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陈独秀提出:“若想把中国画改良,首先要革王画的命。因为要改良中国画,断不能不采用洋画的写实精神。”“中国画在南北宋及元初时代,那描摹刻画人物禽兽楼台花木的功夫还有点和写实主义相近。自从学士派鄙薄院画,专重写意,不尚肖物。这种风气,一倡于元末的倪黄,再倡于明代的文沈,到了清朝的三王更是变本加厉。人家说王石谷的画是中国画的集大成,我说王石谷的画是倪黄文沈一派中国恶画的总结束。”
作为康有为的学生,徐悲鸿深受康的思想影响。他沿袭康的思路,在1918年的《中国画改良论》中指出:“中国画学之颓败,至今日已极矣。凡世界文明无退化,独中国之画在今日,比二十年前退五十步,三百年前退五百步,五百年前退四百步,七百年前千步,千年前八百步。民族之不振可慨也夫!夫何故而使画学如此其颓坏耶?曰惟守旧,曰惟失其学术独立之地位。”他在1947年的《中国美术之精神——山水》一文中,仍把董其昌以来的山水画称为“断送中国绘画原子惰性之一种”。
在中国,传统的画,与传统的诗、书之间,画与儒、道、释之间,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在此,试从一个侧面,即通过对“画”与“诗”、“书”关系问题的引述和简析,表白一些对徐悲鸿谈到的中国传统绘画“失其学术独立之地位”话题的个人浅见。
“士夫——文人画”自其产生以来,就与“诗”、“书”联系过紧。这种联系,不妨说正是“士夫画”、“文人画”定义本身及其能够存在的理由。也因此,它排斥写实、重形似的“作家画”、“院体画”、“画工画”,也就是类似于《清明上河图》那类风格的专业画家和民间画家的画。不仅如此,即便在诗、书、画三者之间,地位也不平等,在题材趣味上,画要臣服于诗;在技法形式上,画又依傍于书。而且这也不单是那时的诗人、书法家要这么看,而是士夫文人画家们自己就这么看、这么做。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有这样一段描述:“太宗与侍臣泛游春苑,池中有奇鸟随波容与,上爱玩不已,召侍从之臣歌咏之,急召立本写貌,阁中传呼画师阎立本。立本时已为中爵郎中,奔走流汗,俯伏池侧,手挥丹素,目瞻坐客,不胜愧赧。退戒其子曰:‘吾少好读书属词,今独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尔宜深戒,勿习此艺。’”从中可以看出,那些但能“歌咏”的“侍从之臣”陪着皇上玩,不仅没有“不胜愧赧”之感,大概都会感到殊荣与惬意吧。而“时已为中爵郎中”,“少好读书属词”的阎立本“独以丹青见知”,竟然感到“辱莫大焉”,并“退戒其子”:“尔宜深戒,勿习此艺。”
苏东坡在文人画史上是泰山、北斗,特别是在文人画理论的创建和流布上,有最高的地位与最深、最广的影响。他在《书摩诘蓝关烟雨图》中写道:“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似乎是把“诗”与“画”放到了平起平坐、等量齐观的位置上了。但他在《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中又写了这样一段话:“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此话又说明,在苏东坡看来,起码在士夫文人圈子的艺术中,书在诗后,画在书后。使绘画基本变成了他们遣兴寄情、修身养性之高贵生活中的笔墨游戏。
钱钟书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中指出:“我们常听说中国古代文评里有对立的两派,一派要‘载道’,一派要‘言志’。事实上,在中国旧传统里,‘文以载道’和‘诗以言志’主要是规定个别文体的职能,并非概括‘文学’的界说。‘文’常指散文或‘古文’而言,以区别于‘诗’‘词’”。“同一个作家可以‘文载道’,以‘诗言志’,以‘诗余’的词来‘言’诗里说不出口的‘志’。这些文体仿佛台阶或梯级,是平行而不平等的,‘文’的等级最高。”依此逻辑推,上引苏东坡《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那句话的意思就是:在诗、书、画这个“平行而不平等”的“台阶或梯级”中,‘画’的等级最低。这就与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提出的画“与六籍同功”的命题大相径庭了。张彦远说绘画可以“穷神变,测幽微”,这对绘画的功能有夸大、神秘化之嫌。但作为一门本来应当与文学平起平坐的独立艺术、姐妹艺术,元代以后却甘心去做了“诗之余”,使诗与画变成了“公主”与“丫环”的关系,变成了文学的附庸。
