刀的朋友,你心底一热,不禁会涌起倾诉的欲望。因为你总有些苦衷在心里窝着,一般不愿吐露。是怕露出可怜相———谁愿被人可怜呢?于是,你尽力包裹住真实的自我,摆出很幸福很阳光的样子,实际是自我压抑。此刻,我是太激动了,内心“澎湃”得把持不住,该说不该说的都吐了出来。

    我已顾不得被可怜,内心的苦水憋不住朝外冒。说道,小乔跟我结婚至今,已经变了。她嫌我窝囊,没本事。说我只会捏着狗屁笔头,写点儿狗屁文章,狗屁事办不成(她老把我说成“狗屁”),弄得我很自卑。我还向他诉苦说,自己从南方部队转业回省城,小乔不肯回来,硬要留在南方城市。我俩为此闹得很僵,连离婚的打算都有。我还隐隐听说,她在外面“有人”,自然是比我“有本事”的男人……说到这儿,我难受地噙着泪。

    我对他是真诚的,而真诚是有感染力的。他被我感染了,也不禁诉起苦来。我原以为他能赚钱,比我有本事呢。殊不知,他在老婆那儿混得也不咋样。看来,有本事的男人也有被老婆看不起的时候。钟梅韵倒不骂他“狗屁”,却老骂他是“人渣”。好像比“狗屁”也强不到哪儿去。

    据他说,在整个华原大学校园里,钟梅韵是第一个开上私家车的。近些年,他不光让她住上豪华别墅,还给她更换过三台高档小轿车,都是最新款的顶配……在我看来,她跟着他够享受的,也算得上是“富婆”。这家境,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那天,你也看到啦。”他说,“我跟她是分居的,好几年啦。”

    他说,钟梅韵一直厌恶他、恼恨他。不光分居,还闹过几次离婚。他是把我当知心朋友,才掏心窝子说的。由此看来,男人有几个知心朋友是对的。受了老婆的窝囊气,还有哥儿们倾诉。

    这样也好,等于我对他的第二次访谈,是在我的办公室里。

    10

    最初,钟梅韵是厌烦他酗酒。

    老公见天像酒鬼,醉醺醺地哈着酒糟气,没几个婆娘不烦的。他原本没这嗜好,但自从办起印刷厂后,办审批手续啦跑贷款啦拉客户啦,离开喝酒都弄不成事。不过,他最早学会喝酒,还不是因为办这类事,而是被翟校长逼出来的。

    他说,刚开始办印刷厂时,全校老师都瞧不起他,倒也不找他的事。后来,那破烂厂子居然赚钱了,麻烦也来了。人就这样子,穷的时候没事———不是没事,是没钱也没人找事。一有钱,找事的指定跟着来。老师们见他发财都眼红了,开始找岔子。老嚷嚷印刷厂的承包价太低,让他占了大便宜。翟校长呢,也总觉得是这样。于是每到年底续签承包合同,都要给他加层码。为这个,他就得经常请翟校长喝酒,求他手下留情,尽量少加码,以便自己的腰包多装点儿。

    翟校长是个老滑头,长得黑胖,下巴上的赘肉直扩张到脖子根儿,这样臃肿成一体,分不清脖子还是脸。他特能喝酒,那赘肉,就像永远装不满的肉袋子。老家伙狠,两年下来,承包价从一万翻到四万,那年年底,又要从四万猛涨到八万!他承受不住了,仍得请翟校长喝酒,求他再往下降降。当然,光喝酒是不行的,还得塞个红包。他塞给翟校长五千元,才答应降两万。老家伙很世故,避而不谈“红包”,却朝喝酒上说,竟摆出这样个条件:碰两大杯酒成交,表示很讲义气的样子:

    “来,咱碰两大杯!说定,一杯减一万,看够哥儿们不?”

    这老滑头!明明是“红包”起的作用,却转换为喝酒达成的交情。这样子,把丑陋的钱权交易变成了堂皇的“义气”。他特能喝,两茶杯将近半斤酒,一口闷下去没屁事。石光亮没这能耐,但冲着“一杯减一万”,得喝。是这么想:“五千块都甩出去了,岂能差两杯酒误了事?”他把半斤酒硬灌进了肚里,当场晕倒。送到医院一检查,胃出血。老婆和女儿坐在病床边,都心疼得慌。

    “喝,喝!看喝成啥样啦?”老婆生气地责怪。

    “省了两万哪!多喝两杯酒,算啥?”

    他也不提“红包”的事。倒不是怕老婆心疼钱,而是觉得塞出五千元又喝个胃出血,是不是“二”(蠢蛋加笨蛋)了点儿?所以只说“多喝两杯酒,省去两万元”。这样在老婆面前,既显得有面子又有本事。至少,不很“二”。

    几年下来,他确实没少赚。除了上缴承包款外,自家已有十多万的存款。人是越赚钱贪心越大,他有了底气,承包印刷厂每年落几万元,就嫌油水少了。这时,社会上兴起“文凭热”,择业、提干、晋职称,处处看文凭。于是忽然间,考研辅导班火了。他瞄准这行当,辞掉印刷厂,转身办起考研辅导班来。

    当初,省城只有一家辅导班,生意很红火。老板叫丁强,财大气粗的样子,在省城都算个人物。这家伙,就像黑社会老大,曾有人想办辅导班,都被他使手段吓退了。他不知道这个,居然又办起第二家,摊上事了。

    丁强处处使绊子,差乎动刀子。而他也不是省油的灯,把丁强告到公安局。可丁强早把公安部门买通了,不济事。他又想法求助记者,跟踪暗访。终于查出丁强搞垄断经营,曾威胁打伤多人,还有人命案。记者写出内参材料,惊动了省委书记,批示,责令省公安厅直接查办,案子迅速告破。当时曾轰动全国,把丁强判了死刑。在这场争斗中,他到处找人托关系,少了请吃请喝能弄成事?

    “这个,你懂的。”他对我说。

    后来,“文凭热”降温了,辅导班也不很景气。他这时已有数百万的资金积累,便转身搞起房地产来。这行当,比办辅导班油水大多了,也难弄得多。比如征地,牵涉那多关节得打通,离了喝酒更不成。尤其跟村干部们打交道,都特能喝,常常,他得光着膀子吆五喝六,直喝到土爷们儿哈着酒气发誓:“放心吧,哥儿们!那地包在俺身上,没事儿!”这样,征地才没“没事儿”。至于,除了喝酒还得再塞多少“好处费”,他没说,只说:

    “你是不晓得呀,那地,都是喝出来的呀!”

