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生香-夙梦难平意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李吟玉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陌生的客房里,看布局应该是个客栈。青青趴在床沿打盹,正想叫醒她,她心电感应般睁开了双眼抬起头,惊喜的嗓音有些干涩,“小姐你醒啦。”

    “这是哪里?”脑袋还懵懵的,回忆了良久,李吟玉才想起自己之前晕倒了。

    “晋城。”青青嗫喏着,小姐听后肯定要不淡定了。抬眼望去,果然,她的脸色一下铁青,急恼的话语随即而出。“怎么还在晋城,我睡了多久?”

    “两天一夜。”说起这个,青青不免心疼,不过这样昏迷也不算坏事,至少能够好好休息,现在说起话来都中气十足了,要不然,小姐必然命也不顾地只想着赶路。“小姐,你的身子真的太虚弱了。饿了吗,想吃东西吗?”

    “不饿。”李吟玉烦躁地应了一声,天呐,居然浪费了两天一夜!心里觉得很是罪过,当下便掀开被子起身,麻利地穿好衣服,不能再耽误了,必须立刻动身。“那个,他呢?”睁开眼睛没看到某人,感觉有些失落。

    青青自然知道那个他是指谁,然而不待她回答,正主儿便出现在了门口,她起身迎过去,“温少爷回来啦,小姐醒了,正念叨你呢。我先出去,你们慢聊。”

    温绍亭颔首,看到床上原本躺着的人儿已经坐起,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醒很久了吗?我应该早点出去买东西的。”

    “刚醒才一会。”好香,李吟玉瞄准他手里提的袋子,里面是她最爱的糕点,胃里的馋虫毫无意外被勾引了出来。其实刚才回青青说‘不饿’那是骗人的,睡了两天一夜,怎么可能不饿,只是心思不在那里罢了。

    此刻想想,她真的不能再饿着肚子,也算是晕倒后得到的一个教训。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顾及身体,谈什么都是空的。

    好不容易调整好的心态在往回赶的第四天再次受创,这一回不是休养两三日便能好了,而是身体、心灵、理智全方面的崩溃。那一天,恰恰就是李府满门抄斩的日子。

    这样重大的消息,即使朝廷有意遮掩,还是被传得满城风雨,举国皆议论。

    “李将军忠君爱国,我才不相信他会叛变。”

    “我也不相信,据闻皇上对李将军忌惮已久,怕是有意要铲除呢。”

    “我也听说过皇上当初还是太子之时想要娶李府的大小姐,被将军拒绝了,皇上心里一定很不痛快。”

    “午时了,马上就要行刑,临阳城一定很乱,我要是也能去那边为将军抗议喊冤就好了。”

    “有什么用,皇上根本不会管我们这些民意的。”

    “嘘,小声点。”

    “李将军终其一生都在为国效力,却落得这般下场,说斩就斩,真叫人心寒。”

    “是啊,以后再也无法见到李将军的英姿了……伴君如伴虎,还不如当个平民百姓,也不至于满门抄斩啊!”

    “你胡说!”

    咬耳交谈的男声中突兀插进一个忿恨得近乎绝望的女声,李吟玉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想再次没用地晕倒。她听到了什么,李府满门抄斩?这怎么可能,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我也希望自己在胡说,但这个消息千真万确是从帝都传过来的。”

    “玉儿。”震惊之余,温绍亭时刻注意着旁边女子的反应,其实他有听到些风声,但没想到皇帝真的会判将军府满门抄斩,他一直不敢告诉她,甚至刻意让她避开人群,但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太残忍了,自己尚觉心如刀绞,何况作为至亲至爱的她。

    所以,看到那个身子摇摇欲坠,他立刻上前扶住。

    “我没事!”李吟玉挣开他的双手,这个时候她必须坚强,绝不能再倒下。况且,不过道听途说,未必是真,她自我催眠着,发现一旁的青青早已红了眼眶。

    “小姐。”一只手捉住自己,青青抬眼,带着哭腔唤着眼前的人儿,却不知道再能说些什么,不管说什么,都会戳中小姐的痛处吧。

    “我们赶紧回去。”李吟玉脑子里填塞的满满都是‘回家’两字,她迫切地想要见到那些思念至极的亲人们。

    温绍亭看着李吟玉上了马车,那个背影看起来是那样弱小而无助,却又坚强得仿佛任何事物都打不倒。她不哭也不闹,自己反而更觉心疼。

    马车驶出了喧嚣的街道,周围的人声渐渐安静了下来。

    并不宽敞的车厢里静寂无声,连同空气也压抑着,李吟玉觉得快要窒息,便挑起侧帘让微风吹进,沿途的风景一闪而过,她骤然喊停,“这不是回去的方向!”人一旦认真起来,路痴也是有救的。

    “玉儿,我们现在不能出城。”温绍亭勒马转身回应,方才在大街上见有官兵张贴告示,不用停下来细看,‘通缉令’三字太过显眼,画像也是传神得很,玉儿被通缉了。城门口定然大批守卫,岂能过去自投罗网,当务之急是找个安全的地儿。

    李吟玉哪里知晓这些,只当他不愿带自己回去,便钻出马车,想要夺过对方手里的缰绳,“你不想陪我就算了,我和青青走。”

    “不是你想的那样,先回车里,我一会儿再和你解释好吗?”温绍亭拽紧缰绳,这里虽已偏离了闹市,但毕竟鱼龙混杂,官兵也在流动着张贴皇榜。奈何那丫头根本不听,直嚷着要回家,为了抢夺那根缰绳,她甚至全然不顾形象地与他拉扯。“玉儿,你冷静点。”

    被‘冷静’二字戳中,仿若一盆彻骨的冰水浇在头顶,李吟玉怔然顿住,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悲愤找到了宣泄口,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喊:“我爹没了,我娘没了,我二哥哥五妹我的亲人全都没了,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让我如何冷静?”一个人的言辞尚不足信,可是那么多人的愤慨,那么悲伤的氛围。她不傻,这两日来,有些传言她不是没有听到,只是不愿意相信。“我爹做错了什么,皇上凭什么这样对待李府!他到底凭什么!”

    那双手不再同自己争抢,那张脸上满是愤怒与哀伤,泪滴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不让泪落下来。温绍亭将她拥进怀里,抚着她的后脑勺,柔声轻哄着:“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也许就会好受一些了。

    柔软的话语飘荡在耳际,这个怀抱是如此窝心,李吟玉再也没能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肝肠寸断,哭到抽噎。许久,李吟玉抹着眼泪退出了温绍亭的怀抱,一抬头,就见两个官兵在不远处的墙上张贴皇榜,百姓三三两两围拢过去。她眼神不好,视力却相当不错,隐约看清上面的内容,她不禁苦笑。“呵,这下用不着我自己回去了。”

    温绍亭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那边的官兵已经贴好了榜,正对着围观的群众说着什么,看口型似乎是重重有赏之类的。他们的视线飘忽着,怕会望向这边,刚想把旁边的人护在身后,不料她反而铁青着脸色走了过去,意识到她的目的,温绍亭赶忙拉住她的手,“你做什么?去送死吗?”

    “穆敬轩既然想抓我,那我便成全他好了。”李吟玉直呼着皇帝的名讳,此时此刻,她恨透了那个人,“我只想回去,和我的家人在一起,他要杀就杀,我活着奈何不了他,死后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什么厉鬼!你不想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吗,死很容易,却令亲者痛仇者快。你还不明白袁方为什么要骗你到晋城?李将军应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不想你有事啊。”温绍亭尽量压低声音,“玉儿,听我的话,临阳城不能回,我们先找个地方好好商量。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你还有我还有青青,我们会一直在你身边。”

    “是的小姐,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被提及,青青立刻出言表明自己的立场,“小姐若是坚决回去,我定然相陪。我不怕死,可总得死得有价值不是么。”

    这是处于荒郊野外的一间旧祠堂,温绍亭驾驶的马车便是停在了它的外面,李吟玉和青青从里面钻出,望着眼前这破败的容身之处。

    李吟玉眼神怅然,青青说得没错,死要死得有价值。她会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要报仇,哪怕粉身碎骨,也绝不退缩。在这之前,她必须保全自己,穆敬轩要斩草除根,她偏不如他的意。

    通缉的告示遍布全城,城门口派了重兵把守,出入皆受到严格盘查,越来越多的官兵在街道上巡查,碰到年轻的姑娘便让其停下对比手中的画像,看是否通缉犯,氛围空前紧张。不止这里,其他城池纷纷上演着这样一幕,尤其是通往江南的必经之地。

    幸亏他们仨跑得快,要不然定是躲不过拦车搜查了。

    温绍亭把马安顿好后便进了屋,里面还算干净,蜘蛛网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布满整个屋子,只是角落里结了几张,四面都是墙,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摆设。

    若是以前,李吟玉定会嫌弃这地方怎能睡人,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没想到她堂堂将军府的三小姐,也会沦落到这种东躲西藏的地步。

    “今晚只能在此将就了,明天乔装一下,看能不能混出城去。咱们往锡城,听说那儿适合隐居,希望能避开朝廷耳目。”温绍亭面色沉重,为今之计,只能先找个可以久呆的藏身之处,再作打算。

    然而,这一晚到底没有顺利地度过,令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官兵的搜索范围竟然已经扩展得那么开,连这种远郊之地都不放过,明明通缉令才刚到达不久。

    彼时,温绍亭正在找了好久才找到的一条小溪边取水,天色尚且大亮着。听到动静时已经来不及躲开,原想不动声色地等他们过去,不料脚步声逼近,一个浑厚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喂,你有见过这个人吗?”

