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深处-完美与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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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据说是地球变暖,气候也错乱了季节。我去拜访钟梅韵那天,正是梨花盛开的时候。忽然有股寒流袭来,搅起漫天飞雪。

    气温骤降,我只得又穿上已换掉的鸭绒袄。走进华原大学时,身上披着一层雪花。校园的梨花一簇簇白得发亮,朵朵花儿,抽出丝丝嫩黄的花蕊,雪花飘落上去,融入满树花堆里,浸湿花瓣儿润润的、腻腻的,就像披着洁白的婚纱。这情景,你很容易想到那句唐诗,把雪比作“一夜春风”吹开的梨花。那是想象。这儿,梨花和雪花真的同树相映,是否更完美?是,太美了。

    但这不是常态。

    正常年景里,梨花开时怎会下雪呢?地温已上来了。雪花落下来即刻化成水珠,滴在鲜花里滴在叶芽里滴在嫩草丛里。当然,也滴在柏油马路上。雪花变成雨水,汇入路边的低洼处,那儿积起一潭黑水,里面泡着烟头、纸屑、腐烂的果皮。刚是洁白无瑕的雪片,悄然淹没在脏兮兮的黑水里。这不惬人意。

    钟梅韵去医院看病了。去年,她的左乳房发现肿块儿。良性,切除后倒没大事,得定期复查。园林学院的办公楼前有棵梨树,正对着她的窗口。我在她办公室门外的梨树下等候了会儿,才见她开着“宝马”轿车回来。下了车,她慌忙跑过来,连说对不起回来晚了。

    她的办公室只有一间房,陈设很简单:桌椅、书柜、两个单人沙发,当间儿放个方茶几,倒很干净整齐。门外那树梨花把窗户都塞满了,仿佛花香也溢了进来。其实在屋里是嗅不着的,只是种感觉。进了门,她把装着透视片子的纸袋往桌上一扔,慌忙让座、倒茶,边寒暄着边脱去外罩,露出贴身的红毛衣,然后才隔着茶几,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我瞟了眼桌上的片子,关切地问了句:

    “复查结果怎样?”

    “挺好的,没事儿。”

    “好就好,好就好。”

    就这几句便罢,女性的敏感部位不宜多问。她的毛衣紧裹着上身,两个乳房自然凸显出来。我知道,她的左乳房已被整个切除了,定是在乳罩下填充了什么东西———补起残缺,才维持了对称和丰满的美。

    我跟她也算得是“网友”。那次知青朋友聚会时,我记下了她的QQ号码,加为聊天好友。她的网名昵称叫“凄美昙花”。我很少在网上碰见她,仅聊过几次,都是在深夜。我见她的头像闪动,便主动打招呼,问怎么还没睡,她老说做课件,累了,上网消遣会儿。

    她很少上线聊天,QQ的空间日志却是经常更新,多是夜间写的。我揣测,她跟石光亮的感情就那样子,晚上分居各屋。独个儿关上门,除了确实需要做课件还干啥?她说,不喜欢网上聊天,嫌那儿无聊的人太多,没意思。

    女人是感性的。那么多细腻丰富的情感,总想找个地儿倾诉。她跟老公没话可说,网上又碰不着“有聊”的,便对着屏幕写日志。在键盘上啪嗒啪嗒狂写一气,几乎每天都写,是种情感压抑的抒放。我跟“凄美昙花”聊得不多,倒是常看她的日志。那是她自我的心灵独白,文字也很清丽。

    2

    极有可能,你没见过昙花。

    我活了大半辈子仅遇见过一次,很偶然的一次。说到它,你很容易想到“昙花一现”这个词。但它并不娇贵,掐片叶子插地上就能成活。也不罕见,我住的小区里就有几株,在老王家窗台前长着。它属仙人掌科,叶片肥厚,形状很不规则。有的像香蕉叶那样阔大,有的是边缘波状的窄长叶,像一串儿翠珠碾出来的。叶片很厚实,沉甸甸的样子。

    我家已搬进小区几年,那株昙花在眼皮底下长着,从没见开过花。忽然有一天夜晚,老王在院里惊叫起来:“快来看呀,昙花开啦!”整栋楼上的人都咕咕咚咚跑下来。大伙儿跟我一样,都是只见它长枝叶,不见开花。

    它是那样世俗,却又那样让人惊奇。

    院里没电灯,老王家的窗户透出些亮光。很模糊,昙花是看不清的。大伙纷纷掏出手机,亮起光屏伸向昙花。它被一堆胳膊和手机围在中央,颇像名人登场,响起一阵咔咔的闪拍声。我连拍了几张,至今仍在手机里珍藏着,因为太难见得。

    昙花是长在叶片上的。初开是线状地捏作一撮,颇像毛茸茸的鹅头。渐渐盛开来,像一盘环形排列的羽毛,向圆周放射,嫩得像含着水儿,让你不忍触碰。昙花在手机拍照中一闪一闪,显得锃亮洁白,就像夜幕中的白衣少女,穿着白丝裙飘落在这儿的:朦胧、神秘,闪闪忽忽。你只觉它美得惊心,似有几分妖气。

    它的姿态像白菊。但我对白菊并没这种惊异感,因为太常见。我于是觉得,昙花的美也许不全在姿态,而在罕见。它不常开,盛放仅两个多小时的光景。次日清早,我起床后下楼去观看。它早枯萎了,花瓣儿成了干瘪的枯黄色,仿佛惊艳的魔女,转瞬竟成难堪的骷髅。我一阵怅然。唉!它的美竟如此短暂。

    不过,假设它常开不败,你还会感到惊艳么?也许不会。这就有个悖论:它一现即失是个缺陷。恰是这个缺陷,才构成了美得罕见。是不是很对立?借用宋代理学的“格物”说,这对立的存在,也许正是一花一木中隐藏的“道”?

    我不知道,钟梅韵为何取名“凄美昙花”。或许,她也是爱怜它美得惊艳,又感伤它美得短暂,于是为它找个恰当的形容词,只能是“凄美”了。

    3

    我曾想赠她一株昙花,当然不是自然生长的那种,它“一现”即失,怎能留住赠人呢?那天,在工艺品商店里,我偶尔瞥见几盆塑料昙花。盛开的姿态,跟我所见的鲜活昙花一样,几乎分不出真假。我不由想到她的网名,料想她准会喜欢。当晚,我在QQ上碰见了她,约定登门拜访。并说,打算给她买一盆带去。

    “谢谢你的好意。”她带着凄婉的幽默,回复了几行字,“但看着它,我会伤感啊。人生易老,女人的美更如昙花一现。让我对它凝视,不觉悲催么?”

    我对着屏幕一愣。也是,女人最怕老,怎没想到这个呢?漂亮女人更介意“老”。因为她习惯了被人欣赏,总想丽质永驻,把优越感无限延长,我却赠她转瞬即衰的昙花,好像嫌她老得慢。着实不妥,很不妥。

    她很在乎容颜,也有条件保养,家里不差钱。我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法子,体肤保持得不错。五十出头的人,有些发胖倒不显臃肿,脸儿滋润润的光白;总体看像四十来岁的样子。但仍挡不住衰老:一头乌发,实际是焗油染的,指定已经花白;眼角也爬出了鱼尾纹。她朝我一扭脸,脖根儿扭出几道褶皱来,是肌肤松弛了。

    自然衰老是抗不住的,从这个角度说,送盆塑料花也挺好的。我是说,女人若能像塑料花一样,总是定格在盛放的完美状态,多美好的祝愿!但,塑料花不是真实的生命。而真实的生命都有生老病死。这让人沮丧,无可奈何的沮丧。

    当年插队时,她着实漂亮得像朵鲜花。这比喻很俗,没创意。可我对她找不着别的形容词。她是那种让你扫一眼就怦然心跳,并能一下子记住的漂亮。三十多年过去,她当年的容貌我至今仍记得清。但这更让我有种沧桑感。因为在我心里,好像对她还有那种青春荡漾的余波呢,而她已不是那样了,远远不是了。就像转眼间的事。犹如,昨夜刚开过的昙花,一梦醒来竟已枯衰。沧桑了吧?是,是这感觉。

    那时,我多可笑呀。就那德行,动辄跟人吵闹打架还揪人家的裤裆。偷鸡摸狗的事都干过。村里人都看不起我,她怕是更瞧不上眼。可我还想入非非,老做跟她怎么着怎么着的美梦,真不自量。后来得知,她跟郭于敏成了恋人,我就像憋破的醋坛子,酸得一塌糊涂。

    我也承认,自己比不上郭于敏。那小子长得白净英俊,很文气。而在大伙儿看来,他俩也确实很般配,都说,是对儿“金童玉女”。这让我更不是滋味儿。心想,如果他是“金童”的话,我算什么呢?铁童?木童?还是臭泥巴童?不能再往下想了,越想越泄气。

    但多年过去,我一直纳闷,如此般配的一对儿,后来怎就掰了呢?在QQ里聊到这个。她起初不愿多谈,聊过几次后,才渐渐透出些底细。

    4

    他俩是在上大学期间分手的。

    恢复高考那年,她考上华原大学,是全国名校。郭于敏考入省农学院,属一般本科。这就出现了落差,大学生那年龄在乎这个:你是名牌大学,我是一般院校,就觉矮了点儿。那时,他每到华原大学去找她,总刻意把校徽摘掉,装进口袋里。好像,校徽是种身价的标志,他若胸前戴着校徽跟她的一比,会嗖地低下去半截。确实,他有自卑感。特别是,谈到学业上的事,他更感自卑。她呢,其实对农学不感兴趣,为迎合他,故作感兴趣的样子,时而赞赏几句:“你学这个有意思,真有意思。”

    “有狗屁意思!”他很沮丧,“上四年大学,就学会咋种地,最后还得回到乡下去,有狗屁意思!”

    “乡下咋了?我们不都从乡下来的吗?”

    “但那是当年,现在不是当年!”

    这话也对。当年是沉在社会底层,这茬人都那样子,不是下乡便是进工厂,没大差。考上大学后有了名校、一般院校、本科、大专、中专这么多级差,毕业后的分配又有天壤之别。农学专业的学生,大多要到乡下去。她是名牌大学生又是园林规划专业,很可能留省城。这很现实,还会跟当年一样么?

    但她仍是爱着他的,多次表白,如果他将来分到县里,她宁愿跟他一块回去。他不信这个。明摆着,省城是更大的发展平台,摁到乡下无疑是另一种命运。她肯放弃这机会,为他赌上一生的命运?他不能不怀疑。

    退一步说,他即使相信她的表白也不能安下心来。因为他真正焦虑的,还不是她能否一块儿回乡下,而是自己能否留省城,图谋更大的发展空间。他是有野心的,决不甘心一辈子沉在最底层,当个农业技术员。

    她没看透这一点,总以为他是忧虑被她甩掉,一再发誓没二心。她单纯,还有点儿浪漫。似乎只要有爱,什么都是浮云。假若,必须在留省城和爱情之间选择的话,她宁愿为爱情做出牺牲。但她不晓得,对有政治野心的男人,爱,是退居其次的。假如爱情与前程发生抵触,他会是另一种选择。野心,往往带有冷硬的自私性,必要时宁负他人。

    后来,她渐渐明白他真正的忧虑,不是甘愿陪他回乡下就能解除的。单纯的女孩,容易陷入痴情的执着,有些死心眼儿的傻气。她见对他光表白爱不顶事,转而又替他着急出主意,一再鼓励他把学业搞好,拿到出色成绩。有官方说法,对学习优秀的学生,毕业分配会优先安排。这样不就有留省城的希望么?也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是这法子。

    他哼哼一笑,觉得她的想法很幼稚。上大学前,他在县委机关混过几年,因而显得早熟,更世故些。在他看来,人情社会得靠“关系”,指望学业争取太天真了,不接地气。“学业顶屁用!一堆成绩,不如个好老子!”他说。

    单纯的女孩儿又极易轻信。因为她不会想那么复杂,判断也简单,很容易被他人的诱导左右,以至常常把自己弄得没主见。他这么一说,她也随即起疑:“也许,自己真的很幼稚?”她不自觉地跟着他的感觉走,也顺着他的想法说。

    “要不,就想法找点儿关系?”她也打起这主意。

    “找谁?我爸那老实疙瘩,能有啥关系?”

