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生香-萧墙危祸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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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绵禹城内外,喊杀声震破天际,硝烟弥漫在整座城池的上空,一片肃杀之气。

    宗炎将士迎战夜戎,在中了敌军的圈套几乎全军覆没之际,李原不得不下了退回城内的命令,残军火速撤离,以迅雷之势紧闭了城门,上城楼布箭阵。

    夜戎国的士兵气焰高涨,列队于城门外,前面的举盾抵挡箭雨,后面的向城楼上放箭回击。尖利的箭矢交汇于空中,有些碰撞在一起落到地面,有些毫不客气地朝着目标而去。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一批批替换着。

    “将军,城门快守不住了,绵禹城势必要沦陷,赶紧带领剩余的精兵撤退吧。等援军一到,再收拾他们也不迟。”

    副将观察着形势,提出自己的建议,语气恳切。

    李原何尝不知道再如何死守都是枉然,眼下敌我士气悬殊,唯有回去养精蓄锐重新部署作战方案。只是这样窝囊地撤退,实在对不起那些死去的将士,但为了还活着的人,也只能这么办了。

    夜戎国的将士越战越勇,一路冲锋陷阵,气吞山河,很快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线。城门被破开,宣告了他们的胜利。

    绵禹城失守,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宗炎的国土,直抵帝都临阳城。听闻传报时,年轻的帝王穆敬轩尚在同他的爱妃们嬉戏,骤然间龙颜大怒。

    百姓原本抱着李将军必胜的信念,这会也都心神不宁了,街头巷尾议论的,几乎都是那狼狈的一战,止不住扼腕叹息。

    相较于那些紧张的情绪,有一个人倒是悠闲自在得很,那便是本该在战场指挥作战此刻却在自家院子里喂鸟的罗胜罗将军。

    鸟笼中是一只美丽的小百灵,罗胜养了它没几个月,都说百灵鸟的歌声清亮,但很少听它叫唤,它似乎总是一副懒洋洋的姿态,对任何试图挑逗它的人都爱搭不理的。今儿个吃饱后,倒是破天荒地扯开嗓子嚎了好一会,虽不像歌曲般旋律优美,但也十分悦耳动听。

    “你的心情是不是也很好啊?”罗胜勾起嘴角,用手指点了点它凑在笼壁的脑袋。自从得到李原首战告败的消息后,他的心情一直不错。

    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夜戎国来袭,皇帝原先指派他为主将带兵迎战,时机未到,他当然不能就此趟了浑水,于是装病,并且说服皇帝让李原出兵。对于前线的战况,他比任何人都关心,却也表现得比任何人都不在乎。

    “李原……”齿间低沉地逸出这两字,罗胜的笑容凝固在唇角,面部显得有些狰狞。这个夺了自己大半辈子光华的人,这一次定让他身败名裂。

    这只是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呵,高高在上的战神,摔下尘埃的滋味一定会很刺激。

    他只管拭目以待。

    战争已然持续了半月有余,这些天里,宗炎国边境的一些城池连番沦陷,宗炎士兵节节败退,人们愁眉不展,再也无法谈笑风生。苦的是那些受战乱迫害的百姓,家园被践踏,原本安定的生活突然间变得流离失所,甚至家破人亡,国内的情势陷入空前的恐慌之中。

    李原知道,军中出了叛徒,且那人的职位不低。如果他猜得没错,自己拟定的每一步作战方针,敌人都能及时知晓,并对症下药作出相应战略。是以才会有这样的一败涂地,这不是一场战争,这是一场阴谋,而自己已被深深卷入。

    不需要刻意去打听,随便往人堆里一站,就能听闻最新的战况,言辞间可能会有些夸大,但事实并没有多少出入。

    “听说了吗?这次天宿城没有被攻陷,只是李将军中了一箭,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我有耳闻,说是李将军以一敌百,誓死保卫到援军的到来。”

    “是谁过去支援了?”

    “不太清楚,除了李原将军,谁还晓得其他将军姓甚名谁呐。”

    “我知道。”第三个人插进话来,“好像是姓罗,叫什么来着……哦对,叫罗胜。”

    “没听说过。”其余两人一致回应,“这人厉害吗?”

