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整座皇宫,就像一只巨型的豁口葫芦,处于窄腰口的宫殿叫做紫旭宫,那是除了皇帝的寝宫外最大的一座宫殿,周边的布置匠心独运,极具观赏性。
而紫旭宫的主人便是凌子萧,昔日的八皇子,已然登上了太子之位。
这日,阳光正好,凉风习习。凌子萧带着章御医绕过回廊往偏殿而去,远远就听见令他怦然心动的那个声音,清脆入耳,抬眸望去,她正与一群侍女扑蝶,不亦乐乎。脚步不由放缓,眉梢眼角间尽是笑意。
能够看着这样生动活泼的她,真好。
“玉姑娘恢复得比微臣预期中还要好。”章御医同样望着那个欢跃的身影,如是感慨。玉姑娘被带回宫后一直都是他在照料,从昏迷到苏醒,从处理伤口到配药。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只知道太子殿下十分紧张她,她昏睡时甚至没日没夜地守护在旁,不容许她有任何闪失。从没见殿下把谁这样放在心上过,所以,他一点也不敢马虎。
章御医口中的玉姑娘,自然便是坠崖的李吟玉,她第一时间便被进山采药之人所救,辗转被凌子萧的近身侍卫遇上,带回了皇宫。
彼时,凌子萧听闻李将军一事,得知李吟玉被通缉,潜逃江南,一心想要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派了人潜进宗炎国找寻。她被带回来时,全身上下都是斑驳的血迹,整个人看上去糟糕透顶,奄奄一息。
“这位姑娘身上的伤都不轻,但最重要的还是脑袋,微臣只能尽力救治,风险很大。或者采用保守疗法,不过这样很大程度可能会导致失忆。”
失忆吗?若是能够忘了将军府被灭门的悲惨往事,倒也不失为一桩幸事,凌子萧毅然决定采用保守疗法。她醒来时,真的什么都不再记得,恍若新生一般,所有的认知都是他的灌输。
没有将李吟玉三个字告诉给她,让她仅以玉儿的身份,重新开始。
早前听闻她有喜欢的男人,凌子萧怅然若失了好久,总觉得如果他早于那个男人出现在她生命里,她爱上的一定会是自己。上天垂怜,给他这样一个机会,让她来到自己身边,让他成为她唯一的依靠。
从此,只要是她想要的,他便会满足她,惯她宠她,让她溺毙在自己的庇佑里。他要她,不惜任何代价。
收回思绪,看着眼前那幅主仆嬉闹的画面,凌子萧甚感欣慰。他的决定无疑是明智的,看,没有过往的包袱,她现在多么开心,只是,她这几日睡得不好,似乎一直在做噩梦。这也是把章御医叫来的原因,让他看看,开个安神药什么的。
“玉儿,”走得近了,凌子萧唤了一声,将她的注意力拉过来,“你身子还很弱,别累着了,回屋歇会吧。”
重伤初愈,李吟玉确实有些虚了,把扑蝶的网兜甩手给侍女冬儿,向对她招手的男子走去。醒来后接触最多的便是这位太子,发现失去记忆,一开始她是无助而彷徨的,这个男人陪伴着她,耐心地回答她的所有问题,免她惊,免她扰,免她无依无靠。
他说是缘分让他遇到不知何故昏迷不醒的她,此前便已见过她一次,惊鸿一瞥,念念不忘。他亦不晓得她的身份,派人查探的结果只认为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再无其他信息。他还说,初见她的感觉小家碧玉玲珑剔透,便给她取名玉儿。
他喜欢她,想要攻占她的心,这一点太过明显。还记得他自我介绍时,望着她的眼里满是柔情,又夹杂着一些霸道,他说:“记住,我叫凌子萧。”
那是他唯一一次与自己凑得特别近,故意的,近到鼻息相触,可以闻见他身上仿若薄荷味道的清凉气息,沁人心脾。他轻柔地帮她把额前的刘海别到耳后,指尖擦过耳廓,酥酥麻麻。李吟玉原以为自己会因他的亲昵举动而心跳加速,如此美男的近乎教她如何抵挡,可是没有,她的心平静得如同初春的湖水,波澜不惊。
他足够好,符合一切完美恋人的标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他没有感觉。心里像被什么塞着,别人进不去。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丢了一段很重要的过去,偏偏想不起来。倒也不是毫无头绪,近来常常做一个梦,灰蒙蒙的空间里,她孤零零地站着,无数个人头围绕着自己,滚来滚去,见到这些,她竟然出奇的没有害怕,而是一种十分悲凉的心境。
