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了眼天空，墨色弥漫，没有星光，只有一团若隐若现的朦胧的淡黄光影。远远地，可以看到一排排松树和护栏的轮廓。
“这……是在做梦吧？”余婳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光裸的脚丫和身上熊黄色的睡衣，不由得有些困惑地抬手揉了揉鼻子，“嗯？这是什么？”
右手的手掌心里，紧紧地攥着一串小小的细细的链子，银灰色的链子上坠着一颗亮亮的海螺，上面的花纹并没有因为光线暗淡而沉寂，反而浮现出一种深邃、优雅的美妙光晕，令人眼前一亮。
将项链揣进睡衣口袋里，余婳踌躇起来，既然是梦里，要不要走回家呢？还是，去海边看看呢？
余婳朝着栈桥的方向探了探头，很快，她的脚步率先替她做了决定。
“啊，海呢？”当走到护栏前，想要凭栏远眺时，余婳才发现，看不到海的踪影，非但海，就连沙滩，也仿佛被从一张黑色的幕布上剪掉一般，只剩下一大块黑压压的空洞。可是，她明明听得到海潮起伏的声音，嗅得到带着水草的淡涩味道的气息，却什么都看不到。这种感觉，分外压抑。扭头看了看周围，生着细长叶子的松树疏疏地排列着，昏黄的路灯打在树上，形成一圈一圈浓绿，碗口粗，影沉沉的，墨一般渗了下去。
起风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前方，努力分辨着所有能捕捉到的声音和气息。渐渐地，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黑黢黢的幕布随着眼睑的闭合“刷”的一声往两边打开，露出一条长长的泊在浪中的栈桥，桥上的两排灯光映在海波上，拉长着，动荡着，空中的淡光与水中的淡光糅在一起，随着海浪泼溅、翻卷，碎成点点粼光。水声在桥下面也响得格外有力，整座桥仿佛轰鸣般震颤起来，莫说桥上的灯光，就连月影也被打得凌乱。海风里仿佛夹裹着成千上万根松针，尖尖的，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啊！”余婳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连连倒退了几步。不过只要站到它面前，不要一秒钟，擦得闪闪发亮的玻璃门就会“刷”的一声往两边打开。
睁开眼的刹那，呼啸声、海潮声，就连弥漫的海气，都“啪”的一下消失了。眼前依旧是一片黑黢黢的虚无。
余婳咬了咬牙，沿着护栏朝栈桥的方向快步前行。脚下是硬而实的石砖和湿凉的细沙，一种麻酥酥、凉沁沁的触感沿着脚心快速游走到每一个毛孔。大约走了一两百步，她突然刹住脚步。眼前仍旧是一块密不透风的墨色幕布，然而她心里却清清楚楚——栈桥，到了。
周遭忽然静了下来，一种原先被忽略的声音一下子被衬得清晰起来。余婳忍不住竖起耳朵。
沙沙沙——
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像是咕噜噜的雨水在牛舌瓦上飘着，飘着，然后从檐头滚落，溅到成串成串的紫藤花上。
啊，这声音好近。
余婳终于低下头，将手探进口袋里，将那枚亮得灼眼的海螺慢慢地贴到耳畔，然后歪了歪头，又歪了歪头。半晌，她的眼睛眯了起来。
“来吧——”
“来吧——”
“快来吧——”
有个声音在一声声地呼唤着自己，那样亲切，温和得让人心都要融化了。
是妈妈吗？余婳有些晃神地朝着栈桥所在方向的“黑洞”走去。
沙沙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似是催促，又似在警戒。
循着那个声音走着，走着，微合的眼瞳中弥漫着黑色的海、黑色的天。