    酒这玩意儿,喝多了也上瘾。他渐渐有了酒瘾。有时屁事没有,也得呼朋唤友喝一通。隔天不喝就难受,跟毒瘾和烟瘾差不多。他豪爽、仗义,老是喝得烂醉,跌跌撞撞回到家,扑通瘫在沙发上,皮鞋底子乱蹬一气。布艺沙发,老是弄得脏兮兮的。有时,他是被酒友抬到楼上,或敲错门被邻居扶回去。号叫,乱吐,钟梅韵忍受不了这个。每见他吐一地酒渣,直恶心,还得捂着鼻子擦地板。

    “喝喝!怎不喝死到外边哪?”她边擦边骂。

    “没、没事,就吐、吐了点儿。”

    “你就是个……人渣!”

    “不、不是人渣,是、是……酒渣。”

    11

    钟梅韵也懂得,男人在外闯世界,得结交朋友,少不了喝酒应酬。所以骂归骂,也就罢了。可渐渐发现,他经常回来得很晚,不像是喝酒耽搁的。凭着女人的敏感,她心里难免起疑。不对呀,喝酒能这么晚?

    他只得坦承,喝罢酒又去卡拉OK了。

    不知从何时起,大街上忽然冒出许多歌舞厅,里面成群妖娆的“小姐”,就像展览皮肉似的,穿着吊带短裙,露着胸脯大腿。这是种人类本能的诱惑,不用动员自会成风。一时间,喝酒就不光是喝酒了,吃罢喝罢,东道主一般都会问客人:“咋办?安排下?”客人便知“安排”啥。嘴上不说,体内那种本能欲望都躁动着的。

    钟梅韵知道眼下兴这个,不乐意也没法子。她退一步想,他无非是让“小姐”陪着跳舞,只要不上床也没啥的。可到底是女人,对这事免不了多心。有时,她给他洗衣服,会仔细翻看一遍,是否有女人的头发呀、口红呀什么的,倒没发现什么异样,心里仍觉像吃了个苍蝇。

    可跳着跳着变了味儿。

    渐渐地,跳舞不是跳舞了。有些客人只是瞎蹦跶一阵儿,跟小姐”勾搭上后便拉出去开房间,叫“出台”。渐渐地,街上又冒出一堆新玩意儿,桑拿啦、按摩啦、洗脚啦,据说都是“全方位”。当金钱被整个社会视为追逐的目标,当一切(包括女人的肉体)都可以作为商品交换,便为各种欲望的泛滥提供了可能。而他请的客人多是有用处的,他当然得极力巴结,每次都慌忙去“安排”。

    刚开始那几次,他是顾怕着老婆的,还有点儿自律意识,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只负责买单。但,眼看那些“小姐”裸露着光滑滑的皮肉,屁股一扭一扭地进了包房,对男人无疑是诱惑、是刺激。本能的,他体内有种东西在涌动、在膨胀。荷尔蒙?还是欲火?总之感到浑身燥热,按捺不住的躁动。他是爱老婆也怕老婆的,但肉欲一旦冲破理性的堤防,足以把爱的固守逼退。就像难遏的洪水把自在的礁石吞没。“怕老婆”的那点儿怯虑,也会被“色胆”鼓胀得忘乎所以。就这样,他给客人安排单独房间的同时,也捎带着给自己“安排”了。接下来一次又一次,都很少例外。

    情欲就像野马,放纵开来便收不住缰绳。其实,说“情欲”是不准确的,因为那仅是种发泄的快感,几乎不存在“情”,只有“欲”。尽管,小姐亲亲昵昵、嗲声嗲气地叫着他“老公”,但都明白,实质是钱和肉的交易。逢场作戏,就那一会儿。钱,买到的是快感,而不是情感。他沉醉在快感的满足中,不能自拔。

    他也意识到这是堕落,但快感的诱惑犹如吸毒的心理体验,明知不对头却欲罢不能。多半儿是生理反射,每次喝罢酒后,他都会有种欲望涌动。有时,他请的客人矜持,不愿或不敢去胡混。倒是他按捺不住,非把人家拉上不可,“走吧走吧,我都安排好啦。”而这,反过来又成了他自我开脱的理由:“没法子呀!若不是拉关系,我真不愿干这事。”他以自欺原谅堕落,使自己心安理得。

    但老干这事,总有露馅儿的时候。

    有一天,钟梅韵给他洗衬衣时发现了破绽,有几根长发,褐红色。她把衬衣嗅了一遍,有脂粉味儿。这就不对头,仅是唱歌跳舞能揉搓成这样子?女人在这方面特敏感,很容易想到“那事”上。她故作没事,暗自留意观察了。又一天晚上,他回来得很晚。也累了,浑身软不拉塌。进门便脱衣上床,不大会儿打起呼噜来。她扭亮台灯,朝他身上仔细审查,发现肚脐上有个口红印。她顿然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哆嗦着嘴唇质问:

    “你说,到底干的啥好事?!”

    “哎呀真没干啥好……好事。”

    “那女的是谁?说!”

    他迷迷瞪瞪发着愣,没法说,也说不清。那场合,他仅是玩儿一把,扔几张钞票了事,甚至连小姐的名字都不问。问了,多是说个假名,鬼知道那女的是谁呢?他更不敢承认干“那事”,说得结结巴巴。越说不清,她越觉问题严重,以至怀疑,他在外包养有二奶或小蜜。眼下,大款老板这类事多了去了,她容易想到这上头。但以实说,他只是去那地方厮混,着实没“包养”这档子事,真的没有。可问题在于,他有钱,具备“包养”条件,敢保没那事?这就有嘴难辩了

    有句老话,说“没钱有理说不清”,那是指打官司。摊上这等风流事,反倒是越有钱越说不清。

    12

    他坐在我的办公桌对面,不停地抽着烟。谈到那些风流韵事,他也感到惭愧,承认对不起老婆。可是接着,他又为自己寻求开脱的理由。怪社会风气不好,是不得已的事。好像,他是被人挟持着摁进了染缸里,还受着委屈呢。

    “这世道,你想弄成事,还不想沾腥臊,不中呀。”

    他是说,在生意场上混事,想赚钱就得拉关系,而拉关系就得跟人同流合污。好像是这逻辑。但他也许没意识到,当他对赚钱过分专注,甚至把它看成生命的全部意义时,精神世界实际已趋向单调和贫乏。赚钱是他唯一的内驱力、唯一的乐趣,没了别的追求和寄托。他原是教书的,如今几乎不翻书。不是没时间,是没兴趣。