李吟玉总觉得,自己不该享受这样的安乐。只是在一切明了之前,她不想亏待了自己。
章御医例行检查过后,便退了下去。这人前脚刚走,后脚就跑进来一个人。
“子萧哥哥——”
清脆的呼喊传来,李吟玉应声转过头,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跨过门槛进来,她穿着湖绿色的褶裙,身材有些圆圆的,五官别样精致。宫女太监纷纷行礼,李吟玉才知,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九公主。
“子萧哥哥,玥儿好想你,你有没有想玥儿呀?”由于是跑着过来的,凌紫玥有些气喘,脸蛋红扑扑的,说话间满是小女儿的娇态。
“当然,你不在,整个皇宫都死气沉沉的。”
“骗人。”凌紫玥撅起嘴巴,瞅了一眼李吟玉,指着她道:“子萧哥哥的心思不都扑在她身上了吗?哪还有空想别人呀。”
“不得无礼。”凌子萧拨回她那根挑衅的手指,大抵明白了她急匆匆跑来是为了哪般,“你刚回来,还没见过父皇吧,还不快去请安。”
对此,凌紫玥哼了一声。自小深得皇帝宠爱,这个小公主的性格可以说骄纵跋扈到了极致,连皇帝的宠妃都不放在眼里。
两个月前,正是得罪了那位宠妃,宠妃跑到皇帝面前告状,皇帝觉得那孩子无法无天是该治治了,结果便是凌紫玥被其母妃带去了寺院闭门思过。
在寺院的日子里简直是地狱一般,没有绝对的自由,吃得也不好,素斋清汤,叫她这种无肉不欢的吃货情何以堪。好不容易熬过了两月,立刻马不停蹄赶回皇宫。
刚进宫门,就听说她最喜欢的子萧哥哥从外边带回来了一个女人,还听说对她百般呵护疼爱有意娶之。这怎么可以,子萧哥哥是她和敏姐姐的,谁都别想抢走。
“她一点也没有敏姐姐好看。”轻蔑的语气,不屑的眼神,在对上凌子萧倏忽冷然的面庞时,凌紫玥不禁做了个鬼脸,吐着舌头道:“好啦好啦,我走了。”
傲娇人的身影,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屋里一下子清静了,李吟玉托着腮,蹙眉思索起来,敏姐姐?怎么那么耳熟?哦对了,听侍女们私底下八卦的时候提起过,貌似叫贺敏,是皇帝为凌子萧挑选的准儿媳。
说起来,她曾被皇帝召见过一回。那时,怀着忐忑紧张的心情进入御书房,目光锁定在端坐着正批着奏折的皇帝身上,直直盯着那张半抬的面容。她知道皇帝的年纪很大了,却没想到老成这样。露在皇冠外的头发丝丝花白,额上有深深的皱纹,病痛缠身,整个人看起来仿佛随时都会驾鹤西去。
皇帝自知命不久矣,把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唯一牵挂的便是凌子萧的婚事。一国之储,未来的国君,该娶的自然是肱骨大臣之女,比如贺敏,如何能是那个来历不明的丫头。所以他宣来了李吟玉,有意把她送出宫去,断了子萧的念头。
时机不巧,只试探了下对方的心意,还未来得及道出想法,便听太监来报,皇后又犯病了。他这皇后,比他小十八岁,身子更差劲,尤其这两年,几乎每个月都要受一番切肤之痛,御医开的方子怎么都不见好。
“朕改日再与你细谈。”皇帝撂下这句话后,便看望皇后去了。
这日一改,迟迟都未再被传唤,李吟玉想,兴许皇帝老糊涂了,忘记这茬了。
日子原本是穷极无聊的,有了九公主,一下有趣了起来,那丫头一得空便来找茬,但凡遇见她总是想法地给她刁难,然而李吟玉这儿长几岁可不是白长的,仗着有凌子萧撑腰,毫不客气地反击,每每看着小公主被自己气得要哭,就觉得十分开心。
九公主除了骄纵跋扈些,还是挺可爱的,毫无心机,有什么都表现在脸上。鬼使神差,又像是顺理成章地,两人在相斗相杀中收获了友谊。
章御医依然每隔五天便来给李吟玉检查身体,主要是脑袋,毕竟撞击力度不小,担心会有后遗症。这次过来时,听闻玉姑娘被九公主缠着不知跑哪去了,便在偏殿候着。
凌子萧把事情处理完毕,品着茶一起等,想到某人,他漫不经心地问:“母后怎么样了?”