    温绍亭站起身子,打量着对方手中的画像,里面的女子确是玉儿。不知道是谁画的,画工着实了得,眉目间尽是玉儿的味道,璀璨如星的双眸惟妙惟肖,仿佛下一瞬便会对着自己俏皮地眨动。

    尽管内心汹涌澎湃,面上却淡而定之,看着那画像,一如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

    “有见过吗?她身边还跟着个丫头,差不多年龄。”

    “没有,”听闻官兵催促,温绍亭摇头,故意试探着问:“她是犯了什么罪吗?”

    官兵斜了一眼,本来他们一行六人分成三拨被派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巡查就觉得很倒霉了,此刻便不耐烦地说:“你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记得她是朝廷的通缉犯,要是碰见的话就去衙门提供线索,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

    “好,一定。”

    未等那两人走远,温绍亭赶忙折过身,抄了捷径,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那间破祠堂,一推开门便急促道:“这里不安全,快收拾东西走人。”

    李吟玉和青青知道不妙,立刻行动起来。马车以极快的速度飞奔开来,只是才跑出一段,后面突然响起错落的马蹄声,一个声音高叫着:“站住!前面的立即停下!”

    温绍亭回头一看,是另外两个官兵追了上来,他只当没听见,更加用劲挥舞着手里的马鞭。然而带着四个轱辘,怎么跑得过纯四蹄的呢。幸好老天向着他们这边,在将要被追上之时,眼前豁然开朗,不再是狭窄的道路,有好多岔口,不远方炊烟次第,似乎是个村庄。

    官兵紧追不舍,马车里定有异样,这已是毋庸置疑的了,若里面真是朝廷要缉拿的犯人,那么他们便立了头功。两人为了赏银勇往直前,只是眼看就要追上,马车却拐了个弯不见了。

    两人追过去,见是一个分岔路口。一面很直,视野可以通向很远,另一面大概百步处就是一个直角转弯,路面上尘土飞扬,显然马车是往这边去的。果然,策马追过弯道,那辆马车便无所遁形了。

    温绍亭带着李吟玉和青青躲在路旁被岩石遮挡的草丛里,待马蹄声远去,立刻现身出来。等那两官兵追上马车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时,定会回过来,要尽快撤离。

    左面有一条小径,只有成年人的脚掌那么宽,杂草丛生,不常走的样子。三人沿着小径往前,翻过一段土坡,前方整个村庄映入眼底,不大,周围群山环绕,遗世独立的样子。继续走了一会,便到了村口,天色暗下来,这个时候外面已经不见几个人影,祥和安宁。

    这地儿很偏,通缉令还未散布过来,想来暂时是安全的。

    温绍亭就近敲开一户人家的院门,开门的是个面目可亲的汉子,大约四五十岁的模样,他穿着一身粗布长衫,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小心翼翼地问着有什么事。

    温绍亭斟酌着开口:“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探亲路过此地,天色已晚无处落脚,能否借住一晚,我们会付房钱。”

    汉子打量了三人一眼,目光略过李吟玉时,明显多停留了一会儿,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之色,很快收回视线,笑脸相迎:“当然可以,快进来吧。”

    院子很大,典型的农户格局,各种收成随处可见。一直走到里屋,也没再见到任何人影,温绍亭不禁疑问:“大伯,家里就你一个人住吗?”

    “媳妇带着儿子回娘家了,都大半个月了。一个人确实冷清,你们来陪陪我倒也不错,所以房钱就免了。”

    李吟玉插嘴:“你就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汉子呵呵一笑,不答反问:“李原将军的女儿会是坏人吗?”白天进城交易,满城墙的告示上赫然是眼前这女子。画像跟真人太像,尤其是那双眼睛,有一种微妙的吸引力,大抵看过告示的人都会记得那样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

    “你在说什么?”李吟玉装糊涂,暗中扯了扯温绍亭的袖子。这家伙不会早识破了她的身份把她骗进来到时候再交给官府吧?

    温绍亭倒是不惊不乱,也猜出李吟玉在紧张什么,反手握住她,正想向她解释对方没有恶意,那汉子就自己挑明了。

    “三小姐莫慌,我若想把你供出去,悄悄领了官兵来就是,又怎会拆穿你。”汉子腾出地方让他们坐下歇会,一面继续:“李将军的为人我们清楚得很,我们爱戴他,一如既往。我想,若非利欲熏心,寻常百姓都不会把三小姐供出,你且安心留下。”

    “谢谢。”李吟玉喑哑出声,悲伤夹杂着感怀,心里不甚宽慰。

    汉子姓夏,单名一个正字,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夫,以种植一些蔬菜瓜果去集市卖为生,十分好客。正好在准备晚膳,一个人原想简单应付,有客自远方来,立时添了许多菜肴摆了满满一桌,无需大鱼大肉,照样丰盛而温馨。

    这是李吟玉自听闻李府满门抄斩以来首次没有亏待自己的胃,也总算睡了一个算是安稳的觉。清晨醒得很早,早一点离开,路面上的官兵应该不至于那么多。

    计划早就拟好了,想办法混出城,然后一直走山路,尽量避开搜查,只是食宿问题得不到保障,此行大抵是十分艰辛的。

    “是因为我事先知晓的缘故吗?”用完早膳后,夏正对着换了装的李吟玉发表自己的见解,“为什么我一眼就看出三小姐是女扮男装的呢?”

    闻言,温绍亭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景,深表赞同。“玉儿的男装确实太过秀气,明眼人很容易看出,刻意装扮反而惹人怀疑,倒不如换上荆钗布裙,打扮成农家女子来得好。”毕竟那画像上描绘的是清丽脱俗的名门千金。

    “我同意,”夏正接过话茬,“官兵都知道三小姐身边跟着个丫头,所以青青最好分开走。”

    “是的。”这一点,温绍亭也考虑到了。据说青青的画像也已流传了开来,只是没有玉儿那样广泛。可若让她一个人走,玉儿肯定不放心,而他是不可能陪着青青让玉儿落单的。

    “正好我要送一些时令菜到临城,就和你们一起走好了。”夏正适时开口,并提议道:“温公子和三小姐一起,青青姑娘跟着我,咱们兵分两路先后出城。”

    “城门外定然也有官兵,我们在什么地方会合呢?”

    “近郊有个卷帘塔,塔尖高耸,无论在哪儿都能望见,只要朝着它去,怎样都能走通。就约在那儿碰面,你们觉得如何?”

    那两人一搭一唱,李吟玉静静听着,自然没有异议,由衷感激:“谢谢夏伯,为我们考虑得这么周到。”

    计划妥当后,李吟玉换上了一件粗布衫裙,夏正的媳妇年轻时穿过的,素色,唯一的点缀就是裙摆处的几朵碎花,简单至极。青青帮着编了麻花辫,乍一看俨然是个乡野丫头。

    温绍亭和李吟玉先行出门,两人假扮兄妹,很顺利就到了城门口。这个时候出城的几乎都是些赶着出去做生意的人,农夫或者商贩,排了长长的队伍。

    这里的通缉令贴得叫人无法忽视,李吟玉第一次将那张缉拿自己的告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呵,穆敬轩果然定了爹爹叛国之罪,而她,便是乱臣贼子之女,可笑至极。

    随着前面的人越来越少,李吟玉的心跳越来越厉害,幸亏真正轮到他们的时候,心态调整得还算不错。

    守城的士兵例行盘查,李吟玉按计划行事——翻着白眼装疯卖傻。夏伯伯说了,她的这双眼睛最能够出卖她,所以一定要装出目光呆滞两眼无神的样子,出门前练习了好多遍,总是不能达到效果,干脆翻起白眼来瞪天了,所幸平时和青青互翻的次数够多,表演起来还是挺容易的,只是眼睛好酸。

    “喂,你干什么!”

