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生香-相遇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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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过后的太阳总是格外温暖,照在身上舒舒爽爽的,令人慵懒得直想就这样在日光下沉沉睡去。

    只是,在这样晴好的天气持续了足有两个月之久后,人们开始企盼雨水的降临,太过干旱委实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那些务农的百姓来说。

    终于在某一日的午后,耀眼的光线渐渐被乌云遮去,傍晚时刮起了猛烈的北风,而后就在人们酣睡的夜间,一场大雨蓄势降下,豆大的雨点落在地面,万物悄悄复苏。这雨由最初的强势变得淅淅沥沥,然后渐止转阴,直到第三天正午,太阳才重新挂起。

    此时的天空一碧如洗,朵朵白云就像是飘上去的棉絮一般,柔软纯净。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味道,是另一种芬芳。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洒而下,照在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水珠上,在晶莹剔透中幻化出美丽的彩虹球。

    这个季节,菊花刚过旺盛期,就要开始凋零。

    将军府中的菊花品种算得上繁多了,有雏菊、墨菊、白毛菊、甘菊、金绣球等,形态各异,五彩斑斓,分布在府中各个角落。可以想见,那万菊盛开时是怎样一幅争奇斗艳的绚烂画面。

    然而,原本还能再在枝头俏上几天的簇簇花团,经过这一场疾风骤雨后,抗不住打击,花瓣接连飘零。放眼望去,满地残菊花。

    推开屋门,叶笙歌挎了个竹篮轻盈步出。她的面色红润,虽着一身素缎,倒是没有几分父亲刚过世的悲伤。事实上,那个男人的死亡,对她来说更是一种解脱。

    莫回首,步步皆殇。

    阴霾过去,美好的明天即将到来,叶笙歌如是想,踏着一路的菊花花瓣,心情舒畅地走进了花园。

    这里的春天是特别美丽的,百花齐放,姹紫嫣红。而现下只有那些在风雨下残留的怒放着最后生命的菊花,各形各色交相辉映,倒也是极好看的。

    来到最为锦簇的菊花丛中,叶笙歌开始一朵朵细细地挑选起菊花来,有合意的便折下放进篮子里。看着被自己折断的枝干,她感觉有些罪过,所幸不需要采很多,十几朵就足够了,一株上采一朵,也不会影响美观。

    “哟,这府里何时闯进了一个采花贼呀?”

    叶笙歌刚折完最后一朵准备走人,忽闻一声尖酸刻薄的音调自身后响起,她回过头,只见一个趾高气扬的女子立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自己,她忙上前问好:“四夫人。”

    来人正是顾锦卉,她自是一早就认出了那背影,却故意讽刺着:“我当谁呢,原是叶姑娘呀。怎么,采回去给你爹供着?”

    “不,是另有用处的。”

    话被顶回来,顾锦卉冷哼一声,不爽地挑起眉,“你最好明白自己的身份,别以为有老爷撑腰就能把自己当主人!你,还没有资格乱动这府中的任何东西!”

    “对不起。”

    “四娘是没听懂爹爹的话吗?”

    与叶笙歌弱弱的三个字一同响起的,是李吟玉干脆而嘹亮的嗓音,她正好路过这里,稍微斜了下眼就看见了那咄咄逼人的一幕。对于叶笙歌她倒也没什么好感,这人多半是来抢爹爹的,那次晚宴过后就把她列为了敌人,但她更不喜欢那个姓顾的。

    “爹爹不是说了么,以后李府就是这位姐姐的家,不过采了几朵花而已,四娘的胸襟何时这么小了?”

    听闻,顾锦卉气急,却又不好发作,她转过身来朝着那小人儿悄声低语:“玉儿,你看不出她是来勾引你爹的吗?你还帮她!”

    “那又如何?”

    顾锦卉听得这无关痛痒的反问,无语凝噎。不想再自找没趣,便讪讪地走开了。

    叶笙歌自然认得眼前这小丫头是李原最宠爱的女儿,原以为她会排斥自己,没想到会帮着说话。“三小姐,谢谢你。”

    “不用,我是趁机膈应四娘几句,才不是在帮你。”李吟玉冷冷说着,顺便瞥了一眼她挎篮中的菊花,忍不住好奇道:“你采了这个做什么?”