    如此这般的议论,自然皆数落进了李吟玉耳里,原先她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只是担心爹爹的安危,哪怕在首战失利后,她也仍然相信爹爹可以力挽狂澜取得最后的胜利,以往的战争不乏如此。

    可是,失败接连传来,从某些百姓的话语中,她甚至听出了失望的成分,他们对爹爹失望了。她大可不必去在意别人的想法,只要爹爹平安回来,失败又算得了什么,这世上本就没有常胜将军。

    然而爹爹中箭了,直刺心脏,危在旦夕。军中药物缺乏,据说军医在简单处理过伤口后,立刻将爹爹护送回临阳城,现在应该尚在途中。

    李吟玉心急如焚,游玩的兴致在初听战火燎原后就没有了,不想再去什么江南,她只想回家,只想陪在娘亲身边,与家人一起,守候爹爹的回归。所以那天扒拉了几口饭后,她就决定返回临阳城了。

    已经走了好几天,心情越来越沉重,吃不好睡不香。倚靠在马车壁上,李吟玉心中懊恼万分,为什么会想要出来玩呢,为什么不乖乖待在家里呢。此时此刻,她无比想念那座可爱的以往总是想着要溜出去的宅子。

    马车行驶得飞快,每经过一个镇都会换上一匹,马不停蹄地往回赶。这样马匹是解决了,但人怎么吃得消,尤其是一个满腹忧愁的女子。

    看着心爱人儿的消沉模样,温绍亭很是心疼,在劝说无用的情况下只好依着她。这样没日没夜地奔波,他一个大男人都觉得累了,更何况她一个弱女子。

    路面有些颠簸,李吟玉只觉得胃里翻搅得难受,辘辘饥肠似乎要被绞碎了一样,小脸都紧紧皱成了一团。

    “温少爷,停车!”青青发现了对面主子的异样,立刻尖声叫出,“快停下!”

    奔驰的骏马在缰绳受制下嘶鸣着停了下来,温绍亭刚跳下地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就看见一颗脑袋急急钻出了车来。

    李吟玉再也没能忍住,朝着车外呕吐起来,因为最近没胃口都没吃什么东西,吐出的几乎都是酸水,从胃里翻涌出来。可能是马车跑得太快的缘故,很早就有了反胃的感觉,这样吐出来舒服多了,但整个人几近虚脱,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

    一只大手轻柔地拍着后背,不用看也知道是温绍亭,好想就这样靠进他怀里,但是不能,在把自己收拾妥帖之前,她才不干自毁形象的事呢。青青早就贴心地候在了一旁,一手丝帕一手水壶,李吟玉擦完嘴漱好口,不好意思地把头扭正。

    “好点了吗?”温绍亭关切地询问,她的脸色是那样苍白,气若游丝,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不由伸手将她抱住,生怕她真的会突然消失一样。

    李吟玉点了点头,微倾,贪婪地窝在那醉人的胸怀,就让她休息一会儿吧,真的好累。她多想时间就此停住,这样倚偎着他,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管,可巨大的现实压得她喘不过气,也逼迫她不得贪恋此刻的温暖。

    只靠了一小会儿,李吟玉就挣脱开那个怀抱,语调仍显得力不从心,但异常坚定,“我们继续赶路吧。”

    听罢,温绍亭气结,不打算再纵容她,语气同样坚决:“今天你哪也别想去了,找个客栈乖乖歇下。”

    “不要,我要回家。”

    “剩下的路程不短,你这样不好好吃饭睡觉怎么行,一味地逞强只会病倒在路上,身体已经透支了吧?还很难受吧?你觉得是吃饱喝足养好精神再上路好还是不顾一切往前冲半路饿晕或是累晕耽误行程好,自己想想。”

    他的话语很凌厉,望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责备的怜惜,可以看出来是真的生气了,气自己不把身体当回事。他字字珠玑,李吟玉一时语塞,脑子里百转千回,好半天才妥协道:“好吧,去客栈。”身子真的扛不住了,天色也已不早。是该好好休息一回,要不然只会更糟糕。

    一进城,就又听到了新的战况,这次一扫之前的低沉情绪,人们的脸上现出的是久违的兴奋之色,就像被欺压多年的奴隶终于翻身做主一般。

    “那个罗将军真的很厉害呢。”

    “是啊,他带领着咱们的军队收复一座座城池,敌寇也一步步往回撤退,我看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该滚回老家了。”

    “憋了这么久的闷气总算可以痛快出一出了,如此有为的将军,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呢?”