突然，一股大力猛地袭来，重重地撞在余婳的肩膀上，“啊——”她的左胳膊吃痛，一个重心不稳，朝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脑海中犹如划过一道闪电，猛烈地一震。余婳忽然睁大眼睛，心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团浓墨，鱼形的浓墨，还在不停地摇晃着尾巴，似乎很是焦躁。
“阿玄？”余婳心中一喜，伸手摸了摸阿玄的脑袋，“你怎么会在这儿？”
阿玄仍在焦躁地摆动着尾巴。余婳站起身，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周遭灰蒙蒙的，这种浑浊浓稠的灰色令人心中不快，然而却能够将周遭的事物朦朦胧胧看个遍。她此刻站在栈桥的入口处，脚下是灰白色的长条石砖，石砖上湿漉漉地淌着水，一条条纵横交错，桥两侧玉兰花灯的亮光忽明忽暗地烫在石砖上，在砖面上镂出斑驳晦暗的光影。回澜阁如磷火般在灰雾深处明灭，阁旁似乎有个模糊的黑影。
“有人在那里……”余婳心中一凛，会是什么人呢？她刚要迈步走过去，却被阿玄咬住了衣角，动弹不得。
“阿玄，别闹，让我过去看看吧。”余婳轻轻摸了摸阿玄的脑袋，低头温声安抚道。然而阿玄似乎要摇头一般，用力地摆动身子，一双鱼瞳中红芒微显。
“来吧——”
“来吧——”
“快来吧——”
余婳正踌躇间，那个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低低的，亲切柔美得如同春天的海波，仿佛在抚摩着什么。
既然这样——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腕，那只纤白的手中握着一枚光华流转的海螺，她迫不及待，想要离那召唤声近一些。
近一些，再近一些。
猛然间，那优美得像个梦影的声音戛然而止，余婳浑身一颤，一下子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不知不觉闭着眼睛，走到了栈桥之中。阿玄不见了踪影，周围空茫茫的一片迷蒙。海水扑闪着，高高地卷起浪头，又重重地落下，渐渐地与栈桥桥面持平。
脚下的石砖湿黏且硌脚，不时有溅落的水花匍匐在脚趾上，扭曲爬动。余婳微微皱眉，无意间低头看了眼脚下，却发现一枚黯淡的海螺落在脚边，海螺上似乎还系着一根细细的银线。余婳忙俯身捡起项链，揣入口袋中，她有些想不起为什么会把项链掉到地上，也想不起阿玄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望了一眼回澜阁的方向，灰白的雾气浮动着，却瞧不见那个浮在雾后的黑影，让人不由得疑心先前是否只是眼花。
海水渐渐漫过了桥面，炫目的大浪高高地卷扬着，从四面八方劈来，雷声滚滚。一层层浪花堆叠着，猛地蹿起，又重重落下，溅了余婳一身黑乎乎的水花，软软的，滑溜溜的，从手心缓缓滑落，流到脚踝。余婳觉得全身开始发软，即使下一秒钟那水花再顺着脚踝爬上她的颈背，她也不会觉得更加惊骇。余婳想跑，但腿却不听使唤，于是她紧紧咬住下嘴唇，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朝着栈桥的出口处拔足狂奔。
脚底一下下地在湿冷的石砖上跳动着，如同激越的鼓点，噼噼啪啪地荡跃着。余婳只觉得胸腔中的那颗心脏此时比鼓点还要激越，恨不能腾空而起。然而更让她心跳如雷的是，每一下鼓点的节奏都不可思议地有着微妙的分歧，就仿佛，她在奔跑，地面也在缓缓滑动。
脚下的一条条密密麻麻连在一起的灰白色石砖细长而斑驳，仿佛正以极缓极缓、肉眼压根儿无法察觉的趋势，不可思议地扭曲着身形。
“轰隆——”
“轰——轰——”
飞溅如瀑的怒浪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扑打着孤舟般摇曳在海上的栈桥。
“轰隆隆隆——”
一声怒吼，几步外的石砖路竟被风浪拍断了一截，凹出黑黢黢的一道裂痕。