    “再想想,看有啥关系不?”

    “再想想!你能想来吗?”他一脸沮丧。

    “我……我想不来。”她露出愧色。

    “看!我想不来,你也想不来,找谁去?”

    “是啊,找谁去?”

    她真的没了主见。平时,她只知啃书本,哪想过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啊!她心肠软,看着他很郁闷、很焦虑、很无助,竟自愧没用处,帮不上忙,好像是自己的错。

    离毕业仅剩一年时,郭于敏越发焦虑。偏偏,那年放寒假,他到邙山岭上看雪景,碰见农业技术员程守义。冰天雪地,蹲在蔬果大棚里搞试验……这对他是个刺激:“敢情,自己将来也是这样子?”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于是更为自己的毕业去向焦虑,生怕也分到乡下,就像程守义这样的处境。

    这次偶然的遭遇,正是他人生的一个拐点。

    她并没意识到他的心理变化。只是觉得,他的情绪不对头,每每约会老无端发火。有次,她邀他去逛公园,想调适他的心情,缓解精神压力,没想到竟发生了冲突,就在人民公园那个丘岗上。

    那晚月明风清,他们登上那个小丘,坐在一条石凳上。周围是片松树林,月光从松枝间洒下来,静幽幽的。可没聊几句又扯到毕业去向,她是听烦、听腻了,不禁抱怨:“见面就说这个,说这个!”一句淡淡的牢骚竟把他惹火了,他从石凳上忽地蹦起来:“眼看快毕业了,我不说这个说什么!你不愿听,走呀!”

    她惊呆了,没料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她赌气地对呛了一句:“到乡下当技术员又怎的?去就去!”这话更把他激恼了:我宁死都不去那鬼地方!”他突然猛吼,“你知道吗?程守义就压在那儿,半辈子起不来!”接着,他谈到那天看到的情景,“冰天雪地啊,程守义蹲在大棚里。邙山岭上没有人烟,孤苦零丁!狂风呼呼,鬼哭狼嚎!那是人待的地方吗?”他连说一堆形容词,把“那地方”说得很恐怖。

    她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在汇龙村插队时,她曾多次登过邙山岭。那地方,大雪天是苍凉,风也很尖冷,但不至于那么可怖。也从没有发现过狼和鬼,哪儿来的“鬼哭狼嚎”呀?她觉得他太偏激。

    “这世道太不公平!”他愤愤地狂吼,“我敢说,论自身条件,我哪方面都不差!可凭啥,有些人能留省城,我就得摁到乡下?难道,没个好老子,我就活该是这命?可我偏不认这个命,死都不认!”

    他就像发疯的狮子,把她惊愕得张嘴瞪眼。咔嚓!他折断一根小松枝,狠狠掼在地上。他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有股强大的惯性,停不下来。松枝间洒下斑驳的月光,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她注意到,他眼里闪着泪花,她也忍不住流泪了。她心肠软,宁委屈自己,不忍再刺伤他,甚至萌发种冲动,恨不得自己豁出去,帮他一把。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单纯、软善,恨不得把心掏给他看。她忍不住开口了:

    “要不———”

    “要不怎的?”

    “不,不怎的……哎呀,我再想想。”

    她是想说,“要不,让我想想办法”,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真想出手帮他,却没底气。怎么帮呢?找谁呢?这样想来,他的毕业去向似乎转嫁为她的责任,他的焦虑也似乎成了她的心病。她开始为这发愁。好多天,她竟替他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有时上课也老走神。后来,她忽然想起父亲有几个学生在省城工作,当官的,便想等放暑假跟父亲商量下,看咋样。

    她一直替他发愁,却不知道,他背着她已爱上了苏琪。事实上,在公园的小丘岗上吵架之前,他已跟苏琪暗中来往了。那次,他其实是不怕惹恼她,甚至想借机甩掉她,才那样放肆地发火、狂吼,故意往僵处闹。而她还蒙在鼓里,仍傻乎乎地想着“找谁帮忙”的事。

    5

    “当时,我真傻啊!”

    “你不是傻,是太单纯。”我说。

    “可我是真心在乎他,谁知他会变心呢?”

    钟梅韵跟我谈到这儿苦笑了下。她见我的杯子空了,起身去续茶。我朝窗外瞟了一眼,雪已渐停,地上没留下雪痕,都融入泥里去了。她转过身来,把杯子放回茶几上。坐下来后,接着谈起郭于敏的母亲。

    她说,郭母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她,听说儿子把她甩了,气得多天吃不下饭。那天,她拿出多年积攒的钱,买了枚钻戒,专程送到华原大学来,想借此安抚她拴住她的心,说,若把这样的儿媳放飞了,会后悔一辈子。她呢,看着郭母大老远跑来,送上这么贵重的厚礼,眼一酸,哭了。但她绝不能接受,心早已凉透了,无意挽回这桩婚姻。她推来推去,郭母死活硬往手里塞,把话说到绝地。

    “闺女,你若不收下,我死都闭不上眼!退一步说,咱即使没缘成婆媳,你就把我当成姨,中不?我大远跑来,全当给老姨赏个脸,中不?”

    她心软,不忍心驳“老姨”的脸,只得勉强收下。事后不久,她把钻戒退给了郭于敏———也不是“退”,更像是借机报复。她专程去了趟省农学院,带着赌气去的。她恨自己性格软弱,发恨地想:“我不能这样绵善,受人欺!”她咽不下这口气,正好把钻戒当成泄愤的道具。

    她不是想把他拉回来,不是的。她把他看透了,自私、褊狭、无情,为了自己的野心,不惜把心爱的女人甩出去。这样的男人值得爱么?她是感觉自己被他耍弄了,得报复一下,表明自己不弱,没那么好欺。

    她也恨苏琪。下乡插队时,她就瞧不起苏琪,总觉她浅薄,仗着高官老子扬头翘尾。她是有傲骨的,看不惯苏琪自视高贵的做派。

    从根儿上说,她的家世其实比苏琪家更有名望。她祖父是著名国学大师,国内外知名,“文革”中被打成“反动权威”,因经受不住批斗侮辱,跳河寻了短见。父亲是北大中文系高材生,受到牵连,发落回老家河洛县当了高中语文老师。这种出身背景,使她有着尊贵“血统”的潜意识。虽然祖父已被批臭了,“名门望族”的优越感仍潜在着的。可如今,苏琪竟把她的恋人抢了去!这不光是“情敌”式的醋意,更使她感到蒙受了莫大的羞辱。

    在她和苏琪之间,好像因着郭于敏的取和舍而形成了等量代换关系。就是说,爱上自己的男人,居然也能爱上自己瞧不起的女人!而这种“代换”,意味着对她的蔑视;等于说,在爱的天平上,自己跟她可以同值兑换。但自己跟她能是一个档次么?可事实是,他把自己扔了却挑上了她,竟然又把自己“比”了下去,还不如她的价值量重呢。这对自己着实是种羞辱,难以忍受的羞辱。

    她愤愤来到农学院,径直闯进他的宿舍。郭于敏自知理亏,慌忙给她倒茶。她一把抓起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哗啦一声脆响,摔出满地玻璃碴子,一摊滚烫的水冒着细烟儿。接着,连珠炮似的一通臭骂。他惊慌地睁大眼,无法还嘴。

    她把钻戒掏了出来。他背靠着双层床,愣在那儿,右手缩到背后,下意识地搓着钢管床腿,不知该不该接。他知道,母亲死活不认苏琪当儿媳,仍执拗地喜欢着她,不惜赌上血本买的钻戒,极力想挽住她。可他把她甩了,他无法面对她,更没法面对母亲。他看着钻戒,迟迟疑疑地说:

    “这是我妈……你、你还是留着吧。”

    “去你妈的!心都被狗吃了,谁稀罕这个!”

    他大吃一惊,没料到她会这样骂,猛一仰头,后脑勺咚地碰在床腿上。她也愣了下,意识到过分了:怎能骂他妈呢?阿姨没错啊,凭什么挨骂?实在是气昏了。她也料到他不会接,因为她知道他很孝顺,惧怕母亲。接了,没法给母亲交差。这正好,她偏朝他的软肋上戳。

    “我正告你,”她说,“这枚钻戒,是你妈给我买的,不是给苏琪的,她不配!不信,你把它戴到她指头上,看你妈同意不?不把你的指头剁了,才怪!”

    他的腮帮子痉挛地抽了下,说不出话来。

    “我恨你!不不,你不值得我爱,也不值得我恨!”她连带苏琪一起臭骂,“我是觉得你太可怜!就那个俗女人,那个‘乌鸡’样儿,你竟不嫌臊臭!狗都能闻出香臭,你连瞎眼狗都不如!”

    郭于敏有愧于心,任她怎么骂都不还嘴,或者有心理准备,料定早晚都少不得挨骂,就让她骂去。似乎也是种平衡,好像支出了良心收获顿臭骂,等于抵消或扯平了忘恩负义的亏欠。他于是甘愿当闷鳖任她骂。但她骂得越来越凶,他终于憋不住了,想制止恶骂却找不出词,是啊,说什么呢?

    “哎呀,我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哼哼,不就想当官往上爬吗?”

    他的脸唰地红到脖子根儿。是的,他是为仕途才攀高枝,把爱作为实现野心的手段。她鄙视他,恼恨上来,竟对“当官的”统统不屑。或由鄙视而对他的价值追求也感到厌恶,以至对“当官的”都笼统否定。

    “唏,我偏看不上当官的!虚伪,庸俗,装腔作势,看见就恶心!”

    这话有些偏激,却是她骨子里的东西。自小,她就崇拜身为国学大师的祖父,这使她有种潜移默化的信念。在她看来,立德、立功、立言是人生的三种境界。而“立言”,更是她追求的价值实现。她的志趣是做学问,比如写几本专业巨著传之于世,或在学术上有所建树,成为一代园林学大师……当她把这视为最具意义的价值实现时,便对仕途表现出不屑,至少不感兴趣。也许还有点儿清高自赏?好像有点儿。

    6

    一直以来,我印象中的她是温文优雅的,有大家闺秀气质。这场臭骂,让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惊异于她居然能使出那样的泼劲儿。

    此前,我倒是听石光亮说过,他俩有时吵架也闹得很凶。比如,他那次嫖娼被捉,她简直发了疯,哭闹,怒骂,嗓子都吼哑了,倒没扔盘子摔碗或撕拽扭打,而是专扔轻软,比如沙发靠垫啦、枕头啦、拖鞋啦,抓起来朝他狂扔乱砸……我听着不大相信,她会那样吗?“哎呀,你是不知道!”他说,“她发起火像泼妇,高低招架不住!”

    这会儿,我信了。但我不认为她是“泼”,而是忍受不了羞辱性的对待。她把一颗心掏给郭于敏,回报的是无情抛弃;她“屈尊”嫁给石光亮,而他却又去偷情干那事。这都伤及女人最原始最敏感的情感神经,能没个脾气么?