    赚钱,几乎成了他全部的“文化灵魂”。

    生意赚了,他在击败对手中获得胜利的兴奋,数着钞票狂喜不已。因为没别的精神追求,“炫富”成了他的价值体现。他怀揣着大把钞票,频频进高档酒店和会所。叼着烟头,叭,会员金卡一亮:“刷吧!”有大款派吧?他在这种炫耀中感受到成功的乐趣和价值,一种能够真切体验到的东西。或者说,他把抽象的“价值”变成了肉体感官直接享受到的快感满足。

    后来,他渐渐不满足这些肉体的享受,开始学打高尔夫。不纯粹是有此兴趣,也不全是为锻炼身体,多半儿是显摆某种身份,试图获得一种尊贵感的满足。在他看来,打高尔夫是种“贵族式”的活动,平头百姓玩不起这个,而他能玩得起。于是,这似乎是种身份的标志。在高尔夫球场上,他结识了一些达官或阔佬,感觉自己也进入了高贵阶层,至少有些绅士范儿。其实,他真正的爱好是打乒乓球,但这活动太“平民化”,他没了兴致或不屑于。

    他经常到外地出差,有时路途并不远。比如去北京,个把小时就可到达,乘飞机也得坐头等舱,必须的。其实舒服不到哪儿去,或体验不到舒服就该下飞机了。可问题不在这儿,而在于显示身份。“我是大款老板啊,坐普通经济舱,岂不太掉价?”就这心理。时不时地,他还会去澳门豪赌一把,赌注动辄上万元,很刺激。当然,还少不了玩女人……他把有钱所带来的便利具体化,变成让人能够看到、自己也能感受到的尊贵和享乐。“赚钱,不就图这个吗?”他这样想。

    但做生意也有赔的时候,有时赔得很惨,他的情绪就低落到极点。赚钱,是他的精神支柱甚至是信仰。这个忽地没了,他只觉整个身心都垮掉了。失落、空虚、疲乏无力。他去喝酒,狂喝。或去赌博,豪赌。借此刺激某种心理和生理的兴奋,或填充精神的无聊和空虚。此外,他更想去“那地方”玩女人,暂得一时销魂荡魄的快感。他疯狂发泄,甚至带有性虐待倾向:似乎,让受虐者感到屈辱,是自己的另一种胜利;或是在对受虐者的任意控制中,获得惨败的替代性补偿。

    久之,这种放纵实际已成了他的恶习。

    有一次,他独个儿到外地出差。天黑下来,不免感到寂寞无聊。人地两生没别的好玩儿,便又按捺不住去寻求肉体的满足。稀里糊涂地,他摸进一个路边小店寻欢。那店门窄小,白灰墙露着斑斑驳驳的黑水泥。墙上写着“按摩”两个红漆字,门口放个装垃圾的破纸箱,里面丢着西瓜皮,散发出酸臭味儿,他刚一走近,哄起一群苍蝇。就这破地方,他也不嫌寒碜,或是欲火难耐,已顾不上“尊贵”的身份。

    门内一片暗淡。紧挨着楼梯有个小吧台,顶上装个射灯照出几束亮光。墙角摆个破沙发像是暗红色,也看不准。吧台后站着个中年男人,看样子是店老板,负责迎客和安排小姐,还兼管收银。老板见他进来,忙点头哈腰让座。他见那沙发脏兮兮的,没坐。老板转身叫出个“小姐”,脸上涂着厚厚一层脂粉,留着长发、穿着短裙,猛看上去是挺年轻。光线太昏暗,他还没看仔细,那女人已嗲声嗲气扑上来,挽住了他的胳膊。就这样,糊里糊涂上了楼。

    打开房间门,扑面有股发霉的气味儿。扭亮床头灯,他猛然惊讶了,才看清是个四十来岁的婆娘,乳房像肉布袋似的松弛,在胸脯上耷拉着。他感觉上当了,便想转身走开。可那婆娘屁股撅着门,不让他走,还威胁说,她就是老板娘!他顿然傻了眼:明摆着的,那个老板也就是这个女人的老公把着门呢。眼看你跟人家老婆进了房间,有嘴说不清的事,不拿钱就想溜走,没恁便宜吧?

    那婆娘是情场老手,见把客人唬住了,转脸变出色眯眯的媚笑,搔首弄姿,朝他身上摸摸这儿捏捏那儿。不大工夫,便把他挑拨起来了,浑身开始发热、膨胀,脑子一阵儿热晕。欲火催发着冲动,他急急脱下衣服,饿狼似的猛扑上去……但那仅是瞬间的快感,发泄后立即感到腻味。这不奇怪,凡是源自肉体的欲望,满足后都会有种本能的厌倦。因为在生理上无法持续,在理性上无法附和,那种快感转瞬消散殆尽,立即感到腻味,就像用完餐后便厌恶残羹剩菜,急想把餐具赶快撤走。

    刚完事,那婆娘还在床上裸躺着,他连一眼都不想多看,立即跳下床,慌慌张张穿衣服。因为他仍想着门口那个老板,不由得紧张,更觉别扭得慌。这时,他看着那婆娘松弛的乳房,看着她就像做完一宗生意后打发客人的媚笑,嗅着满屋子的霉味儿,突然有种想呕吐的感觉,已不是厌倦,而是恶心。

    13

    有一次,他玩儿砸了。那天在省城的豪华会馆里,碰上了“扫黄”的。他正在房间里干那事,赤条条一丝不挂,突袭的警察破门而入,抓个正着。他连衣服都没穿整齐,便被咕咕咚咚塞进警车里。

    派出所也许是为严厉惩罚,或是有罚款任务,总之够狠的。得知他是房地产老板,有钱的主,出口就罚五万。他感觉是捉自己的冤大头,不肯认,把事情闹僵了。那帮人变着法子日弄他。白天,让他解下裤腰带蹲在地上拔草,想站都站不起来。草丛里有很多臭虫、苍蝇和蚊子,跟他过不去,又叮又咬。他几次提着裤子站起来,均遭警察严厉呵斥,说不老实还得再加罚。没法子,他只得“老实”地再蹲下。晚上更惨了点儿,他被铐到连椅腿上,也睡不成,打了几个盹,把额头上碰出个小脓包。他在里头圈了两天,实在支撑不住了。这时已顾不得脸面,只得跟宁立本透出个信儿,让他从中通融了下,算是给个面子,罚三万,放了。