“回殿下,皇后娘娘的毒已扩至心脉,怕是熬不过多少时日了。”
“既如此,不用再加剂量了,随她去吧。”话音未落,珠帘挑起,玩得满脸通红的人儿从外厅走进,凌子萧心上咯噔一下,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竟没听到一点声响。看她沉着面色,也不爱搭理自己,想来听清楚了那几句话,于是在章御医复诊离去后,直言挑明,“想问什么就问吧?”
侍者们早就被屏退,偌大的空间只有两人。李吟玉抬起眼梢,她到现在都没有消化方才听到的事实,闷闷道:“皇后病成这样与你有关?”
“是。”凌子萧坦然承认,反正木已成舟,在她面前无需遮掩。“母后两年前身体就出现了状况,平日服用的那些药表面对她的身体有调理作用,实则掺入了慢性毒药。”
淡淡的话语钻进耳朵,带着一种疏离的冷漠,李吟玉感觉心底某个地方坍塌了。在她眼里,凌子萧始终是一个温文儒雅的翩翩君子,即使不喜欢他,也把他当成哥哥一样的存在,他是阳光而纯粹的,却不料也有如此阴暗的一面。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凌子萧上前一步,抬手想要抚上她的眼睛,他受不了那样的凝视,轻蔑的、失望的,一寸一寸凌迟着他的心。
李吟玉在他有所动作的时候就退了开去,她突然害怕他的靠近,戒备地与他保持着距离,话语凛然:“为什么?皇后虽不是你生母,却也养育了你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九公主没回宫之前,她可没少从小宫女嘴里探听一些八卦。听说凌子萧的母亲庄妃和皇后是表姐妹,庄妃离世的时候,凌子萧才八岁。皇后膝下无子,作为表姐,自然将那可怜的孩子过继了过来。皇后一直无出,便把凌子萧当成唯一的希望,将他培养成令皇帝满意的太子。
李吟玉觉得,凌子萧分明是在恩将仇报,然而,为何他要露出这种哀痛的表情?
“对,她养我育我,成全了我,也成全了她自己。”凌子萧顿了一下,神情变得阴鸷,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脆弱,颤着音调质问:“可你知道我母妃是怎么死的吗?你真觉得皇后那样无私吗?有些往事我不想再提,总之,我有我的理由。”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皇后泽承雨露却久无动静,眼看某个妃子要爬到自己头上,唯有过继一个孩子,牢牢坐稳后位。皇后以为自己当时还小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却是亲眼目睹了母妃被迫害的场景,只能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母妃那双凄厉哀绝的眼。
皇后的病当然不是无故而起的,自打坐上太子之位,他便安排好了一切,用上的毒药,不仅最终会夺去她的生命,还会让她承受无尽的锥心之痛。
说他残酷也好无情也罢,这一切,比起母妃所承受的,根本微不足道。
凌子萧收回思绪,沉沉地闭起双眼,再睁开时,已然没了之前的戾气,只剩下苦涩和心痛,“你是不会明白我的感受的。”
他站在那里,双手撑着额头,眉梢紧锁。李吟玉被他的情绪感染,原来他有一段深埋心底的悲伤往事,那道伤疤定然曾是鲜血淋漓的,感同不了他的身受,但完全可以理解。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她试探着问:“我是不是和你母妃长得很像?”
忘记是谁不经意间提起过了,原本也没当回事,此刻听他这番言语,倒是有了某个猜测。前尘往事不再记得,常识概念还是清晰的,比如恋母情结,一定从哪里听说来的,她特别怀疑凌子萧有这个情结,终日沉溺在失去母妃的痛苦里,当发现可以找寻到母亲影子的她时,便如此执着了。
那双眼睛微微愣神,李吟玉分明从中读出了答案。
午后,阳光正好,微风不噪。凌子萧却无端有些头疼,自从前日跟李吟玉对峙过后,心情就一直很低落,她的话语盘旋在脑海,引他深思。
恋母情结吗?不得不承认,喜欢李吟玉的初衷正是因为她长得跟母妃几分相似,小时候,他没有能力保护母妃,他多想母妃能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可是事与愿违。不得不承认,在第一眼见到李吟玉的时候,就想把对母妃的眷恋全都寄托在那个女子身上。想要和她在一起,不离不弃,想要黏着她,感受他来不及感受的温暖。
“其实你并不是真正喜欢我对么?”