    多年过去,她对郭于敏的怨愤渐淡了,时间总会抚平一切。偶尔跟高中同学聚会,她和他都去,见了面搭讪几句,也没什么的。此刻,她谈起这事就像讲个有趣的故事。“当时呀,于敏像条夹尾巴狗,怎么骂都没唧咛一声!”说着竟捂起嘴笑了。我也一笑。看来,负心汉不是好当的,得能闭住嘴装闷鳖,扛住骂才行。

    接着谈起石光亮。说到伤情处,她又不禁哽咽着淌下两行泪。这就是女人,天生就像笑和泪混拌着捏出来的。刚说到那场臭骂还笑呢,转脸成了泪人。她时而掏出一小包抽纸,轻轻捏出两张,叠成方块儿,轻敷在眼上、脸上,不是擦,是一点点地摁着把泪沾去。我又看到她优雅的一面,即使抹泪也抹得雅致。

    “当初,我根本看不上他!”

    “那,你怎就爱上他了呢?”我半开玩笑。

    “他死皮赖脸硬缠!我心肠一软,这辈子算毁到他手里啦!”

    7

    当年,她是没看上石光亮。但他为爱她不惜去卖血,这是郭于敏做不到的。而这,也许恰是她爱上他的理由。因为在那场初恋的失败中,她肯定是有感悟的。觉得“金童玉女”式的爱情太虚幻,不实际,与其爱个英俊萧洒的男人,不如爱个真爱自己的男人,更踏实些。对了,她是这样想的,才把目光转向了石光亮。

    似乎,她是带着对初恋失败的反思,更在乎男人的可靠,而不是“金童玉女”式的虚像。她以为,自己是选择了真爱自已的男人、能靠得住的男人。他是“靠得住”了,始终对她不离不弃,但他爱着她却又偷干着花花事,把她的心伤透了。

    她是有浪漫情调的女人。也许读文学作品多了,熏染出了浪漫的韵味儿。她总把爱情赋予诗意般的憧憬,比如中国的梁山泊与祝英台,或外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她憧憬这种浪漫爱情。但事实是,这两对情侣都不长命。假若他们厮守到老,能否还是那样?因为婚后还有很长一段日子,会遭遇很多平庸、琐碎、磕磕碰碰的事呢,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而这是她预想不到的。一旦发生,她就像在浪漫的梦幻中突然惊醒,睁开眼却挨了当头一棒,猝不及防,痛不欲生。她痛苦地说:

    “真倒了八辈子霉,碰上两个混账男人!一个白眼儿狼,一个花心狼。”

    她是太单纯了,没有承受复杂的心理能力。“人怎会是这样呢?”她很感困惑,有时手足无措,甚至觉得没了活头。进而,她对伤害她的人会做出偏激的否定,认定他是绝对的坏蛋,一无是处,简直跟他是冤家仇敌。

    我劝解她往宽处想,也把石光亮往好处想。调和夫妻关系也该这样说。我强调,石光亮是爱她的,比如,他给她接连更换几辆轿车,都是最好的,还让她住高档别墅,后来又顺着她的心意更换成套房,等等。“这都是为你好呀。能说,他不爱你吗?”她也承认,在花钱上,他对她从不抠门儿,都尽量满足她。但话头一转,她又指责起他去泡妞那些事,说着不由恼怒起来,气得“啪”地拍下沙发扶手,就像是驳斥我似的,厉声质问:

    “你说,遇上这样的老公,当老婆的还有尊严吗?”

    “是是,光亮是有这个、这个……毛病。”

    “仅是个毛病吗?”

    “当然不、不是……当然也、也是……”

    我把石光亮那事说成“毛病”,有意轻淡些,使她不很沉重。可一反问,弄得我说“是”不对,说“不是”也不对。我的意思是说,人么,谁没个毛病呢?改了,也就罢了。这样劝人好像也没错的。谁知她更来气,居然又兜出个“毛病”:说他后来是不去泡妞了,却又在公司安插个“女秘书”,年轻漂亮,还没结婚。为此,她跟他大闹过几场,而他死活不承认。只说,那是他的办公室主任,一般工作关系。

    “谁傻呀,看不出来?”她说。

    “哎呀……这个……哎呀!”

    没想到又冒出这事!石光亮对我也瞒着的。我傻了眼,没法儿说,只能“哎呀”了。这年头儿,有钱什么买不到呢?包括女人———只要有钱养着,当“二奶”或“几奶”都成。这里面是有个问题:为钱还是为尊严活着?可对这类女人来说,不是个事儿。

    但对她是个事儿。她的自尊心,她的独立性,她对自我价值的实现,她对拥有真情的渴望,都那么强烈,她自认是有品位的女人,更在乎尊严,而不是钱。而老公能给她的是钱,不是尊严。她本身也不差钱,正教授工资、科研项目奖金、承揽园林设计项目捞外快、外出讲学报酬等等,足够养活自己。就是说,不傍“大款”老公,照样能活得滋润。她说,我离了谁不能活呀?

    她提出离婚是有底气的。倒是石光亮不干,这样的老婆哪儿找去?内心深处,他为拥有她感到幸庆,甚至是自豪。每跟陌生朋友介绍她时,他总显得很得意:“这是我老婆,嘿嘿,大学教授!”陌生朋友眼前一亮:“哇,这么漂亮,还是文化人!”他故作谦虚:“啥文化不文化的,就是个……大学教授呗。”他的口气像谦虚,实际是再次强调“大学教授”。因为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土包子,却能娶个大学教授。这形成一种奇怪心理:他在她面前常常感到自卑,总有种压抑感。而在朋友面前又为拥有她感到自豪,好像显得自己特有本事。他介绍她时,有种炫耀心理。

    尽管,他为寻求生理快感,背叛或亵渎了她的情感,却死活舍不得这样的婚姻家庭;他处于爱与欲的冲突中。他特别在乎她的存在,却又难遏婚外寻欢的冲动。常常,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也多次对她发誓悔改,可是过后又不能自控。这样一来,他似乎有种爱的亏欠和补偿心理,对她物质上的付出毫不吝啬,尽力满足她的享受需求。他拼命倒腾生意赚钱,多半儿也是为她着想。他还有个可爱的女儿,心肝宝贝似的,所以更不愿发生家庭分裂,怕对女儿造成心灵伤害。

    钟梅韵其实也很纠结。她知道他在乎她,内心是珍视他这一点,可容不得他“那一点”。她也怕伤着了女儿,宁忍辱苟且为女儿维持个团圆的家。但这对她是痛苦的,甚至是种折磨。她是满肚子郁闷无处倾诉,夜深人静时上网聊天、写日志,借此消磨无聊,排遣和宣泄郁闷。

    难怪她取名“凄美昙花”,倒是贴切。她憧憬着诗意般的完美,却面对着令人沮丧的残缺,怎能不凄伤呢?

    8

    说到恼恨处,她直骂石光亮是“畜生”。也怪他平时老拿畜生赌咒,来表白自己:“真没干那事,真的!要说瞎话,我就是猪、是狗、是驴、是鳖!”他是想哄骗住她,恨不得把所有畜牲都咒上去,加大表白的可信度。她根本不信,正好顺着他的咒语愤骂。

    “这话说着啦。你就是个畜生,不算人!”

    倒也没骂错。他去“那地方”厮混显然扯不到爱上,仅是寻求肉欲满足。不是兽性是什么?但说他“不算人”也不全对。人呢,本是高级动物,不可能摆脱动物的根性。他那毛病,也不在于有动物性一面,而在于放纵本能的欲望。

    但爱情是圣洁的,带有神性。

    她不管是跟郭于敏的初恋,还是跟石光亮的婚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经常是:“你只能爱我一个,不能爱别的女人!”他们也都如此保证:“除了你,我谁都不爱!”这实质是强调爱的圣洁性,必须专一。也就是说,要求把爱的神性和人的兽性完美结合,在相爱的异性身上实现统一。可事实上,二者往往难以达成完美平衡,而这似乎是个无解的问题。

    她对他“那事”特介意,以至时常犯疑心,比如见他夜间回家太晚,便忍不住盘问一番;有时给他洗衣服,偶尔发现根头发或嗅出点异味儿,立即仔细分辨,总想发现点儿什么东西。这是她很不愿看到的东西,却又很想发现。往往,她什么都没发现,心里仍不踏实。因为他有那“毛病”又不缺钱。总觉得他满身都沾着臊气,乱七八糟的臊气,连他的屋子都不想进。

    有时,可能是某种情和境的碰撞,唤起了他对她已淡化的激情冲动?他晚上还会到她房间去,想干那事。她呢,见他光溜溜地站在床边,体内也会引发那种躁动,那种自然的本能渴望。可一想到他在外胡混,便又顿感恶心得慌,那种躁动随之消退。她厌恶地翻过身或蒙住头,拒绝他的肉体接触:“滚出去,臊,恶心!”他心里有愧,不敢强行触碰她,怕惹恼了发更大的火。他光着身子呆立片刻,没了脾气,灰溜溜地回到自己房间去。而实际上,她拒绝他的肉体接触,并不是没那种欲望,而是带有强迫性的抑制倾向,久之,这逆反为难耐的躁动。

    有次,石光亮跟我闲聊时,不经意说漏出件事。有天深夜,他起床去卫生间撒尿,隐隐听见她在床上躁动折腾,发着痛苦的呻吟,夹着怪怪的哼唧。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立即静止下来,不动也不哼了……这使我脑子猛一忽闪,猜测会不会是种生理躁动?比如自慰。因为在强迫性的抑制中,那种自然本能的欲望,也可能会通过某种变态的方式达到满足,也是痛苦的宣泄。

    但石光亮想到别处去了。他怀疑,她晚上老反锁上房门上网,跟谁聊天呢?因为他听说过,网上有些乌七八糟的事,不由多个心眼儿。有几次,他趁她不在家,偷偷打开她的电脑,可不知道她的QQ密码,打不开。越是封锁的隐秘越引发猜疑,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发问了:

    “夜里上网那么久,都干什么?”

    “我上网查资料,做课件,写日志,你管得着吗?”

    “那,没聊天吗?”

    “聊啦,又怎的?”

    “都跟谁聊?”

    “审查我不是?小心眼儿!”

    他没查着什么反倒落个“小心眼儿”,就不敢再深问。因为自己有那毛病,被她抓着把柄呢。反倒对她使小心眼儿,查那事,到底不硬气。夜里,她照样反锁着门上网,他在另一个屋里打呼噜。倒不怎么吵了,怄气似的沉默。

    可怕的沉默。

    9

    偏在老公怀疑的当儿,她沾惹上了一桩绯闻。

    起因是晋升正教授,因为有指标限制,所以常常争抢不停。一般是先比硬条件,搞资格审查,比如当副教授的年限、发表多少篇论文(其中必须有核心期刊的)、做过什么科研项目、出过什么专著等等。园林学院仅分到一个名额,达到这些“硬条件”的,只有她和杜珂两位副教授。接下来是大伙评议投票,在这个环节,她高票通过,而杜珂被刷了下来。

    杜珂的老公原是市科委一般干部,推进干部“四化”那年头儿,他沾了名牌大学毕业的光,一下子提拔为科委主任,后来又到县里当过几年书记,如今是华原市的副市长。而她原是一所技校的老师,因着老公的关系,调进了华原大学。可一个技校老师,猛地登上名牌大学讲台,实际能力便显得弱了点儿。大伙不投她的票,这是个原因;此外也看不惯她有点儿仗势的做派。

    杜珂是个粗里粗气的女人,黑胖,大嗓门儿,发声粗亢。有时,她想对谁表示下亲昵,捏出点细婉腔:“哎哟,我的好哥哥呀!”那个“好哥哥”一听,身上会起鸡皮疙瘩。她穿衣基本是名牌,可总显拿捏得慌。不是紧裹着屁股像兜着一堆颤肉,便是宽松得邋遢像披了块窗帘布。名牌是名牌,往她身上一穿,咋看咋不顺眼。

    她羡慕钟梅韵漂亮有气质。有时,她见钟梅韵穿件衣服很漂亮,也照着买一件。可穿上一看,砸了,效果明显不是那回事。所以,她老开玩笑说钟梅韵是“妖精”,怎就穿啥都好看呢?这让她羡慕,也让她泄气。

    这样两个女人在一起,有时也会遭遇难堪,比如宴席上,男性总喜欢跟钟梅韵搭讪,却老让她坐冷板凳;比如跟学校领导跳舞,他们也老是邀请钟梅韵,把她晾在一边。女人的自尊心特敏感,在乎这个,说一点儿不吃醋,也难。

    钟梅韵经常在核心期刊发表文章,出过几本专著。这个,杜珂拿不出来。更难堪的是,学院老让学生给老师打分。她的分一直居高不下,杜珂老弄不上去。这没办法,学生是看授课水平的,不看市长夫人的面子。她不肯示弱,反把理由找到脸蛋儿上,抱怨学生:“她不就长得漂亮吗?小屁孩儿也都这德行!”