    “小妹,别乱跑。”和士兵的呼斥一同响起的,是温绍亭无奈的嗓音,他一把抓过李吟玉的手,不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范围,而对方还在摇头晃脑胡言乱语着什么。那模样真滑稽,忍住想笑的冲动,他装得一本正经,面向官兵解释:“对不起,我妹妹她脑子……”

    “哦,明白了。”那位士兵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男女组合不是他们重点盘查的对象,心上无疑,摆摆手便给他们放行了。

    李吟玉蹦跳着出了城,确定他们看不到后,她才恢复了正常人的行为,抚着胸口说:“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混出来了。”

    “夏伯说的卷帘塔就是那里吧。”温绍亭一只手拉过她,一只手指着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塔尖,“我们走吧,待会一碰到官兵你就装傻,知道吗?”

    “知道。”李吟玉哼哼着,她又不是真傻,自然知道如何应付官兵。

    身后的城门口,士兵仍旧一丝不苟地盘查着进出的百姓,其中一个猛然抬头,抓着身边的同伴问:“你注意到方才那个傻女人了吗?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呢。”

    “欸,你一说还真挺眼熟,好像一直在眼前晃似的。”另一个士兵煞有介事到,眼睛不经意瞟到墙上的告示,茅塞顿开:“你觉得像被通缉的这个吗?”

    “像……还不快追!”

    井然有序的守城卫兵立刻骚动了起来,大部分追出城外,只留下了几人,原本严格的盘查瞬间松懈下来,所以待夏正和青青到来时,很顺利就被放出了城。

    太阳慢慢从海平线上升起,和心爱的人漫步在林荫小道,星点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落下来,若不是情景不对,真真是一件惬意的事儿。

    氛围静谧而安详,下一刻,却传来一句煞风景的叫喊。

    “在那边!”

    声音响起的时候,温绍亭立刻朝后望去,那是五六个佩刀的士兵,打头那个正是搜查过自己的人,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察觉出了不对劲。“快跑!”拽紧李吟玉的手,牵着她狂奔起来。

    “站住!”原先只是怀疑,对方一跑,士兵们完全可以肯定前方那个就是被通缉的将军府三小姐,情绪顿时高涨起来。

    “这边。”拐过一个小弯,温绍亭拉住准备继续往前的李吟玉,闪身进了密密的草丛间。若是一直将自己暴露在他们视野里,迟早会被逮住,只能靠自然界的遮挡物来拖延时间了。

    这是一整片疯狂的野草,不知是什么品种,居然有成人那样高,一旦进入很难追寻踪迹,只能靠野草的动静来判断,但吹来的西北风显然加大了士兵们搜寻的难度。“人呢,怎么不见了?”

    簌簌的风声,夹杂着簌簌的野草抖动声,一并消融在这紧张的氛围里。

    “不行了,我跑不动了。”李吟玉喘着粗气停了下来,正巧看见旁边有块岩石,反正他们还没有追来,先坐下歇会吧,存些体力一会再跑。如此想着,她一屁股坐了下去。

    这边的草地挨着一块石壁,地上零落着许多石块,一面叫温绍亭一起坐下来休息,一面身子自然后仰,想要透过野草靠在石壁上,想像中坚实的触感并没有传来,而是意料之外地猛然跌了下去,后背磕在什么坚硬的物体上,她顿时吃痛地叫唤起来。

    “这里有个山洞!”李吟玉惊呼出声,原来茂盛的野草覆盖下,是一个幽暗的山洞。忽略背上的疼痛,她站起身子钻了进去。温绍亭跟进,同时把洞外斜倒的野草拨弄回原本挺直的样子,就像不曾经人穿梭过一样。

    两人往里,皆心存希冀,这个洞可以通向另一方,然而才走了一小段,借着从草缝间透进来的些微光亮,李吟玉悲催地发现,“前面堵住了,过不去。”

    外面隐约传来窸窣的声响,似是野草被刀刺开,然后是交谈声,有些远,却听得分明。

    “这么点地儿,能跑哪去,都找仔细一点,肯定藏在这草丛里,任何一处都不能放过。”

    响动愈见清晰,脚步声愈见临近。

    “不行,他们这样搜查,定会发现这个洞。”温绍亭意识到危机,当机立断:“玉儿,我去引开他们,你在这呆着千万别出来,等我回来。”

    “那样你不是很危险?”

    “放心,他们要抓的人不是我,就算被抓到,我乃丞相之子,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况且单独行动的话,他自有把握让那群士兵追而不得。

    李吟玉抿着唇,露出淡淡的不安,这些天依赖惯了这个男子,一直同他在一起,骤然要分离,尽管只是短暂的,她也觉得有些伤感。“那你小心点,我等你。”

    “好。”不再拖沓,温绍亭留下身上的包裹,拨开草丛小心翼翼地钻了出去。如果他知道此次一别将再难相见,他想,他一定不会如此轻易丢下玉儿一人,他想,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要陪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

    然而现实,没有如果。

    此后的很多时月里,温绍亭一直记得,在那一年的那个山洞,他最心爱的人儿对他所说的最后三个字——我等你。

    在山洞里呆了很长的时间,李吟玉干坐着,心神不宁。周围静悄悄,万籁俱寂。她靠着岩壁,许是起得太早,有些困意,闭上眼小憩,快要睡着时,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脚步声在靠近。

    一定是绍亭回来了,这么想着,李吟玉倾身而起,稍微拨开草丛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看去。下一刻,表情凝结,恐惧从内心深处涌出。

    她看见了什么!眼前是一头全身毛发皆黑的拱鼻怪兽,及其丑陋,四肢粗壮,尖利的獠牙露于外并向上翻卷着,体型虽然并不庞大,却足够凶狠。

    这就是传说中的野猪吧,为什么这个地方大白天的会有野猪出没?这家伙是会吃人的吧?

    正想把目光收回,它的眼睛便不偏不倚地对了过来,身上又粗又稀的毛发顷刻间竖起,就像一支支待发的利箭一样,最最要命的是,它嘴巴微张,垂涎三尺。

    李吟玉吓得魂都没了,它是饿了吗?想将自己生吞入腹吗?这个洞不安全,野猪完全进得来,待到那时,她便无处可逃,所以,趁它还傻愣在那儿,发挥强项,走为上计。

    跳出洞口,李吟玉撒腿就跑,离她大约十步之距的野猪同时发起攻击,那家伙年纪应该挺大了,奔跑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敏捷,但还是比她快了一点,浓重的气息越来越近,心越来越慌。这叫什么话,没被官兵抓回去,却要被一头野猪吃了么?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在李吟玉明确知道自己将被追上时,繁盛的草丛不见了,眼前是一方广阔的视野,连接着天空,那里再没有前进的路,俨然是一片悬崖。

    她第一次觉得悬崖是那么亲切,如果前面仍然有路的话,自己必将成为野猪的食物。与其被野猪撕成碎片,还不如闭上眼睛跳下去呢。小时候四书五经不爱念,轶闻野史倒是看了许多,丰富的阅读经验告诉她,坠崖之士一般都是死不了的。

    在离崖边还有四五步的时候,李吟玉便纵身往前扑去,衣摆被咬住,‘嘶啦’一声裂开,心中暗惊,幸好起跳及时,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她现在最怕的就是那头猪会跟着一起跳下去,若是如此,会不会在坠落的过程中就被生吞了呀?

    不过她显然低估了猪的智商,身后并没有紧跟的气息,睁开紧闭的双眼扭头望去,它并没有蠢蠢地跟着自己扑向深渊,而是徘徊在悬崖边,一脸悲悯地瞪着自己。

    悲悯!她居然被一只猪悲悯了!李吟玉忿忿地想着,下一瞬她便后悔了,后悔把眼睛睁开,紧接着是心灵上的巨大惊悚,心碎成渣。

    风声在耳边呼啸,身子急速下坠,悬崖那么深,大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势头,坠到底不粉身碎骨也得断胳膊断腿了,这回彻底完了。

    幸亏,意识抽离,在所有的伤痛到来之前,她吓晕了过去。

    另一边,温绍亭好不容易甩开了官兵,立刻凭着记忆寻回山洞。

    “玉儿,我回来了。”扒开草丛弯身钻入,却没有看到心心念念的人儿,洞穴里鸦雀无声,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玉儿?你在哪,出来吧。”

    叫喊声回荡着,无数个音符层叠在一起,敲打在心上。却始终没有期待的声响,只有自己的声音,空旷而孤绝。

    包裹还在,洞里却没人,莫非另有官兵搜查到这里,玉儿被带走了?或者玉儿碰到了不可抗力的因素,必须出这山洞?