她这样问他,而他自己也迷糊了。喜欢她毋庸置疑,只是纯粹喜欢还是想要在她身上汲取母妃的熟悉感,他竟回答不上来。
“太子殿下!”
纷乱的思绪被一声扬高了音调的叫喊打断,凌子萧把目光投向跟前的范宇,刚才他似乎禀报了一些什么,只不过自己没听进去。“你重新说。”
“据内应回报,宗炎国此时流言四起,大家都在谈论一个事情。说是丞相府的大少爷温绍亭并非丞相亲生,而是先帝遗孤,阴差阳错流落到了民间。”
“有这种事?”凌子萧眯了眯眼,因为李吟玉的关系,温绍亭成了他的主要调查对象,倒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传言针对于他。“温丞相有什么反应吗?”
“温大人近日出入皇宫频繁,可能就是因为谣言被多番召见,具体的情况属下不得而知。那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内应调查发现,制造者其实是温绍亭,他不仅发动了流言,还暗中与将军罗胜密切往来。那个罗将军在劲敌李原落难后并没有得到重用,对皇帝必然不像表面那样忠心,两人应是为了什么目的联合了起来。”
凌子萧凝神听着,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宗炎皇室就一点察觉都没有吗?”
“他们皇帝昏庸好色,这是举国皆知的事情,若没有太后扶持,怕是早就坐不稳了。但太后毕竟女流之辈,后宫不得干政,她只手难遮天。听说宗炎国的朝纲已经乱了,局势一片混沌,太后大抵是自顾不暇了。”
“看来宗炎国是要变天啊。”
“还有一件事。”范宇理了理思路,继续说到:“似乎是为了得到崔尚书的支持,温绍亭与其府上五小姐走得很近,连婚期都定了,就在三天后。”
“是吗?”凌子萧扬起眉梢,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他当然知道李吟玉失忆前有多喜欢那人,算是自己的情敌,如今他娶了别的女人,自然不再对自己构成威胁。以玉儿的性格,即使恢复记忆,也不可能甘愿做妾,而且,这根本是感情上的背叛。
恋母也好,单纯爱她也罢,早就认定了她,便要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
“温绍亭是准备夺位么,假设若成立,那么崔尚书极有可能知道了他的计划,温绍亭必定许了崔意涵皇后之位,那崔尚书就是国丈了,这个诱饵确实挺香。”凌子萧径自揣摩着,“不对啊,崔尚书不是已经有个当皇后的女儿了吗,他没必要再费这个劲吧?”
“是的,二小姐崔意抒就是当今皇后,只是她入宫没多久便失了宠,至今也没怀上孩子,虽为嫔妃之首,地位却并不如表面风光,她心里的苦大概只能倾诉给娘家人听。崔尚书知道后当然心疼,对那女婿有怨言也无可厚非了。”
“这样倒是说得通,可他就能保证,他的五女儿不会和二女儿一样的命运?”