    她强势惯了,凡事都想占上风。这次晋升正教授被刷下来,她是绝对接受不了的。唯一的法子,找副市长老公顶门事。老公呢,其实挺文气的,处事谨慎,不愿仗势。但坏事就坏在文气上,他怕老婆,扛不住她吵、闹、撒泼。或是因着“文气”不屑跟她争吵。“得得得,就替你说个情,行了吧?”他只得顺从,给一位校领导打了电话。那领导不便直说市长夫人不行,在电话那头难为得直甩手:

    “没法儿呀老兄,投票的事,没法儿呀!”

    “没法儿,能不能……再想点法儿?”

    “要不,你跟省里说说,再追加个指标?”

    这是个说法,没驳市长的面子。而市长到底是市长,果真弄到个“追加指标”,把老婆的审报材料报了上去。不料,那帮省里的评委专家太较真儿,非但不买市级领导的账,而且居然发现了杜珂的论文有抄袭现象,并怀疑是找“枪手”写的。这是绝对要卡下的,没商量。

    那文章确实是找人替写的。问题出在替写人太低能,拼凑的文章,抄袭率远超过30%,让评委一眼就看破了,弄得杜珂不光卡了壳还出个大丑。但这显然跟钟梅韵毫无关系。怪,只能怪自己没弄好。

    不不,她不这样想,个性强的女人嫉妒心也强。普遍浮躁的社会心态,更强化着她的攀比心理。她没升正教授,尽管不怪钟梅韵,但钟梅韵是竞争对手,而竞争的结果是钟梅韵上了,她下了。这个事实,就很让她心理很不平衡,失落、嫉妒、恼羞成怒。这些负面情绪,最终会一股脑儿转嫁到获胜者身上,以至对钟梅韵心怀敌意。甚而,扭曲为一种损人以自慰的晦暗心理:哼,我没上去,你也甭想好过!

    那天,晋职结果正式公布。钟梅韵迎面见她走过来,料到她心里不舒服,忙微笑着打招呼。她呢,哼了一鼻子,扭头甩着胳膊走开去。钟梅韵以为她就这德行,直性子人,没太在意。却没想到,竟惹起一场绯闻风波:说钟梅韵跟麻副校长有暧昧关系,而麻副校长是主管人事的。就是说,钟梅韵能晋升正教授,实际是麻副校长暗中使了劲儿……钟梅韵蒙了,打哪儿冒的烟儿呢?多天后才搞明白,原来是杜珂背后嘀咕的。

    但等钟梅韵明白过来时,整个校园都传得一塌糊涂了。

    10

    在此之前,她跟杜珂还能处得来。不是说俩人很投缘,而是不牵扯利益争执的话,面上都能过得去,遇事还能互相帮衬下,这本来挺好的。同事之间,你这事帮下我,我那事也帮下你,都有好处。

    她骨子里是瞧不起杜珂,但毕竟几十岁的人了,懂得老清高也不对。打心底说,她也想跟市长夫人拉近点儿。“谁家没个事呢?指不定用得着呢。”这是真实想法,俗了点儿,可现实就这回事。杜珂呢,其实也不坏,还有点儿热心肠。有次,石光亮办房产开发手续,规划局经办人设卡刁难。她得知后抱打不平,竟逼着副市长老公帮忙,果真把事办成了。钟梅韵很感激,连说你真是好大姐,我的好大姐”!

    有来有往。晋升副教授时,杜珂写了几篇论文很不像样。她便帮她修改,连熬几个通宵,终于达到发表水平,有两篇被核心期刊采用。够条件了,俩人同时晋升为副教授。那次,杜珂很感动。粗人有粗人的表达方式,杜珂是感动地搂住她,猛朝脸上亲了一口。

    “哎哟亲爱的,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亲妹妹!”

    那动作跟搞同性恋似的。她别扭地擦着脸,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但她微笑着,刻意不露出反感。她知道,就这么个粗鲁女人讲不得细道,不必太介意。但,这次是竞争对手就不行了。自己当然不会再帮她写论文,因为把她“帮”上去,自己就得下。而杜珂当然也不会再求她帮忙,只得去找别的“枪手”。

    竞争是无情的。在评议推荐时,各自都私下活动打招呼、拉票。钟梅韵含蓄点儿,强调自己的实力,她不厌其烦地给同事讲她写了几本书、发表多少论文等等,老怕人家不知道,或忘了。杜珂是直来直去,她这时彻底放下了市长夫人的架子,极力跟大伙套近乎:老弟呀,小妹呀,记着,给老姐投一票啊!

    不管含蓄或直露都那意思:让大伙给自己名下打个“√”,而给对方名下画个“×”。竞争么,不把对手拉下来,自己怎么上去呢?这势必伤和气。那些天,俩人见面照样微笑着打招呼。实际是强装的笑,心里已隔着一层,都清楚。

    杜珂被刷下来后,连强装的笑也挤不出来了,反倒见面哼了她一鼻子。她呢,也被“哼”得绷紧脸,收起了客气的笑。竞争,把“好大姐”和“亲妹妹”的亲热挤没了影儿,翻脸变成了冷对冷,一连多天缓不过劲儿。

    11

    事实上,杜珂并没怎么使坏,仅是背后嘀咕了几句。说她曾跟麻副校长在一起吃过饭还跳过舞,麻副校长对她特热情,而她也显得很亲近。好像,跳舞时还贴了下脸儿。这其实没啥大不了。但,放在别人身上没啥,摊到她头上就麻烦了。

    这年头儿,人们的心态很复杂,也空虚得慌,总得找些作料打发无聊,或借机发泄某种情绪。网络上多是拿名人绯闻炒看点,这个离婚啦那个私通啦或曝出“艳照门”啦,就这点儿臊事,招来成群跟帖的,能炒个十天半月不到头。她算不上名流,但她漂亮、时尚、有钱,住豪华别墅,坐高档轿车,如今又是全校最年轻的正教授。在别人看来,她太完美了,一切都顺心称意。而“完美”往往不是吉兆,指定该遭人妒遭人损了。果然,她稍沾上点儿风情,很快就成了校园传播的热点。

    绯闻的传播往往会不断添油加醋。就像集体再创作,你添一点儿我描一笔,想象步步展开,渐渐有听头了。比如,有人说,曾见她某天进了麻副校长办公室,直到下班没出来。这也没啥的。但继续“创作”下去,便又加进了具体的细节。据说,她那次在麻副校长办公室,有人打窗口走过,听见套间的床上乱扑腾……这就逼真生动起来。越听,越觉有点儿啥。但这些传闻好像不够详实,于是又有人拿她的家庭隐私来佐证。说她跟老公合不来,老闹离婚。准是她红杏出墙,让老公戴了绿帽子才闹得后院失火。这样子,传言便获得了逻辑支持,不由你不信。

    “可不是嘛,要没那事,老公会跟她闹离婚?”

    “是呀是呀,没风不起浪,肯定有那事!”

    越说越邪门儿了。故事起源于跳舞贴了下脸,传播到终端竟成了贴屁股,以至演绎出床上戏。再往后呢,便引申出个推论:她晋升正教授,好像不是靠学问,而是跟学校领导“睡”出来的。

    杜珂听着这些议论,比她说的更详实生动,甚至把她也搅糊涂了,以至忘了是她吹的风,进而产生错觉———似乎真有那回事。再创作的版本,竟让原创者都陷了进去,也不由不信了。这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不光泄了妒火,还给自己找回了体面:“都看清了吧?我没评上正教授,不是实力不行,而是脸蛋儿不行。咱宁肯不当正教授,也不去卖骚!”这就有点儿虽败犹荣的意思,至少觉得不丢人了。

    惹上这档子事谁都说不清。钟梅韵只有蒙羞,躲在一边痛哭,还怕人窥见,证明心虚有鬼。装,也得装出“身正不怕影子歪”的坦然。为遮人耳目,她哭得两眼虚肿,便戴副墨镜上班,说是害角膜炎了。

    这当儿,杜珂坐在办公室悠然地喝起茶来。她跷起二郞腿,一阵儿得意。潜台词仍是那句话:哼,我没上去,你也甭想好过!

    12

    那段日子里她快被逼疯了。

    她恨透了杜珂,也曾试图设法实施报复。比如去告她,说她升副教授的论文也是找人替写的。恼怒上来,她还动过杀机,想拿把刀子跟她拼了……真的,她真的这样想过。可想归想却做不出来,她心肠太善,面情也软,使不出狠招儿。

    她尝试过“以牙还牙”的法子,对人吹风说,杜珂也跟别的男人上过床。可这一招放到她身上好使,对杜珂却不灵。咋说,都没人信。你想么,她长得五大三粗,怎会有“那事”呢?即使她有那想头,哪个男人愿跟她上床呢?可不,是这理儿。

    其实,杜珂也不在乎这个。她有时跟男人们打情骂俏,敢当众搂搂抱抱。但,即使到了肉贴肉的份儿上,仍没人怀疑她会跟那男人上床。钟梅韵呢,仅跟男人们吃顿饭跳个舞,没影儿的事,竟炒得一塌糊涂。气人不?

    原因很简单:她有迷住男人的姿色和魅力,而杜珂没有。女人,凡沾上风流韵事的边儿,美是自在的惹祸根,丑是天然的保护色。

    那些酸不溜儿的人们,谈起漂亮女人的臊事更来劲儿,也更有想象力。或者更愿朝床上想往肉上说,好像这样能过把瘾似的。当然,表面都是卫道者姿态,俨然深恶痛绝的样子。至于,到底是卫道还是猥琐?或是满足下嘴淫或意淫?天知道。

    绯闻像舌剑。而她摊上这档子事儿,便像只踹倒在地的小鹿,被舌剑纷纷剔剥。这里面就有个悖论———人的天性都爱美,却又本能地诋毁美;因为爱美会诱发“窥美癖”———热衷窥视漂亮女人的隐私,恨不得把美剥成赤身祼体,一眼看个透亮,借此满足下某种晦暗的心理需求,至少能解点儿眼馋或嘴馋。可是,却把一只美丽迷人的小鹿,变成了一堆惨不忍睹的臭肉。

    13

    窗外的雪已停多时。天上飘浮着棉絮似的残云。阳光从云缝间透射下来,校园的梨花更显鲜亮了。有风,梨树在轻轻摇摆。光线从枝隙间射进室内,仿佛携带着梨花的色素,把窗纱染成洁白。阳光是被树遮挡着的,洒向室内的是一片斑驳。忽明忽暗,显得很不真实。

    钟梅韵看着窗外的梨花纷落,不由长叹口气。我以为她是感伤花落呢,也跟着感叹了句:“这花多美呀,落了,挺可惜的。”她凄然一笑,没接话。我意识到说差了,她想的不是这意思,原来是感叹世道人心。

    唉!她说,人心不古呀。

    是。我也说,是不古了。或许是市场化社会的心理折射,群体意识也都市场化了?好像,凡事都离不开“交易”。她晋升正教授惹出的风流传闻,不管是否真实存在,却是合乎市场交易的逻辑。而群体意识的思维模式,多是按一般性规律判断,对不符合“一般性”的事往往一律加以否定。人们多会这样想:可不是呢,市长夫人都没当上正教授,她居然当上了,敢保没那门子交易”?