    “我朝藏龙卧虎,看来并不是只有李将军嘛。”

    “说到李将军,这次的仗打得也太不漂亮了,竟然要别人为他擦屁股。”

    “嘘,这种话可别乱讲,怎么说都是因他才有了咱们现在的安乐生活。”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啊。”

    谈论还在继续着,听到这些,李吟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的脸色又变差了。

    “别放在心上。”温绍亭出言安慰,将她游离的目光拉回来。这样看来日夜兼程也有一个好处,便是不用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挑了客栈订好房,本想先在大堂里用过膳后再上楼休息,现在不行了,否则耳根无法清净。“青青,陪你家小姐先上去,我点好菜过来。”

    事实上除了点菜,还有一件事,他必须处理一下。

    他们被人跟踪了,对方貌似只有一人,似乎没什么恶意。午后他就察觉出了状况,那人一直不露声色地尾随在他们的马车后头,应该不是寻常百姓,不知意欲何为。

    这些天,温绍亭想得很多,他总觉得那场战争很不对劲,李将军带领的士兵没理由如此不堪一击,没理由接二连三地失守阵地。无形中,似乎有一张巨网在慢慢收拢,巨网的中心,正是偌大李府。

    那个跟踪的人,会不会就与此事有关,他是想找玉儿又不方便现身吗?不管怎样,他都有必要把那人抓出来。

    想到这儿,温绍亭便离开客栈佯装出去买东西,借机引出藏在暗处的人,对方一定会跟上来的吧。一面走,一面张望着道路两旁的店铺,只为能留意到身后的动静,果然不出所料,眼角的余光里再次出现了那个鬼祟的身影。

    当下拐过一个弯,匿于无人的墙角,在此守株待兔。

    没一会儿,那人就出现了,他侧对着这边,由于角度问题,无法看清楚那张容颜。但一定是他没错,那人大概发现目标跟丢后显得有些茫然,放眼张望了起来。

    只有几步之距,温绍亭决定先发制人,快速冲过去将他拖到人们的视线盲区,同时抽出随身携带的袖珍匕首抵在那人腰侧,凶狠道:“什么人,为什么跟踪我们?”

    话音落下,对方紧绷的身子明显放松了,而后熟悉的音色传来。

    “温少爷,是我!”

    很耳熟,却一时想不起,直到那人转过了脸来。

    “袁方?”温绍亭收起匕首,疑惑的尾音上扬。此人是李将军身边的侍卫没错,以往能看见他的场所,必然是跟在李将军身后,“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不是跟着上战场了吗,怎么有空跟踪他们?

    “是将军让我过来的。”袁方据实相告,“将军中箭,此事大概所有人都知道了。箭已经拔出伤口也处理好了,根本没什么大碍,回临阳城实则皇上的旨意。将军知道三小姐听闻这些战况后一定会急着赶回家,所以要我务必找到三小姐,阻止她回临阳城。”

    “为什么?”

    “将军说他有很不好的预感,李府可能有难,在确定一切妥当之前,三小姐还是暂时不回府的好。深知你们一定会走最近且最快的栈道,我便快马加鞭赶过来,果真遇上了你们。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三小姐开口,她要是知道府中有险,定然不顾所有人劝阻,哪怕飞蛾扑火也是要冲回去的。”

    是的,这一点温绍亭深信不疑。

    “温少爷,这件事情就拜托你了,请你想办法看住三小姐,千万别让她回帝都。”这是将军对他的嘱托,袁方把所有的希冀都寄予对面的男子身上。这个三小姐从小就爱慕的人是足以信得过的,跟过来的路上也见证了他对三小姐的关怀,眼神里满满都是爱。

    所以,一见有机会跟他单独相处,袁方就尾随了过来。

    “我能有什么办法?”温绍亭声音低沉,像在问对方,又像是问自己,敛着眉,显得很是苦恼,“玉儿她吵着嚷着要回家,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她住客栈休息一晚,不让她回去,她还不得闹翻呐。”

    袁方也很为难,犹豫了下,说出自己唯一想到的不是办法的办法:“要不把三小姐打晕了,带她离得远远的。”若是没有碰上温少爷的话,他就是打算这么做的。

    “那可不行。”温绍亭立即反对,一来他不忍心,二来这根本不是长久之计,难不成一直让她处于昏迷状态?“她回去是为了见李将军和家人,那如果李将军没回临阳城呢?”