    不安涌上心头,从洞里退出,温绍亭扯开喉咙,大声呼唤着那个名字,一遍遍,从清脆明亮到喑哑低沉,出门便未沾水,喉咙口干涩得都快冒烟,但这远远比不上心头的绝望,它正以悔恨的姿态,火速滋长。

    这一刻,他懊恼极了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丢下她一个人。

    突然有个东西攫获住他的双眼,就在距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凹了下去,很不明显。温绍亭上前细看,模糊可辨是动物的脚印,能在这干硬的土地上留下印子来,体型定然不小。他甚至发现,周围的野草有些异样,扒开一看,底下果然藏有脚印,一连串,越往西越清晰间隔越大,也就是说,这动物朝西狂奔了起来。

    玉儿不会是被野兽袭击了吧?可还安好?温绍亭心都揪了起来,一刻都不耽误,顺着脚印一路往前。没多久,视野豁然开朗,他抬起头,发现前方已不再是野草覆盖,而是一片贫瘠的土地,烈日将土壤晒得干裂,一般的踩踏根本无法留下痕迹,以至于再没有足迹可循。

    直向往前,再无路可走,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悬崖,温绍亭探头望下,竟是深不见底,随着某种猜测,一股凉意钻上心头。不会的不会的,玉儿不会从这儿掉下去的,她一定逃往了别处。再说了,玉儿被野兽袭击只是自己的臆想,兴许她只是在洞里嫌闷坐不住便到外面走走,然后把自己弄丢了,他再寻寻便是。

    正欲转身,有脚步声传来,是玉儿找回来了吗?燃起的希望瞬间粉碎,因为那脚步有些杂乱,显然不止一人。避无可避,温绍亭向着声源望去,野草抖动,从里面先后冒出四人。

    目光相接,那边惊喜出声:“大少爷!终于找到你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多亏了方才那些叫喊声啊。

    临阳城内,宝华寺前。

    作为皇家寺庙,宝华寺的庄严肃穆可见一斑,除了皇亲贵胄,普通百姓根本无法入内。所以,它并不像一般的寺庙那样人声鼎沸,香客不绝,很多时候,它是沉静而安详的。

    这一日,是六月十六。

    太后穆刘氏坐在高辇上,意兴阑珊地看着路旁的风景,已经很久没来宝华寺了,若不是最近精神状态不好老是噩梦缠身的话,她也不会来这里。希望诵过经后能得佛祖保佑,赶走那些扰她清梦的恶鬼。

    凤辇落地,住持早就率一众僧人迎在了寺门前,穆刘氏被簇拥着往里,一面问旁边的住持:“方才丞相夫人来过?”那个身影匆匆一瞥,她不太确定,倒不是真想知道,只是随口一问,不成想对方的回答,彻底颠覆了她固有的某个认知。

    “回太后娘娘,是的。”住持恭敬作答,多了句嘴:“每年的这一天,温夫人都会过来。”

    “是吗。”穆刘氏起先浑不在意,突然意识到什么,身形一震,步子也不觉停了下来,“你说什么?丞相夫人每年今日都会来这里?”

    “是的,好多年了吧。”

    “多少年?哀家要确切的数字。”

    太后娘娘的样子太过认真,眼神太过犀利。住持立刻努力回想,却记不起具体的年月来,不过,“我记得那一年帝都遭受了千年一遇的洪涝,温夫人就是在那个时候来的。”

    听闻,穆刘氏陷入了沉思,心头微颤。那场洪涝她自然也记得十分清楚,她还清楚记得再往前一年,她终于拔掉了眼中钉——温晴,是的,偷换了她刚出生的孩子,让她彻底失宠。

    孩子!六月十六!温晴的孩子不就是六月十六那天出生的嘛?

    巧合?抑或她才是被岁月骗了的那一个?不管怎样,都有必要深入调查一下。想到这,穆刘氏对跟在身后的侍卫晋鹏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颔首,悄悄离了队。

    这里是人迹罕至的郊外,处于临阳城的最北边。确切地说,这是一座小山,更确切地说,这是新出生还未足月便夭折的孩子的埋葬之地。

    尽管地处远郊,但这儿的风景着实不错,依山傍水,入目尽是幽绿的树木,葱茏秀丽,空气也格外清新,是个不会被世俗尘嚣打扰的安息之所。

    不像成年人死后会立墓碑,集中埋葬区里只是一个个小土丘。

    殷若华从宝华寺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来到了这里。此刻,她就站在其中一个小土丘前面。和每年都会去宝华寺祈福一样,她也每年都会来这里,陪陪那个怀胎十月却和她无缘的孩子,同他说说话儿,打理繁乱的杂草。

    阿静静静地陪在一旁,她是殷若华的陪嫁丫鬟,眼看主子蹲了很久身子有些微晃,她忍不住提醒:“夫人,正午的日头有些毒,你的身子还很虚弱,我们回去吧。”夫人昨天还吐得一塌糊涂,今儿个舟车劳顿,又走了许多山路,真怕她吃不消。

    “我想多待会儿,阿静,你找个地方歇会吧。”殷若华淡淡说着,一年中,只这样一天能够看看这个孩子,她怎么舍得就此离去。

    明白主子是想一个人呆着,阿静自然识趣,退得远一点,把空间留给主子,把主子留在视野范围内。背倚着树干,总担心主子会晕倒,所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后背,一旦有情况,她便第一时间冲上去。

    身后突然传来窸窣的声响,以为是什么小动物,阿静刚想转头一探究竟,背面阴风袭来,脖颈猛然挨了一记手刀,根本来不及反应什么,她一下就晕了过去。

    仿佛置身于密闭的空间里很久,阿静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黑屋子里,四周都是墙壁,门扉紧阖,只从一个小窗外透进一些微弱的光亮。脖颈处隐隐作痛,她抬手揉了揉,这才想起自己之前被人袭击了。

    糟糕,夫人呢?那个歹徒真正的目标不会是夫人吧?

    四下望了望,没有夫人的身影,是被带去了其他地方么?阿静起身准备趴到窗口看看外头的情形,就听谈话声传来,紧接着门‘嘎吱’被推开,更多的光线透进来,照出从门口陆续走进的一行人。

    “我家夫人呢?你们是什么人?”

    晋鹏领着嬷嬷们进来,他扫了一眼面前的妇人,冷冷道:“丞相夫人自然是在丞相府。”婢女无谓,他还没胆大到去劫持朝廷一品官员的夫人。把人掳来完全是他自作主张,当时他没有时间回去禀报太后请求指示,只好来个先斩后奏。

    而他的这一举动,穆刘氏显然赞赏有加。在听完晋鹏的汇报后,她越发怀疑里面大有文章。殷若华跑去墓地缅怀一个孩子,在六月十六这一天,种种因素,怎能让她不浮想联翩。不能直接把殷若华抓来拷问,只好从她的贴身婢女下手。

    回宫的路上,一个想法盘旋在穆刘氏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一直在想,温绍亭会不会是温晴的儿子,那个孩子当年会不会并没有死?但愿这不是真的,尽管现在大局已定,他的轩儿稳坐九五之尊,她也不想生出任何的节外枝桠。

    为今之计,只有逼问殷若华的那个婢女,再者,找到当年处理温晴孩子的太监。

    前面的任务,穆刘氏全权交给了晋鹏执行。

    所以此刻,晋鹏会出现在这个小黑屋里,他有信心让面前的女子吐出所有他想知道——不,是太后想知道的真相。

    阿静从角落里起身,从容面对那个慢步向自己走来的男子,尽管他的样子十分可怖,但既然夫人是安全的,她便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抬眼往他身后看了看,是四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老妇,手上都托着什么东西,看衣着打扮似乎是皇宫里的人。

    想到皇宫,再联系此情此景,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个至高无上的蛇蝎贵妇,便试探着问:“你们是太后娘娘的人?”

    “算你聪明。”晋鹏在离她尚有四五步远的时候停住了脚,挑明道:“既然猜到了,那你最好老老实实配合我们,只要你说真话,我可以立刻放了你,否则,我有的是让你后悔的办法。”

    “你们想知道什么?”阿静神色间充满了戒备,太后包括她底下那些人的手段即使是在宫外也有所耳闻,说实话,她根本不想亲身体验。

    “你是丞相夫人的贴身侍女吧,伺候她多久了?”