    “这年头儿,没那事才怪哪!”人们如是说。

    这便是群体意识。一种由市场交易衍生出的“潜规则”,一种市场化了的群体意识。但把她晋升正教授扯到“权色交易”上,对人格是毁灭性的。如今,她跟我谈起那场绯闻风波来,仍气得嘴唇哆嗦。我注意到,她的手也发抖。她说,当时若不是牵挂女儿,真想一死了之。我很无奈,只能给些劝慰:

    “甭再生那气,都过去啦。”

    “过去是过去啦,可我的名声呢?”

    “是啊,名声呢?”

    “你说说,人咋都这样呢?”

    “是啊,咋都这样呢?”

    我回答不上来,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溜。这问题太复杂。人性的、社会的、道德的、心理的,还有信仰的缺失、价值观的混乱……这么多因素掺杂一起,我理不出头绪。

    钟梅韵也没打算让我回答什么。她是被那场绯闻风波伤得太深、太痛,对那么多无聊者听信、传播、添油加醋既感到气愤,又很无奈,只能发句“人心不古”的伤叹。接着,她把话题引到杜珂身上来。因为那场风波是她引发的,当然最恼恨她。

    也是个巧合。那场绯闻风波出现不久,杜珂家买了辆新轿车。刚大学毕业的儿子急着玩儿,驾着新车狂奔。不料发生车祸,撞得血肉模糊、几处骨折,差乎丧命。很惨,我听得揪心。可谈到这件事,她却露出幸灾乐祸的得意。

    “活该!报应啊,咋没撞死哪!”

    我心里猛地一抖。不管杜珂如何使坏,她儿子无辜啊,怎能说这话呢?我感到惊讶。难道,杜珂造谣伤害了她,儿子遭车祸是种替代性报复?或是希望她儿子被“撞死”,以抵消她对自己的伤害?敢情,这也是种“交易”吗?她说想杀杜珂,我能理解。但对无辜的孩子发毒咒,我无法接受。至少觉得,她的心灵也“不古”了。

    14

    人心是不古了,但人性照“古”。

    当丈夫的戴绿帽子,古人恼火,石光亮也恼火。他本来对老婆有戒心,绯闻风波更让他起疑。为这个,他曾直通通地追问过她,而这对她是更严重的伤害。她在校园里被人指指戳戳,连丈夫也朝自己瞪眼,还有活头么?俩人大吵一场。

    从此,石光亮更多出些“小心眼儿”:有时,她在办公室加夜班,他会借故闯进去察看一下;还有两次,他说是到外地出差,晚上突然折回家里来,看是否藏有猫腻。这些突访手段什么都没发现,但他仍不放心,总觉心里像吃了个苍蝇。

    好多次,他偷看她的手机短信,还查过她的通话记录,都没发现异常。继而,他又怀疑到网络上。这时已不是背背藏藏偷看,公开了。他硬逼她告诉QQ密码,要进去“审查”。对,就是审查!不该吗?

    她意识到他在暗查,装作不知道,免得生气斗嘴,心里是窝着火的。在她看来,这不光是不信任,更是人格侮辱。身为知识女性,她有着强烈的独立意识。行为可以受到婚姻约束,心灵必须保持自由。网上的聊天记录或日志是她的心灵空间,叫隐私也对。她认为,丈夫有权占有她的身体,没权控制她的心灵。她对他的粗暴要求感到愤怒,以至有种逆反心理:你硬逼要,我偏不给!

    “我思故我在,我独故我在。”她带着书生腔调说事,“夫妻,并不意味着丧失独立人格。你没权剥夺我的心灵自由,更没权剥夺我的独立存在!”

    这词儿,石光亮听着怪怪的。他忙着做生意赚钱,很少读书,对这套属于哲学范畴的说道就像听天书。粗人有粗人的逻辑。他说,你是我老婆,肉体都给我了,QQ密码有啥不能给?他还说,你平时花多少钱,我都没抠过,光给你更换轿车都花去上百万。现在就要你个狗屁密码,进去看看都舍不得?

    秀才遇见兵了。

    她说灵魂说精神,他说肉体说物质。这便是差异,文化层次的差异。是的,俩人根本不在一个层面。就像活在不同的精神世界里,很难达成心灵沟通。这种内在的反差,正是他们夫妻不合的深层原因。

    他见她死活不肯说出QQ密码,便断言肯定有隐私。那晚,他听到她在屋里躁动哼唧,曾怀疑过这一点。觉得碍口,一直没说出来。此刻为证实她有隐私,他竟公然挑明了。那档子事,对女人是难以启齿的,居然被老公偷窥又当面揭穿。顿然,她羞臊得满脸涨红,被彻底激怒了。她索性撕破脸皮,豁了出去:

    “我就是有隐私,又怎的!”

    “你是我老婆,不能有隐私!”

    “说得好,好啊!”

    “怎、怎的好了?”

    “你是我老公,把你那些隐私也都亮出来!”

    “那、那是两码事!”他强词夺理。

    “怎的!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

    他蔫儿了,扑腾蹲到沙发上,气得咧着嘴呼哧呼哧喘粗气,没法发火。因为他嫖娼犯奸那些事,都明摆着的。而他对她仅是猜疑,没任何凭据。他憋着一肚子妒火,却苦于找不着发火的碴儿。茶几上放着糖果盒、电视摇控、烟灰缸,还有盒抽纸,这时统统成了发泄的替代品,他气愤地挥手一扫全砸在地板上,一片狼藉。

    15

    我能理解,她为何夜间老上网做课件或聊天或写日志。因为,她是女人。

    常常,你会发现网络上抒写情感的文字,女性网民绝对居多。不是炫耀写作天赋,而是她的情感细腻、丰富。就像装着满当当一肚子水,时不时会溢出来。女人是感性的,耐不住的情感涌动,总想找个地儿倾泻。

    我很少跟她在QQ上聊天。“凄美昙花”的头像老是灰着的,一般不在线。但我时常看她的空间日志,那里面的内容不断更新。我喜欢读她的文字,写得细腻、婉约、精致,也很纯净,只是伤感了些。可能,这与她家庭和工作环境不顺心有关。那些文字里,流露着压抑的沉闷情绪。偶尔,不经意间也会窥见一些很隐蔽的东西。

    有篇小散文引起我的注意,里面写到了个“他”。

    那是篇叙事散文,边叙边议夹杂着感想。写到她跟“他”驱车去效外踏青。时间是在一个春天的上午,风和日丽。她驾着宝马轿车,那个“他”在人文学院门口上了车。文中写道,她和他一起回忆高中生活,还说到当知青插队,甚至谈到上大学期间,曾在校园的河边约会……这能是谁呢?我立即联想到宁立本。

    没错,是他。因为跟她是高中和大学同学关系的也只有他。上车地点是人文学院门口,他在那儿当校长。这地点,也像。

    我知道,她跟他在大学时有那么一段情缘,很容易让我引发联想。抑或,多年过去,她跟他仍有旧情未断?还是她对老公感到绝望,试图寻回一种情感依赖?但又像是正常的老同学关系。对话中,他称她的老公“那老弟”,她称他的老婆“我嫂子”,都很尊重对方配偶。据我所知,宁立本跟石光亮是好朋友,他跟田俊凤也处得很和睦。也许不会有非分之想,至多是念点儿旧情?

    那篇文章中间插着张照片,用手机拍的。蓝天白云,隐隐约约的远山;一片麦田、一条小路、一排垂柳,但不见人影,只是一道那时那刻的风景。

    16

    那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她和他相约到郊外踏青。在华原人文学院门口,他坐上她的车,朝城外方向驶去。下面如此描述:

    他闪进车里,坐在副驾驶位上。我扳上前进挡,转而握住他的手,相视一笑。无语。心已驰向神往的旷野春色,心底泛起丽日水暖的涟漪。似彩蝶翩跹,把岁月带回曾经的浪漫。

    车轮嗖嗖,碾去数十里柏油路,闪过无尽的道边树。渐远了都市喧扰,已是田野景致,满目麦苗、嫩草、野花,还有盛放的桃花和油菜花。飞轮,挟着花草的芬芳,奔向旷野,驶进宁静恬淡。

    车窗外,时时闪过亭立的野花,清新,鲜艳,不着粉尘;它们独立清风,远离烦嚣浊气,也避开了荒谬扭曲,傲挺着清爽的自己,头顶蓝天,一怀云淡风轻的悠然。

    越过一条静静的河。桥头忽转,拐入蜿蜒的田间小路,扬起一溜儿风尘。车里扑进股土腥味儿,我喜欢这味道!当年插队的小山村,到处都这味儿。那时嫌它俗腻,厌倦了都市烟尘,此时反觉它温软可亲,涩涩的甜。嗅觉沟通了熟悉的印记,思绪飞回当年。哦!久违了,我那纯美的当年。

    仿佛与自然合一,仿佛与草木低语。那嫩草芽那翠叶片那俏丽的花儿,都蕴着清凉纯净的澈意,洗去我心灵的躁热和芜杂。恍惚间,我沉静下来,心情安然舒展。如沐朝露,浸润了似觉干涩的双眼。

    这段描述勾起我插队时的记忆。在我当年的印象中,宁立本老是带点羞涩、自卑、怯懦的样子。穷,又是“地主羔子”,撑不起自信。钟梅韵呢,一看就是洋气的城市姑娘,漂亮、时尚。那种家境出身,举止言谈,都透着大家闺秀的气质。那时,她对他似乎不怎么欣赏,而他也不可能对她有别的奢望,因为彼此的反差太大。他跟田俊凤订了婚,门当户对,很自然的事。

    我不由得想,假若他现在仍是山沟里的庄稼汉,而她是大学教授,会发生这样的浪漫么?不会,肯定不会。很难想象,假若不是高考改变了命运,平衡了彼此的落差并再次同学,他俩会发生大学里那段情缘?在全新的生活境遇里,他在改变,她也在改变。近乎相同的命运向着同质改变,这才有了那段情缘,也才有至今这趟“浪漫”。这样说,更切实点儿?