    “嗯……”叶笙歌支吾了一下,本想自个弄好后再献出来的,既然现在被问起,还是告诉她好了,有三小姐的支持,也能省去不必要的麻烦。“那天我见九夫人咳得厉害,便想着熬一副膏方给她。我娘以前也是这样咳嗽喘闷,我为她熬过,后来便好了的。”

    “真的吗?”李吟玉一听,紧绷的脸色顿时舒展开来,眼睛里都闪出了光,“那需要什么珍贵的药材,你同我说,我去弄来。”

    “民间的土方子罢了,哪里用得着那些,都是普通的东西,我早已备齐了,就差这些菊花。”其实用材简单得很,制作也不复杂。把带有枝叶的枇杷花、风干的荆棘果、断成节的嫩竹、雨后的菊花清洗干净后放在一起加水煎熬,火候差不多了滤出去渣滓,再加去核的红枣和冰糖熬成膏状就可以了。“只是小姐,你信得过我吗?”她方才的敌意可是很明显来着,虽然此刻缓和了许多。

    “当然。”李吟玉郑重点头,娘亲和她无冤无仇,她没理由在里边动手脚,而且说实话,她看上去的确像个好人。“这个什么膏的多久能熬出来啊?”

    叶笙歌估摸了一下,肯定道:“最迟后天。”

    “那麻烦你了,谢谢啊。”她竟然不声不响地准备为娘熬药,这一点李吟玉很是感动,不过她对那玩意仍持有怀疑态度,还是得悄悄找秦大夫问问这方子有没有害处,正好他明日要来府里送药。

    刚踏进昔苑,李吟玉就听见一阵渺渺的琴声飘来,谁在抚琴?她不禁顿足细听,那声音貌似是从娘亲的流云阁传出的。

    调转方向,她立刻朝着流云阁走去,越靠近,那琴声愈见悠扬。是娘亲在弹没错,她竟从不知道娘能弹得如此美妙的旋律出来。

    阁楼上,杜惜云将深藏的玉玲珑拿了出来,那把琴曾经陪伴在身边无数个寒暑,她视若生命,却也是许多年没再碰过。端坐于鼓凳之上,手指轻柔地抚过琴身,一寸一寸,伴随着思绪翻涌,眼眶濡湿。

    收起情绪,她随意拨了几个音,顷刻间,婉转的曲调便缭绕于耳际,就像是老朋友的问候,久违而熟悉,温暖心弦。

    四夫人虽然说只需她在幻霖宴上弹奏一曲便好,但许久未弹了总是要练练的,手法说不定也生疏了。而那曲《踏梦》的旋律,却是一直深埋于心,想忘不能忘。

    十指跃上琴弦,调好的手势如同即将出谷的春莺一般,焕彩待发。随着第一个音符的响起,流畅的曲子便倾泻而出。指尖翻飞,灵动弹拨,令站在一边的丫鬟们听得如痴如醉。

    滑下最后一个音符,杜惜云收手抬眼,见自己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屋子里,便走过去笑问道:“玉儿,好听吗?”事实上,重拾旧曲,完全没有了当年的那种感觉,手也不是那么自如了,看来是得多练几次,免得到时弹出去丢人。

    “好听,”李吟玉不假思索,随后漫不经心道:“有种很特别的说不清楚的感觉。”

    杜惜云莞尔一笑,世人只知这曲子弹奏出的是一个绮丽的梦境,听着听着便同坠梦中一般,太过美妙,殊不知她真正演绎的是对一个人的思念,渴望相见的憧憬。

    心中微苦,但见女儿微扬起下巴,盯着自己不甚满意地说:“娘你真坏,琴弹得这么好,却一次都没有弹给我听过。”