    “自十岁起,奴婢便一直跟在夫人身边。”

    “那么多年,想必感情深厚,你一定知道丞相夫人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吧?”

    听着那慢条斯理的质问,阿静面不改色,尽管内心紧张万分。“比起其他婢女,夫人的确更和奴婢亲近一些,但毕竟是身份悬殊的主仆,夫人就算有秘密也不会说与奴婢听,奴婢只是尽心尽力陪伴夫人,就算对一些事情有疑问也只是让它烂在肚子里。”

    “你果然很聪明,知道我要问什么了是吗?”

    “奴婢不知。”

    “好,那我问你,”晋鹏挑起眉,居高临下打量着她,“丞相夫人今日为了谁去的宝华寺,哦不止今日,是十多年来的每年今日,还有那座山上,她在祭奠谁的孩子?”

    翌日傍晚,重华宫。穆刘氏召来了当年一手处理温晴那孩子的太监,并且摈退了所有侍者。屋子里静悄悄,香炉中升腾出缥缈的雾气,散出浓郁的香味,氤氲了整个空间。

    太监被急急唤来,见到太后凛然肃穆的样子,心里慌得直打鼓。

    过来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是因为自己前天在御花园捡到一个玉镯私藏了?还是大前天私自教训了一个不懂事的小太监?还是……都不会的,太后才懒得过问这种小事,难道他犯了什么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大错?

    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太后娘娘会找他来翻起旧账。

    穆刘氏端坐于高位,神色淡然,话语中却透出一股烦躁,“当年,晴妃的孩子你扔在了哪里?”

    “回娘娘的话,奴才按照风俗把他埋在了北郊的山坡上。”

    “谁让你埋那么远去的,随便挖个坑不就好了么!”北郊,地点倒是吻合。“那孩子你确定是断了气以后埋进去的么?”

    听到这个问题,太监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心虚地微低下头。他的这一举动自然被眼尖的穆刘氏看了去,当下便知其中有蹊跷,遂严厉警告:“你若识相便跟哀家说实话,只要是哀家想知道的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敢有半句虚言,什么样的后果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是是,奴才不敢隐瞒。当初奴才把那个孩子抱出了宫,他一路沉睡,到达北郊时已近窒息,奴才本想送他最后一程,但看他实在可怜,想着反正也不差那一下,埋到土里总会断气的。”他的手也曾扼上那细弱的脖颈,但真的狠不下心。扼杀一条无辜的小生命,着实罪孽,跟在太后身边,心狠手辣了那么多回,也就是那次,动了一点点恻隐之心。

    “所以,你把他埋下的时候,他并没有断气是么?”穆刘氏的语调逐渐上扬,最后两字简直是从齿缝里吐出。

    “是……是的,不过……”

    “闭嘴!还敢狡辩!”穆刘氏愤而站起,是她的疏忽,以为交待下去的事情那群奴才必定办得干净利落,便也懒得过问,不成想用人不淑。“混账东西,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哀家要你何用?可怜他,你可怜一下自己吧——来人呐!”

    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怎样惨烈的状况,那太监立刻磕头求饶:“太后娘娘饶命啊,奴才再也不敢了,娘娘饶命……”

    整个重华宫中,弥漫着一股噬人的气息。

    晋鹏进来的时候,便看到主子揉着额角靠在椅背上,面色阴沉。他小心上前,行礼问安,“启禀娘娘,您想知道的事情属下已经查明了。”

    “是吗?”穆刘氏支起身子,颇感欣慰地挑起眉,盯着眼前的男子。不愧为自己一手栽培的心腹,办事效率就是这么高。

    能从阿静嘴里套出真相,晋鹏倒是费了一番心思。起初严刑逼供,该招呼的都招呼上了,其间她昏死过去了好几回,一口咬定那孩子是丞相夫人远房表亲的。若不是他派人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定要信了她。

    阿静忠于她的主子,宁死不屈,这一点,晋鹏很是敬佩,同时也让他明白,自己应该换一种方式,来硬的。

    一个人,或许他真的不怕死,也扛得住任何磨难,但总有一根软肋,找到了,只需轻轻一碰,便能让他所有的坚强瞬息崩塌。

    阿静的软肋便是她的家人,不仅是血脉相连的亲情,更是因为无法陪伴左右,总觉得亏欠了他们太多太多。

    晋鹏以她年迈的父母和尚未成家的弟弟做筹码,换得自己顺利交差。

    “丞相府上大少爷,实乃晴妃之子。”

    十六年前的夏季,殷若华临盆在即,她嫌府里嘈杂,便让阿静陪同去了乡下待产,那里有一处娘家的老宅,住着清静又舒坦。日子平淡如水地过着,直到临盆。

    那日,温如卿赶了过来,推开院门,便见几个小丫鬟端着一盆盆血水出来,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凄厉的痛叫声,夹杂着稳婆的鼓劲加油,阿静守在房门口,急得几欲哭出。

    场面乱作一团,看上去不太妙。

    焦急地在外等了半个时辰,里面的喊声越来越弱,却始终不闻婴儿的啼哭,没一会儿稳婆就出来了,同时带来一个噩耗:夫人难产,没有保住小的。

    温如卿想,自己尚不能接受这般残酷的现实,更何况夫人?

    混乱过后,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温如卿坐在床沿,望着昏睡中的人儿,他脸色煞白,发丝汗湿,凌乱地铺在枕上,不知何时能够醒来。那个没有任何生命力的孩子就被放在榻上,皮肤皱皱的,若是那双眼睛能够睁开,若是会放声大哭该有多好。

    死胎是不吉利的,不能入祖坟,要尽早埋掉。

    到达北郊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三人往山头走去。温如卿抱着孩子在前,阿静则扶着殷若华,后者才醒不久,身子还很虚弱,巨大的沉痛令她看起来如纸片人儿一般,脚一落地,身子便委了下去。她坚持要一起来,送这孩子最后一程,温如卿拗不过她,便同意了。

    将至目的地,却见一个鬼祟的身影,颇为熟悉。温如卿带头藏于一颗树后,眉头微皱,如果他没认错的话,那人分明是淑妃身边的小太监。他怎么会来这里,而且手上也抱着个孩子?稍加分析,一个可怕的念头袭上脑海。

    后宫中这期间临盆的,唯独一个晴妃。

    殷若华盯着那边目光怔然,原以为那个孩子同她的孩儿一样不幸夭折,但静谧的氛围里突然‘哇’一声爆出啼哭时,她惊呆了。天呐,那明明是一条鲜活的生命,竟然要被活埋!捂住自己的嘴,把惊恐扼在喉咙。

    她当然知道这个小太监只是奉命行事,他的主子才是幕后黑手。皇宫实在可怕,硬把人性磨灭到这等残酷的地步。幸亏那太监并没有理会孩子的哭声,匆匆埋好后转身走了。

    温如卿第一时间便上前刨开了土,抱出那个看上去再无生气的孩子,是个男婴。他紧闭着双目,小脸苍白。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还好,还有气。

    一面拂去他身上的泥土,一面端详着那张稚嫩的小脸。像她。

    温晴,那个温婉恬静的女子。每次念及这个名字,心中便怜惜一片。

    这孩子,一定是她的,犹记得那会儿她隔着肚皮轻抚尚未出生的孩子说:“我多希望是个女孩儿,集万千荣宠,永不会卷入皇权之争,一辈子,平安喜乐。”

    偏偏是男孩,一出生就遭到了迫害。

    若是可以,晴妃一定希望这个孩子远离皇权,过普通人的生活,兄友弟恭。也许,自己可以帮着守护这个孩子,让他快乐成长。温如卿如是想。

    “老爷,让我抱抱吧。”殷若华凑近被夫君抱在手里的孩子,凝望着那张沉静的睡颜,她也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仿佛有一种魔力,吸引着她去靠近。

    尽管身子还很虚,可当把孩子接进怀中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多好的宝贝啊,白白嫩嫩的,小脸蛋标致极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夸赞,小小的身子竟然动了动,有细弱的声音从小嘴间逸出,唇瓣翕动着,然后眼皮缓缓睁开,眼珠子对准自己,骨碌碌地转动起来。

    那乖巧可爱的模样,触动殷若华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引其沉沦。那一刻她甚至怀疑,这孩子是上天补偿给她的,因为它夺走了她的骨肉,便用另一个来安慰她悲痛的心灵。

    “夫人,你喜欢这孩子吗?”温如卿看出了对方的心思,试探着。

    “喜欢。”殷若华不假思索,“没来由的喜欢,他母亲一定伤心极了。”