    “将军回了,估计这几日就能到……”袁方说着顿了下来,突然意识到对方的意思,便调转话头,“你是说让三小姐以为将军没有回府?”

    “没错。”温绍亭想了想,把自己琢磨出的计划告知对方,一番叙述后问:“你觉得这样可行吗?”

    “一定可以的,我现在就跟你去见三小姐。”

    客栈里的人还是很多,刚走上楼梯,就见青青迎了下来。

    “温少爷,小姐看你迟迟不来,叫我找你呢。咦?”青青注意到对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侧过头一瞧,顿时惊住,“袁侍卫!”

    袁方微微颔首,“三小姐在上面吗?”

    “在。”青青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下一刻,提起裙摆噔噔噔跑上楼去了。两人跟了过去,只见她推开某间客房的门匆匆跨入,伴随着激动的嗓音,“小姐,快看谁来了。”

    李吟玉应声抬头望向门边,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刚想收回视线,一个身影便不疾不徐地出现在开启的门框里,她不禁眨了眨双眼,定睛一看果真是他,猛然站起。“袁叔,怎么是你,我爹也在附近吗?”

    有袁叔的地方一定有爹爹,想到这,李吟玉满怀希望地扑到了袁方面前。终于可以见到爹爹了,幸亏听了温绍亭的话在此留宿一晚,要不然岂非错过了。

    “方才在楼下巧遇温少爷,听说你们在一起,我便上来看看你,马上就得走。”

    “去哪儿?”他显然答非所问,李吟玉察觉出了不对劲,神色复又紧张起来,“我爹呢,我要见爹爹。”

    “将军他很好,三小姐放心。”袁方故意闪躲着眼神,故意现出心虚引起对方怀疑。“我不便久留,看到三小姐就安心了,这就告辞,三小姐保重。”说着作势欲走。

    “站住!”李吟玉厉喝一声,慌忙挡住他的去路,心急如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爹爹怎么了,你快告诉我呀。”

    “是呀袁侍卫,是不是将军出事了?”青青也同样很着急。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袁方藏着心事,温绍亭自然也流露出了焦急之态,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袁方支吾了半天,在三道不罢休的殷切目光下,才终于下狠心般说出了一早便酝酿好的话语,“将军他……不太好,昏迷过后只醒过一次,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说着这番话时,他的眸光不敢望向任何人,这回是真的心虚。将军对不起,他是逼不得已才这么说的。

    “小姐!”青青发现立在旁边的身子晃了晃,似乎要倒下,眼疾手快扶了上去。

    李吟玉心如刀绞,抓住袁方的衣袖,语调哽咽,“带我去见爹爹。”

    “将军不在这里,我只是奉将军之命先回临阳城。军医说将军不能长时间奔波,且军中药材缺乏,便折中去了晋城,那儿是军医的故乡,药草奇多,将军定能得到很好的治疗,这会儿怕是还没到,即便到了也要等伤稳定后才会启程了。”听对方问及军医在晋城的家,袁方随口胡诌了个别院名,说他们就在那里歇脚。谎话编太多怕露出马脚,便耐不住道:“三小姐,我真的得走了,将军醒来时有交代任务给我,不能耽搁了。”

    “嗯,你去吧。”不再追问,李吟玉目送着对方离去。晋城,她对那儿有印象,好像离这儿挺远,与回家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不眠不休赶过去少说也得五六天,应该来得及。得知爹爹有生命危险后,她一刻都等不了,想用最快的速度去到爹爹身边,于是她对另两人道:“我们去晋城吧。”

    “好。”温绍亭悄悄在心底舒了口气。

    这边三个人西下往晋城去的同时,李原恰好赶回临阳城,而罗胜带领的军队在取得最终的胜利后踏上了凯旋之路。

    五天后,李吟玉赶到晋城,袁叔说那个别院在城北,顾不上吃饭,她直往目的地奔去,然而循着袁叔的描述找寻无果,只好求助附近的居民。正好迎面走来一位大爷,她礼貌拦下,急切向他问询静兰别院在什么地方。

    “静兰别院?我在这住了大半辈子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金兰别院倒是有一个。”

    呃,难道是她听错了?“那金兰别院在哪呢?”