    这事已经瞒不住老婆。

    他老玩到半夜才回家,总说跟朋友喝酒了,有时也说是打麻将。这次,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了。钟梅韵呢,自从那次发现口红印后,也根本不信他的说辞,曾跟他大吵过几架。如今竟惹出这等丑事,把她气得哭了几天,红肿着眼没法上班,连自杀的念头都有。最后,她咬着牙提出要离婚,死活不想跟他过了。

    他呢,不管玩过多少女人,都不过是肉欲的宣泄。心灵深处,他实在舍不得这样的老婆。他给她下跪,还啪啪自扇几个耳光,很响,是实打实扇的。闹腾一阵子,最终不了了之,但对钟梅韵已造成深刻的伤害———不仅仅是情感,以至引发生理上的厌恶。打那儿起,她拒绝他上床,嫌他脏,总觉他身上有骚女人的气味儿。

    她母亲已病故多年。那些天,她气得精神恍惚,老对着母亲的遗像发呆。晚上痛哭不已,枕巾经常是湿的。有时做噩梦,她冷不丁地惊叫着喊妈妈,那叫声很凄惨,他听见心里直发毛。有好多天,他不敢看岳母的遗像,总觉那亡灵老盯着他,逼问他的灵魂。据他说,此后再没去过“那地方”。但她仍对他不放心,信不过。他欺瞒她的次数太多,真的也成假的了。

    他多次向她发誓、赌咒,也确实收敛了不少。晚上,他一般都尽早回家。偶尔跟朋友喝酒或打牌,他会专门打个电话,有意让她听到现场的嘈杂声,相当于实况转播,以证实自己没干“那事”。有时,确因生意上的事得请客喝酒,他还会特意带上老婆一块儿出席,更有效地证明:你看,真是正经事,不喝不行。

    14

    那天是为征地的事去喝酒。因为有块宝地,在省城的黄金地段,建栋豪华写字楼有的赚。开发商都不傻,多少双眼紧盯着,谁想争到手,就得拼“关系”。当时,郭于敏在建设厅当副厅长,宁立本是郐县的书记。他扛着两位老同学的面子,才请到区委书记、区长和主管副区长。搬了一箱茅台酒,在豪华的皇府酒店海喝。

    他长期酗酒,血压都喝高了,前些天还犯了心肌梗塞的毛病,刚从医院出来。为把那块地弄到手,他豁上了,宁肯再住次院也得把这事搞定。那晚,他让钟梅韵去作陪。一是郭于敏和宁立本是为自家帮忙,奔着同学情义也该去作陪;二是,他料定这场酒不会少喝,怕喝高了,得让她开车回家。

    钟梅韵那天是写科研立项报告,急着往省里上报。来不及回家换装,穿着随身衣服去了,墨绿色衬衫,黑色长裙。严格说,墨绿色跟她细白的皮肤不太搭配,但一进餐厅门,仍让满桌客人眼前一亮。漂亮女人就这样,即使穿件并不合体的衣服也照样好看,这叫没法子。

    可是,正因为这个把主管土地的副区长招惹了。

    副区长姓汪,平时被人戏称“黄区长”,因为爱说黄段子出了名。这家伙嘴“黄”就罢了,心也“黄”。他不停地朝她身上瞟,喝酒也特来劲儿。不大会儿,竟喝得失了态,死缠着要跟她喝交杯酒。本来,她对他说黄段子很反感,更讨厌他色眯眯的样子,但求人办事不能太生分。她勉强站起来,微碰下杯子抿了一小口,表示个意思便罢。孰料,汪副区长不依不饶非让她喝干不可。这就弄僵了。她有点儿大学教授的清高,索性坐下不再搭理。汪副区长端着杯子,发着酒疯硬逼:

    “不喝干,就是看、看不起我!”

    “我已碰过啦。看不起,是你说的。”

    “你要不喝,那块地就、就没戏啦!”

    “有戏没戏,随你!”

    满桌人都瞪起了眼,不知该怎么收场。他们把眼光投向石光亮,看他咋办。他呢,看出汪副区长分明是猥亵,顿时有种蒙羞的感觉,却又不敢得罪,一时想不出招数。他故作不在意,低着头夹菜。可这不是个法子,一直僵持着呢。突然,他“叭”地放下筷子,朝汪副区长跑过去。点头哈腰地挤出笑脸,说:“她确实不能喝,要不,我替她喝?”这倒是个法子。汪副区长正恼羞没面子,趁势朝他兜威风:“你要替喝也成,得喝一大杯!”说着抓起酒瓶倒满一茶杯,有二两多酒。他已晕得站不稳,但为那块地,他硬着头皮接过去,高血压也顾不得了。

    茶杯太满,他为显出对副区长的尊重,怕晃洒出来,先把嘴伸到杯沿上喝下一大口,才端起来,龇牙咧嘴地灌了下去。喝罢,又特地在牙上磕几下,确认彻底喝干净。朝汪副区长深弯下腰,把茶杯倒竖着举过头顶,让他检验。

    “您看,汪区长!一滴儿没、没洒!”

    钟梅韵见他像条乞讨的狗,太丢份儿,狠瞪他一眼,想发火。区委书记见不对头,忙对她说:“别介意,汪区长喝高啦。”郭于敏也随声说:“是,他喝高啦。”她哼了一声,把脸扭过去,表示对汪副区长的不屑,意思是,老公巴结你,可我还真不把你当回事呢。

    汪副区长着实喝高了,越醉,越想充硬汉:“我喝高了?早着哪!钟教授若肯喝一小盅,我能再喝一大杯!”当真,他又倒上满满一茶杯,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将钟梅韵刚抿过的小盅端起来。仅让她喝一盅,自己甘愿陪上一茶杯。他是想找个台阶,让她象征性地表示下,算给个面子,不然实在下不来台。但她仍固执地拒绝:“对不起,一滴儿也不能喝!”这样,喝酒便不是喝酒,而是较劲儿了。宁立本想打个圆场,冲着汪副区长喊了句:“老弟,够了吧!还有完没完?”

    汪副区长一怔,僵那儿了。他一手握茶怀,一手端小盅,不知该怎么办。放下?丢份儿。独自喝?没趣儿。实在没辙了,他竟使出个自找台阶的招式———把左手的茶杯和右手的小盅一碰,咣当,算碰杯了。然后先喝为敬,把一茶杯酒仰脖灌下去。但没想到,她反把头扭向一边,给他个脑后勺,像是说:“你愿喝自个儿喝去!”汪副区长彻底恼了,发起酒疯来,冷不丁地,他一把搂住了她的肩膀。

    “你不喝,我、我就灌!”

