铰羊毛的剪刀不是普通的家用剪刀,而是像两把从半自动步枪上卸下来的刺刀,把手处卷成个环儿,用一个二寸长的小木棍穿着,很活,不会用不是剪着羊,就是剪着自己。把握不好,不是剪深了就是剪浅了,深了伤着羊,浅了羊毛就少了几分,等于减产。铰羊毛手艺高的,铰下来的羊毛用棍子撑起来就是一只站着的羊。乌乎的男男女女基本都会铰羊毛,因为养羊是乌乎最重要的产业,乌乎俗语说种地吃肚子,养羊过日子。
我不会铰羊毛,和老人妇女一起拾揽羊毛。拾揽羊毛就是把铰下来的羊毛收到一起,抱到生产队的仓库堆放起来。因为从深秋捂到春上,油汗与沙尘让羊毛成了褐色,羊毛潮乎乎油腻腻的,腥膻味儿很重。拾揽了一会儿羊毛,两只手就油乎乎的,黏着一层沙子。
我说:“这么好的阳光,羊毛咋不铺开晒晒?”
支书嘿嘿一笑说:“晒干了一抖沙子就落了,不减产了?”
我呃了一声,支书又说:“不往羊毛里面再掺沙子,就够仁义的了。”
支书是大队的支书,但他家安在乌乎生产队,因此经常参加乌乎生产队的劳动。按说他可以不受苦,背着手田间地头走走就行了,可他是个爱劳动的人,他自嘲说:“就是个受命。”
受在乌乎的意思就是只知道受苦不知道享受。
有些人把羊毛抱到阳光下,摊开来晒,支书说:“给老人换新毡,娶媳妇嫁女儿都得准备几条新毡。现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了,羊不让多养,都得从队上称羊毛,以前没有过的事。以前吧,哪家不养几十只羊,自家的羊毛都用不了,卖羊毛是老大一笔收入哩。”
点了根烟,支书说:“你称上几斤羊毛擀条毡吧,毡这东西隔潮,预防关节炎,别到走的时候弄上一身病,到时埋怨咱乌乎人待你不好。毡耐磨,铺几辈子都没麻达,就是今日擀成,明儿赦了你的罪要回了,毡不想带回去也能卖掉。你那褥子不铺毡铺炕,几天就磨日塌了。”
“擀上两条,再擀上一双毡窝窝。”
“那得十二三斤毛,先挑羊毛晒上。”
我起身去挑羊毛,支书说:“你会挑个锤子,我给你挑吧。”
挑好了羊毛,支书说:“操心着时不时翻一翻,让晒着。”
铰羊毛是铰热不铰寒,太阳斜过中天,就起风了,羊毛就不能再铰了。大家都抖羊毛,抖出不少沙子,上秤称过,不用交钱,记账,年终决算时扣。
我称了十五斤羊毛,跟支书说:“下集我去马套子镇跟个集,送毡匠铺让擀毡。”
我去马套子镇跟集,看到过毡匠铺,一张废了的大弓做招牌。
支书说:“你还是个鸡毛猴性子,不急么,咱乌乎有毡匠,手艺高着哩,出去搞副业了,等他们回来。”
支书对长文说:“驴脸,洗毛的时候叫一声老右。”
“没麻达。”
正说着话,一老汉掮着一张弹棉花一样的大弓沿村巷走来。后来我知道他叫孙承运。
支书说:“个老,比曹操耳刮子(耳朵)还长,说你你就出现了。”
老孙停下脚步,支书说:“咋放单了,你那口子呢?”
老孙说:“回家去了。”
支书说:“这时间咋回来了?”