    “玉儿要是喜欢的话,以后娘天天为你弹啊。”有些东西藏匿于心中最敏感的角落,沉淀于时间的无涯里,是不能被触及的,一旦触及,某种情绪就会宣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就像抚琴,就像她最珍爱的玉玲珑,如果不被需要,她兴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去弹奏。可是既然拿出来了,她就不愿再放回。那股执念禁锢已久,如今得以释放,她抵挡不住。

    李吟玉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比起其他折腾人的玩意,她对音乐算是亢奋的了,据说嗷嗷待哺时奶娘常会哼催眠曲哄她入睡,她却总是越听越清醒。可是喜欢吗?似乎也谈不上,要是天天听的话肯定会腻。脑海中跳出一个疑问,她抓着娘亲细腻的手掌问到:“怎么会突然想到弹琴的?”

    闻言,杜惜云便把顾锦卉上门求助的事告诉了她,还没来得及将原委道出,就听她撅着嘴嚷嚷:“干什么要答应她嘛?!”

    “是你雪儿姐姐的事情。”

    “哦,好吧。”李吟玉鼓了鼓腮帮子,虽然她讨厌四娘,但很喜欢雪儿姐姐呀。

    听娘说起幻霖宴,她忍不住掰着手指倒数起日子来,特别期待那场宴会的开始。上一次举办时她四岁,原本可以跟去见识一番,不料临前受了风寒,烧得床都起不来,无奈错过。这一回,她一定会把身子养得棒棒的。

    退出流云阁时,猛然想起忘了跟娘说那个叶笙歌要熬的什么膏了。算了,等她弄出来再说吧,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人还未走远,身后就又传来了悠扬的琴声。同时,一团白色在眼角一闪而过。

    什么东西?!李吟玉警觉地望过去,那边是靠近围墙的一片草丛,不怎么盎然的绿意里夹杂着枯黄。这会儿没风,有一处窣窣抖动了几下又归于宁静,她不禁提起步子,蹑手蹑脚地往那儿挨近。

    “喵呜——喵呜——”

    当这尖细的叫声响起时,李吟玉承认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具有攻击性的东西呢,居然只是一只猫。想着,那猫脑袋突然探了出来,往四周张望了一圈后继续朝前跑去,身子又被隐没在草丛中。

    “站住。”李吟玉大喝一声,提着裙摆大步追了上去,谁让它没事吓自己来着,一定要捉来教训一番。然而,当她乱跑乱撞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逮着它后,见它回头用一双黄褐色的瞳仁幽怨地瞪住自己,心中的萌劲被彻底激发。“哇,好可爱的小白猫呀。”

    李吟玉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一手抱着它一手亲昵地帮它顺毛。它真的好小好白,瘦瘦弱弱的,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也幸亏它长得不结实,要不然以猫的敏捷,她大概是不可能追上它的。

    琴声依旧,若隐若现在这西沉的日暮里。小白猫窝在她的怀中,很享受地打了个哈欠。

    李吟玉把小白猫领回了自己的屋里,并给它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大白。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亲自打水给它洗了个澡,太阳下一晒,皮毛更光更滑,更上档次了。

    相遇即是有缘,白得了一只宠物不说,她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昔苑东南边的墙角下有个小洞,正好被一堆洒金桃叶珊瑚挡住了,小白猫就是从这里钻进来的。特别小的一个洞,若是把它刨大一些,自己不就也能钻出去了吗,外面可是大千世界呐,二哥再也不用担心自己去缠着他了。

    心动不如行动,却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叶姐姐所说的三日之期已到,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她却迟迟没有出现,等得心急,反正无事,索性自己去找她好了。关于那个膏方,她已经问过秦大夫了,对方听了自己的描述后眼睛里满是兴奋的光彩,说很值得一试,就算治不好那咳喘对身体也有大大的好处。

    如此,她就更期待那东西的制成了。

    走了没几步,李吟玉便觉身后有什么跟了上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她的大白。这小东西着实讨人喜欢,可它似乎不喜欢别人的碰触——当然除了她,当初青青想要去抱它时,手背被它毫不客气地抓了几道爪印。

