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鱼Ⅱ:源之国度-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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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子里繁星点点,数来数去数不清。半大的男孩、半大的女孩气势十足地站在中间,一群“小萝卜头”欢欣雀跃地围着大哥哥、大姐姐。

    一个“小萝卜头”跳着脚,央求着半大的男孩,急巴巴地说道:“宁宁哥哥,我想让大家藏起来,我去找他们。”

    被叫作“宁宁哥哥”的半大男孩还没说话,一旁的另一个“小萝卜头”着急了,“那怎么行,宁宁哥哥,我也要去找别人。”

    “我也要!”

    “我也是。”

    又凑上来几个小萝卜头,七嘴八舌地在宁宁哥哥眼前争吵。

    两个小女孩安安静静地站在那个半大的女孩身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其他孩子争抢。

    “婳婳,你说那几个男孩子为什么非要争着去当抓人的人?”吃着棒棒糖的小女孩,问她身旁梳着麻花辫、穿着仙女裙的小女孩。

    被她叫作“婳婳”的小女孩眼神恍惚,她想了想,说道:“是不是他们觉得抓人比较好玩?可是我觉得抓人很累的,要在那么大的地方找来找去。”

    “哈哈,我想起来了,上次你负责抓人,结果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一个人,还把裙子都刮破了,回家肯定被你妈妈说了一顿吧?”“棒棒糖”笑嘻嘻地看了婳婳一眼,旋即像是想到什么,露出苦恼的表情,“我也不想当抓人的人,跑得都出汗了。而且,妈妈让我六点回家,吃完晚饭就不让我出来了。”

    婳婳眼神一闪,深有同感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妈妈也是啊。我妈妈说小孩子晚上不能到处乱跑。今天她上中班还没回家,我是趁着爸爸在厨房做饭,偷偷跑出来的呢。”

    “棒棒糖”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小声问道:“你爸爸妈妈和好了吧?”

    “和好?”婳婳不明所以地看着“棒棒糖”。

    “棒棒糖”显然对她的健忘有些不满,微微噘起嘴巴,嘟囔道:“是你前几天说,你爸爸妈妈最近总吵架,但一看到你就什么都不说。你还说不想跟爸爸走,不想和妈妈分开,所以干脆藏起来让他们找不着你。”

    婳婳垂下眼帘,睫毛微微颤动,“我还说过什么吗?”

    “棒棒糖”想了想,又说道:“我记得你说你曾经偷偷听到过爸爸妈妈的谈话,你妈妈让你爸爸带你离开这里,你爸爸一开始不愿意,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同意了。”

    婳婳默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棒棒糖”关切地拉着她的手,“你没事吧?”

    还没等婳婳开口,“棒棒糖”突然皱起眉头,捂着肚子,“哎呀,肚子有点疼。”

    她俩身旁站着的半大女孩蹲下身,扶着“棒棒糖”的肩膀,关切地问:“雪雪,怎么了?”

    雪雪苦着脸,嘴巴噘得老高:“艳艳姐姐,我肚子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午吃了很大一盒冰激凌的原因。我是偷着吃的,要是被爸妈知道我一下子吃了这么多,还因为这个闹肚子,肯定会说我的,怎么办?”

    “是不是想去厕所?”艳艳姐姐赶忙问,见雪雪点头,她说道,“那你先去厕所吧,厕所那边有路灯,不过光线不太好,你拿着这个手电筒吧。”

    说着,艳艳姐姐把手里的一个橙色的手电筒塞给雪雪。雪雪道了谢,急急忙忙拿着手电筒朝院里公厕的方向跑去。

    那边被几个“小萝卜头”吵嚷得头大的宁宁哥哥挠挠头,提高声音说道:“都别吵了,想抓人的就划拳,谁赢了就负责抓人。”

    “小萝卜头”们嗷嗷叫着:“带起带[1]、带起带!”