    钟梅韵没防住这个,猛爆出股狠劲儿,“咚”的一声,汪副区长被推搡得倒退几步,脑勺撞在墙上。紧接着,她恼怒地抓起茶杯,“哗啦”一声脆响,被摔得粉碎,吼道:“对不起,我先走了!”说罢,噔噔噔冲了出去。

    全场目瞪口呆。

    这场合,对女性适度逗乐,会唤起性别的优越意识,也活跃气氛,但过分就不对了,有猥亵之嫌。作为老公,石光亮更会感到羞辱,肯定的。但那块地太诱人,能大赚一笔钱呢。暴利,使他宁愿忍辱。他向汪副区长直哈着腰道歉,并强赔着笑。

    “对不起,真对不起。”他连连道歉,“她是女人,你别、别跟她一般见识。”

    区委书记坐不住了,倒不是在乎石光亮的感受,而是觉得对不住郭于敏和宁立本。人家是副厅长和县委书记啊,恭请自己喝酒,够抬举了,可自己的下属如此放肆,当面侮辱人家的女同学,等于把他俩的面子都扫了。叫什么事呢?他于是跟区长悄声咕哝了几句,当场表了态。

    “喝酒呢,就到此为止。”他说,“光亮呀,我跟区长商量过了。那块地……郭厅长和宁书记的面子能不给么?就这,敲定。你办手续就是啦。”

    他实际是感到下不来台了,只得答应,圆个场。总不能让郭厅长和宁书记请吃请喝,反被扇了脸走吧?哥儿们以后还见面不?这多少有点“羞辱补偿”的意思,一种可怜的补偿,仿佛耻辱换施舍、脸皮换地皮的交易。

    石光亮听见区委书记明确表了态,顿然惊喜地猛烈一抖,噌地站了起来,是激动得坐不住。他胖,肉肉的腮帮子绽放出道道褶纹,就像对称的括号,直向两边的耳根儿扩散。他晕乎乎又倒上一茶杯酒,非喝不可,拦都拦不住。酒场上表达谢意就这样子,让你看看,再喝一大杯,感谢真诚不?散席后,他已烂醉,跌跌撞撞上了车。钟梅韵一直在车里等候,见他喝得不像人样,更恼火。

    “你还有脸坐车,丢人!”

    “哈哈,那地,答应给咱啦!”

    “为块地皮,都不要脸皮啦!”

    “你不就让人家搂了搂、摸了摸嘛!少了咱的啥?”

    “你混账!还有个人样吗?”

    15

    很奇怪,这次酒场闹剧过后,家里并没因此发生大吵大闹。事后好几天,钟梅韵对他一直冷冷的,也不跟他搭腔。他呢,忙着办征地手续也没在意。可征地手续没办完,她突然提出办离婚手续。说得很镇定,不是冲动,他才发现不对头。直奇怪,过去闹过几次离婚,都是一时赌气,没当真。这次没吵没闹,咋玩起真的了?

    他一直认为老婆是幸福的。平时穿名牌服装,佩戴昂贵首饰,住豪华别墅,开高档轿车,多美满的日子啊!闹什么离婚啊?但他不懂得,她是个有品位的女人,追求的不仅是物质满足,更在乎尊严和自我实现。说她有品位,在这儿。

    他更不懂得,对这样的女人来说,自尊是根最敏感的神经。以往,他嫖别的女人,都严重伤害了她的自尊。而这件事上,她分明被人贱耍了。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丈夫却给人家赔笑脸,哈巴狗似的巴结。跟着这样的男人活得还有脸面吗?她对他彻底绝望也彻底鄙视,到了不屑于跟他争吵的地步。

    她冷静地提出离婚,协议书都草拟好了,递给他过目。那上面,对房子、车子、票子没多说,让他凭良心处置,概不计较。只提一条要求:女儿必须判给她教育抚养。不是怕他养不起,也不是怕他不疼爱女儿。恰恰相反,是怕他太溺爱,舍得大把花钱去满足女儿,把她宠坏了,养得只知贪图物质享受,不上品位……

    他坐在沙发上抽闷烟,没接那张纸。他舍不得这样的老婆,更舍不得心爱的女儿。打心底说,他顾恋这个家,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也无法理解这个事实,反倒以为,她是小题大做,心里仍那样嘀咕着:“不就让人家搂了搂、摸了摸嘛!屁大个事,犯得着闹离婚吗?”

    16

    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圆的,有碗口那么大。石光亮边说边不停地抽着烟。不知不觉间,那么大的烟灰缸已堆满了烟头。谈到闹离婚的事,他很难受,更抽得凶,能听见扑哧扑哧响,像解闷儿又像发泄。

    “说实在,我看着汪副区长那色样,也很憋气呀。”他说,可你想多赚钱弄到那块地,不忍着,咋整?”

    是,他是在“忍”。眼看老婆被人耍弄,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儿。可他为了那块地,能“忍”下这个,还极力给玩弄自己老婆的男人赔着笑脸……猛然,我联想到他去路边店嫖老板娘那事。不由觉得可笑,也可怜。比起那个店老板来,又能强多少呢?五十步笑百步?差不多是。

    那晚,他跟老板娘干完那事,到楼下的吧台埋单。那老板见他掏出一沓钞票,立即咧开嘴巴,两颗被烟熏黄的大门牙,把嘴唇挑到鼻尖儿上;他对嫖自己老婆的客人满脸堆着笑,点头哈腰地递上支烟:“嘿嘿大哥,您歇会儿,抽支烟、抽支烟。”他正恶心着老板娘呢,此刻看见她老公这样子,更恶心。他把那支烟挡了回去,没接。店老板也不介意,只管笑眯眯地点钞票……

    这是他刚讲过的一个细节。

    我想象不出来,那店老板的笑是什么样子。由衷的喜悦呢,还是假意奉迎?若是假意,倒好理解,可视作小店老板的职业表情,对顾客“微笑服务”。若是由衷的喜不自禁呢?就太变态了。对自己的女人,任何男子都会有排他心理,这是人类的自然本能。其实不仅是人,动物也都有这本能。难道,几张钞票的威力,就能把人性扭曲和颠覆?甚至连动物属性也被变异?