而且,直到新文化运动之后,不少专业画家还在乐此不疲地继续这样做。连以画名世、木匠出身的齐白石,都要自称:“我的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文人画”嘛,首先要确定自己是文人,这是根本;画嘛,是技艺,而中国传统观念的法眼是根本看不起工匠艺人的。时序进入21世纪后,身为著名画家的吴冠中先生还在说:“一百个齐白石抵不上一个鲁迅”。画家自贬一至于斯,令人嗟而叹之。
中国古代有那么多精美的壁画,现存作品无一留有作者姓名,这与西方有很大的不同。历史上,中国画家几乎没有独立地位。职业画家地位更低。有论者指出:《二十五史》中对职业画家几乎没有记载。诗圣杜甫,新旧《唐书》都为他立传;书圣王羲之,不仅入《晋书》,甚至唐太宗亲自为其立传;而画圣吴道之的名字,在二十五史中只出现过一次,还是挂在《清史稿》中的禹之鼎的名下。种种资料表明,进入现代社会之前,中国画家的地位一直明显低于诗人、书法家。更遑论像意大利人尊敬拉斐尔那样,“以其棺与意之创业帝伊曼奴核棺并供奉邦堆翁石室中,敬之至矣。”(康有为语)
中国画家不曾有过像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作为西方文艺复兴时期后三杰那样的风光,不曾有过德拉克罗瓦以作品《自由引导人民》直接干预生活、参加人民革命的荣耀,不曾有过前、后印象派的出现对人们心灵产生的巨大影响。
西方后印象派大师、现代派绘画之父塞尚说:“艺术家应防卫自己勿倾向于‘文学的东西’,这个倾向常常是画家离开真正道路的根源。”“假如人们想逼迫自然去表现,扭曲着树木,使山崖做怪相,或过分地使表情细巧,这一切仍然是‘文学’。”引用塞尚这几句话,只是想说,绘画,特别是主流绘画,应当自觉地运用好绘画自己的语言去画画,而不是用它去做诗。
还想再引用钱钟书先生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中阐述的另一个重要观点。他指出:“诗和画既然同是艺术,应该有共同性;它们并非同一门艺术,又应该各具特殊性。它们的性能和领域的异同,是美学上重要理论问题。”他发问道:“我们常听人有声有势地说:中国旧诗和中国旧画有同样的风格,体现同样的艺术境界。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意思能不能在文艺批评史里证实?”钱钟书论道:“中国画史上最具有代表性、最主要的流派是‘南宗’。”“南宗禅把‘念经’、‘功课’全鄙弃为无事忙,要把学问简至无可再简、约至不能更约”。“南宗画的原则也是简约,以经济的笔墨获取丰富的艺术效果,以减削迹象来增加意境。张彦远讲‘疏体画’用笔不同于‘密体画’,早说出这个理想:‘笔才一二,像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那么,能不能说南宗画的作风也就相当于中国旧诗里正统的作风呢?”“神韵派在旧诗史上算不得正统,不象南宗在旧画史上曾占有统治地位。”
钱钟书说:“王维无疑是大诗人,他的诗和他的画又说得上‘异迹而同趣’,而且他在旧画传统里坐着第一把交椅。然而旧诗传统里排起座位来,首席是轮不到王维的。中唐以后,众望所归的最大诗人一直是杜甫。借用克罗齐的名词,王维和杜甫相比,只能算‘小的大诗人’”。“这样看来,中国传统文艺批评对诗和画有不同的标准。论画时重视王世贞所谓‘虚’以及相联系的风格,而论诗时却重视所谓‘实’以及相联系的风格。因此,旧诗的‘正宗’、‘正统’以杜甫为代表。”“诗、画传统里的标准分歧,有一个很好的例证。董其昌论南宗画时引为权威性的结论的:‘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苏东坡语,笔者注)就是说,以‘画品’论,吴道子没有王维高。但是,比较起画风和诗风来,评论家把‘画工’吴道子和‘诗王’杜甫归在一类。换句话说,画品居次的吴道子的画风相当于最高的诗风,而诗品居首的杜甫的诗风相当于次高的画风。苏轼自己在《书吴道子画后》里,就以杜甫诗、韩愈文、颜真卿书、吴道子画相提并称。”