“属下以为,这个时候就要看他更疼哪个女儿了,崔意抒备受冷落对皇帝敢怒不敢言,崔意涵尝到了一点甜头对温绍亭更加死心塌地,这样一对比也很容易做出选择。”
“就让他们闹腾去吧。”凌子萧揉了揉眉心,有些累了,刚想挥退范宇歇会,便听一声沉闷的钟声响起,绵长而哀戚,那是丧钟。
皇帝驾崩了。
正当西迟皇宫乃至整个西迟国都笼罩在一片苍白的悲恸之中时,宗炎国的帝都临阳城里却是喜气腾腾,丞相府和尚书府联姻,这样的喜事自然轰动了全城。
丞相府中,一贯的清新素雅被大红色所取代,宾客喧闹,夹杂着喜庆的丝竹锣鼓,沸反盈天。
温绍亭穿着新郎官袍,被众人围在中间。祝福声声入耳,他皆笑着答谢,推杯换盏,来酒不拒。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杯,胃里仿佛烧了起来,难受至极,喝到后来也就没感觉了,当水一样灌入喉咙,他想他已然醉得不轻。
醉吧醉吧,他就是不想清醒地去面对等候在新房里的那个女子。
酒酣人散,该来的总是要来。尽管晕得走路都不稳,温绍亭也没让任何人搀扶,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向着那熟悉的屋子走去。
走得很慢很慢,影影绰绰的烛火终是明灭在眼前,看见那大红喜字的剪影,温绍亭的醉意更浓了。这样的场景,他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辗转憧憬过,推开那扇门,里面就是他心爱的女子。
玉儿……
嘴里低喃出两字,看着那轻微晃动在窗户的窈窕身形,温绍亭心中一热,喉结滚动。不再犹豫,他提步上前,向着那幽然的烛光而去。
动作极轻地推开房门,似是怕扰到房中的人儿,他静立在门口,看着映入眼帘的那个凤冠霞帔的女子。周遭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他的眼里只剩下她,她娇羞地坐在床沿,螓首轻垂,尽管盖着喜帕,也仿佛能看到她羞红的双颊。
心跳越来越厉害,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的美梦终于要成真了吗?揭下那方盖头,就能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温绍亭再抵不住那份诱惑,跻身过去,挨坐在床沿,拿过喜拍轻抬起手,同时深情唤出声:“玉儿。”
盖头被挑落,那一瞬间,温绍亭只看到面前的脸孔由欣喜期待一下子换成怨愤失望,他看清楚了那张面庞,酒也醒了大半儿。
不是玉儿,是啊,怎么可能会是玉儿呢,自己将她弄丢了,还没找回来。
崔意涵眼见对方似乎比自己更为失落,刚要发作就收敛了下去。她不是不知道面前的男人为了什么而娶自己,她不在乎他的意图,她只在乎这样的结果——嫁给他,占有他。她明白他还爱着李吟玉,但那又怎样,那个人是生是死还不一定,她才不要因为一个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了的人撒泼惹温绍亭厌恶呢。
酒气入鼻,尽管有些受不了,崔意涵仍是堆起笑脸,方想投进身旁男子的怀抱,却见他仰面躺倒,一眨眼的工夫便不省人事了。
洞房花烛夜,到底还是觉得委屈了。
旭日东升,泽被大地,温暖而明媚。
到达罗府后,听说罗将军在后院遛鸟,温绍亭熟门熟路地绕了过去。此刻,他正同罗胜坐在石桌边,宿醉让他的头脑仍旧有些不适,他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开口:“罗将军,今天可否给我一个答案了。”
经过了郑重考量,罗胜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想来与温少爷联手,才是罗某最明智的选择呐。”
之所以同意,半是诱惑半是胁迫,他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乳臭未干的小子会动造反的念头,不知道那些谣言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找回的叶笙歌,实在不容小觑。
那会儿,温绍亭将叶笙歌带回府后,就从她嘴里知道了李原被害一事的真相,果然如他所料,幕后黑手是罗胜。他当然不会傻得去揭发他们,李将军的冤屈固然要洗刷,只是得从长计议。
他要谋反,自然需要军队的支持,罗胜手握重兵,他必须勾结此人。拿着他的秘密去与他谈判,再加以好处引诱,想必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罗胜思来想去,若是对方把叶笙歌交给朝廷,自己麻烦便大了。李原没了,原以为自己可以得到重用,不成想皇帝对他一直十分戒备,甚至要削他的兵权。皇帝肯定十分愿意利用此事除去自己,既然这样,还不如铤而走险。
“你打算怎么做?”