    “生在皇宫,对这孩子来说真是个悲剧,刚刚降临人间就惨遭毒手,何其不幸。”愤然的语气,为这个孩子不平,也为因宠招妒的晴妃不平。

    “老爷,”殷若华眸光微闪,有了个主意,“这孩子也才出生,能跟我们遇见,一定是缘分,不如把他带回去,就当是我们的儿子。”

    听闻这个想法,温如卿只觉万分欣慰。他也正有此意,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毕竟若华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怕戳到她痛处。“好,可这个孩子来自皇宫,领养的话怕会引起有心之人的怀疑。”

    “不是领养,就是我们的亲生骨肉,这样可好?”话语轻巧,殷若华的心却在淌血,这话等同于抹杀掉了她那个可怜的孩子的存在。可就像老爷说的,怀里这孩子的身份太过敏感,若要救他就必须彻底。而自己的失子之痛,她真的渴望从这孩子身上得到慰藉。

    她会视他如已出,以偿自己作为母亲的心愿。

    不久后,回到丞相府,温如卿为孩子取名‘绍亭’。那是她的孩子,从此也是他的孩子,他会用尽全力护其一生周全。

    虚夷城,人口不多,经济倒相当繁荣,距临阳城已是很近。

    李府出事后,温如卿派了好几拨人来寻温绍亭。其实一开始见到那四个护卫时,温绍亭是拒绝回家的,他要找李吟玉,没有她的下落,他怎能安心,直到他们搬出了娘亲。

    “夫人头风发作,肠胃也不好,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身子虚得很。大夫看过开了药,仍是不见好。”护卫之一言辞切切,想到老爷的交待,再接再厉,“大夫说这是心病,夫人思儿心切,一般药物治不了,这样拖下去可能会成心疾。夫人从未与少爷分离这么久,担心少爷在外边过得不好,天天念叨着少爷,挂念得紧。”

    母子连心,温绍亭也是很想娘亲,如今娘亲身体抱恙,他自是该回去看看。但在此之前,他要确认一件事。

    带着护卫翻越陡峭的布满荆棘的山路,行至悬崖底大范围搜寻。他自然不希望发现什么,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甚至不敢想象,而结果倒是如了他的意,一无所获。随后去找青青,那丫头听说自己主子失踪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妥善安排了两个护卫给她,帮着继续找寻。

    往回赶的第八日,温绍亭带着另外两个护卫途经这虚夷城,打算留宿在此。行走在街道,沿街的店铺倒是不少,有几家打烊了,就是不见客栈。路过一个茶摊时,看见小二拿着茶壶给客人上茶的情景,温绍亭顿觉口干舌燥,想着先坐下歇会,喝口茶再走。

    小二热情地上前招呼,麻利地给他们沏好茶。

    摊位挺小,只摆得下三个方桌,人倒是坐满了,显得嘈杂而拥挤。茶水不烫,入口正好,温绍亭拿起茶杯正欲往嘴里送,便听右手旁的青衣护卫低声喝止:“少爷别喝,茶水有毒。”

    另一个黑衣护卫也闻到了危险的气息,与同伴交换了个眼色,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提起佩剑,护着主子起身便走。

    见此情况,另外两桌嘻哈谈笑的客人立刻敛了神色,齐刷刷抽出藏在桌底的利剑,冲刺而上。这些人都是晋鹏派来的,包括小二,意在刺杀温绍亭,斩草除根。

    丞相府的护卫虽算不上一等一的高手,倒也不是吃素的,身后剑锋逼至,正想反身抵挡,突然窜出两人替他们接下了对方的攻势,与之缠斗起来,同时一人喊到:“这里危险,带少爷先走。”

    认出是自己人,护卫原想帮着力敌,毕竟对方人数颇多,且势头迅猛。然而很快意识到不妙,为了少爷的安全,走为上计。

    刀剑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天色不早,路面上本就没什么行人,少有的几个见到这凶神恶煞的场面,吓得赶紧逃窜,唯恐伤及自己。

    护卫护着温绍亭撤离,才跑出没一段,前方便又现出五六人,一看便知是方才那些人的同伙,而身后,有只爪牙紧追不舍,左面是墙,右面是河,避无可避,正面迎敌。

    温绍亭自小安乐成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那些人,个个身手敏捷,招招想置他们于死地。是谁,要下这样的杀手?

    双拳难敌四手,实力相当的情况下,两个护卫输在人少,很快处于弱势。敌方四人将他们纠缠住,而另外两人,瞄准温绍亭,出手只在瞬息之间。

    夜色笼罩下来,将那两人的面庞映照得诡谲而阴暗,剑刃闪着寒光逼来,温绍亭当机立断,纵身跃入河里。

    河面颇宽,无法跨越而过,而桥梁在视线的很远处。主流南北向,此处恰好有一条往东的分支。也就是说,他只要沿着分流游走,就有机会逃开。

    “你过桥,我跳河,咱们分头追!”岸上的两人行动开来。

    温绍亭水性极好,划拉了一会儿,直把后面那人甩开好远,然而悲剧的是,回首探查的目光瞥见另一个家伙沿着河岸追来,眼看就要追上,好在前方不远终于有了石阶,不用再被两岸长着青苔的石壁困在水里,只是石阶虽在敌人对面,石桥却也紧挨着,等自己爬上去,兴许就会被拦截,拼速度的时候到了。

    出水上岸,温绍亭顾不得其他,直往南面奔去,夜色下已经分不清具体状况,但那边有斑驳的树影,似乎是个树林,那样就容易藏身多了。然而在水里体力耗费过多,脚步有些沉,才刚扑入那片丛影中,胳膊就生生挨了一剑,幸亏他反应及时,察觉到剑气赶忙闪避。

    凌厉的剑锋再次袭来,根本不给他任何逃脱的机会,步步紧逼。闪身,布料‘嘶啦’一声破开,再次堪堪躲过,只是下一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还没稳住身形,敌人便继续发出致命一击,动作之快,让慌乱躲剑的温绍亭根本无法招架。控制不住因惯性而斜倒的身子,剑尖映在瞳孔脩然放大,肩胛骨瞬间被刺穿。没有正中心口,敌人很快将剑抽出,痛意排山倒海涌来的同时,剑气也来了。

    温绍亭再没有力气移动分毫,眼睁睁看着那锋利的剑刃直逼心脏,以为自己就要丧命于此剑之下,关键时刻,骤然飞来一粒石子,‘叮’一声脆响击打在剑端,长剑偏移开来。

    不远处敌方援手赶来,包括从水里上来的那个,温绍亭心头一痛,他家护卫怕是凶多吉少了。暗处丛林里也杀出来一群人,颇有几分江湖草莽之味,两帮人打到一块,场面一下混乱了起来。

    激烈交战中,温绍亭被隔离在安全地带,他按着淌血的伤口靠坐在树干,疑惑地望着那些拔刀相助的陌生人。忽觉视线越来越模糊,脑袋也开始昏沉起来。

    剑上淬了毒!意识到这一点,温绍亭使劲掐自己的手臂想要清醒一些,奈何徒劳无用,周遭的喧嚣渐渐归于沉寂,黑暗彻底吞没了他的所有感知。似乎睡了很长时间,当他从昏迷中转醒,看到了一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面庞。

    “晴妃娘娘?”温绍亭震惊地望着面前的人儿,不敢置信地开口唤她。这个总能让自己感到无比窝心的女子,居然会在这里重逢。许久不见,她再不是记忆里那副邋遢疯癫的样子,而是端庄地坐在床前,即使只是朴素淡雅的装扮,即使容颜不复青春,依然仪态万千。

    那一刻,胸腔里溢满了惊喜,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开心,激动地想要从床上爬起。

    “别乱动,你的伤口很深。”温晴的语调轻轻柔柔,就像微风掠过湖面,荡起圈圈涟漪。她慈爱地望着那张苍白的面容,继续说:“我比你母亲小,你不介意的话,叫我一声温姨吧。”

    她早已不是所谓的晴妃了。

    昨晚正打算关了房门睡觉,院门被撞开,是大家伙儿回来了,却都急匆匆的样子。她原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只见最后进门的阿力背着一个受伤的男子,嘴里嚷嚷着叫权叔来帮忙,权叔是个年近六旬的老翁,医术十分了得。

    怎么会无故救回一个男子来,温晴疑惑着,心想一定是那孩子的授命,是相熟的老友么?

    阿力背着那男子穿过走廊,灯笼映照下,她看清了侧趴在阿力肩头的那张脸,惊呆当场,竟然是他——温绍亭!

