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庙是政治任务,逃避就是抵抗革命,不要到时候戴上一顶帽子,看那么更害人!”
民兵营长尚玉柱在高音喇叭里高喊,民兵们在挨家挨户高声大气地往出叫人。
拆寺的命令是昨日下午散工时下达的,结果昨晚乌乎的夜很不宁静,狗咬了一夜,从这家咬到那家,就像有坏人在村里游浪。原来一夜间村里许多男人都生病了,家人便追着赤脚医生的脚步,结果赤脚医生一夜没睡,乌乎的狗也一夜没睡。
乌乎的早晨是没风的,草叶上挂满露水,阳光顺着上坡铺下来,草地晶莹明丽、珠光宝气的。走向羊驮寺的队伍稀稀拉拉、无精打采,远不及往日上寺时齐整、精神。
乌乎一带每个村庄都有这样的小庙:一两间简陋的土坯房卑微地伫立在山峁梁顶,没有院墙,孤零零的,庙内无钟无鼓,无塑像壁画;泥壁素墙上挂着一块红布,红布上面挂着些木牌,代表着一个个神位;牌位前的香炉佛龛也多是砖垒泥糊的;地面是土的,脚印杂沓,一派人间烟火的气息。当然也没有和尚道士、俗家弟子,只有庙官。庙官平时过着正常人的日子,只是到了初一、十五、节气上,负责引导人们上香、升裱、摆供等诸项敬神礼佛的事宜。为方便人们随时许愿还愿祈福禳灾,庙门常年扣着,香案上有香,是那种拇指宽的香纸袋装着的麦秆般的便宜细香,讨吃和饥饿的人可以享用供品,神不降罪。庙虽小,也是威严神秘的,即使无恶不作的孩子,也从不敢打开庙门进去胡闹。小庙是没有庙会的,不过,隔三五十里就会有一座远近有名的大寺庙,都有庙会,人们赶会很方便。
乌乎一带的庙多为老爷庙、土地庙、龙王庙、山神庙,乌乎的庙叫羊驮寺,又叫百寺。羊驮寺在官印山。官印山真像一方官印,寺像印把。乌乎多山,官印山不是乌乎最高的山,却是乌乎最峻峭的山,因为乌乎一带全是黄土山,官印山却是一座石头山,这就有些独特了。乌乎人说:“那是老天爷专门造下建寺修庙的。”
和周边村庄的寺庙相比,羊驮寺要“豪华”一些。说“豪华”是因为它有三个殿,一正两偏。说是殿其实夸张,正殿也就三间房大,偏殿有二间房大。不过都是青砖青瓦、松梁松椽、飞角翘檐。殿内供奉的神佛也不是木牌替代的神位,都是塑像,墙壁上有壁画,梁柱上雕有龙,地上铺了砖石。香炉佛龛都是石头凿刻。因受香火,所有物件都熏得暗黄。房顶砖瓦上生了暗绿色苔藓,瓦楞间长着陈年蒿草。而且有一间偏屋,想来曾有过修行的人。院子铺了片石,砌了围墙。院心有一钟亭,挂着一口大钟,音域极广,敲起来声震四野,初一、十五人们随着钟声上庙进香,许愿祷告。大钟上面镌刻着好多香客的名字,乌乎人在上面都能找到自家先人的名字。门楼高大气派,砖石砌筑,顶上覆了瓦,对扇大门有一拃厚,漆了红漆,漆皮脱落,树节露出来,像一只只眼睛。门外有两个威猛的大石狮子,一只爪下踩一个绣球,一只爪下踩一只小狮子。土筑的围墙高而厚,像是城堡。
站在寺前往山下看,一条条通往羊驮寺的小路,就如西藏大地上随处可见的玛尼堆上飘着的经幡。有些小路极细微的,仿佛一根泛白的丝线,翻山越岭而来,在草木稀疏的莽莽苍苍的旷野,也十分明白醒目,那是一个家或一个人走出来的,你会不由得肃然起敬。
羊驮寺也有一个传说,说建寺庙用的砖瓦是羊驮上去的,一只羊驮两块砖四块瓦,因此寺就叫了羊驮寺。传说并不稀罕,中国许多寺庙都有羊驮砖瓦建寺庙的传说,稀罕的是这羊驮寺里供着一个神,竟然叫“那个神”。
这让我想起台湾的一种鱼。
我曾去过台湾,台湾餐饮多海鲜,稀奇的品种繁多,吃得多了,没记住几样,但有一种鱼却牢记住了,它叫“那个鱼”。无论是星级酒店,还是小餐馆大排档,都有“那个鱼”这道菜。而最正宗的“那个鱼”在猫鼻头。猫鼻头位于台湾南端的岬角,为台湾海峡及巴士海峡的分界点,有一块自海崖崩落的礁岩外形像猫而得名。问“那个鱼”是什么鱼?回答是就叫“那个鱼”。有两个版本说法:一种是说这种鱼在当地没人吃,餐馆想办法将其烹调成美味菜肴,怕客人知道,抛弃原名,取名“那个鱼”,没想到就因为这个名竟成了饕客必点佳肴。一种是说这种鱼产于东港海域,在其他地方难以见到,在市场上很抢手,鱼贩、食客都叫不出它的名字,交易时均以手指着要买“那个”,结果这种鱼就叫出了“那个鱼”。“那个鱼”全身柔软,仅尾部有鳞,鳞极薄,极易收拾,又易做,通常的吃法是切成小段,下油锅炸至金黄即可,趁热吃入口即化,齿颊生津,肉质如豆腐般嫩滑。