    “我赢啦!”一个“小萝卜头”高兴地嚷嚷着,仗义地朝大家一挥手,说道,“大家快藏起来,我要开始数数喽。”

    说着,他走到路边的一堵墙下,背对着大家开始数数,“100,99,98,97……”

    一群孩子四散跑开,各自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婳婳赶紧提起脚步,朝着二楼跑去。一个“小萝卜头”似乎也打算上二楼,见到婳婳已经上了二楼的楼梯,想了想,咬牙换了个方向,朝着一楼内院跑去。临走时,还不忘朝婳婳扮了个鬼脸。

    “那应该是王涛吧。”婳婳,也就是在梦境中穿梭到这里的余婳心想。

    余婳已然发现,自己在梦境中可以穿梭到想去的地方。她在临睡前反复默念,回到过去,回到孙淑华曾经在大杂院的时候。然而没想到的是,当她恢复意识睁开眼睛时,竟发现变成了五六岁时的自己,并且在跟院里的孩子玩捉迷藏。

    记忆里,她在育安的短暂童年并不曾有过跟院里的小伙伴们晚上玩捉迷藏的场景,然而眼前的景象,周遭人的一言一行,都让她觉得莫名的熟悉。

    或许,这不是臆想,而是往昔的真实场景。

    还有雪雪提到的父母吵架以及父亲要带自己离开育安的事情……

    如果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的,那么这些场景为何会从她的记忆里缺席呢?

    想不明白,每次一认真去想这个问题,头脑中就变得一片混沌,但余婳总觉得,这些缺失的记忆对自己非常重要。

    不过眼下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余婳定了定神,飞快地梳理了一下思路,决定先在二楼转一圈,观察一下二楼的情形,再好好看一看楼下,或许会发现新的线索。

    不过未免被一楼的小伙伴们发现,她小心翼翼地猫着腰,贴着内侧墙壁缓缓前行。

    与记忆中破败寂寥的印象截然不同,眼前的二楼看起来鲜活了不少,有的人家在护栏上晾晒了衣服和被褥,有的门口的煤池子里放着过冬的蜂窝煤,有的人家在门外的架子上摆了一些花花草草,空气中洋溢着一种怡然自得的味道。

    原来大杂院也曾经有这样鲜活生动的一面,余婳心中暗自吃惊,但等她来到一户门外摆着紫藤花花架的地方时,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淡紫色、青紫色的紫藤花曼妙柔婉地垂着,清风吹过,缀满花朵的柔枝如珠帘般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很小很小,却又轻柔又灵动。

    余婳忍不住想到,或许月光洒下的时候,也会发出这种声音吧?与此同时,一种奇怪的感觉传遍她全身——这一切仿佛以前发生过。

    更令她震撼的是,这户人家似乎就是张奶奶和刘安蓉所居住的地方。只不过她后来看到时,花架上已然空空如也。

    下意识地,余婳屈身蹲到紫藤花细密如雨的花枝后,背靠着木质的古朴花架。淡紫色、青紫色的紫藤花珠帘一般垂下,恰好遮住了婳婳所在的位置。

    透过紫藤花的帘幕和木扶栏的缝隙,余婳探着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楼下。

    小伙伴们玩得热火朝天,有的或蹲或靠地隐身在遮蔽物后,探头探脑地朝外张望着,有的神情忐忑地缩在角落里,生怕自己早早被发现。见状,余婳不由得唇角微微扬起,会心一笑。

    空气中是淡淡的花香,微风吹过,花影如帘,缤纷如舞。帘外是热闹鲜活的大杂院的欢乐时光,帘内是自己一个人的秘密基地。脑海中混沌如霾的重重灰影中,流星般划过的碎片,蓦地点亮记忆中的空白。一霎间,余婳仿佛想起,曾经的自己,也曾这般独自藏身于紫藤花的花帘后,不亦乐乎地观察着小伙伴们你追我藏的场景。

    闭上眼睛,余婳看到记忆碎片中那个与自己现在同样蹲身藏在花帘后的小女孩,神情忽而雀跃,忽而落寞。她垂下眼眸盯着自己的指尖,口中喃喃低语:“爸爸要回自己的家乡,妈妈要留在这里,妈妈让爸爸把我一起带走,别再回来。我不要走,不要和爸爸妈妈分开。如果我藏起来,他们找不到我,就不能把我带走了吧。”

    黄昏的风温婉地拂过脸颊,有温润芬芳的花瓣落在手上,空气中远远地飘来美味的饭菜香气,院中的孩童喧闹声逐渐淡去,家家户户亮起了明黄色的温暖的灯光。余婳似乎听到了孩子的欢笑声,父母温和的叮咛声,还有微弱的音乐声,好像是从远方飘来的。隔着花帘,影影绰绰的世界看起来有些眼花缭乱,余婳有些沉醉地靠在花架上,她感到自己渐渐沉入了梦乡。

    微凉的风吹拂着脸颊,似乎有轻软娇嫩的花瓣飘落到睫毛上,痒痒的,余婳忍不住睁开眼睛。花帘外的世界,已然裹上一层夜色。不知不觉间,天黑了。

    探头朝楼下望去,其他小伙伴已然回家去了,院子里寂静极了。余婳抬起左手手腕想看看表,却发现纤细的手腕上空空如也,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五六岁的光景。