    他长大了,也成熟了,却就像第一眼见到他那样,对上那张脸,是难以言说的欣慰与满足,仿佛只要他在跟前,任何事情都不值得一提。只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受伤?还很严重的样子。

    不安和焦虑促使着她跟了过去,眼中的人儿双目紧闭,毫无生气。温晴的心没来由地抽痛起来,她宁愿受此重伤的是自己,而不是那孩子。

    权叔打着哈欠赶过来,大概刚从被窝里钻出,情绪有些暴躁,叨叨着进了屋,但一见到病人,他的职业精神便回来了,把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一脸严肃地处理起伤患来。

    温晴守在门外,大约半个时辰后,权叔从里面出来,说是解了毒上了药病人已无大碍,她这才舒了口气。到底还是不放心,便留守在这,想要照顾他,直到他的伤口痊愈。

    再见晴妃的惊喜过后,温绍亭开始打量起自身的处境来。

    这是一间简单却异常干净的小屋,窗户开着,可以望见外面高悬的太阳,强烈而晃眼,大抵是正午时分,“我昏迷了很久吗?”

    “也不是,就昨天晚上到现在。”温晴淡淡说着,事实上,她本以为他不会这么快便醒来的呢,“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都很好。”对上她无比关切的眼神,温绍亭回以浅笑,伤口被处理得很好,虽然右边那只胳膊稍微动一下便疼痛不已,但能捡回这条命已属万幸。“对了温姨,是谁救了我?”

    “应该是敬风。”温晴猜测着,没有那孩子的命令,阿力他们不会自作主张救回一个陌生男子。

    敬风?穆敬风?“襄郡王?”确认自己没听错,温绍亭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温晴点头,幸亏当初从冷宫里逃出来不久就遇上了他,要不然身无分文,又不会干粗活的自己,真是很难存活下去。

    当年穆敬风偕妻出帝都时遇刺,被安排好的底下人救走了,自此他低调行事,暗中召回忠于自己的残余势力,并招揽了更多有志之士。他步步谋划,只等时机成熟,逼宫篡位。

    经历了那番变故,穆敬风铁血冷酷了许多,唯独对夫人李吟雪呵护备至。这么几年来,他只出手救过两个人,一个是温晴,还有一个就是温绍亭。

    前者于他来说,是宫中自母亲去世后的唯一的几分温暖;而后者,是他心爱的女人常常念叨的三妹的心上人。其实他早就察觉到了那一伙人的异常,并且活捉了其中一人探出了口供,还真是冤家路窄,只是没想到他们要对付的人是温绍亭。

    昨晚的那场斗争,穆敬风本来准备出面的,只是夫人那边又出了事,他立刻赶了回去。自从将军府满门抄斩的消息传来后,李吟雪就没有好受过,她原本身子就弱,终日郁郁寡欢。

    世事无常,温绍亭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这么一些旧识。“王爷现在在哪儿,我能见见他吗?”

    “回西园陪夫人去了,没有过来这边。”温晴说话间打了个哈欠,一宿没合眼,毕竟那孩子中了毒,总不敢安心睡去,此时精神一放松,困意就袭来了,年纪大了,就是不禁熬。

    “温姨,你不会一夜没睡守着我吧?”尽管是疑问句,温绍亭也确定了这就是事实,心底涌起满满地感动,但更多的是心疼,“肯定很累了,快回去睡会吧。”

    “我不要紧,你饿了吧,我去给你煮点粥。”刚刚听到他肚子‘咕噜’叫了几声,温晴这才想起忘了准备食物,立刻转过了身去。能这样照顾他,觉得特别满足,为他做任何事情都是那样理所当然,便浑然不顾身后的婉拒。

    “温姨——”阿力跑了进来,正好堵住温晴的去路,随即看到床上已然睁眼的温绍亭,欢呼着:“呀,你醒啦。”

    “阿力,我去一趟伙房,这边你照看一下,有什么事就叫权叔过来。”

    “没问题。温姨对这位大哥真好,我都要吃醋啦。”阿力开着玩笑,他是这里年龄最小的一个,才十五岁,看上去稚气未脱,人也清秀得很,力气却很大,一般人都比不过他。

    温晴笑了笑,正要走开,就听他在一旁嘀咕:“我说这位大哥怎么有些面熟呢,原来是像温姨。”

    此话一出,两个当事人皆是一愣。温绍亭很快恢复了神色,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温晴却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内心澎湃不已。

    是吗?他真的像吗?

    其实她早就怀疑了,如果温绍亭与自己毫无关系,为什么见到他的时候心会那样雀跃,为什么总是梦见他,为什么在有他的梦里可以睡得那样香甜,为什么逃出冷宫再也见不到他后会那样想念,为什么看见他受伤会那样担忧,为什么总是想靠近他,想了解他的所有。

    她那孩子如果还在,便同温绍亭一般年龄,温绍亭……会不会就是她的孩子?

    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温晴猛然醒悟。

    之前便听阿力提起,敬风向他们透露过,想害温绍亭的是宫里面的人,幕后主谋叫晋鹏,而晋鹏是那人的心腹。她原本还在想,作为丞相府的大少爷,绍亭怎么会惹上那恶毒的女人。是因为她查出了绍亭的身世,所以急着要斩草除根吧。

    绍亭,一定就是她的孩子。内心最深处,有个声音如是说。

    穆刘氏何其歹毒,那张面容浮现于眼前,温晴满心怨恨。以前,她没有保护好那孩子,现在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再让他受一丁点的伤害。

    温晴觉得自己的生命重新鲜活了起来,每天都充满期待,每天都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温绍亭,却怎么都觉得不够,远远不够,好想把这么些年无处倾付的母爱一古脑儿补上。

    当然了,来个滴血认亲什么的更加稳妥,但她觉得完全没必要。而且,她怕那孩子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毕竟丞相府的人待他极好,更何况,不想让他卷进这一段丑陋的阴谋中来,不想让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黑暗。

    总有一天会与他相认,但不是现在。

    在此养伤的第五日,温绍亭找到了正在院子里浇花的温晴,向她告辞,“温姨,忠叔他们几个回来了,我得走了。”

    听闻,温晴手里的水壶一抖,水洒出一些在鞋面,她浑然未觉,胸腔里满是不舍。怎么舍得让他走,恨不得把他绑在身边一辈子,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醒来的那天就急着回临阳城见温夫人,若不是经历了追杀考虑到路途险恶,怕是早就留不住他。

    其间,温绍亭与穆敬风碰了面,穆敬风并没有告诉他刺杀的幕后黑手,只道是半路巧遇。知道他要赶回去,便想派几个人护送,不巧大伙儿都有任务在身,腾不出空,只能稍作等待。

    这一等,便是四天。

    这天吃过午饭后,温绍亭动身离去。就像别人改变不了自己要走的决定一样,他也改变不了温晴送他一程的心意。

    自打跟随了穆敬风的队伍,温晴便一直深居简出,那个院子对她来说就像世外桃源一样,清净而安心。

    院子挨着山腰,周围没有住户,孤零零坐落于一片海棠林中。山路崎岖,若不熟悉地形,很容易迷路。到了山脚,温绍亭便止住脚步,折过身对一旁的人说:“温姨,就送到这里吧。”

    对方的眼里蕴含了太多离愁别绪,温绍亭几乎要溺毙在那样的不舍眷恋中。若不是娘亲身体有恙,他一定会多留几日,陪一陪这个予他无限温暖的可怜女子。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忠叔带头,一行人离了温晴直往城门而去。走了大约一烛香的工夫,温绍亭突然右眼狂跳,心上钝痛,话语不经大脑,自行跳了出来:“忠叔,我们回去。”

    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遵从心的指引。

    步履匆匆,然而赶回山脚,看到迎面而来的那群人时,温绍亭瞬间觉得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坍,不好的预感充斥了四肢百骸。

    为首的那人他在皇宫见过,即使换了便衣,也认得出是太后跟前的红人。里面还有一个人他也见过,赫然是那日跳水追逐之人,他不是应该被襄郡王的人解决了才是吗,为何好端端地在这?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竟是太后么?

    他自然无从知晓,眼看着同伙一个个倒下,那个侍卫诈死躲过并悄悄跟上了阿力他们,只是不敢靠得太近,加之有伤在身,到这座山里便跟丢了。他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不敢孤身探入,只好发了信号等待晋鹏增援。

    得知目标有了下落,晋鹏此次亲率十多个精卫,在这座山头徘徊许久,却中了邪似的总在绕圈子,一筹莫展之际,居然碰见了温晴,原想不动声色地尾随她让她带路,不料她离了皇宫警觉性强了不少,没能从她那儿套取到有用的信息实乃憾事,幸好,温绍亭自己送上门来了,真是天助他也。

    “这下,可以让你们母子团聚了。”晋鹏的语调阴恻而笃定,既然落到了他手里,便没有什么可忌讳的了。

    “你说什么?!”双重震击下,温绍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追问:“你把温姨怎么样了?”