    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他”,也不会再是那种自卑样儿。他带着当过县长和县委书记,如今是大学校长的自信。他的举止从容洒脱,散发着成功男士的魅力。不可否认,成功和地位,确实会给人带来自信和风度,也会带来更多的被欣赏。从她的描述中能看出这一点,轿车刚启动,她急切握住他的手“相视一笑”,是不是由衷的赏悦?应该是。那段文字里跳跃着这种感动,写得轻快惬意。她跟他在一起,有种愉悦的情感涌动才会这样。但接下来就不那么轻快了,以至有些凄楚、沉重。

    地边一排垂柳,隔开土路和耕田。

    柳丝刚吐出金黄色的芽孢,一串串,爬满柔条。路边是片野花,或粉嫩或浓烈或清丽淡雅。我想摘一朵,可它绽放得那么鲜活生动。怜爱,不忍。我深弯下腰,吮吸花的芬芳。

    他脚踏一片枯草。忽然发现,枯草丛里刚钻出尖细的嫩芽。他也不忍践踏,倒退两步,站在小路中央。我看出他心肠柔软的一面。

    静谧的自然释散了心灵躁气,一阵沉静。

    我摆弄着柳丝在脸上轻拂,他凝望着远山默然无语。沉浸于片刻的静美,勾起绵绵温忆。

    眼前是片油绿的麦田。他说,这苗长势多好,该拔节了。我说是啊,插队那会儿,也该下地拔草了。怀旧,总伴有着些许怅然。回首当年韶华风采,犹如夏花烂漫。此刻你看眼我,我看眼你,都老了,伤逝流年。

    我稍感伤怀。多熟悉的麦田啊,却不是旧时所见。对了,这是他人的地,不是我可耕的田。我仅是旁观者,它的过客。

    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是忽然想起母亲的病呢,还是嫂子让他回家带些菜?或是儿子大学毕业后的前程?那是他的港湾呀,而我,也只在他的岸边。

    我心头掠过一丝凄凉。这行垂柳,也不是校园河边那一行。当年月夜,我俩多次河边散步,柳丝拂心,涌起模糊的萌动,总觉有美妙的明天在等候。如今,“那个明天”早已错过,逝不再来。

    我真羡慕“春风吹又生”的花草,有轮回,春发、夏长、秋衰、冬眠,往复循环。人没轮回,一次性生命,直线式生、老、病、死。你多想春风再度,却渐向风烛残年。佛家设定人生有轮回,多美妙的设定!谁验证过?但都愿当真。于是,有了“下辈子”的口头禅。明知虚妄,却愿借慰红尘。

    “真想有下辈子。”我说。

    “我也想。”他说。

    “下辈子若还是同学,我会一开始就抓住你!”

    “但那时,我仍是个穷光蛋呢?”

    “就怪你这点!当初干吗那么羞怯?”

    “可你干吗那么高傲?我怕攀不上啊。”

    什么意思?假若有轮回,寄望来世终成眷属?那就太完美了。但有个前提:来世,他和她必须是先知先觉,相逢便知彼此有前世姻缘,“一开始就抓住”,才不会再有此生的错过。问题是,只有上帝全知全能,凡人统统被抛在未知的世界里。它不给你任何预告,只给一个未知的生命过程。就像没脚本的戏,只能即兴表演。这就难了。但反过来想,假若人生是有脚本的戏,你没登场便知种种结果,曲折复杂的人生过程还有意义么?

    我读着这段凄婉的文字,就像一对有情人的未了歌。我也替他俩婉惜。是的,这是种缺憾。可你一来到世上,便是被抛落在未知的世界里。就像摸着黑走路,怎可能达到完美呢?缺憾,也许正是生命的真实存在?而如何面对缺憾,是否具有哲学范畴的本体意义呢?

    17

    在宁立本眼里,钟梅韵漂亮优雅,学问功底厚实,很有才气。我去市人文学院访谈那天,他甚至说道,她有点儿像林徽因———不是说长得像。林徽因是玲珑婉约的俏,她是丰满典雅的美,但都是大学问家的后代,家学渊源,颇有才气,属于美女加才女那种。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点儿像。是的,有点儿像。

    她打小就崇拜爷爷,期望自己也能成为像爷爷那样的学者。上大学期间,她就在学术期刊上发表过论文,本科生中很少见。毕业留校后,她一直潜心做学问。至今已出版过几本园林学专著,在全国专业领域小有名气。她是全校最年轻的正教授,好多教师头发熬白了都混不到这份儿上。照这样下去,凭着她的才质,真能成为像林徽因那样出色的美女学者呢。

    但我没想到,她如今没心思做学问,居然想走仕途了。此前,我一直以为,她是有知识分子的清高,见天埋头做学问,压根儿不在乎做什么官。怎地忽然热起这个呢?这让我大感意外,太意外了。

    我只能这样理解,环境是能改变人的。

    我走进华原大学的校园时,看见墙壁上或宣传栏里,到处写着笃学呀、厚学呀、博学呀之类的词儿。连校园路径的指示牌、小湖边和花坛里的石头上,都镌刻着书卷气浓重的命名或题词。教学楼走廊里贴着科学家的画像,或励志治学的名言录。俨然弥漫着学术气息。可听着她的讲述,我才知道其实不是那回事。

    常常,做学问的教授得看行政官员的脸色。“不看不行呀。”她说,“你申报个课题啦争个什么奖啦,乃至配个电脑或差旅费报销啦,都得跟他们说好话,弄不好就会绊住脚。”说到底,仍是官本位的味儿。

    这样子,学术圣地便不怎么“圣”了。她说,每每遇上学校提拔干部,跑关系的、找门子的、拉推荐票的,你看有多热闹吧。大多教师宁愿放弃“学”,都想争个“长”,有了职权之便好办事。当上“长”之后,即使不再沾学问的边儿,可在别人的科研项目上挂个名,或让某些教师替写几篇论文(有人正想借此巴结呢),也不耽搁晋职称。这样子,名片上除了有官衔还有教授或博导衔,都挺体面的。

    去年,华原大学调整了批中层干部。几位副教授当上副院长、副书记或副处长。她是正教授却没轮着。她本来不在乎这个。可远不如自己的副教授升了官后,不少人看见就哈腰恭维了,把她晾在一边。或是真没把她当回事儿。这情景遇见一次不在意,两次、三次、更多次呢?就这氛围,让她不动心也难。

    更让她难受的是,杜珂也当上了园林学院副院长。过去,杜珂作为副教授,对她正教授没资格指点,至少在学术上是这样。如今一当上副院长,给她派起活来,还时不时对她评点几句。这个嘛做得不错,那个嘛还差了点儿。她窝憋得慌,心里话:你懂个屁呀,还给我指指点点哪!但人家是领导,你憋气又能怎的?那天,杜珂当面批评了她几句。专业上的事,确实没说到点子上。她反驳了几句,不顶用,最后还得按副院长“批评”的意见来。她恼恨上来,把书柜里的学术成果证书扒拉了一地。

    “废纸!统统是废纸!”

    在她看来,证书仅证明教研实力,并不增加她的话语权。杜珂没这些,当上副院长便说了算。这对她是有触动的。她把学术看得高于一切,而现实挑衅着这种理念。她开始质疑甚至否定原本的自我,更忍受不了杜珂压在她头上,赌气地想,“她能当副院长,我更能!”

    她气愤地对我说,杜珂升副教授的论文,都是她帮着写的。就这能耐,居然能当副院长!凭什么呀?说白了,不就是仗着有个好老公么?她于是看透了,想当副院长得找关系,没这个不成。

    她找到了宁立本。

    倒没找错。他是人文学院的校长,跟华原大学领导是同行,常有来往。出面说句话,比她那一堆学术成果都管用。她逼着他去“活动”,帮她拉关系。对,是逼,不是求。因为没把他当外人,这忙不帮也得帮,就这!

    他错愕地愣住了。因为在他心目中,她是个清雅的知识女性。就像自己理想的那个女性偶像———林徽因。于是才欣赏她、爱慕她,或因爱她更把她臆想成那个偶像。可是,她突然转向了。这使他很感意外、困惑,以至有些失望,好像臆想中的完美偶像被打破了。不不,他不希望是这样,还想极力挽住意想中的完美,于是执意劝导她:“做什么官呀。继续做学问,维持原来的自己,不挺好吗?”可没等他说完,她已捺不住性子,劈头盖脸发了火。反怪他是耍滑头推托,不肯真心帮忙。他惊愕地张嘴瞪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也为她婉惜。是觉得,她很有才气又很单纯,更适合做学问。如能继续追随她祖父的遗风,不随波逐流的话,真会成为像样的学者。可她放着好端端的学问不做,为争口气或某种攀比的满足,去追逐有违本真性情的东西,是不是可惜了?

    我把脸转向窗外。梨树上的雪花是早融化了,凝成点点水珠儿,散布在洁白的花瓣儿上,或在嫩黄的花蕊里。阳光照射下来,满树水晶珠子似的闪闪烁烁,可是也被风吹得不停摇落,点点滴滴,悄然浸入地上的泥洼儿里。

    18

    突然,杜珂闯进门来。我猛一看竟以为是个粗汉,黑乎乎的壮实。若是不留有围着粗脖子的长发,几乎辨认不出是女人。我忙站起来准备打招呼。她好像没看见我,或是市长夫人压根儿没把我当回事。她屁股往门框上一撅,右手握着扶手,便粗声大气地开腔了。

    “钟老师啊,郐县的园林规划搞出来了吗?”

    “搞几遍了,他们还说不行,不行!”

    “不行再改嘛。反正人家出钱,就听人家的!”

    “改个屁啊,我都烦死啦!”

    “快搞,快搞出来啊,王县长都催几遍啦!”

    我注意到,杜珂说话的当儿,不知是刚吃过番茄呢,还是红枣或樱桃,牙齿上沾着一片儿红果皮。我站起来,想等她喘气时打招呼。可她一直突突突地说,插不上话。我老盯着她牙齿上沾的果皮,有点儿别扭。她瞥了我一眼,仍像没看见。说完一转身,朝我撅个裤子紧兜着的大屁股,肉肉的,一颤一颤地走开了。

    我尴尬地坐下来。这时才听钟梅韵说,她就是杜珂。我错愕地一愣,啊?名牌大学的副院长就这样子?她仍气得紧绷着脸,鼻孔呼哧呼哧掀动,继续发牢骚:

    “改个屁,都烦死啦!”

    是这么回事:郐县又调去位新任书记,据说很有魄力,要搞园林生态城”(比郭于敏当书记时的魄力更大)。园林学院承揽了这项设计,让杜珂牵头负责。她是正教授,响当当的专家。而杜珂虽是副教授,挂着副院长衔儿呢,自然得听人家的。

    问题是,这活儿干起来很麻烦。专家听从不“专”的副院长,副院长听从拿钱的项目单位。设计图纸早拿出来了,送到郐县去。主管副县长看了下,觉得不行,提出修改意见,回来忙活多天。第二稿再送去,这次让县长看,又不行,还得再改动。以为差不多了,但最终拍板的是县委书记,他歪着脖子看了一阵儿,倒没说不行,却忽然一拍脑袋,冒出个更大胆的设想。这下糟了,几乎全部推倒重来,就是说,前面搞出的三稿方案统统等于白干。而且还得赶紧返工,加班加点重新设计。新任书记急于上任烧把火,不能慢。可重新设计不是十天半月的事,还没弄到一半儿呢,书记已等得不耐烦了,拍着桌子发起火来:

    “都干啥吃的?几张图纸,多天捣鼓不出来!”

    是。反复三次又推倒重来,确实拖延了。但事实上,她坚信自己设计的第一稿就挺不错,具有很高的专业水平,却被“不专业”的行政领导抹来抹去,结果“抹”得不三不四,还耽误了时间。怪谁呢?但郐县领导不说这个,只要进度。书记发了火,下边的人赶紧跟进。这就又反过来倒催:县长催副县长,副县长催杜副院长,杜副院长催领衔干活的教授。最终,仍是怪罪到她头上,好像是她把事耽搁了,而她人微言轻,没资格坚持己见又无法分辩,只能忍气吞声地屈从。她觉得,自己就像头忍辱负重、受气挨抽却又不能发声的驴。

    杜珂居高临下。不管她搭了多少工夫,也不问是否有委屈,只管发个督促令:“快搞,快搞出来啊!”说罢便走开去。剩下的活儿,都是她的了,这对她显然不公平。当然在管理上她得服从领导,倒没说的。问题是,连专业论文都写不成的副院长———她压根儿瞧不起的人,却高她一头对她颐指气使。这使她的自尊心备感受挫,她只觉活得太窝囊、憋气。

    “你看清了吧?就为这个,我也想当副院长。非当不可!”