    她钻出花帘,边移动脚步边仔细地打量着楼下和二楼,似乎想将眼前的一草一木与记忆中的做个比较。

    橘红色的皮质凉鞋踩在二楼的木质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像无垠的海面上泛起的轻微的涟漪。但或许是夜色太深,周遭太静,每一下脚步声都仿佛在余婳的心里重重地落下节拍。

    “笃——笃——笃——”

    确实,有些静得出奇。

    余婳在二楼轻手轻脚地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朦胧的月色几乎要隐在墨蓝色的苍穹之中,抬手掬起一捧月光,却只看到暗色的模糊光影在手心幽幽流淌。没来由地,余婳屏住了呼吸,蹲下身来。

    起风了。天地间似乎有千万棵树木摇曳的声响,又或者是夜潮来袭时的波澜翻滚。

    惊疑不定的余婳隔着木栅栏,小心翼翼地向下瞥去。或许是错觉吧,一楼的院落中,似乎有影影绰绰的黑色光晕在浮动。是夜的沉沉暗影,还是风的呼啸徘徊?抑或是大杂院本身的倒影?

    只是,这声响过于熟悉,午夜梦回时,似乎已经闻听过千百次。

    余婳集中心神,目光重又投向那些黑色光晕。

    一圈一圈令人眩晕的涟漪,泛着暗黑的光泽,几乎要酝酿成惊涛骇浪。

    在一片黑水后,她终于看清了。

    那黑色光晕,分明是一个个周身笼罩在黑色斗篷下、面目模糊的人影,他们像海中的幽灵水母一样在夜色中的大杂院中飘动,轻巧得神不知鬼不觉,在连尘埃都沉睡了的深夜中游荡。

    他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看着夜色中的黑色斗篷,余婳没来由地想起了刘安蓉的那封信。可是信中提到的抱走捉迷藏的小孩的黑袍人,分明只有一个。眼前这些奇怪的黑袍人,跟刘安蓉提到的,会是一伙的吗?

    糟了,他们会不会发现自己!

    余婳突然想到某个可能,脊背不由泛起一阵寒意。小伙伴们虽然已经回家了,但他们并没有找到自己,也就是说,捉迷藏的游戏,并没有结束,而自己就是游戏中尚未被找到的最后一个人。

    那些黑袍人,不会发现自己吧?

    余婳赶紧收回目光,保持着蹲坐的姿势,极轻极轻地往里侧一点点地挪动脚步,待左肩终于靠到墙壁,她才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汗浸湿。

    怎么办?

    那些诡异的黑袍人在楼下,自己没法回家了。而二楼,似乎也没有几家还亮着灯。余婳实在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谁也不知道黑袍人在一楼转完,会不会心血来潮地上楼来。

    思前想后,余婳小心地打量着二楼,发现还有几户人家亮着灯,她蹲身一步一步地缓缓挪动着,打算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处亮灯的人家那里。

    一步、一步……每一次轻而缓的挪动,都仿佛隔了漫长的世纪,或许是周围太静的缘故,也或许是由于越发迫在眉睫的危机感。

    浓稠的夜色屏蔽了视线,听觉因而变得格外灵敏。天地间,此时唯有自己的脚步声,仿佛踏着节拍一样一下下敲击在紧绷的心弦上。

    “笃——笃——笃——”

    “嘶——嘶——”

    “簌簌——簌簌——”

    不对!余婳猛然睁大眼睛,却不敢回头。

    二楼,此时不止她一个人!有另外一个人或者几个人,也在蹲着身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会不会,与自己目标相同呢?

    又或者,那些根本不是人的脚步声。可又会是什么呢?

    余婳几乎喘不过气,手脚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一股想逃的欲念在胸中渲染开来,然而她却不敢站起身拔足狂奔。她想起了她从鬼屋莫名出现在大杂院二楼的那个夜晚,也曾听到这样的声响。只是当时,她还来不及在意,妈妈已然拿着手电筒到二楼找到了自己。可是这次,或许看不到来寻自己回家的妈妈了吧。

    妈妈在哪里?

    余婳心里泛起一股既甜蜜又酸涩的惆怅,她将目光投向楼下,寻找着家的方向。

    找到了!前方不远处,那座亮着鹅黄色灯光,仿佛笼罩在光里的房子,正是她的家!