“听说刑部侍郎徐威是罗将军你的人,我准备让叶笙歌提供一份供词,为李原将军平反,同时指出陷害李原乃授命于当初为太子的当今圣上。要满朝文武皆闻,世人皆知。”
听闻,罗胜觉得这主意倒是极好的,自己撇清了关系不说,还嫁祸皇上让他替自己背黑锅,太刺激了。“没问题,七日之内,一定让你看到想要的局面。”
“拭目以待。”目的既已达成,温绍亭便没再逗留,他还得去找一趟穆敬风,但愿可以同他达成某个协议。
时间如白驹过隙,温绍亭从虚夷城赶回来时,流言已经满天飞了。朝堂上的风云在民间传开,百姓们积压的情绪彻底爆发。
当初李原被斩首之时,便有许多人上街抗议,一拨接一拨,场面一度失控,然而他们再团结,也抵不住那些刀剑配身的侍卫,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目中护佑家园的战神身首异处。
那个时候,他们就觉得皇帝很可恶,为什么不查明真相还李将军清白,而要听信谗言判李将军死刑。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原来整件事情都是皇帝一手操纵的。
一个皇帝如何处心积虑陷害忠臣的故事版本传遍了临阳城,及至宗炎国的每一寸土地。
百姓都觉得十分心寒,誓要为冤死的李将军讨一个说法,民心前所未有地动乱起来。之前问斩那会儿只是临阳城内的局部暴动,官兵稍微镇压就过去了,然而这一次,却是全国百姓的全面联合,溃堤之势汹涌而至。
皇宫前面总是围满了人,守卫只得紧闭了宫门,隔绝那些疯狂的百姓,却隔不断他们的陈词激昂。百姓毫不避讳地将责骂加诸在平时连提都不敢提的君主身上,一声声,都表达着内心的滔天愤怒。
这时,某种论调趁乱而出。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总之此话一出,就得到了大家的强烈响应,众口相传开来。这种论调,一言以蔽之——皇帝谋害忠良,又无心朝政,根本不配统治江山,不如退位让贤。
面对那些暴动的百姓,朝廷一开始采取了打压措施,以暴制暴,许多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都吃到了苦头,有些被打得瘫痪在床,更有一些甚至死在了无情的刀剑下。
朝廷的这一动作并没有让百姓退缩,反而更加激发了大家的不满,他们连成一气讨伐穆敬轩,誓要将他赶下皇位。声势之浩大,朝廷到后来根本拿他们束手无策。
宗炎国,到处动乱不安,而皇宫,也一片乌烟瘴气。
穆敬轩焦头烂额,他竟不知道,从来视为蝼蚁的百姓,团结起来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不仅如此,朝堂之上也是分外不和谐,让群臣想个万全之策平息民愤,一个个平时能说会道此刻都成了哑巴。他可以看出,其中不乏有人幸灾乐祸,也许,民怨的推动者就在这里,流言能这么快兴起并且造成这么重大的影响,定然有一些位高权重之人的功劳。
这一次,是真正的内忧外患了。
重华宫里,穆敬轩成了常客,以前有什么事,他都会找穆刘氏解决,他总觉得他的母亲是无比强大的,仿佛什么事情都难不住她,她是自己最坚强的后盾。
“母后,你快帮儿臣想个办法吧,那群人真是疯了。”
穆刘氏的脸色也很不好,她何尝没有被这件事情所困扰,民心这东西,平时看起来微不足道,一旦失去,便是灭顶之灾。为人君者,可以违背少数人的意愿,但不可以令所有人都感到失望。她再厉害,也控制不了民心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哀家早就说过李原不能随便动,你非不听。”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不仅那些愚蠢的百姓,朝中大臣也有几个很不安分,儿臣总感觉他们暗地里在谋划着什么。”
“静观其变吧,群众的情绪就算再躁乱,暴动几日也就消停了,你以为他们真敢跟皇家禁卫军正面对抗吗?”穆刘氏撑着额头,真是头疼,她怎么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来,尽不让她省心,“好了你下去吧,哀家乏了。”
“可是……”
在他开口的瞬间,穆刘氏就瞪他一眼,厉声打断:“哀家说乏了。”
“好吧,那儿臣告退了。”
穆敬轩耷拉着脑袋出了重华宫,原想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能往好的方向发展,原以为事已至此,已经坏到极致不能再坏,但意想不到的消息又传了过来。不过,这一次牵扯到的不再是他,而是母后。
至于消息的内容,于他来说可谓是雪上加霜。
在李原的事情没被翻出来之前,百姓们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就是温绍亭的身世,当大家一致将矛头对准皇帝之后,这个话题也就被忽略了。
事情当然不会就此为止,在讨伐皇帝的同时,更有一些人执著地想要揭开皇室的丑闻,予以皇帝更多的打击。很多不堪的事情被口耳相传开来,真实的或者杜撰的,能怎么抹黑皇室,他们就怎么说。
于是,在有心之人的促使下,某件事情被自然而然地揭露了开来——关于温绍亭的更加准确的身世之谜,一个近乎真相的版本。