关于“那个神”,自然也是有传说的。说“那个神”原是一个和尚,他许下一生修一百座寺庙的愿望。他不是在名山大川,而是逢村修寺建庙。他一路修到乌乎,开始在官印山修寺庙。不久,乌乎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哑巴怀孕了,拷问村中嫌疑之人,无人承认。哑巴生下孩子,乌乎的当家人决定烧死这母子。柴堆都架起来了,那和尚却来了,他要带哑巴走,人们立刻认为是他干的。拷问他,他认了。乌乎人把和尚绑了,准备点天灯。柴堆搭好后,火把都点起来了,忽然,晴天霹雳,一道闪电抽过,大地亮如白昼,火把被抽灭,捆人的绳子被劈断,狂风卷走了柴堆,人们吓坏了,认为这是神下了旨意,便放了和尚和哑巴。和尚便带着哑巴和那孩子上了官印山。他们开荒种地,像俗世夫妻一样过上了男耕女织的日子。乌乎人好不羞恨,把他们说成了一对奸夫淫妇,说得淫乱不堪。乌乎人要把他们赶走,可是想到和尚必会法术,怕降灾降难,便寄托老天开眼,让雷殛了他们,电劈了他们。却说他们过着世俗日子,并没有放弃盖庙,哑巴也出门化缘。然而,和尚的恶名声传得四面八方尽人皆知,再化缘人们就唾之驱之,嗾狗咬之。他们就自己修建寺庙,声称要把乌乎的庙修成这方圆的一座大庙。流水一样逝去的日子会抹平一些东西,淡漠一些东西,人们不再理会他们,便相安无事。
乌乎一个无恶不作的无赖忽然得了鬼上身的病,鬼一上身便疯打疯闹,羞丑不顾在村巷里乱跑。一折腾就是几日。家里到处抬神请汉,看不好。一天,那和尚下山来了,乌乎人阻拦着不让进村,有老人说让进去看看。他进去后把门闭上,不让别人进去。不一会儿那无赖跟着和尚出来了,跟个好人一样,他向所有的人下跪磕头,然后跟着和尚走向寺庙,人们也跟到庙里,才明白他是来认儿子的。然而,就在他认了儿子那天,那孩子在夜里无病而亡。人们悔恨自己的愚昧,举全村之力修建寺庙,羊驮寺很快就建起来了,而且成了方圆一座气派的寺庙。开寺大典那天,那和尚讲经说法三天三夜,之后乘云升天而去,还在云头挥手抛洒,甘霖普降,乌乎下了半月的雨。正是初夏,万物生长,那年庄稼丰收了。其后三年,乌乎庄稼连续丰收三年。
羊驮寺自建起来,乌乎风调雨顺,怪事没了,人们仁义了,且非常灵验,求子得子,看病即好。人们感念那和尚,便为他塑像以供,塑像时竟然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遂就取名“那个神”。后来人们说这和尚就是天上的星宿,因为人间太乱,礼崩乐坏,上天便派他下凡来度人的。说哑巴、孩子和那小伙都不是凡胎,也是天上的星宿,他们是“那个神”修成正果路上的一难,人们用西游记的九九八十一难来佐证他们的行为。说那哑巴和那无赖从此像那个神一样一路修寺建庙而去,建寺庙无数,最终也都修成了正果,升天而去。乌乎人说得很真实,说哑巴在天河湾升天,小伙在小龙山升天。乌乎人也因此感慨:一个人要修成神仙,是要感谢那些恶人的。人们用八仙的例子证明自己的说法,八仙不都是恶人么?说“那个神”许下大愿,修一百座寺庙,并未完成誓愿,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以此算来,到了羊驮寺正好满百,因此,羊驮寺也叫百寺。
上寺时我刻意端详“那个神”的塑像,天庭饱满,面如朗月,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神态端庄,正是人们传统意识中神佛的相貌。现在乌乎人谈起“那个神”,都在猜测“那个神”如今在天上该是个什么神位了。
乌乎的男劳力终于全部集中到庙院里,可任凭尚玉柱狂吼暴喝,又踢又踹,谁都不愿先动手揭下一片瓦,捣落一块砖。法不责众,神不会怪罪众人,但会怪罪第一个动手的人。这人们都想得明白,因此都拿定主意,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动第一锹。与人相比,神可怕多了。神的可怕不仅在于今世他会降罪惩罚,让你家宅不宁,而且即使你死了,也摆脱不了他的控制,他不让你转世,即使让你转世了,也会让你转在一个比今世更恶劣的生活环境,这才叫阴魂不散。