    大概它喜欢自己的气息吧,所以在被自己扑住后没有排斥,所以那么喜欢跟着自己,她往东它绝不往西,她跟别人玩耍它就静静在一边睡觉,乖巧极了。

    叶笙歌的住所是单独的一栋阁楼,从昔苑过去倒也有些距离。

    快到一个拐弯处时,大白喵呜着脱离了队伍,跑到一边的草丛里小便去了。李吟玉也没等它,收回了目光继续前行。就在折身欲拐的那一刻,冷不防撞到一个突然窜出的身子,那人似乎是疾走着的,速度很快力道也不轻,直把她撞倒在了地上,还连累了青青。

    幸好穿得挺厚,要不然跌在这冰凉冷硬的石板上,屁股就得遭罪了。

    “玉儿,没摔疼吧?”来人在看清楚被自己撞倒的人是谁后赶忙将她拉起。

    原来是七娘,李吟玉抬眼站定。印象里,这七夫人朱颜是个温婉恬静的弱女子,说话小小声,走路小碎步,做事小心翼翼,长得又小鸟依人,总能勾起男人们对她的保护欲。倒是头一次见她如此莽撞的模样,不知意欲何为。

    揉着方才撑在地上的那条胳膊,见对方的眼神忽闪不定又泫然欲泣的,李吟玉猜想七娘内心定然自责不已,便急忙安慰道:“没事,一点不疼。”说话间发现身上沾了许多灰,她赶紧抬手去拍。

    身后多出一只拍打的手,是七娘在帮她拂灰。拍得差不多的时候,突见一团白色从眼前闪过,以极其迅猛的姿态扑了过来,双目怒瞪,来势汹汹。

    “大白,你干吗!”

    朱颜正帮着抚平那褶皱的裙摆,着实被耳边这一声呼斥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一只雪白的小猫如恶狼般冲来,目标显然是自己。她顿觉毛骨悚然,惊叫着跑开,慌乱中却被自己的裙角绊倒,下一瞬,那小东西就猛扑了上来。

    “大白,你给我停下!”眼见它已咬住七娘的手臂,李吟玉赶忙奔上前,使劲将它拽了回来。从未见它这般凶狠,硬生生咬下了七娘袖口的一块布帛,幸好并未咬穿内衬,要不然尖利的牙刺进去,她该如何向爹爹交代。

    所幸,有惊无险。

    送走了花容失色的七娘后,李吟玉转身对大白勾了勾手指:“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小家伙察觉到主人的怒气,一直默不作声地蹲在一旁,屁股着地,两只前爪撑在前面,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听到主人的指令后,立刻蹬起后腿,摇着尾巴踱了过去。

    李吟玉蹲下身,对着它的脑门拍了一记,力道不轻,斥道:“发什么疯呢?知道错了吗?”

    “喵呜——”大白叫唤着蹭了蹭主人的腿,扬起脑袋皱着小脸,双目盈盈,睁得圆圆地对上那双愠怒的眸子。

    “卖萌也没用。”忽略掉那眼里泛滥得如此明显的委屈,李吟玉心一横,可不能纵容它,“别不服气,咬人就是不对的,给我回去闭门思过。青青,我们走——不许跟着!”

    才提腿跟了一步就遭到呵斥,大白只得停下了脚步,孤单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远。

    青青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须臾,她猛地一拍脑门:“小姐!你说大白是不是以为七夫人在欺负你,所以替你出气呢。”先是撞击再是拍打的,以猫的视角来看这兴许就是主人被欺负了。

    李吟玉一听愕然,是这样吗?脑海里猛然浮现出它可怜兮兮的小眼神。她不禁转过头,竟然已经走了那么远,远到再也看不见那团瘦小的雪白,心底顿时涌上一股酸涩。

    这天,晴空朗日,无风,是个适合偷溜出府的日子。

    “小姐,就我们两个出去真的没有危险吗?”

    “小姐,会不会被老爷发现呀?”