老孙说:“曹干大(干爹)放命哩。”
我递给老孙一根烟,老汉转着烟看看点上。
支书说:“这是来咱村上改造的老右。”
老孙说:“老右都是些日能人。”
支书说:“下一句呢,咋夹住了,不怕憋坏了机关。”
老孙说:“斗争这根弦不能松。”
我们都笑了。
支书说:“回来了别急着出门,给老右擀两条毡,老右炕上没铺的。”
“没铺的,你是支书么,给找个婆娘铺上么。”老孙冲我嘿嘿一笑。
支书说:“你走南闯北的给找个婆娘铺上。”
“白天没看的,晚上没铺的,曹还净身子睡冷炕哩。”老孙说,“谁的毡不是个擀,谁的碗不是个舔,没麻达。只是这两天没工夫,曹干大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怕耐活不了几日了,曹得跑前跑后看有没有啥事能帮上忙。”
我说:“不急,先忙事。”
老孙要走,支书说:“日急慌忙地做啥,有婆娘在炕上等着?谝两段子再走噻。”
老孙说:“鬼魂不怕吓,婆娘不怕压,当曹是个婆娘?你把大弓掮着,曹给你说一本。”
我说:“把弓放下来。”
老孙说:“站着说话腰不疼,往下一放费力,往起一扛费劲。”
我搂了弓往起抱,竟然没抱起来。
“百年老榆木,骨重得很。”老孙走了,“净身子扑在冷炕上,没有婆娘冻个硬邦邦。天下的婆娘睡曹的毡,人家搂在怀里打颤颤。”
我说:“他的那口子……”
支书笑了说:“不是婆娘,是他的连手,六队的老哈,是个回回,擀毡是两个人的活计。两人从出徒到现在一起擀毡,几十年没分开过,他们是干弟兄。”
乌乎一带回汉民杂居,有拜干亲的习俗,拜干兄弟,拜干大干妈。乌乎大队十三个生产队,一半是回民队,老回回姓马的多,其次是姓黑姓哈的,因此俗语说“十个回回九个马,一个不姓黑就姓哈”,六队哈姓人多,就叫哈疙瘩。
过了半月,老孙和老哈才来给我擀毡,老哈拱手说“色俩目”,我也拱手说“色俩目”。“色俩目”是回回问好语,这我已经学会了。我问老人咋样了,老孙说:“没了。”
老哈说:“无常了。”
老孙说:“喜丧,九十多了。”
毡匠三件宝,弹弓竹帘沙柳条,是擀毡的主要工具,还有剪刀、木钩、量具、布袋、模板等工具。擀毡工序繁琐,先把羊毛放在支好的案上,用大弓弹。羊毛弹得蓬松如雪后,取一半羊毛均匀地铺在竹帘上,把水噙在口里喷在羊毛上。羊毛潮润后,再喷一遍麻油,直到羊毛发黄,再撒薄薄的一层豆面,豆面上铺另一半羊毛,再喷水和麻油;然后卷起竹帘,用绳子捆紧,就像擀面一样用脚来回擀动竹帘,用力要均匀有节奏。反复擀撵后,散开竹帘,纷乱的羊毛已擀成毡坯。再用羊毛铺在毡坯四边,继续喷水喷油撒豆面,把竹帘再卷起继续擀动。再解开竹帘,用笤帚蘸开水洒在毡坯上,待开水渗透毡坯,将毡坯折叠卷起,手提洗毡带,手脚配合,反复蹬擀,毡坯逐步变小,直到擀出合规的尺寸。最后一道工序是揉弄毡边——参差不齐的毡边不能用剪刀裁齐,只能用尺杆、钩子和手进行揉弄整形——直到四边齐整,有棱有角。这个最考验毡匠的手艺,手艺不精湛是做不出棱直角挺的毛毡的。整好形的毡坯挂在阳光下,水分蒸干,毡就成了。
擀毡传入乌乎这一带历史久远,因为这一带历史上游牧民族有过很长时期的占领。这活让我感兴趣的是,从开始铺场子,他们就开始唱,“上弦子,支案子,弹弓子,卷帘子,”擀毡过程他们几乎一直在唱,他们唱干活的过程:
这张弓,不简单,羊毛弹得像丝线。
这个帘,不一般,擀出毡儿赛锦缎。
你一踹,曹一蹬,羊毛一紧又一松。
曹一踹,你一蹬,羊毛一松又一紧。
也即兴唱,唱支书:
日出天都生红云,喇叭高唱东方红。
支书山顶发号令,队长拉着一根棍。
唱女子:
头黑得像燕叽叽,脸白得像蛋皮皮。
鼻棱得像席篾篾,脚碎得像羊蹄蹄。
唱婆娘:
远看是个美女子,甩着一对大奶子。
近看是个老婆子,原是支书小姨子。
唱大肚子:
怀胎正月正呀,奴的面皮儿红,
水莲莲浮萍草,妙妙扎下根。
怀胎二月二呀,夫君还上身,
叫一声奴的夫,下下要小心。
两人时说时唱,你一句我一句,还合腔。我以为他们是给我这个外地人擀毡,带有表演的成分,支书说一直是这样的,说说唱唱,干活不累。
由此我想到了《诗经》《乐府》里那些民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应该说他们就是诗人,就是音乐家。
歇缓的时候,我提了小凳子递给他们,老哈说:“你坐你的。”
老孙说:“擀毡靠揉哩,歇缓靠蹴哩,坐不惯,蹴惯了。”
他们靠着墙根蹴下去。我递给他们烟,老孙接了说:“他不吃烟,他们那教不许吃烟。”
老哈说:“烟酒都是禁的。”
老孙说:“你老家人不铺毡?”