人言可畏,尤其是全国的百姓针锋相对时,绝对是一种可怕至极的攻击力量。百姓知道了当年发生在皇宫里的那一段卑鄙过往,知道了当年的淑妃如今的太后是怎样迫害晴妃以及她的孩子,知道了那对母子的蛇蝎心计,愤怒的情绪到达了另一个巅峰。
没有人会去质疑他们所听闻的,那根本就不重要,他们认定了温绍亭就是皇室遗脉。如果说之前嚷着要皇帝退位让贤只是一腔热血不切实际的话,那么现在便有了精神的寄托。先帝的其他皇子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不存在于他们的想象里,而温绍亭不一样,他是实实在在的,他是落难皇子,他更接地气。
所以,百姓在讨伐那对阴险毒辣的母子时,加进了一道拥立温绍亭的声音。
情势的走向完全符合自己的预料,温绍亭站在高楼上,看着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情绪激昂的百姓,蓄势待发。
那一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那一年的秋天,整个临阳城的上空都被阴霾覆盖,强烈的低气压笼罩下来,山雨一触即发。
温绍亭的复仇之路,在那一个漫天落叶的萧瑟秋日里,全面开启。
一年多的光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一眨眼,已是多少物是人非。
温绍亭独自站在九重殿上,凭栏眺望着脚下的山河,那是宫里只有皇帝和皇后才可登上的宝顶,也是整个皇城中最高视野最好的地方。可就算他能俯瞰整片江山,也始终找不到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他常常在想,这一年里,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很多个夜晚辗转难眠,空虚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压得他透不过气。逼宫篡位,赐死穆敬轩那对母子,他的仇便算是报了。当一切落下帷幕,他站在权力之巅,却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心爱的女子杳无音讯,昔日的亲人淡漠疏远,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迫不得已,温绍亭改回了穆姓,不过在他心里,始终只承认‘温绍亭’三个字,那是贯穿了整个年少的记忆,是他与丞相府不可断裂的联系,他们是他永远的亲人。而对于皇室,尤其是那个有缘无分的亲生父亲,温绍亭的心里只有恨,连带着恨‘穆’这个姓。
还有一件事必须得做,还李原将军真正的清白。他怎么可能会放过罗胜,那个害得玉儿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从叶笙歌嘴里知道真相的那刻起,就想将他千刀万剐。如果不是他,李府怎会惨遭灭门,玉儿也不会就此失踪。
对付那种阴险小人,压根不用多么光明正大,以牙还牙便好。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拟好了计划部署妥当,只等好消息传来。
温绍亭静静地等待着,直到三个月后……
那天的天空格外晴朗,白云像棉絮一样,柔柔软软,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走在蓝天下,心情都是舒畅的。
罗将军府却突然传出了噩耗——罗胜在自己的书房里悬梁自尽,一命呜呼。
当天傍晚,民间就流传开这样一个版本。
原来害死李原将军的主谋不是之前的皇帝穆敬轩,而是罗胜。而前者明知事实真相还冤死李将军,与后者同样可恶。作为主谋的罗胜,在眼看情势不利的情况下将脏水泼向穆敬轩假意投靠当今圣上明哲保身。但他坏事做多了,夜夜被恶鬼缠身,终是受到良心的谴责,以死谢罪。他写了封遗书,上面清楚交代了当年迫害李原将军的内幕。
罗府众人忙着为罗胜料理后事的同时,还要应付那些义愤填膺的百姓,一时之间忙得够呛。
他们当然不会被表象迷惑,和将军相处了那么久,将军的性格他们最清楚不过,那样争强好胜的人,恨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怎么可能自尽。所谓遗书,不知是谁杜撰出来的,以及那些谣言,定然是有心之人故意放出推波助澜的结果。
纵然心知肚明,他们也没办法,将军一死,主心骨没了,他们就像一盘散沙一样,没了方向。就连害死将军的凶手,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府中消失的。
凶手肯定就是那个将军最近宠上天的狐狸精,对此,看着罗胜长大的老管家深信不疑,他是对罗府最有感情也是对罗胜的死最痛心疾首的一个。他早就看出那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奈何将军喜欢,被她迷了心智,一定是她用那些狐媚工夫让将军失了警惕,才着了她的道,事后逃之夭夭。
这也是罗府中人一致的推断,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样的定论只对了一半。