“我的天，栈桥居然被拍断了！”余婳停下脚步，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她一步步朝着裂缝的位置走去，“如果从上面跳过去，应该没问题的吧。”
应该问题不大。看了看那道不算宽的裂缝，余婳心想。
然而，那下面幽粼粼的地方，似乎有低沉的飒飒声，侧耳倾听，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缓缓地滑行着。余婳下意识地想要别开眼睛，却忍不住朝下望了下去。
眼睛。
她看到了。那海渊般的裂缝深处，一双人类的眼睛，正幽幽地与她对视着。
“婳婳，起床了吗？”屋外传来大门开启的声音，然后是碗柜的响动和液体倾倒的声音，看来妈妈买早点回来了。
“嗯，我起来了。”余婳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身，手肘支在枕头上时，突然被硌了一下。定睛一看，是梦幻宝螺。余婳拿起来想将它收回储物囊时，突然轻“咦”了一声。
梦幻宝螺的壳身上碎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像是一件被损毁的美丽瓷器。余婳不由得有些心疼，“会不会是我刚才不小心压碎的？”她心里想着，在枕头附近翻了翻，却没看到碎片。
“等洗漱好，可以来吃早饭了。我买了茶叶蛋、素包子、麻团和豆腐脑。”妈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知道了。”余婳忙应了一声，坐起身穿上拖鞋，惋惜地再看了一眼梦幻宝螺，只得暂时将它收回储物囊。
余婳洗漱完，坐到客厅的茶几前，捧起热乎乎的麻团。妈妈从厨房盛了一碗豆腐脑递到她面前，然后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母女俩神色平静地低头吃饭，气氛安静得出奇。
余婳有些心不在焉地搅着碗里的豆腐脑，心思却早已跑得远了。最近一段时间，经常会做一些奇奇怪怪、令人心里别扭的梦，有的情形醒来后已然记不得，有的却历历在目。比如前几天的晚上，她做了一个怪极了的梦，梦里看到了阿玄，而从那晚之后，无论在世界珠中怎么呼唤阿玄，都得不到一点回应，她只能感应到阿玄仍待在里面，似乎陷入了沉睡状态。正因为搞不清缘由，她心里愈发不安。
妈妈的语气如以往一般柔和平静，仿佛前几天晚上的不愉快压根儿没有发生。她将剥好的茶叶蛋放到余婳面前的小瓷碟中，就不再言语，只默默地吃着饭。余婳看了妈妈一眼，却觉得“谢”字如鱼刺般哽在嗓子眼，怎么也吐不出来，顿了顿，她若无其事地低头，舀起一勺豆腐脑。这时，忽然听到妈妈的声音飘飘然吹入耳中，“今天周五了，我周末要加个班，晚上不在家。要不你去晓琪家住两天？”
若是平时，这个提议自然深得余婳心意，但眼下，她更想尽快弄清楚困扰她的谜团。李圣还好说，要见孔雷，只能晚上到大杂院的二楼。所以，她犹豫了起来。
“怎么，不想去吗？”妈妈似乎有些诧异。
“这倒不是，我这个周末不太想出去。要不，叫表姐周末来咱们家住两天？”
“也好。”妈妈点点头，“不过你俩在家里要好好的，晚上别出门乱跑。”
“嗯，知道了。”
不过，生性闲不住的王晓琪，却显然无法认同“晚上别出门乱跑”的观点。
晚餐是叫的外卖，育安大饭店的鲜虾锅贴。
“不是吧，我的好表妹，现在才6点半，为什么不能出门？”王晓琪拉着余婳的胳膊，闷闷地说道，“你们这边靠海，晚上去海边散散步，吹吹海风，也能促进消化嘛。”
“要不，咱们在院子里转转？”
“算了吧，你小时候在院子里丢过两次，我对你们这儿又不熟，万一一会儿你又走丢了怎么办？”
“这怎么可能？”余婳哭笑不得，突然，她怔了怔，“我小时候在院里丢过？我怎么没印象？”
“可能那时你太小了吧。我也就是听大人隐约提到的。好像是你跟院里的大孩子玩捉迷藏，把自己都藏丢了，害得你爸妈满院子找你。”