    爸爸和妈妈应该在家里吧,他们可能正焦急地等着自己!

    如同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藤条,余婳恨不得站起身,拔腿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可眼下,她还是得尽快挪到有光的地方,暂时避一下。

    有光亮的地方、家的方向,余婳稍微加快了步伐,尽量轻缓地朝着前方挪步。心中有了憧憬和信念,即便那些奇怪的声响飘荡在耳畔,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惶恐不安了。

    近了!近了!

    正当余婳离着那处光亮的地方还有最后两三米的距离时,靠墙的一户半掩的木门后,冷不丁从阴影中伸出一双近乎象牙白的细瘦手臂,一把捂住余婳的嘴。仿佛有无数细小坚硬的鳞片从脸颊和嘴角刮过,余婳心中悚然。还来不及挣扎,那双手臂攫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入门后。

    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余婳机械地跪坐在泛着凉意的地板上,一动不敢动。片刻,她感觉盖在自己嘴上那只手掌稍微松了松。借着狭小的天窗洒下的惨淡月光,她瞥到一只五指分明的纤细手掌,一丝丝带着青橄榄的涩味的木香气钻入鼻翼,余婳心里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墙壁,靠近紧闭的屋门的墙上挂着一幅旧式日历,身下铺着素色木地板。这样有些复古的陈设,究竟会是谁的家呢?

    余婳犹豫了一下,缓缓挪动手指,在身前的地面上写下三个字:你是谁?

    究竟是谁?

    等了片刻,却并未得到回复。不知是不是余婳的错觉,她似乎听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轻叹。

    满腹惊疑的余婳慢慢扭过头,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张熟悉的脸孔。

    刘安蓉!

    余婳的手不由得紧紧攥住衣角,瞪大眼睛盯着她。

    借着惨淡的月光看去,眼前的人的五官轮廓确实是刘安蓉无疑,但明显年轻了不少,脸色没有初见时那般蜡黄,微微泛着健康的红晕,眉眼间虽然难掩倦怠之色,却柔和了许多。

    余婳总觉得刘安蓉对自己并无恶意,于是放松了下来。见状,刘安蓉似乎也微微松了一口气,她以眼神示意余婳不要作声,然后用手指在地上写字:“你不该来。”

    余婳想了想,写道:“我叫余婳,住在楼下。”

    “你不是!”

    看到刘安蓉写的这三个字,余婳惊骇得无以复加。

    不等她有所反应,刘安蓉又重新写了一遍:“你不该来。”

    余婳讪讪。

    刘安蓉眉尖低垂,顿了顿,又慢慢地一笔一画写了起来:“沿着来时的路返回,离开大杂院,一定不要回头。一旦回头,就立即返回,千万不要继续往前走。”

    看了这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余婳自然难以摸清刘安蓉的意思。

    该相信她吗?一时间,余婳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眼中的迷茫落在刘安蓉的眼中,刘安蓉朝她微微一笑,露出一个“请相信我”的表情。余婳决定,相信刘安蓉一次。

    从刘安蓉的家中轻轻推开门走出来,余婳仔细地听了听周围的声响,却已然察觉不到任何声音。

    万籁俱静。没有在木质地板上缓慢蠕爬的钝响,没有衣袂摩擦的呼啸风声,只有自己尽量压抑的呼吸声。

    “看来刘安蓉没有骗我。”摸了摸玉一般洁白光滑的手腕,余婳心想。

    临别前,刘安蓉用类似孔雀蓝颜料的东西,在余婳的手腕和脚腕上画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图案,像是图画,又像是符文。

    那些“符文”在手腕和脚腕上连成一片时,仿佛活了一般诡异地扭动起来,眨眼间便消失了踪迹。根据刘安蓉的意思,这些“符文”似乎具有同化或者掩护的作用。

    但余婳心里还是十分紧张,她只得拼命告诉自己要镇定。她沿着楼梯下了楼,站到一楼的石板路上,才发现地面似乎有些湿滑,泛着冷寂月光的石板如同沁了水一般,朦胧地映着自己有些扭曲的倒影。

    空气里似乎酝酿着一股奇异的味道,像是霏霏细雨冲刷后的铁锈味,又像是沁着甜腥的夹竹桃的花香。余婳心头一动,不由得紧紧攥住衣角,强忍住那股如同潮水暴涨般想要马上扭头的冲动。阴暗的虚无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如羽毛般,在她的心弦上撩拨着:回头看一眼,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哦。

    不!余婳拼命摇头,她记得刘安蓉的叮咛,要想离开这里,她决不能回头。

    继续沿着一楼最近的出口方向走去,正要上台阶走出大门洞,离开大杂院的时候,余婳身后的一片黑压压的房屋中,突然亮起了一盏灯。

    察觉到灯光的余婳脚步一顿,却不敢轻举妄动,她知道,此时决不能回头。

    会是谁,在夜半时分,突然亮起灯?