    那个店老板的笑,仿佛在我眼前浮动。尼采说,上帝死了。我不由想,如果上帝一旦死了,人类出现信仰空白,谁来“继位”主宰世界呢?不会是金钱吧?我想象着店老板笑着点钞票的样子,只觉有点儿可怕。

    石光亮继续猛抽着烟,我眼前一片迷乱的烟雾。

    17

    他没跟钟梅韵离婚。但那场酒会之后,夫妻一直打着冷战。吃饭仍在一起,都闷闷地不多说话,只听见筷子捣碗声。睡觉是绝然分开了。别墅不缺房子,她睡楼上,他睡楼下。不是不同房,连同在一个楼层睡都觉别扭。

    更糟糕的是,那块地并没给他带来福气,反倒惹出一场祸。

    是这样。他把那块地弄到手后,开发了座豪华写字楼,投资几千万。当时国家紧缩银根,贷不来款,只得向一家担保公司融资。这家公司本来是搞担保的,赚不到大钱。私下高息集资放贷,等于办“地下银行”。老板原是开煤矿的,根本不懂银行套路,只管拼命揽储吃高息。结果大量资金收不回来,酿成大规模挤兑。上千储户集体上访,把市政府大门围堵了几天,市政府坐不住,赶紧勒令关门清算,限期催收贷款。写字楼刚封顶变不了现。政府逼得急,让法院强制拍卖。这样的拍卖很难拍上价,商人们恨不得趁火打劫呢。结果,他没赚着钱,反倒赔了三百多万。

    那块地是拼着命喝酒巴结,还赔上夫人才争到手的,实指望大捞一把呢,却连根草毛儿都没捞着,还倒赔几百万!这对他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他本来患高血压和心脏病,这下被气得血压猛升。那天,他正在公司上班,突然晕厥在老板桌前,不省人事。幸亏抢救及时,实施人工呼吸,接着上了呼吸机,才醒过来。医生说,那叫心肌梗死,再迟一步就没命了。

    那场病很吓人,他心跳停止了三分钟。

    当他睁开眼时,医生和同事一阵惊喜,钟梅韵坐在床边哭了。平时吵归吵闹归闹,毕竟夫妻几十年,到这份儿上,还是有亲情连着的。别人为他的活而惊喜,她是怕他死而揪心。是,他若死了,对别人没多大影响,对家人却塌了天。他突然活过来了,她感到就像自己同时遭遇过一场劫难。她含着泪,恐惧和惊喜叠加,那泪滴到乳白色的短裙上,浸透出一片湿。

    他鼻孔插着输氧管,蒙眬扫见医生、护士和同事都在床边站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表示歉意或感谢的微笑。但看见了妻子,他却笑不出来了,竟忽地闪出两眼泪。他不禁抬下手,下意识地想拉住她。当着众人面,她本能地趔下身子。周围人意会到不得劲儿,互相递下眼神,溜溜地走了出去。

    他眼角的泪倏地滚出来。他突然感到悲凉,很悲凉。因为按医学常理推定,他假若再差迟一分钟或几秒钟,可能就走向另一个世界。生命就这么脆弱,也如此悲凉。他看着眼前的妻子,忽然悟到一个事实:自己若死了,守着僵尸挤泪的,不是平时在一起喝酒赌博的哥儿们,也不是生意场的合作伙伴,更不是曾跟他亲昵过的“小姐”,而是至亲家人,包括恨他、恼他、吵他、骂他的老婆……此刻,也只有在此刻,他强烈地意识到夫妻的意义。他被打动了,被生命的悲凉而唤起的亲情意识打动了。他朝她伸过手来,想握住她抚摸她,特想。她垂着泪把手一甩,往远处挪了挪。

    “别碰我,快把人吓死啦!”

    “没事儿,这不活过来了吗?”

    “可你要……我和女儿咋办?”

    是啊,假若自己撒手走了,她娘儿俩咋办?他心头袭来一阵凄凉。死,其实对本人很简单。若不是人工呼吸,短口气就过去了,几乎没感觉,而真正的痛苦却是留给了亲人。这意味着,他跟她的生命实际已融为一体,他的死,将影响到她的命运。夫妻,有时竟像冤家路窄的缘遇,怨着恨着,却又相依为命。

    他做了介入手术,冠状动脉植入三枚支架。

    住院期间,她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她嫌医院的饭不合他的口味,每天都变着花样,做些可口的饭菜,连跑几趟送到医院来。还专门买了个保温盒子,所以饭菜总是热乎乎的。但她脸色并没转暖,仍那样儿,冷冰冰的。

    她近期要去参加个学术会议,忙着准备课题报告。怕他再犯病不敢轻易离开,便把笔记本电脑带到病房。每次送过饭,搬过病房的小凳子,在床头的食品柜上打开电脑,不停地埋头敲键盘,撰写材料。没工夫跟他多说什么,也不想搭理他。他呢,吃着热饭看着冷脸,感动,惭愧。他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却碰上冷钉子。

    “还记得不?结婚那天晚上……”

    “那晚怎么啦?”她埋头打着字。

    “嘿嘿,那晚,咋干不成那事哩?”

    “你找小姐能干成,还去找小姐吧!”

    “你看你看,打人不打脸不是?”

    “你还知道要脸!”

    他本来想开个玩笑,却讨个没趣,脸皮嗖地紧绷起来,不嬉笑了。她提出离婚后,他也想过这事。钱花不完,买房子啦、车子啦不在话下。这年头儿只要有钱,再讨个年轻漂亮老婆,不难。问题是,婚姻可以从头再来,而生命只有一次。他跟她的生命在青春交融,相伴着耗去二十多年。而人生,有几多青春又有几个二十年呢?是的,她实际已融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可以再结次婚,但这已逝的生命历程,能跟别的女人重新复制吗?

    他出院后在家休养,遵医嘱,按时吃药。她仍对他不冷不热:晚上照样各睡各的屋,清早起来,她扒拉几口饭便急着去上班;临出门前,却惦记着他吃药,总把阿司匹林、氯吡格雷、倍他乐克、他汀之类的药片倒出来,按量撮在一起,放在茶几上,再倒杯开水,凉着。然后扔下句冷硬的话,铁疙瘩似的砸在地上:

    “按时吃药,别不长记性!”