    “前面路口右拐,绕过一条小河就能看见了。”

    “谢谢。”

    温绍亭默不作声地跟上去,原以为谎言会就此揭穿,没想到还能延迟一会儿。不过真的只是一会儿,当‘金兰别院’四个烤漆大字出现在面前时,他就知道某个人即将崩溃。

    厚重的朱门紧闭,李吟玉上前叩门,没多久,门扉就被轻轻启开,从里面探出一颗少妇的脑袋,清脆的嗓音带着疑惑:“你们找谁?”

    李吟玉直以为马上就能见到爹爹,话语里掩不住的激动,“李原将军到了吗?是在这里疗伤吧?”

    那少妇听了她的话后,用十分奇怪的目光望着她,就像看待一个神经病,“你在说什么呀,李原将军怎么可能会来这里?”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头顶,李吟玉懵了,她不确定地问:“这是周衍风的家吗?”周衍风是那个军医的名字。

    “不是,你找错地方了。这一片金和陆是大姓,倒也有几户散姓,就是没姓周的。”

    大门吱呀着关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吟玉的整个脑袋都像被抽空了一样,眼神绝望而空洞,倚着门扉的身子缓缓滑下。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期盼,在这一刻尽数崩塌。

    一双手伸过来,将她单薄的身子揽入怀中,对上那满含心疼的双目,李吟玉带着哭腔控诉:“袁叔他骗我,他怎么能骗我呢?”他是爹最信任的人,自己对他深信不疑,为什么要骗她来晋城?

    “我想回家。”

    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自己,温绍亭沦陷在那样的眼神里,沦陷在她无助而热切的话语里。袁方的意思是尽量拖延,如此一来算做到了,可不想让她以这样的状态继续赶路,又实在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等不到回答,李吟玉兀自挣开他的双臂,想要站起身。不料还没站稳,一阵眩晕感袭来,眼前一黑,许多星星杂乱闪现,旋即身子一软,最后的意识是倒在了一个结实的胸怀里。

    这一天的临阳城里,百姓们自发聚拢在进城的街道上,满怀热情地迎接着抗战英雄的归来。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有过许多次,那时主角始终只有一个人——李原,而此时此刻,坐在高头大马上接受着百姓欢呼的人,是罗胜。

    罗胜满脸堆笑,这样的殊荣是他期待已久的,万众瞩目,居高临下。以往他也是作为胜利者归来,但没人能够注意到他,所有的风头都被李原一人抢了去,其他将领皆成陪衬。

    这一回没有李原,那人此刻应该候在凯旋门吧。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那个手下败将,罗胜的心雀跃不已,亟不可待想要见证他的悲惨下场。

    所有战胜归来的军队,都会经由凯旋门进入皇宫,皇帝会率文武百官等候在那,以示对作战将士的高度赞赏以及慰问之心。

    “皇上驾到。”

    随着一声尖细嘹亮的嗓音,穆敬轩乘坐御辇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百官们立即下跪行礼。立时山呼一片,谢主隆恩。

    已经夏末,太阳却还毒辣得很,尤其是这正午,幸好有华盖遮着,要不然穆敬轩早吃不消了。他望了眼空荡荡的前方,问身边的侍卫:“罗将军什么时候能到?”

    “回皇上的话,应该快了,都已经进城了。”

    百官分列两侧,穆敬轩迈着从容的步子上前,目光睥睨过垂首的众人,停在位于百官之首的温如卿和李原之间。扫了一眼右边那人,皮笑肉不笑地问:“李爱卿,伤好了吗?”