我说:“不铺毡。”
老孙说:“要是铺毡,说不定你老家曹们就去过了。”
老哈说:“曹们给冯玉祥的部队擀过毡(冯玉祥部在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一直支配着除新疆之外的甘肃、陕西、宁夏、青海等西北省份政局,称‘西北军’),后来又给马家军抓去擀毡,还给土匪掠去山寨擀毡,几十年了,中国曹们走过大半个了,还去苏联、印度、阿富汗擀过毡。”
我递烟给老孙,老孙摇着手说:“再不能吃了,一会儿吃了你几根纸烟了。”
乌乎人把卷烟叫纸烟。
我说:“烟么,就是个吃的,烟酒不分家。”
“话是这么说,到了咱这地方,都吃旱烟,纸烟你吃不起。”
老孙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烟荷包。烟荷包也是羊毛擀出来的,上有老虎,很逼真。解开缯绳,从里面掏出一拃长的烟锅,烟锅头有山楂大小。他将烟锅擩进烟荷包里,捏摸着装好烟,说:“你得吃旱烟,吃纸烟你这么发散,一盒烟吃不了两轮子,管得起?你这人看得出来,面情软,又是来改造的。”
他说的是实情,我确实吃不起纸烟了,人们闲了就聚在一起片椽,尽管我给他们散烟时他们说你吃你的,我们吃我们的,可我哪能那样做呢。
老孙卷起衣襟,把装好烟的烟锅嘴拧搓几下递给我,我接过烟锅咂了几口,真冲。
这烟锅很特别,烟杆是骨头的,还雕了拙朴的花纹,我说:“这是羊骨头?”
老孙说:“鹰爪骨。”
“鹰爪骨有这么粗?”
“这还是小鹰的,大鹰一爪子能抓得起一只羊,膀子扇下来能打折牛腰,鹰爪骨有羊腿棒子粗哩。”他把烟锅和烟荷包递给我说,“给你吧,这小烟锅干活吃烟方便。”
“那你呢?”
“哪个男人没有几个烟锅,哪个女人没几个哥哥。”
“可这个烟锅烟杆是鹰爪骨的,难得。”
老孙一笑说:“鹰有两个爪子呢么,曹那口子又不吃烟。”
擀毡场子一铺开,需用毡的就都凑起来擀,毡案就支在我院里,但给谁家擀在谁家吃,人们散了工,就都到我院里来吃烟,片椽,听他们说唱。信天游、花儿、小调、秦腔,他们都能唱,抑扬顿挫有滋有味。人们会专门点一些内容,他们也张口就唱。他们会唱许多经典,我听到著名的西府曲子凉州贤孝《十不亲》,十二段,一百多句,他们一字不落地唱下来。
“天留日月佛留了经,人留了子孙草留根,天留日月东西转,佛留真经劝化人心……一辈儿古人一本经,亲哩么不亲在人心。听完这十不亲,心里凉瓦瓦的,就啥[求]都不想了,你说两个老天天这么唱,心劲都唱散了,他们的日子就是这么唱出来的。”支书说,“没有后人,就没有后劲,咋活都有理。”
我说:“他们没有成家?”