    “小姐,你打的那个洞我可以钻过去吗?哦一定可以,因为你比我胖一些。”

    “小姐……”

    “闭嘴!”李吟玉忍无可忍,“再吵就不带你出去玩了。”

    心好累,好不容易把大白祖宗似的哄睡着,这丫头还这么聒噪,聒噪就算了,还人身攻击,不知道她最不喜欢‘胖’这个字眼吗,人家只是略微圆润了点而已。

    少顷,两个粉扑扑的小女孩从洞里爬出,俨然一副小公子的打扮,七分可爱,三分俊俏。

    青青看着眼前荒乱的杂草地,一片迷茫。“这是什么地方啊?”

    “跟我来。”李吟玉四下看了看,凭着感觉迈开步伐,七拐八拐地前行着,走了不知有多久,在她几乎要把自己绕晕估摸着是不是迷路了的时候,终于望见了那天二哥带她逛的集市。

    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青青虽然过过四年的自由日子,但那时还太小,对于外面的世界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所以对她来说,此刻眼前的这番闹腾景象也是新鲜的。

    “小……”正欲开口,想到才被交代过的话语,青青赶忙改口,“少爷,这个好看吗?”

    李吟玉闻声望去,见她面上带着一个粉色的蝴蝶面具,一双翅膀绽开在眼际,玲珑俏皮。在自己回了个‘好看’后,她便摘下来把玩着,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喜欢什么就拿,少爷我买给你,咱不差钱。”有钱,就是这么任性。

    青青便也不客气,直接收入了囊中,一路走一路买,把袖口塞得满满的,一会回去分些给其他丫鬟姐姐,反正不用自己掏钱。“可是,这些东西不是会把我们溜出来的事情给暴露吗?”

    “说是二哥送的就好啦。”李吟玉毫不犹豫地答,只要她身边出现不合理的东西,都是二哥送的。

    人声鼎沸的空间里突然传来隐隐的锣鼓声,周围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向声源望去,并且自觉让开了一条道,彼此交头接耳了起来。

    在愈见清晰的声乐中,李吟玉拉着青青挤到了前边,想看清楚是怎么回事。视线的尽头,一个男子顶戴花翎,坐在系着红花的高头大马上,满脸笑容,有举着大红喜字的仪仗开道,中间跟着八抬大轿,人数众多,鼓乐齐鸣,望过去满眼喜庆。

    原来是一支迎亲队伍,李吟玉收回视线,想要退出这围观的人潮。人家娶媳妇瞎凑什么热闹,被挤来挤去,怪闹心的。正要叫上青青撤退,猛然被几个强势挤进的人撞了几下,站稳后发觉不对劲,方才撞击时腰间分明多出了一股拉扯的力道,她抬手垂眼,随即‘哎呀!’一声。

    “怎么了少爷?”

    “钱袋没了!”大概是之前买东西时露富被贼眼盯上,一路跟到了这里,然后趁乱偷走了。开口的同时,李吟玉便踮起脚尖往远处望去,钱袋丢了她本也认命了,就是象征性地这么一望,没想到还真被她发现了目标。也是,她反应得那么快,小贼也来不及跑多远。

    视线里,一个劈开人流仓皇奔跑的小男孩格外引人注意,他边跑边把手里的钱袋往袖口中塞。凭着能够张目对日明察秋毫的视力,李吟玉一眼就看清那钱袋角落的粉荷花纹,是她的钱袋无疑。

    “小贼,往哪跑?”既然发现了那只贼手,就这么让他溜走有点说不过去,李吟玉大叫一声,追了上去,对方立刻也加快了速度逃窜。那人目测只比她高出半个头,穿一身墨青色暗纹锦袍,外披蓝色马甲,看这背影挺像个富家公子的,怎会做出这等鸡鸣狗盗之事?莫非这衣服也是偷来的?