那个所谓的狐狸精,就是温绍亭派去的卧底,名叫夏舞,那会儿,倒确实是她做足了准备打算行动的时刻。她原本的计划是用迷药迷倒罗胜再下毒手,但罗胜这人特别谨慎,平时吃饭每个菜都要用银针试过,可见他自知坏事干尽怕遭人报复。
夏舞想了许多办法,牺牲了许多色相,但对方的戒心从未放下过。后来,她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把迷药掺杂在胭脂里,涂在脸颊,亲热的时候便能使其中招,虽然这样自己的风险也很大。
但她显然低估了罗胜,那天,罗胜一凑近她,就察觉出她涂的胭脂有问题。
其实罗胜从未真正信任过夏舞,或者说除了老管家,每一个人他都是防备着的,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女人。给他们靠近自己的机会,绝对的忠心最好,而一旦有任何异动,他绝不会轻易放过。
夏舞只是一刹那的心虚,罗胜就知道这个女人留不得了。他掐着她的脖子问她是谁派来的,对方不开口,他便用上更大的力,掐得她几乎断气。
结果就是,罗胜死了,被人偷袭致晕后再被勒死,然后伪装成悬梁自尽的样子。
夏舞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瞬间,在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破窗而入的黑衣男子。他并没有蒙面,所以那张俊秀的面庞便直接入了她的眼。
她不知道他是谁,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见那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来,掐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突然松开。罗胜两眼一闭,整个人从她面前倒了下去。
事情变化得太快,夏舞愣在原地,看着那男子拿出随身携带的布条将罗胜活活勒死,顿时吓傻了。虽然她也是准备谋害罗胜的,但亲眼看到那一幕,心脏还是有些承受不了。那个男子却猛然将目光望了过来,她一个激灵,心想着他该不会是要将自己这个目击证人灭口吧?幸好,他只是说了句,“傻站着干嘛,还不过来帮忙。”
于是两人合力布置了这样一个畏罪自杀的场景,然后一起撤离。
那个黑衣男子,便是关越。
而温绍亭之所以明知道李原被害的真相却按兵不动任罗胜逍遥法外,只是派去卧底进行暗杀,是因为江山刚打下来,根基还不稳,而且兵权大多掌握在罗胜手里,朝中将领也基本都是他的亲信,要不是他没有皇家血统名不正言不顺,造反的那个人肯定是他。
对付罗胜,即使证据确凿,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也不能硬碰硬。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是他那种阴险毒辣的卑鄙小人。只能杀他个措手不及,然后把罪名安在再无反抗之力的他头上。
现在这样的局势就是温绍亭想要的。
由于民间的传言太过轰动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朝廷便派人彻查此事。到了这一步,要如何演绎完全在温绍亭的掌控之内了。重新审查李原案件,交代出一个颠覆前一版说辞的真相,最终判定罗胜确实是畏罪自杀。
罗胜陷害忠良,扰乱朝纲,罪不容诛。即使他已经死了,尸首也没有落得好下场,就像当年的李原一样,不得下葬,不得立碑,一代枭雄,最后成了孤魂野鬼。
至此,李原一案总算落下帷幕。
这一天,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密布,似是酿着一场倾盆大雨,忽闪着几道闪电,却迟迟没有落下雨来。这样的天气总是格外让人伤感,而前年的今日,正是李府遇难的日子,多少条性命,全部终结在刽子手的刀下,血流成河。
温绍亭倚在窗口,看着那一方诡谲的天空,阴暗笼罩下来,几乎令他窒息。他想,他该去祭拜一下李将军了。准备了不多会儿就便装出了宫,没有带太多的侍卫,只贴身跟了一个。
当初李原被斩首时,因为担着叛国通敌的罪名,并不能入土安葬,身首异处,连个墓碑也没有。去年案件平反后,温绍亭为其建了个衣冠冢,风风光光办了个下葬仪式,包括李府的成员在内。
这是一处景色极好的风水宝地,墓室是按照护国将军的规模修建的,虽比不上皇陵,气势同样令人震撼。
让侍卫等在远处,温绍亭独自一人到了李原的墓前,对于这个已故之人,他除了敬佩以外还有几许内疚。自己造反时毕竟利用了此事收拢民心,并且还借助了罗胜的势力,每每想到这些,他总觉得不是滋味。如今罗胜已除,他的心里才算好受了一些。
“李将军,你可以安息了。”肃穆地站立了良久,温绍亭才沉重开口,脑子里始终盘旋着那个思念至深的俏丽身形,“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玉儿,再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你在天有灵,请保佑她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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