    余婳心中瞬间闪过各种念头,鬼使神差地,她微微垂下眼帘,窥了一眼潮湿的地面。

    借着稀薄的水光,她看到了。与她家的房子相隔了四五户,靠近北侧楼梯出口方向的拐角处,轻飘飘的淡紫色薄窗帘后透出一点朦胧渲染开来的昏黄灯光。一个女人的剪影映在窗帘上,只见她长发披散,视线似乎停在自己的手中,她的手里拈着一团风筝模样的东西。

    总不会是要去放风筝吧,余婳的心里涌起一股好奇,下意识地,她将头又稍微低了低,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脚下那团朦胧水光中的光影。

    脚下原本微渺如轻漪的水痕蓦地绽放,酝酿成汩汩细流。身后的那点灯光愈发明亮,映出灯下女子愈发清晰的轮廓。

    秀美的长发披散双肩,映在窗帘上的侧颜轮廓无比柔和,淡淡的灯光洒在她微垂的睫毛上,流泻下来的斑驳光影投射在不断翻转挑动的纤细手指上。浓墨重彩的薄软纸片、细长如筷子的竹棍,竟像是在扎风筝。

    是,抑或不是,余婳也说不清。

    深夜突然亮起灯火的房屋、窗前灯影下长发女子的剪影,这场景似曾相识。

    余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扭过头亲眼看个究竟。就在这时,她的手腕和脚踝处传来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她疼得微微皱眉,忙抬起手臂,只见手腕上原本已经不见踪影的蓝色花纹,再次冒了出来。

    余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才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朝后方倾侧了一些,若不是手脚上蓝色花纹突如其来的刺痛感,她说不定已经完全转过身去。

    一阵后怕在胸腔中弥漫开来,余婳心头一凛,再低头看向地上时,不由吓了一跳:灰色的石板上汪着一团不浅的水,在后方的一点磷火般飘忽的灯光映衬下,光影斑驳而破碎,倒映着自己略微扭曲变形的倒影。越发深稠的涓流盘旋缠绕着,几乎快要没过脚踝。

    看着眼前的情形,余婳如何不明白自己险些着了道。她咬紧嘴唇,迈步朝前快走了几步。

    绝对不要停,绝对不要再动摇!

    这时,身后亮灯的方向飘来一丝若有似无的女子的叹息声。

    余婳身形一僵,她认得这个声音,是那个人!

    她寻求了已久的答案,是那个人!

    余婳下意识地微微扭过头,等到察觉不妙时,周围的景物已然变化。

    每块石板缝隙中流淌出的细流交汇纵横,水面很快浸湿了鞋袜。稍一前进,逆流的水浪便会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无奈之下,余婳只得转身,折返回去。

    但她不要回到二楼,她要去那个亮着灯的房间看个究竟。

    孙淑华,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

    一步步地靠近那个唯一亮着灯的窗前,她看到一个女人的剪影朦朦胧胧地映在帘上。那个剪影的左手上,小指缺了一截。

    这一刻,余婳终于确定,幕后操纵刘安蓉的鬼屋老板孙淑华、从空那里骗走能量珠的灰夜,确实是同一个人无疑。

    孙淑华制作了一批空有皮囊的远古海洋猛兽,不知采用什么手法令它们获得生命,并将这些奇怪的生物投放到育安的海洋之中。她,究竟要做什么?

    余婳加快了脚步,她的手已然伸向孙淑华的房门,然而一股无形的力道突然将她束缚住,令她动弹不得。

    那扇门明明近在眼前,却如同水中月影一般,可望而不可即。

    可恶!