    许多路人侧目,却没有一人上前帮忙。李吟玉一路追着跑了大半条街,前方是距离逐渐拉近的小贼,后方是青青连续的愈见模糊的‘少爷等等我’。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三个人上演着一副你追我赶的画面。

    李吟玉慢慢停下了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着粗气。不是她不想一鼓作气,而是再跑下去就要断气了,休息,休息一会儿。私下想着,若不是太久没运动,凭着李家的铮铮血骨,抓个小贼完全不在话下。

    就这么一松懈的工夫,再抬眼时,那哥们竟然不见了!气血顿时上涌,战斗力迅速回升,提起步子,她又追了上去。然而个子太矮,视线都被挡住,即便跳起身来,也再找不到那个墨青色的小身影。

    奇怪,沿街都是商铺没有拐角处,没道理一眨眼就跑没影了呀。

    李吟玉悻悻然,没法,正打算就此作罢,便发现一个男孩从旁边的店铺中走出,背对着这边。他比自己高出大概半个头,一袭墨青色锦袍及地,外披银白色马甲,很是惹眼。

    从发型和身段来看,分明就是那个小贼,可是马甲颜色不对呀,而且他的步子很从容,一点都不像做贼心虚的样子。李吟玉抬头去望那店铺的牌匾,上描‘葛氏成衣铺’五字,瞬间恍然。

    那哥们八成明白这么跑下去终会被抓住,便趁机钻进了这成衣铺,但他并不知道身后的自己被偷了会来找,也不确定那行为有没有被自己发现,于是入店后以最快的速度用她的钱买了个色差明显的马甲换上,再假装淡定地从里面走出。

    这样就通顺了,李吟玉为自己强大的逻辑推理能力感到无比自豪,眼见那哥们就要走远,她立刻冲过去,拍着他的肩膀恶狠狠道:“别以为换个马甲我就认不出你了,把钱袋还给我!”

    若干年前爆发了那场大规模战争后,原本的七雄争霸彻底演变为了夜戎国、西迟国和宗炎国的三足鼎立。

    而这宗炎国没有在那场战争中灭亡并且能有如今的繁荣昌盛,除了有个圣明的君主以及骁勇的将军外,更因为有着一位为国尽瘁为民请命的好丞相。那个刚过不惑之年的男子,在百姓中的声望也是极高的。

    刚刚走出店铺的男孩不是别人,正是丞相温如卿的长子温绍亭。

    彼时,那个男孩八岁;彼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言行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所以很多年后他一直在想:是不是当初无论怎样的遇见,都会迎向同一个宿命?

    那天,终究是不寻常的一天,尽管当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

    从成衣铺里出来,温绍亭才走了没几步,肩膀上就挨了一下,同时传来一声莫名其妙的话语。他不悦地皱眉,顿下了脚步转过头去。

    入眼的是一张粉嫩圆润的面庞,算不上特别漂亮,倒是极可爱的。她——没错,就是这个‘她’,虽然男子装扮,但眉眼之间尽是小女儿姿态,第一眼,他就看出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家伙正气鼓鼓地盯着自己,却是很快放柔了眼神。可能刚经过剧烈运动,她的呼吸急促,两颊上飞满了红霞。

    “把手拿开。”漠然对上那双晶亮的眸子,温绍亭冷冷出声。

    方才他在打量自己时,李吟玉也在打量着他。那是一个无比俊秀的小公子,面如冠玉,眉目清朗,鼻梁高挺,双眼深邃幽深,端正的五官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不用怀疑,此人长大后必定是个能迷死万千少女的妖孽。

    正胡思乱想间,觉得周身寒气逼来,而后便听见了他的那句不带任何温度的话语,在这还算暖和的艳阳下,寒得她那还赖在人家肩上的手一个哆嗦。

    好冷的气场,好压迫的眼神,因他的美色而产生的好感瞬间消失。明明和她一般大,装什么老成呐,以为这样就能把她吓跑吗?笑话,她堂堂大将军的女儿可不是被吓大的,她是压根就没被人吓过,所以,有人这么板着面孔跟自己说话时,她还真是有点怵了。

    对方严肃的样子确实可怕,仿佛带着满身的锋芒,让人不敢挨近。

    反正他跑不过自己,李吟玉便放下了手,最主要的是,她有种预感,如若不然这手就会有危险了。虽然他的长相足以迷惑自己,但她可没忘记这张好看的面皮下藏着的是一颗扭曲的心,小小年纪就做出此等偷盗之事,对得起他那身光鲜亮丽的打扮么?