    李原脸色苍白,几乎没什么血色。皇帝忌恨自己,这一点他心知肚明,眼下这种名为关心实则嘲讽的语气他也不是听不出来。“谢皇上惦念,好得差不多了。”确实是很惦念啊,迫不及待地把自己从前线召回,然后以好好养伤为由限制了自己的自由,不仅是他,将军府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位年轻的帝王派人监视着。

    “皇上,来了。”立在穆敬轩身边的张公公一直注意着前方的动静,一看到旌旗飘扬着进入眼帘,立刻激昂出声。

    浩浩荡荡的队伍伴着矫健的马蹄声朝这儿靠近,为首的男子满面荣光,英姿焕发,一身笔挺的军装在烈日下熠熠生辉,衬得他宛若太阳神一般耀眼。

    行到适当位置,罗胜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恭敬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身后的士兵纷纷响应,齐声叩拜,气势恢宏。

    穆敬轩抬手示意他们平身,一番赞赏后带领着众人回宫去了。罗胜和几个副将一同入内,其余士兵则由专人带了下去,等待着参加一会儿的庆功宴。

    金銮殿上,此次的话题自然围绕着刚落幕的那场战争展开,穆敬轩自然少不了重赏那些有功的将士,氛围一片祥和。

    李原知道,自己必然逃不过被追究责任,这些天来皇帝绝口不提溃败之事,今日一并都该算清楚了。果然,在论功行赏完毕之后,皇帝的矛头就对准了自己。

    “李爱卿,这次你真的是太辜负朕对你的期望了,要不是罗爱卿及时赶到,一旦天宿城被攻破,那夜戎国岂不是要一路欺到朕这天子脚下来了!”

    “微臣愧对皇上的信任,甘愿领罚。”李原上前一步跪下,他不想再狡辩什么,事实上也确实是他的过失。

    “皇上,”罗胜适时打住了穆敬轩正欲出口的话语,出列作揖:“微臣有事启奏。”

    “准。”

    “在最后一场战役中,微臣虏获了敌方军师,敌军所有的战略都是由他出谋划策,而微臣……”罗胜一面说一面从衣袖里掏出一沓纸,眼神一凛,继续道,“在他身上搜到了这些。”

    “呈上来。”

    张公公步下接过,小心翼翼地奉到了穆敬轩跟前。

    那是一封封书信,总共大概十来张纸。穆敬轩从面上第一封看起,脸色愈见阴沉,怒意愈发明显。还未看完一半,年轻的皇帝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拽着那些信,撒手奋力一扬。“李原,你好样的,自己看!”

    纸张飞散在空中,凄凉地打着旋落于阶下。李原上前一张张捡起,乍看之下,浑身的血液顿时凝固。这里记载着他的每一步作战计划,每封信的最后,都是自己的虎符印戳,红得刺眼。

    “朕还想呢,咱们的常胜将军怎么这么轻易就败退了,原来是你自编自演的一出好戏呐,难怪了。”穆敬轩恍然大悟,“李将军,朕待你不薄先皇更是待你不薄,你竟通敌卖国。夜戎国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连堂堂大将军之位都满足不了你了吗?如此野心,实在令朕心寒!”

    “皇上,臣没有,臣是冤枉的。”李原极力否认,他鞠躬尽瘁为国为家,出师不利他认了,但叛国的罪名绝担当不起。“这根本不是微臣的字迹,皇上,请您明察。”

    “这当然不是将军的字迹。”罗胜插进话来,淡淡道,“将军金贵之躯,哪用得着亲自动笔,自然有人代劳,将军难道没看出来这是谁的笔迹吗?”

    刚才完全因内容而傻了眼,也就没顾得及琢磨是谁写的,经他提醒,李原才重新低头看了起来。“是聂荣。”

    他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个聂荣跟随自己数十载,所有的战略部署都是由他从旁记录。他被威逼还是利诱,竟然这样背叛了自己。

    “没错,正是聂荣。”罗胜说完这几个字后,转头面对御座上的穆敬轩,“皇上,聂荣并没有跟着李将军回来,而是留在了战场,臣在得知李将军的阴谋后便把此人捆了回来,现在就在殿外,皇上传来一问便知。”

    “传聂荣上殿。”

    尖细的传唤声刺破耳膜,李原怔怔站在原地,他当然不奢望聂荣会为自己开脱,他只是很好奇这个虎符印章他们是如何按上去的。其实光有这个印章,自己就已经百口莫辩了。

    聂荣双手被反绑于身后,由两个侍卫押着上了大殿。

    李原握着的纸张冷不丁被抽走,罗胜将其一把扔在聂荣面前,恶声问:“看清楚,这些是不是你写的?”

    “是。”语调颤颤巍巍。

    “谁让你写的?”