    余婳咬紧牙关,却怎么也无法从那股束缚中解脱出来。脚下的水越涨越高,汇聚成潮,湍急的水流冲刷着大杂院中的房屋和草木,一些木板、碎砖甚至浮在水面上被匆匆冲走。余婳站立不稳,跌坐在一大片刨花板模样的木板上,轻而薄的木板载着余婳,随着水流漂浮向前。

    薄木板化作一叶孤舟,在湍急的水流中急速前进,不知不觉间,水流已然没过大杂院的一楼、二楼,漂得越来越远。

    四周的景物由房屋变成了林木,水面越发浩荡起来。薄木板在水面颠簸前行,水流由最初的透明、微浊,变成了浑浊的深色。夜色下,水面时不时浮现出一片片嶙峋的轮廓。

    一片浩瀚的水世界。

    余婳看到了什么。叫不上名字的鱼龙和海龙在水中徜徉,动荡的水面被掀起一片片浪花。

    糟糕,余婳忽然发现,撑在木板上的手腕和脚踝上,被水打湿的地方隐约泛起蓝色的花纹,那花纹越来越淡。

    突然,木板下方一股大力袭来,将木板撞得粉碎,余婳落入了水中。

    深邃、浩瀚,似乎铭刻着岁月最深沉的年轮。余婳下意识地紧紧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一滴滴海水顺着毛孔涤荡着,游走在四肢百骸,汩汩汇成细流,轻柔地缓解着心中的不安和彷徨。

    并没有感到窒息和不适,仿佛自己原本就属于这里。

    一条条形态各异、体型硕大的鱼龙和海龙在海中游动着,几条好奇的鱼龙留意到余婳,朝着她游了过来,它们的身躯流畅得如同被海波一点点雕琢而成的艺术品,那双澄明而深邃的眼瞳中满是浩瀚的海的倒影。

    一抹灵光从余婳头脑中快速闪过,她慢慢瞪大眼睛,似乎终于想通了什么。

    这时,一个缥缈空灵的声音在浩渺的水纹中一点点渲染开来,充斥在这方天地之中。

    是那个熟悉的歌声,那个在梦中聆听过无数次的歌声。

    鱼龙和海龙们仿佛被定住身形一般,一个个停止了动作,静静地随着水纹沉浮。

    这个旋律……好熟悉,余婳想起了影师傅给自己的小册子上的奇怪符文,似乎与这个旋律相同。她下意识地跟着歌声吟咏歌唱起来。初时,每个音符都会有一些滞涩和不连贯,但慢慢地,她的歌声与那个神秘的歌声重叠在一起,越来越契合,最后,充斥在耳膜中的只剩下自己的歌声。

    《安鱼谣》。原来,这个旋律叫作《安鱼谣》。

    余婳在影师傅那里习得暗红色簿册上的所有符号后,已然能够解读出来邱老头给自己的那张黄纸上的奇特符号。

    这是一首名为《安鱼谣》的歌谣,里面的每一个符号,除了有具体的意义外,它的发音仿佛海豚、白鲸的声音,却又有微妙的差异。怎么说呢,就仿佛跨越了亿万年的时空,萃取了睡梦中的海水,然后用它一滴一滴洗练海中生灵的声音。

    古老、肃穆,而又空灵、梦幻。

    然而新的疑惑在余婳心底升腾:每夜在自己的海梦中吟唱《安鱼谣》的,究竟是谁?

    不得而知,余婳只觉得自己正在缓缓下沉,越沉越深,意识也逐渐恍惚起来,仿佛回到了那个无比熟悉,伴随了她无数个岁月的深海梦境之中。各种怪异的海洋生物纹丝不动,唯有自己在飘散空灵的歌声中缓缓下潜、独行。

    但这次,头脑似乎维持了几分清明。

    不知下沉了多久,余婳终于稳住身形。令她惊喜的是,她发现自己的意识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支配权。

    向上游!

    她要亲眼看看歌声的主人。

    努力回想着李圣教她的游泳姿势,她快速向上游动。海水的颜色逐渐澄澈,仿佛看到了粼粼亮光。余婳心中一喜,更加卖力地向上游去。

    “咦,怎么会有游动的生物?”余婳游到光亮的地方,突然看到几只皮肤光洁的中等体型的鱼形生物在欢快地游动。

    一、二、三……七。竟然有七只海豚。

    “怎么那么像李圣那里的七只海豚?”余婳心里嘀咕着,不过她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因为那七只海豚发现了她,很开心地朝她游了过来,围成一个圈,将她圈在里面,似乎在跟她做游戏。

    “真是小调皮。”看着海豚们憨态可掬的模样,余婳不由扬起嘴角。可是下一秒,她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住。

    环绕簇拥着她的七只海豚的身形和模样突然像镜像一般扭曲起来,眨眼间变成了鱼龙的模样,猛然间朝着余婳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了布满锋利牙齿的嘴巴……

    余婳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这次的梦太过真实,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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