“有这样的事吗？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了。”
“具体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话说回来，你们院不是要拆迁吗？怎么还没动静？”
“我听我妈说，政府好像准备把这里打造成旅游景点。”
“不是吧，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不好了，这叫……这叫怀旧风情你懂吗？”余婳说道，“据说像这样的里院，市区已经很少了，而且面积这么大，保存这么好，还在市中心的，更是几乎找不到了。”
“这倒是，像这样的院子现在确实被拆得差不多了。我们家那片儿早就盖成楼房了。”王晓琪眼珠一转，“正因为这样，咱们更得多出去转转不是吗？你想啊，这儿以后拆迁或者整成旅游景区，你们肯定得搬家，搬家后肯定不会住在这一片儿了吧。这一片儿的老房子都在陆陆续续地拆迁，所以，你们肯定会搬到远一些的地方。到那时，想晚饭后去海边散步，那就比较困难了！我知道你们京平那边有地铁，交通很方便，但咱们这边地铁还在建呢。”
见余婳有些意动，王晓琪继续说道：“我听说海边有个夜市，咱们去逛逛吧。现在出发的话，就逛半个来小时，肯定8点前就回来了。”
“那好吧……不过说好了，真的不能逛太久，咱们得早点回来。”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王晓琪兴冲冲地拉着余婳出了门。
因为不是旅游旺季，街上的行人不多也不少，大家都走得很慢，步伐透着轻松和惬意。
“表姐，你以前逛过海边的夜市吗？”
“去过一次，挺久以前的了。但你知道，我家离这里远，所以刚逛了一小会儿，就打道回府了，真扫兴。”王晓琪回忆起往事，有些怅然，“要是我能住海边就好了，那样就能天天逛夜市，还能没事出来看看海景，退潮时赶赶海。”
“上次你不是说靠海的房子潮气重，住久了容易得关节炎吗？”
“但偶尔住个几天没什么妨碍嘛。而且，海边的房子那么贵，我爸才不可能买呢。所以啊，我也只能幻想幻想。”
夜色如水，长长细细的一条临海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尽头。街道两侧摆满了各式小摊，有卖鞋袜衣帽、针线头饰等日用品的，有卖各种旧书、杂志的，也有卖珍珠粉、贝雕、贝壳风铃、铁板鱿鱼、拌海凉粉、杠子头火烧等育安特色小商品和小吃的。
看到卖铁板鱿鱼、拌海凉粉和糖球的摊位附近的地面上散落一地的一次性饭盒、竹签和卫生纸，余婳微微皱眉，跟身旁的王晓琪嘀咕道：“这些人怎么把垃圾这样乱扔，也太污染环境了吧。”
“能看到的这些还算是好的，有的摊子和游客甚至把吃完的盒子、签子等垃圾随手扔到海里。”王晓琪提到这些，脸色也不太好，“我听一个住在附近的同学说，以前这儿还有海鲜大排档，弄得遍地都是垃圾。”
“这也太过分了！”余婳眉头紧锁，担忧地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海面。宁静而美丽的海水，却成了收纳污秽的垃圾桶，那些“肇事者”们，真的爱着这方海域，这个城市吗？
夜市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摊子和有趣的东西，但因为靠着海，平添了几分梦幻的韵味。
附近有一排长椅，余婳和王晓琪并肩坐下。远远地瞧见浮在波澜中的长长的栈桥，皎洁的灯影如一朵朵玉兰，绽放在海天之间，被溶溶海色勾勒出淡淡的朦胧光影。栈桥尽头的回澜阁、隔海遥望的小琴屿，还有远处的楼房、树木、山峦，都融入画里。
这样想着，不知什么时候，余婳就沉入了深深的梦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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