    “这……”聂荣故意拿眼角偷瞧了下李原,然后低下头嗫喏着:“没有人……”

    “你要是在这不肯说实话,自然有能够让你说实话的地方。”罗胜假意威胁,事实上这些台词两人早已串通过,“你放心,皇上在此谁也不敢放肆,你且大胆说出你写这些东西是受了别人的指使陷害李将军,还是,本就是李将军授意?”

    “是……是……”聂荣仍旧支支吾吾,像是经历了很强烈的心理斗争,最后猛然抬头,“将军对不起,属下实在无法帮你隐瞒了。你说事成过后会有属下的好处,属下一时鬼迷心窍上了你的当,但属下现在不稀罕这些了,属下不会跟着你卖国求荣的!”

    李原绷起脸色听着他义正词严的指控,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纵然已经‘人证物证俱在’,他也必须喊冤辩解,叛国之罪是要株连九族的,他不能让李府上下受到无谓的牵连。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高座上的帝王就已然下了判决。

    “李原居将军之职,行奸佞之事。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这四个字说来轻巧,听在李原耳里,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皇上怎么可以如此狠心,自己为了宗炎抛头颅洒热血,最终却换来一句‘满门抄斩’?皇上怎么可以如此昏庸,卖国之罪如此草率便定,为什么不彻查,定有蛛丝马迹可以还自己清白的,只要时间宽裕。

    是了,皇上巴不得李府垮塌掉,怎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原的心寒凉透骨,自己一世功名就这样毁于一旦,他功高震主死不足惜,可李府中的其他人呢,为什么要被卷入这场斗争里?他们何其无辜。怀着最后的希望,恳求皇帝能够饶过他的家人。

    然而,话语再恳切,穆敬轩也只是不耐地挑了下眉,冷冷道:“朕已经决定了,叛国之罪,罪不容诛,李府上下满门抄斩。”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道理他懂。

    “还请皇上三思。”温如卿看不过去,忍不住站了出来。李原的为人自己最清楚不过,他绝不会做出于国不忠的事来,其中定有蹊跷。

    温如卿一带头,立刻乌压压跟出一片官员,跪地求情,“还请皇上……”

    “都给朕闭嘴!”穆敬轩厉喝一声,警告道:“李原之事包庇不得,若再有为其说话者,一律按同党处置。”

    于是,大家便都噤了声。原本很好的欢喜氛围,经过这一茬后变得沉重不已,晚上的庆功宴大概也没什么好闹的了。

    穆敬轩走在回寝殿的路上,被一个掌事姑姑拦了下来,“皇上,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重华宫里,穆刘氏端坐在正殿的主座上,不用再同后宫的女子勾心斗角,她看上去有些沉闷,先帝走后,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再无那些年的嚣张神采。她的目光凝望着门口,神色有些不安,止不住地叹着气。

    等待的那人进来后,穆刘氏便屏退了候着的太监和宫女。

    “儿臣给母后请安。”穆敬轩上前,和往常一样站过去为她揉肩。

    “轩儿,你下令将李府满门抄斩了?”穆刘氏皱眉,拉过他的手让他坐在旁边。“怎可下如此荒唐的旨意?”

    “母后消息可真灵通。”穆敬轩漫不经心地感叹了句,随即正色问:“荒唐吗?儿臣可不觉得。”

    “这件事情疑点很多,那个聂荣一看就是被别人收买的,李原若是想叛变,那些信完全可以自己写,为什么要让多一个人知道。还有,这种重要的书信,一般看过就会当场烧掉吧,怎么保留得如此好,就像专门等人来搜查似的。那个敌方的军师呢?有没有拷问过他?”

    “罗胜说人已经死了,咬舌自尽。”

    “呵,好一个死无对证。”穆刘氏冷哼一记,“这不是更可疑吗,你如此草率处理,会引起民愤的。你不要小看李原在百姓中的声望,尽管他打了一场败仗,但丝毫不会影响他的英雄形象。”

    “百姓?”穆敬轩不屑地挑眉,“儿臣去顾及他们做什么,李原这人迟早要除,否则李氏一脉绝对是个祸害。在朝堂上,他的想法能左右群臣,好几次儿臣的决策都是因为他不支持而作废,儿臣受够了。”

    “所以,你和罗胜一起算计他?”穆刘氏大胆猜测着。

    “没有,儿臣只知罗胜要对付李原,便顺水推舟了,算是互惠互利吧。”