    我无语。因为我看到个事实:当个副院长,着实比她更有话语权。我还知道,副院长的办公室也比正教授的阔大,且配有公车,而教授若没私车就得搭公交,骑电动车或自行车。社交场合呢,客人准是先呼“杜院长”而后“钟教授”,再依次握手。宴席桌上,副院长当然在主宾位,教授可能挤到边角去……这很琐屑,却强化着一种心理后果,使纯搞学术的人感到卑微。她能给杜珂批改论文,仪容、谈吐、气质都比杜珂上得台面。可她处处比杜珂矮半头,能不憋屈么?

    “我不服!她能当副院长,我凭啥不能?”

    “这倒是。可是可是……唉!”

    “我就想当副院长,非争不可!”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惊得一愣一愣。因为前面刚刚谈过,她当年跟郭于敏分手时,对“当官的”是那么不屑。怎地一转眼,陡然热衷起当官了呢?我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好像她离我很遥远,也很陌生。我还记得,插队那阵子,她甚至瞧不上苏琪的老爸:“唏!不就是个副省级么?有什么了不起!”可如今,她对副处级都如此在乎。是社会浮躁之气中的自我丧失?还是功利诱惑迷茫了价值取向?总之,她已不是我印象中的她了。

    我为此感到遗憾,也感到无奈。明摆着,杜珂实际享受的地位、便利、尊重都比她强。这很现实,她有种被冷落、被边缘化的感觉。我刚才也深切感知到这一点,才跟她达成无奈的谅解。但我仍惋惜她的改变,总觉得这不是理想的她,更希望她继续走自己的路,活出独立的自我,不好吗?却遭到她激烈反对。

    “怪,你怎跟宁立本一个腔调?”

    “宁立本他……这话不对么?”

    “我不想再提他!我恨他,恨!”

    19

    她对宁立本是有点儿恼恨,因为他老给她泼冷水。不是说,当官就不好,而是在他看来,她家学渊源,又有深厚的学问功底,极可能会成就个像样的学者。放弃这个,可惜了,也不是她了。

    可她执意争当副院长,硬逼着他帮忙,他好意劝阻:“当官有什么好?我都干烦啦。”她恼火地反驳:“你是当官当烦了。对教书匠的难处,根本体会不到!”这话也对。人处的位置不同,感受是不一样。比如,她有次去开个病假证明,医院查这查那折腾半天弄不成。最后,只得托他给院长打个电话,便办下来了。就这点儿小事,她跑断腿办不成,而他打个电话就成了。感受能一样吗?于是她也想当个啥。他站在她的处境着想,觉得也不是没道理。但这使他很矛盾:真心是不想附和她,却又不忍委屈她。他只得勉强答应:

    “也行吧。我说说试试,看咋样。”

    教师节前夕,省里召开高校工作会议,他趁机邀请华原大学几位领导吃饭。说庆祝节日而实际是找个借口,有意让她去了。正巧,分管人事的麻副校长也在。他跟她此前在一起吃过饭也跳过舞,就为这点事,把他卷入那场绯闻风波。其实压根儿没那门子事,凭空把他扯了进去。

    也怪他平时不检点,喜欢说黄段子,还喜欢跟漂亮女人搭讪、开玩笑,眼里色眯眯的嘴里酸溜溜的。这就惹得好多人背后说他“色”。遇到这档子事,很容易引到他身上。好像臊帽子安到他头上正合适,往别的男人身上扯还没人信呢。这会儿,他看见钟梅韵照常开玩笑。

    “哈哈,有美女陪着,干活不累,喝酒不醉。”

    校长姓欧阳,刚从北京某高校调来的,是位院士。他见副手对下属这样开玩笑有失大雅,便纠正了句:“人家钟教授可是才女啊。”这话让钟梅韵很吃惊。没想到,新任校长居然知道自己!她惊喜得张大眼,手慌乱地揪了下衣襟。

    “哎哟校长,你怎么知道我呀?”

    “国学大师的孙女嘛,敢不认得?”

    欧阳校长说罢瞟了麻副校长一眼,意思是:“注意点儿形象,别丢了名牌大学的份儿!”麻副校长尴尬地咧下嘴。宁立本也觉得蹩脚。名牌大学啊,怎会有这素质的副校长呢?事实上,麻副校长一直任地方官,从不是搞教育的。他任副校长很偶然,省里调整厅级干部,位子磨转不开,才把他“塞”进大学来。占个位子,能多安排个厅级干部。麻副校长一直在地方混事,经常泡酒场,有时一天连串几场,久之喝成了“熟醉”,就是:一喝就醉,醉着仍不倒架;再喝,还行。

    他中专毕业,不知怎么混个硕士文凭。平时忙于应酬,很少读书,也沉不下心,或没那习惯。当副校长后,他意识到在大学混事,得斯文点儿才对。于是弄了几幅书法作品,挂在办公室墙上。其中一幅是狂草,写得飞龙走蛇、曲里拐弯,有些字太潦草,他认不出来,当然念不成句子,只管挂着。办公桌后放着一排红木书柜,装满成套的国学经典,经史子集都有。但他基本没摸过,仍是刚放进去时的样子,一直新崭崭的,如刀割般整齐。开会讲话呢,他总想显出有学问,刻意搬弄几句古诗文,多是,子曰“学而时习之”或诗云“关关雎鸠”之类,初中生都背得滚瓜烂熟。对大学老师显摆这个,太小儿科。常常,他在台上念念有词,台下挤眉弄眼窃笑。

    此刻,他说是有美女陪“喝不醉”,可不大会儿便有了醉意,习惯性的粗话、骚话、黄段子不住往外冒。欧阳校长嫌有失体统,不便当众驳副手的脸面,只说:“你吃菜,吃菜!”意思是,提醒他少喝酒多吃菜,别胡乱说。可他已喝晕了,接连又说两个黄段子。欧阳校长直拧眉毛,只觉跟他坐在一块儿太掉价。

    他晕着说着,眼睛老色眯眯地朝钟梅韵身上瞟。她一直耷拉着眼皮,怕碰触那眼神。打心底说,她瞧不起麻副校长,嫌他是土包子。但她低着头却不时地故作一笑,表示听得有趣儿。管人事的副校长啊,主宰自己命运呢。恶心,也得笑。

    宁立本注意到,她给校领导敬酒时,手微微颤抖。过去跟朋友聚会,她总是从容优雅,可此刻却很不自然,诚惶诚恐的样子。也是,当她把命运押在别人手里时,很难坦然从容。因为紧张,总怕哪点对不住,坏了事

    轮到给麻副校长敬酒了。没防住,他哈着醉醺醺的酒气,突然握住她的手,说了一堆晕话,半天不松开。她趔着身子,怕酒气哈到脸上,却不敢轻易抽手,还强赔着笑脸。他要求跟她碰三杯,她不敢拒绝,硬喝了下去,噎出两眼泪。

    宁立本看着这场景,忽想起石光亮为征地请客那场事,很相似。那位“黄区长”也这出息,宁喝一茶杯,跟她碰一小盅酒。而她显得那样清高、矜贵,连一小盅的面子都不给,还摔了茶杯……同样的境遇,她却没了那种刚烈———因为,她此时有求于他,当然“刚”不起来。

    宴会气氛还算融洽。

    闲聊中,欧阳校长对宁立本很有好感,发现他喜欢读书,有儒雅气质。跟有些官员不同,没那么多政客气。这就很谈得拢。散罢席,他把欧阳校长挽留下来。大伙儿明白要“说事”的,都走了出去。

    他谈了钟梅韵当副院长的事,极力向校长推荐,从多方面为她摆好;说她学问功底扎实,取得很多学术成果,在专业领域出类拔萃(这是事实);还说她有组织协调能力,很适合做领导工作(这有点临时杜撰)等等。总之,怎么有利于她当副院长,便尽力朝哪儿说。

    欧阳校长对华原大学是有看法的,认为大学是搞学术的地方,而本校却盛行“官文化”,这样会把大学引向功利浮躁,还能静心治学吗?他到底是院士,有真见识也有点书生气质。说着说着,竟不由激昂起来,下意识地拿起根筷子,朝餐桌边梆梆敲了两下,仿佛痛心疾首的样子。

    “这还叫学术圣地吗?”说着又“梆梆”两响,“没有纯正的学术氛围,出不了一流学者,拿不出一流科研成果,还有资格称名牌大学吗?”

    梆梆!宁立本盯着筷子头的舞动,眉毛嗖嗖抖跳了两下子。他感觉出来,欧阳校长是位耿直的学者,心里话:“我的性子都够直了,他比我更直哪!”但他也很有些肃然起敬,是觉得,这位院士有知识精英的脊梁骨。大学,有这样的校长才有希望。他甚至为自己的母校庆幸,来了这样一位校长,不丢份儿,像那么回事。

    一席话说下来,两位校长聊得很投缘。欧阳校长呢,可能是顾及同行的情面,或是推荐的人选跟他的想法相吻合,也许是对国学大师的崇敬而延及对其孙女的偏爱。总之,他没驳他的面子,答应:“适当时候,一定考虑。”

    宁立本见好就收,不再往下多说。他明白,干部上的事很敏感,猛地提出来,也只能说到这份儿上。他感觉,欧阳校长是认真对待的,不是敷衍,而且,依他的治校理念,对钟梅韵这等学术尖子,也许真的会“考虑”。

    可是他那天晚上失眠了。

    宴席上,钟梅韵那种刻意奉迎领导的媚笑,那种急想贴近又唯恐巴结不上的颤抖,使他有些隐隐不安。他担忧:当她把身心投向势利的追逐时,还能否保持独立人格?他感觉到,她的求官心情太急切,带有孤注一掷的倾向。会不会为这个不惜扭曲、甚而丧失原本的自我?而这,仅为捞个副处级位子。对一个专业拔尖的正教授,值吗?他不愿再往下想,是不愿打破她在他心目中的完美。

    他直到后半夜才昏昏入睡。梦见自己走进一间厂房,里面摆着架破机器。不知怎么弄的,她突然被拧进机器里。他慌忙去解救,奋力扳弄摇柄,却把转向搞反了,机器反倒越拧越紧,一直把她扭曲、扭曲……醒来,他不由惊疑,自己到底是在给她帮正忙呢,还是倒忙?

    20

    华原大学迟迟没调整干部。

    钟梅韵忍受不了在杜珂手下干,一天也忍受不了。她焦躁不安,夜里睡不着,出现习惯性失眠。不多天下来,明显看出憔悴,脸上失了光润,眼窝儿发黑,也瘦了。她注意到了,频繁去做美容,光洁一阵儿,过后还那样儿。

    她见天牵挂着这件事。隔三岔五,要么给宁立本打电话,要么约他见面,就一个意思:要求再跟欧阳校长“加把火”。催催他,再催催他,万一他忘了呢?可这事,说过一两次即可。再多说,对方会厌烦你琐碎、黏糊:“这人咋这样呢?我已答应过了,还啰唆个没完!”反倒起负作用。可她不理解这一点。也许是思维方式的差异,搞学术的人往往想得缜密、复杂,而搞政治的习惯于粗线条的简单,觉得无须那么复杂。在她看来,这是在敷衍推辞,于是就恼火:不就让你说句话么,都这么难!