钱钟书在此文最后说:“总结起来,在中国文艺批评的传统里,相当于南宗画风的诗不是诗中高品或正宗,而相当于神韵派诗风的画却是画中高品或正宗。旧诗和旧画的标准分歧是批评史里的事实。我们先得承认这个事实,然后寻找解释、鞭辟入里的解释,而不是举行授与空洞头衔的仪式。”
那么,钱氏在此所指的“空洞头衔”是什么呢?耐人回味。我还想问:如果放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大语境里,苏东坡之后形成的以文人画为主体、更以所谓“南宗”为正宗的中国画,如果与中国诗相比,在精神追求与品格、境界上,究竟有无高下、宽窄之分呢?在法国,《自由引导人民》那样的题材能入画;在俄国《儿子的归来》那样的题材能入画;在中国,忧国忧民的杜甫诗风,却被董其昌们排斥。
下面再简要谈谈“画”与“书”的关系。
前面我已经多次提到“笔墨”。笔墨不仅是我们传统文人画绘画语言的主体,而且是其灵魂和核心。其关键处又在“书笔”。画笔必须在运笔、笔迹、笔意、笔韵等各方面几乎完全服从于书笔。符合书法笔法、笔意规则的画笔,是标准用笔,是用笔的高境界。宋末元初的赵孟頫即提出:“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同,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强调根据画面构成不同素材的形质特点,作画时要用书法中的“飞白”、篆“籀”、“八法”等与之相应的“书笔”为之。董其昌更进一步强调:“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曲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反之,如果书法中出现了不合书法规范的笔迹,则会被贬称为“画字”,是“野狐禅”,往往会被讥之为“野”、“浮”、“甜”、“俗”等等。“画”笔在书法里出现,是工夫不深、功力不到的表现,是不受尊重的。董其昌们陶醉于作画时的“写”,而写字绝不能“画”。甚至作画时也不能“画”,否则就会“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这里的“画”,指的是不符合“草隶奇字之法”等书笔的画笔;“画师”,指的是区别于士大夫文人这类业余画家的专业画家。
不厌其烦地引用上述观点,就是想比较充分地说明,元代以降,已成为中国绘画正宗的文人画,一是严重依傍于诗、书,后再加上“印”,使中国绘画从审美趣味到形式语言,都毫无一门独立艺术的独立性可言。二是即便依附于诗,也主要依附了愈来愈“简”、愈来愈“虚”的所谓“南宗”、“神韵”派的、非正宗的——王维传统,而背弃了比较刚健的、敦厚的忧国忧民、经世致用的正宗——杜甫传统。更与孔子给士人提出的“志于道”、“游于义”的基本原则渐行渐远,逐渐弱化了绘画“成教化,助人伦”的社会功能,使绘画变得基本上没有公共性可言。
尚意轻形的审美倾向和注重气韵、修养的审美实践,也曾为中国绘画注入过很大的活力。但随着后世一些文人对前人理论的牵强附会,“士夫”们依仗自身作为社会精英、文化精英所拥有的社会地位、话语权,把专业画家、民间画家的绘画一概斥之为“画之下者也”,贬低非“士夫”画家,唯士夫画独尊,漠视形神兼备,放纵“非芦非麻”、“简而又简”的画风,总是以张彦远的“笔不周而意周”和苏东坡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这样一类在提出的当时很有针对性的并不错的话,回护自己,刻意美化不具基本造型能力的空疏荒率,迷于追求“玄之又玄”、“恍兮惚兮”的意蕴,乃至明末以后走上了纯讲笔墨的路子,但供雅士把玩,其偏激、避世的审美倾向,对中国绘画的发展带来了消极影响。当表达这种雅致人格的高妙形式一旦脱离了具体的、真实的情感,背弃了时代的、现实的语境,则渐次演绎为了无生气的程序,再被无数次复制,也便宣告了其生命力的终结。
19世纪中叶,随着“海派绘画”的诞生,对传统文人画的改造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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