    “看来罗胜这人并不简单,你可得提防着点。”

    “儿臣明白。”穆敬轩眯了眯眼睛,罗胜这种有心机的人他本就不打算重用,这次也不过是让他尝点甜头。

    “我看李原那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毕竟……”

    “母后!”穆敬轩加强了语调打断她,“君无戏言,你想让儿臣做个出尔反尔的君主么?李原必须死,就算被冤枉又如何,儿臣只在乎这个结果,且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这事还不宜拖沓,必须尽快执行。”

    “李原是我朝猛将,大有用处,何必为了一己之私而斩断这只丰满的羽翼呢?”穆刘氏颇不赞同,“轩儿,三思而后行啊。”

    “母后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胆小怕事了?”穆敬轩揶揄着,满不在乎,“父皇就是太仰仗李原,儿臣偏不信没了他宗炎会有什么损失,咱们不是只有一个李原,将领是可以培养的,没有人生来就是打仗的料。再说满朝武将,个个都是厉害的角色,只要有磨砺的机会,他们不一定比李原差。”

    穆刘氏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总觉得轩儿这样做不妥,可轩儿说得不无道理,也许自己真的老了,没有当年那股狠辣劲了。“你打定了主意对吗?”

    “是的。”

    “好,”穆刘氏拂袖,“哀家累了,跪安吧。”

    一个家族,辉煌起来要经过不少的时间和努力,但衰败可能只在朝夕之间。

    将军府就是个例子,李原当日就被打入了天牢,夫人沈齐心是最先得到这个不幸消息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明白为什么只是打了一场仗,将军就被定了通敌卖国的罪名,李府就被判了满门抄斩。

    太可笑了,她甚至怀疑自己还没睡醒,直到一个个铁面无情的佩刀侍卫闯入了府中,带头的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张公公,凶神恶煞的模样。

    一张圣旨,判了将军府所有人死刑,众人虽已得到消息,但听张公公一字一句宣读完后,仍觉得不敢置信,皆是惊恐万分。

    “统统带走。”

    不带任何温度的话语响彻在这不安的氛围里,一时之间,女人小孩的哭喊声遍起,沈齐心只能无奈地看着这一切。将军府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狼狈的时刻,任人摆布,混乱不堪。

    李原的妻妾被扣押在最前面,接着是他的儿女们,后面跟着为数众多的丫鬟小厮。

    这个时候,大家都惊慌得无暇他顾,只有沈齐心,无意中发现这里少了一个人,那便是十三夫人叶笙歌。传旨之前明明还在,趁乱溜出去了?这样也好,不必白白多送一条无辜的性命了。

    “张公公,您看人齐了么?”

    “嗯。”张公公摩挲着下巴,悠哉地踱步道:“除去大小姐不算,就缺一个三小姐了吧。”

    “是的。”

    “那么走吧,还愣着干什么!”

    这一天,临阳城的百姓再次围满了街道两边,看着押送李府众人的囚车一辆辆驶过眼前,欷歔不已。这一天,百姓的话题从战争的胜利一致转为李府的灾难。鲜有落井下石之声,能听到的,基本都是为李府不平。

    温如卿呆坐在自家院子里,外面吵闹的声音不时传来,他大概猜到了,却没有勇气出去看一眼。

    管家走过来,轻声禀告着:“老爷,将军府的人都被带走了,听说皇上已经下令,明日午时便在菜市口斩首示众。”

    “明日……皇上太冷血了。”温如卿不由皱紧了眉头,幸亏自己没有掌握兵权,要不然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吧。温相李将,从此就要成为历史了么,他再也看不到那个满朝百官中与自己最为交心的同僚了么?皇上怎可如此一意孤行。“那玉儿呢?”

    “皇上下了通缉令,估计用不了多久,整个宗炎都会贴满缉拿三小姐的告示了。”

    “真是赶尽杀绝呐。”温如卿哀叹着,随即转移话题:“有绍亭的消息了吗?”

    “还没有,只知道和三小姐在一起。”

    温如卿从石凳上起身,吩咐着:“加派人手继续找,尽快把他带回来,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必须让他回来!”这种敏感时期,还是不要与李府的人纠缠不清了。如此看来,他自己也是冷血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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