支书说:“两个都六十多的人了,年轻时候赶上乱世,命都顾不住,活下来都不易哩。解放了,太平了,可人老了,人老了,就啥都[求]势了,老孙娶过一个,没过上半年,跑了。”
老张老婆给毡匠送来油茶、馍馍,老孙唱:
张家嫂你听明白,曹擀的绵毡你睡。
老哈接:
你把毡匠当上客,睡曹的绵毡你受活。
张成的婆娘骂:“两个老驴,今夜槽里给你们下挂面。”
“槽里下挂面”我懂,就是喂驴时草不铡,长长的扔进槽里,支书老骂饲养员懒得给牲口下挂面。喂牲口草铡得越细越好,有俗语:寸草铡三万,无料也上膘。
老张婆娘跟他们斗嘴,他们唱得就很下流了,乌乎人称为骚曲儿。我在想《诗经》《乐府》中没有收录这类唱词,不是说没有,是因为不雅。听那些骚曲儿,你不能不惊奇他们对语言的运用能力。
支书眯着眼睛说:“要说他们,你看不比谁快活?自由着哩,儿女就是个名声,说到底都是账债,生下了你得喂你得养,长大成人了你得给成家,一辈子操不完的心。”
擀一条毡得三天,待毡的水分蒸发干了,他们用两根小棍子一支,毡直立在那里。这是显摆他们的手艺。手艺一般的,擀出的毡这样是站不住的。老哈说:“风吹马尾千条线,羊毛见水一片毡,你擀的是毡不是毡,就看立起来站不站。”他们在毡上擀出了“喜上眉梢”“蛇抱九蛋”“囍”“双龙戏珠”之类民间喜庆的图案和“孙、哈”的商标,一条毡又蹬又踹又揉又卷地擀了一气,图案笔画清晰不乱。
一日,公社干部老李来了,是来打前站的,说有个大领导要来视察。老李对支书说,这么大的领导,一辈子来你乌乎怕也只来这一回,开批斗会和忆苦思甜,一定要搞出气势来。支书说,那没麻达,都搞了几年了。老李说,不行,得排练一下。支书说,打那麻烦做啥么,老婆娘生娃,老路数了。老李说,你别看轻了,省上的领导,而且跟着记者哩,马虎不得。
就排练了一下。批斗会很有气势,因为大队上除了劳力,老人娃娃都来了,人山人海的,口号喊得震天。老李给予了很高评价,问支书,批斗会都开了这些年,许多大队人都麻木了,召集个会难得很。乌乎群众的激情还这么高涨,你咋做到的,有啥经验?支书说,乌乎群众也一样麻木,只要开批斗会,大人娃娃都给工分,所以只要能动弹的就都来了。老李说,好经验,应该推广,回去就在全公社推广。到了忆苦思甜这一环节,老冯、老尚两人忆完,老李不满意了,说忆苦思甜是重头戏,至少得四五个人,时间要在一个小时以上。支书说,再要找忆苦思甜的人难哩,忆苦思甜要嘴头利索,能说会道,都没见过世面,见了领导都老鼠见猫躲哩,硬逼上去,见结巴得话都说不周正,只翻眼睛,那不把汤漾了?老李说,乌乎大队是咱们公社最大的大队,连几个嘴头利索的人才都找不出来?支书说,有是有几个,都在外面搞副业,还有几个,成分都不好。会计说,要不就让他们上台,咱们不说成分不好,谁知道?老李一拍桌子说,这险冒得?你是不是嫌自己脑瓜子轻得?胡日鬼。会计说,那就随便凑合找两个。老李说,这凑合不得,有一次在上庄,两个没上过台的充数,结果一上台都吓尿了。会计一拍脑袋说,能说会道的人才有,有。支书说,谁?会计说,把两个毡匠叫来。支书说,那怕指望不上,别看那两个货张口就是词儿,唱曲儿一道一道的,正事上没有的,这是啥场合,这阵势、这么大的领导我都怵哩,他们还不尿了。会计说,他们走南闯北眼望一辈子了,该是见过世面的,再说就让他们唱曲儿,哭苦曲儿,不唱骚曲儿。老李说,那叫来先试试。