尚玉柱想出一招,把各类分子集合起来,让他们先动手拆。乌乎的各类分子有二十多个,还是没人动手,尚玉柱点到谁,谁就往后退。尚玉柱没办法,就像给套在磨道里的驴在地上转圈圈。
“这房子多结实,为啥要拆呢?”我说。
“破四旧你不懂?”尚玉柱惊诧地看着我。
我说:“我不是那意思。”
尚玉柱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根烟,给我点上说:“老右,你帮个忙,先揭一片瓦下来,你们这些人不信神,不信神就没有神。”
我说:“把它改成学校,学生坐在里面多敞亮。”
乌乎小学就在村部旁边的两孔窑洞里,窗户少,光线很暗,又在村子中间,你喊挡狗,他喊赶猪的,影响学习。
“能改成学校当然是好了,可上面说一定要拆的。”
“那是理解错了,破四旧是破除旧观念旧意识,破除封建迷信思想,不是非要把寺庙拆了。”
“可方圆好几个庙都已拆了,张庄拆庙还逼疯了一个人哩。”
“你先给支书汇报,让支书跟上面汇报,上面不同意咱们再拆,到时候我一定带头拆。”
尚玉柱就把社员放了回去。
支书从公社回来,尚玉柱一汇报,支书说:“是个好主意哩,就是不知道上面同意不?”
我说:“写个建议,就说学校反正得扩建……”
“你赶紧写一个,明天曹就送去。”
我写好了建议,给支书读了一遍,支书说:“写得好,曹要说了算,当下就拍板定案了,明儿一早,曹就送去。”
“支书,你送去千万别说我的主意。”
“你也太小看曹的政策水平了,要说是你的主意,再好的主意也百分百不成,曹还要挨锤子哩。”
因为所有大队都存在校舍不足而且老旧、安全隐患大却没钱翻建的问题,公社把建议又报到县上,县上研究作出批复,寺庙可以改建学校,但神佛诸像必须砸毁,社员不得再叩拜神佛。
支书拿回红头文件,对我说:“你狗日的,这建议县上采纳了。你们这些狗日的,脑子就是好使,敢想也敢干,难怪敢反党反革命,要是把脑子用到建设社会主义上来,是难得的人才哩。”
“狗日的”是乌乎人的口头语,是赞扬人的,“驴日的”才是骂人的。
大队专门开了会,会上对我进行表彰,奖励我一口袋麦子、一只母羊。我说把羊宰了,大家喝顿羊腥汤。支书说:“奖给你一只母羊,是让你养着,羊和猪一样,三年下五窝,三年你就有五只羊了,一年卖两三只羊羔子,笔墨纸张钱就有了。读书人么,说是来改造的,到头来还是个读书人么。”
我说:“割尾巴不让多养。”
支书说:“这曹比你清楚,一户可养五只,这是基数,人口多的一人只准养一只,你虽一个人,也按一户人算。”
“可我从没养过羊,不会养。”
“羊好养,咱乌乎草山大,伙到羊群里,不用操心,羊羔子要是下在冬天,天冷的时候抱回来操心操心,喂点料,没有你们秀才做文章难。”
私人的羊是集合起来,让全成赶着放,队上给全成记工分。我赶到全成的羊群里,说了些拜托的话,全成说:“我给你操心着,你放心。”
我有了一只羊。
往出搬神像时我第一个搬的,我说,我一个人搬,你们别动手。可我开了头,人们心里也都没了障碍,便都来搭手。几尊神像从庙里出来了,可咋处理呢?
我说:“挖个坑埋了吧。”
坑也是我第一个开挖,大家才随着挖坑。神像埋了,起了一个很大的坟堆。后来这坟堆人们叫“神冢”,经常能看到残香纸灰,显然有人偷偷摸摸地上香烧纸。
尚玉柱要请我吃一顿,我说:“算了。”
他说:“羊都宰了。”
尚玉柱宰了一只羊羔,还杀了两只鸡。当然不光我,还有几个队干。
他先敬我酒,我忙说:“不用敬,给支书、大队长……”
他却不敬他们酒。喝了一会儿,尚玉柱带了醉态,指头点着支书、大队长等队干说:“狗日的你们,这是沾了老右的光了,不然请你们吃个锤子,你们都怕得罪神灵,把任务压到曹头上,曹是孙悟空,从老君炼丹炉里炼出来的?曹和曹儿子都是羊驮寺上拴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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