    说罢“嘭”地关上大门,沉着脸走开去。他呢,不接她的话茬,就像没听见。吃罢饭后,却照着她的话去做,乖乖地很“长记性”地“按时吃药”。

    18

    那场病已过去两年多。他为确保坚持按时吃药,常常出门都随身带着。此刻,他坐在我办公桌对面,正聊着,忽然掏出几片药来,一把塞进嘴里,喝口水,仰脖咽了下去,边说:“只顾喷(聊)呢,差乎忘了吃药。别的事都扯淡,这不敢耽搁。”

    “是是,身体比啥都重要。”我随声附和。

    他说,如今怕死了,不是说,原来不怕死,而是很少想过这个。人都明知迟早会死,却总觉离死还很远。他经历这场病后意识到,死,其实离自己很近。以往没这意识,见天忙着贪这图那的,也顾不着想。倒是有位哲人说过,假若你想到明天会死,今天准是另一种活法。但他是哲人,一般人活得好好的,谁会想这事呢?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才想到这个。那场病被抢救过来后,当时正是深秋。他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秋风中,枯叶一片片飘落。他不由想,人啊,谁都不敢担保随时不会死,因为生命存在着太多偶然和意外。就像满树叶子,长着长着忽地刮来阵儿风,指不定扫住哪片就落了。这很让人凄凉,但并不消极,它唤起对生命的敬畏意识,进而去审视、去珍惜生命的价值。

    那场病对他是个人生拐点。

    医生反复嘱咐,以后不能太劳累,更不能冲动。这就不适合搞房地产了,竞争太激烈,争地皮啦、搞拆迁啦、炒卖点啦,争争抢抢地难能不冲动,弄不好,血压猛会要命的。于是出院之后,他想,得换个活法。商人的本能,不会让资金闲置,他把目光转向了旅游业———多半儿是想找个僻静地方,既能赚点钱又避开激烈竞争———这行当,投资回报比房地产差远了。但他得顾命啊,赚钱再多都抵不上一条命。

    他看好了邙山头的开发价值。那是黄河和洛河的交汇处,据说,远古时期的“河洛文化”发源于此。这个,我们在汇龙村插队时就知道。没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他又重回故地,在那儿建起个“河洛园”,见天吸引不少游客。当然,旅游业光靠景点卖门票不行,得跟餐饮住宿配套才有的赚。邙山头下有块闲地,被他买过来,又搞起个农家饭庄和窑洞宾馆。如今,城里人厌倦了都市生活,到此住回土窑洞,吃顿农家饭倒很新鲜。这对投资商来说,便是个卖点。

    整个景区建成后,城里人不断头地来游玩。常常,留宿吃住的客人全满员。窑洞宾馆不用安空调,自然的冬暖夏凉,还不干燥,润润的,感觉特舒适。有的客人连住几天不想走……他谈到这儿又得意起来,跷着腿不停抖动,椅子咯吱咯吱响,说:“多会儿,你再回去住住窑洞,尝尝农家饭,看咋样!”我满口答应。离开汇龙村已三十多年了,很怀念那个地方。着实,我真想再去住住土窑洞,尝尝农家饭。

    “好啊,我一定回去,一定!”

    19

    可是后来,他把“河洛园”捐献给了汇龙村。

    这是我从部队转业前不久的事。我回到省城时,周围还在议论这个。在世人眼里,一个疯狂赚钱、吃喝嫖赌的家伙,怎会干出这等好事呢?上千万的资产啊!捐了。一般人都做不到,他居然做到了。这太出人意料,但这是事实。我不得不说,人是多面的复合体,不是非黑即白。

    我听到的议论中,多是试图赋予某种价值解释。有人伸大拇指,说他是无私奉献,太高尚了;也有人撇嘴,说他是沽名钓誉,想提高知名度以便赚更大的钱。一件事竟说成了两岔子。好像,他要么是履行社会义务的工具,要么是争名夺利的机器。但我更想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真实、完整的人。

    聊过大半天后,我揣摩着,他能做出这种意外之举,是否跟那场病有关呢?因为他曾死过三分钟,仿佛预演了一次人生的终极收场———差口气儿的事,生前的一切将不属于自己。这三分钟,可能比他三十年的人生感悟都深切、透彻。也许是这样,他才把抓在手里的东西放下了,或看淡了?

    是。他承认有这个因素,但不全是。因为他不光想到死,更想到活。他给我吐露了自己的家底儿,说,现在手里仍握有上千万存款,还有窑洞宾馆和农家饭庄,不停地赚着,一辈子吃喝不完。“河洛园”景点是长线投资,短时收不回来,死了也搬不到家里去。他一直担心自己的病,怕摊子大顾不过来。万一累得旧病复发丢了命,可不是好玩儿的。倒不如捐给村里算啦。自己省了心能多活几年,乡亲们也能多些活路钱,对人对己都有好处。就这想法,很简单朴素。

    实际上,他是把自私的天性和利人的良知达成和解。

    按他的说法,是“图个好人缘”。我随口追问:“图个好人缘又为什么?”他喝了口茶。我以为,他是润下嗓子,准备对这个问题阔论一番呢。其实不是,他放下茶杯,却冷不丁地问了句:“你还记得丁强吗?”

    我打个愣怔。不知道他怎会转个陡弯儿,忽然拐到丁强身上了?跟他聊天就这样子,你问个“为什么”,他说不出多少道理,老是扯拉一些具体事上,弄得我脑子都赶不上趟,只得跟着感觉走。我随声应承:“记得,你刚说过的,不就是那个办考研辅导班的老板吗?拥有上亿资产,后来枪毙了。”他说对,就是那个老板。

    接着,他扯起丁强的事来。

    他说,丁强当时混得很风光。他的车牌号是“88888”,交警看见都往后退。那时,他已拥有上亿资产。可村里打井修路弄不来钱,支书村长连跑几趟,想求他资助,可他硬是一毛不拔;有一次,一位乡亲重病住不起院,向他借两千块钱都不肯给。后来,他爹死了,花几万块钱修座豪华坟墓。村里人都恼恨他,私下诅咒:“谁给丁强家抬棺材,操他娘!”三千多口人的村啊,竟找不来抬棺材的,给钱都没人干。那棺材是柏木板,五公分厚,很重。他没法子,跑到县城雇来辆小吊车,用铁钩子吊上卡车,拉到墓地再“钩”下来。这就落个笑柄;全县都知道,他爹死了没人抬,临终,还得“上吊”才能进豪华阴宅。

    “人活到这份儿上,寒心不?”他说。

    原来,他是举个例子来回答我的追问。是说,他不愿像丁强那样,手里攥着成捆钞票,落个老爹死了没人抬,把人缘混砸了。这倒有点儿意思。抬个棺材能费多大劲儿呢?多喘几口粗气的事。但这里有个因果律:你不愿为别人拔根毛,别人也不肯为你喘粗气。这就叫人缘吧?而人缘往深处想,其实是隐藏着因果律的。

    “你想啊,”他说,“做生意图啥?图赚钱。对吧?赚了钱图啥?图过得舒坦。对吧?舒坦了还图啥?得图个好人缘。你挣了恁多钱,吃啦喝啦美啦,却没人看得起你。落得连个人缘都没有,谁都懒得搭理你,活得还有意思?”