老孙和老哈叫来后,支书一说,老孙说,这活我们干不了。支书说,你们不是张口就是词儿,一套一套的么,忆苦思甜的会你们也开过,诉苦不会?老哈说,这上纲上线的,你们别指望我们,别到时候我们一紧张把你的事给坏了。支书说,就照着你们平时那么说,只要不说反动话就行。他们说那我们也说不了。支书说,那就不说了,唱,就唱些苦曲儿。他们说忆苦思甜能唱着忆?支书说,先唱一遍听一下。他们就唱了一遍,老李说再唱一遍。两人又唱了一遍,老李说不错,就这,就是有些短,再加上几句歌颂毛主席共产党的词儿。老孙说,词儿加长就没曲儿了,咋唱?老李说,就按前面的曲儿再重复唱一遍,我这就给你们加些词儿。老李加了词儿,教了两个人两遍,唱得疙瘩拌汤。支书说,你别给他们搅和了,别日弄得他们到时候连这也不会唱了。老李说,太短了么,还没有苦一点长一点的,再唱一首。老哈说,寡妇哭坟苦得很,唱得人一趟一趟落泪哩。老李说,那不成,寡妇哭坟咋能在忆苦思甜会上唱。老孙说,那唱的也是旧社会呢么。老李说,不行,不行,咋能唱寡妇,那成啥了。支书说,唱个拉长工调。两个人就唱,这歌从正月一直唱到了腊月。老李听后满意了。
过了几日,大干部带着一帮人来了,光小车来了十几辆,村巷里鸡飞狗跳牛歌羊唱的,乌乎人追着小车看,狗追着小车咬。声势浩大的批斗会开完,到了忆苦思甜,老孙老哈还没上台就抖开了。支书说你们抖啥?老孙说那么多人……支书说,把他们不要当人,把眼睛闭上唱。两个就闭上眼睛唱。唱第一首还有些抖,唱第二首顺溜多了,还伴有动作。
饭是炖羊肉、蒸花卷、羊腥汤,那领导说把那两个唱的也叫来。老孙和老哈来,蹴在地上吃,领导也蹴在地上吃,吃个满头冒气。领导说你们唱得好。吃完,领导对随行干部说,忆苦思甜就要这么搞,形式要活泼多样,他们唱得好,以后有忆苦思甜,让他们到省里来唱。
麦收前,支书从公社开会回来,把老孙老哈叫来说,全县要开忆苦思甜大会,要你们参加。支书说,去了上个心,好好表现,这次是要选拔参加省上忆苦思甜大会的人才,省上选拔上了,再选拔参加全国的忆苦思甜大会的人才,只要参加全国的,回来就把你们拔到县上吃皇粮去,那就跌到福窝窝里了,一身子就躺到国家怀里,再也不用掮大弓到处乱窜了,死了都是国家抬埋你们哩。他们就笑了,会计说,别笑,有例子哩,陈南庄的老陈就是能说会唱,现在不在县上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婆娘娃娃都弄到县上去了。
然而,不久他们又回来了,支书说:“咋回来了?伙食不好?”
老哈说:“要说伙食好得很,一日三顿饭,应时应卯的,羊肉小炒,羊肉泡馍,都是大厨子,给领导做饭的。”
老孙说:“油水大得很,福浅得吃上还不受,跑后哩,吃了几天,肚子才服了。”
支书说:“那咋回来了?”
老孙说:“弄不了那活么。”
支书说:“咋弄不了?你们嘴能得不是横竖都能说能唱的,就那么说那么唱么。”
我说:“《拉长工》你们唱得不是很好么?”
老孙说:“一达里好几个人都唱这个,人家只选了一个人唱,其余的都让唱别的。”
我说:“你们还可以唱别的苦曲儿呀。”
老哈说:“唱啥唱,那不合人家心意,人家写了稿稿子,曹们又不识字,人家一句一句教,曹们又记不下,人家就吼骂哩,锤头大的娃娃都在你头上戳指头哩。”
老孙说:“也不爱那么说那么唱,就像喊口号一样。”
支书说:“哈,这给你们挣光阴哩,连这点苦都下不了?”
老哈说:“也不是下不了苦,不自在么,把人管得,哪里都不让走,上街看个热闹都不成么,坐监一样。”
他们又要出门了,一个掮着大弓,一个背着包裹,一路说唱着穿过街巷,不时跟人们抬几句杠。
支书说:“唉,人不想路路想人哩,匠人的路在路上哩。两个老唱了一辈子,走了一辈子,见过多少世面,谁说他们过的不是好光阴呢,现在让他们干别的,不行呢。”
支书去县上开四干会,回来说两个人去县上忆苦思甜,人家选上了老孙,没选上老哈,让老哈回,老孙留下来,老孙也不留,回来了,你说老孙留下了,老哈就放单了,咋办呢?擀毡是两个人的活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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