    还别说,他气质出众,这身华贵的衣裳在他身上一点都不突兀,完全没有泥像刷金漆的违和感。而他给人的感觉,俨然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

    那么问题来了。“你应该不缺钱吧,为什么要去偷盗呢?”莫非心理有问题?她听府里的老嬷嬷说过,曾经有个侯门千金,表面看着很正常,偏爱偷自家的东西,不为了什么,就是寻求刺激,或者说,是一种自己都控制不住的瘾。

    李吟玉边问边张望着,青青那丫头是属蜗牛的吗,怎么还不来?就算帮不上什么忙,来给她壮壮胆也行啊,她觉得自己可能拿不下眼前这哥们。果然,还没想完呢,那人就完全不理会自己的问话,甩下一个白眼,径自提步欲走。

    “喂,你给我站住!”李吟玉赶紧奔到他面前,张开双手拦住他的去路。偷了钱还敢这样嚣张,真是无法无天了。“不把钱袋还我你休想离开!”

    “你的意思是,我偷了你的钱?”温绍亭仿佛听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笑话般,表情抽搐着。这家伙不是故意来搭讪就是存心来找茬的吧,他冷哼了一记,“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了你的钱袋?”

    李吟玉抬头挺胸,慷慨激昂道:“两只。”

    “瞎了你的狗眼。我没空跟你啰嗦,给我让开!”

    “不让……”

    “绍亭,怎么了?”

    话语刚出口就被打断,李吟玉不爽地望向声源,那边,走过来一个同样富家公子打扮的小男孩,眉清目秀的。她不禁皱眉,自己的同伴没盼来,倒是等来了对方的同伙。等两人站到一起之后,外表一个冷峻一个逸朗,怎么看都不像是做贼的,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真出现了问题。

    等等,她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那逸朗的哥们刚才叫的是什么名儿来着?绍亭?绍亭!她顿时一个激灵,那不是她未婚夫的名字吗?晴天霹雳!不会这么巧吧?!

    李吟玉重新将目光集中在那冷峻的哥们身上,年纪对得上,装扮自然也符合,特别是腰间坠的那块羊脂玉,温润莹透,雕工精美,一般人家的小孩怕是戴不出。

    咦,那个小贼身上是没有玉的吧?

    想到这,李吟玉皱紧了双眉,嘴巴微张,低下头,懊恼地掩面。跟前这人八成就是她的未婚夫,长得如此俊美,太赚了。可是,她竟然把他当成了小贼,闹出这么个乌龙,以后还怎么愉快地玩耍?

    淡定,自己现在男装打扮,他眼高于顶也没望上几眼,等恢复了女儿装,他肯定认不出来,就是这样。不能再给他留下任何印象,得赶紧撤。

    耳边是那个同伴的调侃,李吟玉再顾不得其他,撒腿便跑走了。

    街边的茶摊上,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一面喝着茶,一面盯着不远处愁眉苦脸的两个小公子。两人对了个眼色,付下茶钱,便起身离开,一个往前,一个拐过右弯,隐在了人群中。

    那两个愁眉苦脸的小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李吟玉和青青。两人好不容易会和,想着钱都没了只好打道回府,却是怎么都认不得回家的路。

    青青本就跑得累极,不想再跟着这个路痴的主子瞎转,便提议:“要不找人问问吧。”

    “可是二哥交待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呀。”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老妇走了过来,她拄着拐杖,满脸和蔼可亲的笑容,问:“孩子,你们是迷路了吗?”

    等了片刻,见两人都不吱声,老妇便再接再厉:“告诉婆婆你们想去哪,婆婆在这临阳城呆了一辈子,没有不认识的地方,婆婆带你们去。”

    一番斟酌,李吟玉决定不听二哥的话,因为这样真的太不礼貌了,尤其对方还是个主动示好的老人家。回以灿烂一笑,她便道:“我要回将军府,我爹是李原。”

    “李原?”老妇闻之色变,“李将军那个李原?”