    他说话就这样土土的、粗粗的。我总忍不住想发笑,无意跟他“理论”,他就这水平,能跟他“理论”出什么来?我敷衍地点着头:“嗯嗯,是这理儿。”

    20

    我跟他第三次长谈是在他的新家。

    有天下午,他突然打来电话,邀我去他家里做客。说他刚从汇龙村回到省城来,独个儿在家没事,想跟我再“喷喷”(聊聊)。说实在,我一直没去过他的新家,是不愿去。那天搬家时,我见他原有的别墅已很阔气,自觉寒碜得慌,便想,他的新家指定更“阔”,会让我更感寒碜。就这心理,我极不情愿去看他的新家。但人家刚给送过十万元广告费,把你当哥儿们看,这会儿又热情相邀,你还扭捏,不识抬举咋的?我握着话筒迟疑了下,只得答应去了。

    可是,走进他的新家后,我错愕地一愣:那新家,居然不是“更阔”的别墅,而是很一般的四室两厅套房。我大感意外。如今,多少人攀比摆阔,不惜借钱贷款换房子,当然是越换越阔,必须的!他不差钱,买栋楼都不当回事,却把豪华别墅换成了套房。我甚至有种错觉,是不是走错门了?

    没错,这是他的新家。

    事实上,他起初并不想换套房,是钟梅韵的意思。为此还吵过几架,他是拗不过才搬到这儿来。倒不是钟梅韵强势、执拗,不是的,她有她的道理。

    那些年,她父亲一直在她家住,此外还有女儿。别墅虽然阔大,住四口人还不觉空落。后来,女儿考入上海复旦大学,假期才能回来。父亲也耐不住寂寞,在市中心租房办个茶社,不为赚钱,图个精神充实。茶社经常营业到很晚,老人懒得跑路,就在茶社睡。石光亮又去汇龙村投资搞旅游业,很少在家住。这样子,平时只剩她独个儿住个大别墅,就很觉空得慌了。

    别墅区全是富人家。盗贼多是盯着豪宅来事,不断发生盗窃案。她一个女人守栋空楼不由犯怵,晚上稍有动静,就紧张得要命。比如,飞来只鸟“咚”地撞到窗户上,或是猫把糖果盒扒翻了。听见响声,她便立即想到有贼,吓得整夜睡不着。她只得把父亲接回家住,壮个胆儿。别墅在城边上,她上下班本来就远,还得绕来拐去接送父亲,时间都耗在路上。

    别墅面积太大,物业费不能少缴。倒不差钱,可多余的房间长期空着,没了人气儿。她独自住在里面,总觉空空的、冷冷的,甚至有些阴森。这是种空间直觉,房子过于空阔会引发恐慌心理;也是的,难怪庙宇或神殿都建得那样高阔呢,就是利用这种空间直觉,让你在高阔中顿感渺小、恐惧,从而产生对神灵的敬畏。可这是家啊,应是温馨的港湾,弄那么“空”图什么来着?

    石光亮也知道,这么多闲房子用不着。但不愿卖掉,显得有老板派儿。就为这个,夫妻俩争吵了多次。钟梅韵说他虚荣,他不肯承认。她又这样挖苦:“要不,你是想做奉献?房子面积大,能为国家多缴房产税,是吧?”这话更损,好像有点儿“冤大头”,还不如说虚荣呢。他红着脸找不着辩词,只得同意搬家。因为除了摆阔撑面子,实在没别的理由。他说服不了她,也说服不了自己。

    我还注意到,客厅里摆的不是红木家具,换成了皮沙发。倒也不便宜,但比起精雕细刻的仿古红木家具来,似乎少了些富贵气。我随意问了句,那套红木家具呢?他说,暂时没处放,先堆到地下室了。

    “怎不坐了?那比这有派儿呀。”我说。

    “有派儿是有派儿,就是坐着太硬,不舒服。”

    “也对。有派儿是让他人看的,坐着舒服才是自己的。”

    搬过家后,钟梅韵能睡安稳了。那几年,她一直有失眠的毛病。为此先吃西药,不行;后来又换成中药调理,结果仍不济事。如今往新家里一住,怪了,失眠竟不治自愈。谈到这个,他咧嘴一笑。看样子是认可老婆让他搬家的,但他不肯公开承认这一点,反倒说:“臭娘儿们,我是不跟她一般见识。搬就搬吧,免生气不是?”说到底,他还是有点虚荣,怕失大丈夫脸面。我笑着点点头,是是,免生气。

    上次在他那个别墅里,我总感到局促得慌。可这次见他家跟我家(也是四室两厅)差不多,竟没了那种局促感。实际上,我家的住房也有多余的。区别只在于,他用不着的“多余部分”比我更“多余”了些。实质是这个。怪在,他把别墅一换成套房,自我的感觉怎就大不同,好像我也不是那个我了呢?

    我搞不懂了自己。

    21

    我记不起来,话头是怎么引出来的。他又谈起当年为巴结钟梅韵,去倒腾粮食买“红灯牌”收音机的事。那部收音机,他至今仍珍藏着。

    搬家时,他把那些旧空调、冰箱、彩电、洗衣机都扔了,却把破收音机当成宝贝珍藏着。这让我很感意外,提出想看一下。他起身走进卧室去,过了会儿,他拿出个小红木盒子,很精美的油漆红木盒子。打开来,包着一层塑料薄膜;收音机已很破旧,却擦洗得很干净,但根本不能用了,连声音都放不出来。

    “这都几十年啦,你还……”

    “是啊,它跟我几十年了,才舍不得扔。”

    我明白了,他珍惜的不是收音机,而是它承载的那段生命历程。想想也是,他拥有那多财富最终都带不走。如果太注重这些结果,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这样的话,人生岂不是个虚无的绝境?只有把目光转向过程,灵魂才能得到救助。我朝他会意地点点头,随口夸赞了句:“你这家伙,真活明白了。”他趔着膀子一笑,又蹦出土里巴叽的粗话:

    “唏唏!都半截入土的人啦,再活不明白,不成傻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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