    晋鹏扬了扬唇角,自是再不屑回答他,手一挥,身后精卫齐出。

    忠叔几人拔剑相迎,交战了一会儿,忠叔趁隙拉住旁边的男子,严肃道:“柯子,你保护绍亭——。绍亭,你去找阿晴,立刻、马上。”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迫切想要见阿晴,但他必须留下,这是他的使命。如果阿晴真的出了事,如果还有机会,她现在最想见到的人,一定是温绍亭。

    后半句交代,正是温绍亭所想,只是,“那你们岂不是很危险?”柯子是这几人中身手最好的,总觉得他应该留着共同御敌。

    “放心,我们的人马上就来,他们占不了便宜。”忠叔低声相告,随即厉喝一声:“走!”

    温绍亭便再没有停留,有柯子殿后,他很顺利地沿途找了回去,待他终于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形时,仿佛一把尖刀扎在心头。往日里待他那样好的温姨,总是笑着那样生动的温姨,此刻躺在了血泊里。

    眼泪无声滑落,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是他害了温姨,是他太没用。

    自我责备中,眼里的那双手有些微的颤动,温绍亭高喊了一声,大跨步上前,跪膝将倒在地上的身躯抱进怀里,见她正好睁开双眼,情难自抑,“温姨,我带你回去找权叔,你一定要坚持住。”

    “来不及……”温晴用尽最后的力气,拉上对方的袖子阻住他欲要起身的动作。之前意识游离在鬼门关前,她就要放弃自己,有个声音如天光乍泄,驱散了黑暗与痛苦,引她追逐。她掀起沉重的眼皮,那张面庞映入眸中,镌刻在灵魂深处。“绍亭……临死前……还能看你一眼……我死而……无憾……”

    见她抬起手想要抚上他的面颊,温绍亭立刻凑了过去,然而才碰到她温凉的指尖,伴随着戛然而止的话语,那只手便垂了下去,呼吸再无。

    心,痛到窒息。悲怆的哭喊,响彻山谷。

    外头的麻烦解决掉,给温晴下葬过后,温绍亭重新启程,历经坎坷,总算回到了临阳城,回到丞相府。中间有个插曲倒是值得一提。

    那会儿刚出虚夷城,温绍亭一行人找了个客栈歇脚,他把马儿牵到马厩喂食,回来经过后院时,瞥见了一抹正在劈柴的娇小身形,烈日下,那女子时不时抬手擦拭额上的汗珠,那张面容映入眼帘,温绍亭一怔,缓步走了过去。

    “我认得你。”女子应声抬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对了过来,温绍亭更加确定,“你是李原将军新纳的十三夫人叶笙歌,对吗?”

    是的,他没有认错,被他居高临下望着的女子,确实是叶笙歌。她同样认出了这个俊美无比却满脸疲态的少年,本能地,扔下手中的斧子转身欲逃,却被一把扯住。

    “你为何会在这儿?”温绍亭皱眉,将军府不是满门抄斩了吗,为何她会流落至此?一个想法猛然从脑海里闪现出来,他横眉怒目,“将军府的卧底原来是你!”

    他早就知道将军府出了内鬼,要不然李将军不可能背上通敌卖国的黑锅,并且那个人肯定和将军的关系十分密切,密切到可以拿到虎符印章。

    之前,他一直不确定那个人是谁,现在无法不怀疑面前的女子,早闻李将军对她极尽宠爱,也闻她在将军府左右逢源,连最初对她大有成见的四夫人都和颜悦色了。这样的女子,若不是秉性纯良,那么就是藏着莫大的心机。

    她是跟李府有仇么,还是受人指使?

    温绍亭以为叶笙歌会否认,没想到她忽然跪了下去,几乎声泪俱下:“温少爷,我已经知道错了。我罪该万死,可是在死之前,我希望可以为自己的过错弥补一些什么,但我对抗不了他。”这些日子她总是寝食难安,夜半总能听见凄厉的哭声,缠着她,折磨着她,让她受尽良心的谴责。

    “他?是谁?”

    “罗胜将军。”叶笙歌毫不隐瞒,既然他过河拆桥要将自己灭口,她又何必为他守口如瓶。这样东躲西藏干尽粗活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的日子,她真的受够了。

    对方如此坦诚,明显是想寻求他的庇佑,念在玉儿似乎很喜欢这人,并且以后会有用得着她的地方,温绍亭决定带她回临阳,丞相府里自是安全的。

    叶笙歌当然没有推脱,随着他到了相府。

    温绍亭回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娘亲。娘亲确实憔悴了许多,脸上都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病怏怏的。两人久别重逢,免不了一番嘘寒问暖。

    “怎么不见阿静姑姑?”总是寸步不离跟在娘亲身边的人儿不在,温绍亭不禁疑惑。却见娘亲躲闪着眼神,话语里满含担忧,“那日上香我与她走散了,到处都找不着她。”

    “是我生日那天吗?”他知道娘亲总会在那一天去宝华寺,说是为了祈福。

    殷若华点了点头,阿静之所以会失踪,她隐约有些猜测,然而想尽了一切办法,还是没能探知她的下落。当年宫里头那么大的动静,绍亭是谁的孩子昭然若揭,阿静知晓这一点,定是由此惹祸上身。

    “和我的身世有关吗?是太后派人劫持了阿静姑姑吗?”

    犹自神伤之际,这淡淡的问话让殷若华为之一怔,脑袋无法运转,本能地装傻:“你在胡说什么呀?”

    却是欲盖弥彰。

    “我不是您亲生的,对吗?”温绍亭拉起她的手,逼迫她望着自己,继续试探:“晴妃娘娘才是我亲生母亲,对吗?”

    他的眼神是那样诚挚,殷若华知道再也瞒不住,叹了口气,问:“是谁告诉你的?”

    默认的话语落在耳里,激荡在心。竟然是真的!温绍亭震惊得难以复加。在晋鹏说了那句话后,他一直心存怀疑,诸多因素结合在一起,自然有了这样的猜测。原来血浓于水,才会有此般牵挂;原来母子连心,才会有此般揪痛。

    晴妃,那张端庄优雅的面容浮现在眼前,想伸手去抓,可是他深知,这个在他生命里惊鸿一现的女子,再也抓不住了。

    他何其不幸,一出生便与母亲分离,令母亲受尽苦难;又何其幸运,这么些年来,在爹爹和娘亲的庇佑下成长。相府永远是他的家,这里的人永远是他的亲人。可是,生身母亲的仇却不得不报,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个场景,鲜血从她脖颈流出,生命在他怀里流逝。

    无助而悔恨的情绪,席卷全身。

    回到自己的屋里,温绍亭觉得疲累至极,瘫坐在椅子里,一点都不想动。原本打算去见见爹的,但听说府里来了客人,爹正陪着呢,便想着先不去打扰他了。

    门扉被叩响,下人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恭声禀报:“大少爷,尚书府的五小姐想要见您,现在小花厅候着。”

    崔意涵是跟着老爹崔毅一起过来的,为的就是她的终身大事,想探探温丞相的口风。对于温绍亭,她非君不嫁,而能配得上丞相大公子的,想来也只有她了。

    兴冲冲地跟过来,拜见了温丞相,他老人家似乎很喜欢自己,言语间也有让自己当他儿媳妇的意思,崔意涵尽情地偷着乐,令她更兴奋的是,原来温绍亭前脚才回府,既然这么巧被她赶上,当然要去见他一面。

    征得温丞相同意后,便由下人领着往这边来了。此刻,崔意涵等在偌大而清净的厅堂里,满心期待。

    “让她走,就说我累了,不便见客。”温绍亭不假思索地回绝,什么五小姐,听到就闹心。通传的那人领命退离,后脚就要跨出,他突然改了主意,“等等,我还是去见她吧。”

    他要报仇,然自己势单力薄,想要对抗皇室,必然要拉拢足以震慑朝纲的大臣。爹爹予他莫大的恩情,他不想将丞相府牵连进来,那么能利用的只有崔尚书了。李将军一倒,崔尚书风头日盛,若是能将他最宠爱的女儿牢牢抓住,便不难得到他的支持了吧。

    温绍亭打着这样的算盘,麻利地换了套衣服,去见崔意涵。

    有些事情该谋划起来了,当然,寻找玉儿之事也不能耽误,没有她的消息,一刻都不得安宁。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