    李吟玉不知道,那个看似和蔼的老妇实则是个拐卖孩童的无良之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那句‘我爹是李原’说得有多及时。

    那会儿老妇正打算出手将她们拍晕,那是一种迷药,被拍的人会立刻变得神志不清,把对方当成亲人,从而乖乖跟着走。这便是他们那些人贩子惯用的伎俩,选定要下手的对象,以言语哄骗放松他们的警惕,趁其不备下手,成功率极高。

    这个妇人和老伴搭档着拐骗了好几个孩子,但她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动将军府的人。原打算溜走,想起自己说过的要带他们回去,便转了转脑筋。

    干他们这一行的不可能在一个地方长留,这帝都只是路过,对这里根本不熟,将军的大名她是知道,但哪里知道那府邸在什么地方。原本天子脚下他们不准备动手的,只是看到目标又忍不住动了心思,幸好没酿出祸来。

    “哎呀,我突然想起忘记给家里的小鸡崽喂食了,得赶紧回去。我给你们指明方向吧。”老妇随口胡诌了一条线路,反正分开之后再不会相见了,管它会不会被识破呢。

    “谢谢。”李吟玉看她匆忙离去,总有种怪怪的感觉,具体也说不上来。甩甩头,顺着她的指示一路走,果然不多久就看到了李府门前的两只标志性石狮,老妇一定想不到,自己的三言两语竟是蒙对了。

    没敢从大门进,两人仍是沿着围墙边钻了回去。

    不对劲!李吟玉小跑着往屋里去,越发觉得这院子里的氛围有些诡异,下人们神色凝重,连路边的草木看起来都没往常那么精神,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不会是爹爹来了发现自己溜出去了吧?这么想着,她的步子不禁迟缓了下来。

    抓住一个匆忙间不知要往哪去的小厮,一打听才知道是大夫人出了事,说是中毒昏迷不醒什么的,也没来得及细问,现在最要紧的是回屋换衣服然后出去瞧个清楚,这身行头可不能给昔苑以外的人看见。

    刚换好衣服,还未走出闺房,就听丫鬟来报:“小姐,翠儿求见,好像很急的样子。”

    翠儿?李吟玉稍一思索就想到那是叶笙歌的贴身丫鬟,便吩咐让她进来了。

    前日叶姐姐给娘亲送来了膏方,说是用水冲着喝,一勺兑一杯,喝完这个冬天咳喘什么的应该就能好了。娘亲很感激叶姐姐,而她自己也决定喜欢这个大姐姐了,她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舒服,就像这冬日里的暖阳,让人无法拒绝。

    “三小姐,请你去救救我家姑娘吧。”

    人影刚跌跌撞撞地出现在门口,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下一刻,来人就跪在了自己身前,看她如此惊惶,李吟玉不由也揪起了心:“怎么了?起来好好说。”敢情出事的不止大娘一个人呐。

    翠儿并未起身,只是抬起了头,出口的话语有些凌乱:“大夫人中毒不关我家姑娘的事,四夫人凶神恶煞地闯进来,硬是把姑娘带走了。姑娘她宅心仁厚,绝不会下毒的,三小姐你相信我。”她敢以项上人头保证,叶姑娘委实是个好人,性情温婉,待人真诚,定是老爷越发的看重与亲近,所以遭人妒忌了。

    对于她家姑娘被四夫人带走这事,府中的几位女主子大抵都是幸灾乐祸的。四夫人的性子大家都明白,指不定会把姑娘怎么样呢,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姑娘受难,只好来这昔苑求助。

    “你是说四娘冤枉叶姐姐?”李吟玉好像有些明白了,四娘向来不喜欢叶姐姐,大娘中毒说不定就是她搞的鬼,然后在那儿贼喊捉贼。

    得立刻过去锦园,四娘敢如此张狂,定然是趁着爹爹不在。既然她还有心思去刁难叶姐姐,说明大娘那儿应该不严重,具体路上再问问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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