    有几次,为这个弄得不欢而散。

    宁立本是相信欧阳校长的人格,觉得他不会玩虚滑,答应考虑”便一定会考虑的。她呢,也听说新任校长很正派,可心里仍不踏实。因为学校提拔的那些中层干部,据说都有点儿“关系”。周围人们都这般议论,她也这样看。于是老想着,得使啥法子,才能跟领导拉上关系呢?要不,送点儿啥?

    她见天动着这脑筋,不断冒出新点子:忽而,她让他再请校领导吃顿饭;忽而,她让他请校领导喝茶或跳舞。而他都觉不妥,也没必要。他凭经验判断,跟欧阳校长这类人打交道来这一套,他会感到很庸俗。再说,总得赶个机会,校党委不研究干部,催也没用啊。

    有一次,她忽然想到还应跟麻副校长拉近关系,因为他是主管人事的。据说,他儿子准备考园林规划专业研究生,这对她正好是个机会和借故———她打算去他家(带些礼品)给他儿子辅导下专业课,当然主要是送礼……宁立本惊愕地打个愣怔,不由想到那桩绯闻。他深信,她不是那种浅薄女人。而她打心底鄙夷这位“土包子”副校长,也不可能跟他怎么地———至多在一起跳次舞的事,却招致一场绯闻风波。但风波没销声呢,她又要跟他进一步套近乎。人多嘴杂啊,猥琐的人会不会再添油加醋?她没意识到这一点,也许功利心切,已顾不得事实上存在的负面影响?

    他好意地试图劝阻,可她误解了,反觉他小心眼儿,还伤了她的自尊。话没说完呢,她便恼火地对呛:“怕我贴上他了,吃醋不是?我是那种女人吗?竟怀疑我的人格!”他一怔,无奈地摇摇头。本是好意反落个小肚鸡肠,他伸伸脖子,把卡在喉咙的话咽了回去。

    事过不多天,她又冒出个点子,跑到他办公室掏出几沓钞票,像是五万元,让他送给欧阳校长,说自己直接送怕遭拒绝。他又大吃一惊:不是因为多少钱,而是一向清高的大学教授居然也会使这招数。可他是校长啊,怎好去给另一位校长送这个呢?太掉价。他不肯接,竟又惹恼了她。

    “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帮这忙!”她生气地责怪,“我说再请校领导吃顿饭,你说不必;我说请喝茶或跳舞也行,你又说不妥;我只好拿钱来,你说更不妥。这不妥那不妥,怎样才叫妥?你让我咋办?”

    “你得理解我啊。”他很难为情。

    “可你理解我吗?想过我的感受吗?”

    每次吵罢,她都赌气地不搭理他,恼恨起来,她会在网上发些感伤文字,哀怨人情薄呀、世态凉呀、男人都靠不住呀什么的……可过不几天,她又想他了。出于自尊,她故意憋着气不跟他联系,却又盼着他跟她联系。忽然,接到他个电话或短信,一阵激动,心里热乎乎的。

    在这种情感依赖中,她的软弱、无助、没有能力,恰是向他索取救助的理由。他呢,对她的吵闹也不当真生气,觉得她是使小性子。女人么,就这回事儿。但问题是时机不到,老去说这个没用啊。可她一味着急,他只得给个说法安慰下。

    “这钱我绝对不会接。但你放心,我一定尽力!”

    他说得很违心。根本上,他极不愿让她涉足官场,更希望她专心做学问。可她是铁了心,硬往这条道上跨,若不帮她一把,她会很沮丧甚至绝望,于是只得勉强承诺。

    宁立本给我交心说,他对这件事的想法很矛盾。

    这多年来,他除了工作只有一个爱好:读书,每晚都读,已成习惯。骨子里,他仍有些书生气质,始终厌倦吃喝拉扯那一套。恰巧安排到人文学院当校长,正合他意,以为清净,能沉下心多读些书,思考些问题。他还想写几本书,真的有这打算。

    他也有雄心,想把人文学院搞成名校。市政府很支持,不断拨款扩建。可他发现,学术气息不浓,教授们常常为争官位闹得乌烟瘴气。校园建得再漂亮,没人潜心搞教研,出不了像样学者,培养不出像样的学生,能办成名校?他为这着急,下力整顿校风却收效甚微。浮躁的社会心态,很难营造潜心治学的小气候。

    他一直欣赏她的才学,甚至打算把她“挖”过来,变成本校的专业领军人物。可她已不是他期待的那样,而是在追求他已厌倦的东西……那天,他跟我谈到这事时,很无奈。他理解她的处境,大学的实际现状就这样子。也觉她受着委屈的,得帮一把才对。他苦笑了下,说:

    “看来,华原大学出不了林徽因啦。”

    “恐怕,也出不了梁思成。”

    他半开玩笑,我也来句幽默。不是嘲笑华原大学没人才,出不了那样醒世独立的大师。而是遗憾,没那种土壤和气候。

    21

    来华原大学之前,我已注意到,钟梅韵很少上网聊天;还发现,她的QQ“空间日志”也多天没更新。就是说,她很久没写过日记,连一个字都没写过。之前,她的“空间日志”几乎每天都加新内容,散文,诗歌,或风景照。页面制作很精美,配有动画和音乐……可她忽然多天沉默,让我颇感反常。

    “这多天,怎没见你上网呢?”

    “没意思,懒得上。”

    “那,晚上都忙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不忙什么,睡觉。”

    “睡———觉?”

    “是呀,睡觉!”

    我大感意外。因为我了解她的习惯,晚上即使不上网,也常常深夜都在查资料、做课件、写论文或专著。怎会睡懒觉呢?但她说,这段日子真的经常睡懒觉,最长时,能从天黑睡到次日中午。自从起意当副院长后,她的关注点转移了。可学校一直没调整干部,她为此心烦意乱,有时还老自问:“别人跑个事,不哼不哈就成了,我怎就这么难呢?”她怀疑自己低能,甚而堕入自暴自弃,好像什么事都不顺或办不成,都很难很难。她为这种无能感到懊丧、忧郁,甚而愤怒。

    她为此提不起精神,连专业书都懒得翻,心里老期待着,学校哪天调整干部呢?又焦虑着,即使等到那一天,自己能否挨得上呢?这使她常常感到茫然、烦躁,脾气突然变得很暴躁,指不定遇见什么不顺心的事,很小,抑或是句误会的话,她值不值就发火,以至引发不适的生理反应:老失眠,干呕,偶尔月经失调或毛囊发炎———内分泌的事,紊乱了。

    有时没有课,她连上班都不想去。她是不想看杜珂的脸,也不愿看到那些已升为副处级的副教授。她也懒得去别处闲逛,多是闷在家里,不想读书不想上网也不想做家务。还干啥?睡觉。

    这实质是焦虑状态下的倦怠感。她抛弃了原来的自我追求,新的价值目标又很茫然,仿佛灵魂无处着落。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没有兴奋点,只觉昏沉沉的疲惫。贪睡,成了她逃避内心冲突的手段,在沉睡中获得一时解脱。

    22

    时间已近中午。我的采访不觉大半天过去,该告辞了。编辑部刚打来电话,说中午有接待任务,得去应酬。临走,我特别提醒她保重身体。

    “没事的。你看不刚复查过么,一切正常。”

    说着,她拿起透视片子让我看。那是她的敏感部位,我不好意思看的。但她却像局外人,给我指这看那,就像这肉体跟她无关。实际也是,那上面显示的是肋骨和脏器,所有人都一样。个体的差异在灵魂,撇开这个,便区分不出独特的自我,看你,看我,看他(她),都是些相同的肉体构件,也就无所谓的事。我其实看不懂透视片子,仅扫了几眼,随意点点头:“正常就好,正常就好。”

    天晴了。

    空中飘浮着轻淡的白云,春阳驱散了寒流,放出暖融融的气息。梨花刚被雪水清洗过,花蕊里仍含着水珠儿。在她办公室内坐了大半天,感觉很沉闷。她把我送出门口,在窗外那棵梨树旁止住脚步,深吸了几口气:“啊,这雪后的天,好清爽呀!”她翕动着鼻孔,陶醉似的吮吸着,像是心情也受到浸润。她显得轻松起来,脸上绽放出惬意的微笑。她抱起双臂,微偏着头,凝视着洁白的梨花,像在欣赏,又像触动了什么。静立了会儿,她忽然转脸问我:

    “看着这梨花,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咱插队时的情景。”

    “什么情景?”

    “就是,那秋场上的棉花,那白雪覆盖的草庵。”

    她说,你看这满树梨花,一堆儿一堆儿的,疙疙瘩瘩,像不像汇龙村那秋场上的棉花堆?当然,这梨花透着淡淡的绿,是种嫩润的白。棉花不是,它是刺眼的雪白,丝丝瓤瓤,暖暖的、软软的白。那棉花堆真大真高呀,像座小山。你可记得?那晚秋月朗朗,我们女知青坐在棉花堆旁,趁着月光织毛衣,不停地哼着小曲。你们男知青呢,登到棉花堆上追逐、嬉戏、扭打,还时不时地,抓把棉花砸到我们女生头上。你们真坏呀,你们!

    她说,你看这满树梨花,形似锥体的雪堆:上头尖尖的,下边宽宽的,两边斜坡似的往下扩,像不像白雪覆盖的草庵子?那草庵,是看庄稼的结巴叔搭的。地上挖个半人深的坑,接着地温,冬天也不很冷。坑边上,用杨树杆支起斜坡式的棚架子,覆上厚厚一层玉米秸秆儿,密实实地不透风。那年冬天,咱们一起登上邙山岭去踏雪。忽然看见那个草庵,覆着大厚的雪,就像个塔式小雪屋,真漂亮呀!我们几个一股脑钻了进去,盘起腿往地上一坐,打起了扑克牌,谁输,往脸上贴纸条。多浪漫哦!外边白雪皑皑,我们在雪岭旷野的草庵里打牌……那次,你输得最惨,满脸都贴上了白纸条,像个白胡子老头。哈哈,还记得不?

    “记得,当然记得。”

    我傻笑起来。她以美的发现和诗的语言把我打动了,我仿佛回到那个月白风清的棉花堆旁,那个洁白世界的“雪屋”里……我顿然觉得,这才是原本的她啊!她集美貌和才华于一身,有着智力广博的才质和敏感的审美情趣!应该像设计国徽和纪念碑的林徽因那样,成为世人倾慕的美女学者兼诗人。是的,她具有这样的资质,干别的,太屈才、太可惜了,甚或是浪费了才华,去为他人作嫁衣裳。我凝视着一树自然自在的梨花,不由得想:如果,她能超脱世俗烦忧的羁绊,舒放本真性情,是否会活得更有价值、更有诗意?

    “呵呵,这才是真实的你呀!”我说。

    “真实?真实的我是什么样?”

    “你有点儿像林徽因,真的。”

    “呵!我有那么好吗?”

    “可能,你没发现自我的真正价值。”

    正说着,突然跑过来两个顽皮的小男孩儿,噌噌爬上梨树,使劲摇晃着枝梢,梨花纷纷落下;男孩儿边摇边嚷:“下梨花雨啰,下梨花雨啰!”她看得心疼,爱怜这些梨花。

    “下来下来!快下来!”她急忙制止,“这花多好看啊,都摇落下来,散在污泥里,不糟蹋了?”两个男孩儿不听,仍使劲儿地摇晃。他们满足了贪欢的欲望,快活极了,发出咯咯的脆笑。

    我也不忍糟蹋这么完美的景色。可看着他们玩得正起劲,又怕扫了顽童的兴。该去维护自在的完美呢,还是迁就一时的欢快?我踌躇了,忍看着梨花纷纷摇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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