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乎纪事-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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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上面开了几场会,传下命令来,要控制人口外出,且按人口下达了外出指标,尤其指出,讨吃不能出村,那是给社会主义抹黑,绝对不许外出。

    鬼气回来,支书对鬼气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外出,得参加劳动,知道不?”

    鬼气不说话,只是笼着双手,一个劲地吸鼻涕。

    鬼气的名字叫齐国祺。“国”乌乎人读gui,与鬼同音,人们就叫他鬼气。他倒长得福态,国字脸,面皮赤红(大概跟经常风餐露宿有关),骨架也板正。个头在一米八左右,衣衫也不太旧,只是到处都是破洞。

    鬼气来找支书打介绍信。乌乎人把开介绍信叫打介绍信。要外出,就得打介绍信,打不上介绍信,就会被当盲流抓起来,遣送回来,甚至会送劳改工地。介绍信就像护身符,乌乎人叫路条。

    “现在是新社会,当个讨吃,光彩啊是不?”支书忽然提高了声音,“你这是给社会主义新中国抹黑,晓得不?当讨吃是不劳而获,是剥削,晓得不?你这种行为是可耻的,晓得不?你还跑到北京去了,你咋不到中南海要去?”

    鬼气不说话,依旧吸鼻涕。

    支书说:“给你最高的工分,上工去。”

    鬼气还蹴在地上不走。

    支书说:“狗日的,还不下地干活去!”

    鬼气倒不难缠,又吸两下鼻涕,起身走了。

    我看到鬼气的一双鞋还很新,可他踏倒了鞋后跟,趿着,一走,“哧啦,哧啦”的,带起一道淡淡的尘埃。

    支书冲着鬼气的背影吼:“狗日的,你看你个受样,连鼻涕都懒得擤了。”

    鬼气回过头来,又吸两下鼻涕,像是回应支书的话。走了。

    乌乎人把只会受苦不会享福的人叫受。

    在以前,乌乎人提起受,专指尚忠杰,都会唏嘘感叹:“那个受啊!”

    尚忠杰解放时是乌乎最大的地主,也是乌乎唯一被镇压的。

    尚忠杰脚户出身,十岁就拉骆驼,走南闯北,最远到过莫斯科。抗日战争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商路已经不太平,路上除了日寇,还有土匪,遭了两回抢劫,不敢再跑脚了,就待在兰州城里。这时候的尚忠杰已经有了自己的驮队,据说骡马骆驼有两百多头。可待在城里也不安宁,日本人要打来了的消息满天飞,苛捐杂税就重了,尚忠杰便回到了乌乎,置买些田地。原想等抗日战争结束后,继续跑脚,然而,内战又打了起来,尚忠杰出去了一年,又回到了乌乎,安心待了下来,开始扩大家业。大概是1947年开始,地主唐志辉家贱葬(乌乎人把便宜处理叫“贱葬”)土地,尚忠杰大量购置,结果到了土改时,他成了乌乎土地最多的地主。

    按说尚忠杰是跑过脚的,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他不可能对世事的变化像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恰恰是因为他太了解世事。国共两党的战争处于胶着状态,早知三天事,富贵一千年,江山将来谁坐,谁也看不清。尚忠杰抱着这样的想法,国民党坐江山,他就这样过着;共产党坐江山,他就按他们的要求来,什么都不留。后来共产党坐江山,土改时他很配合,散尽家业地配合,当时还受到了表扬。

    乌乎一带山大沟深,历史上土匪盘踞出没,快解放时,土匪、国民党军队的散兵游勇集聚,抢劫,而且破坏新政府组织、杀害工作人员。1950年,解放军拉开剿匪大幕,结果从土匪那里发现了尚忠杰与土匪交往的证据,就把尚忠杰逮捕了。尚忠杰一直喊冤枉,说曹的钱不是狗下的,曹都是一个铜板掰两半地花哩,曹给土匪送钱是没办法么,世道不安么,家业大了就得防匪,曹只能上贡,不上贡他们就来抢,祸害得不行。然而,土匪实在太可恶,而他因为给土匪上贡数额巨大,最终还是被镇压了。

    尚忠杰临死说:“镇压曹,曹只是给土匪上贡,唐彦章还当过土匪哩。”

    唐彦章是唐志辉的儿子。唐彦章先做土匪,后被国民党收编,又起义加入解放军,参加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乌乎一带剿匪时,就是唐彦章带队伍,因为当过土匪,剿匪当然是知己一样知彼,不出三月,几场硬仗,盘踞在这一带的土匪就被全部剿灭。

    按乌乎人背地里的说法,尚忠杰临死这是咬了唐彦章一口。乌乎是唐、尚两大家族的天下,人把这看成是唐、尚两家的族仇斗争。乌乎人认为就是他后来那句话说坏了,不然,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尚忠杰之所以被人们说成受,是因为他一家人一直和长工一样劳作,就是吃喝也和长工一个锅里搅勺子。吃喝穿戴上都抠,乌乎人用一句话形容尚忠杰:“[求]毛上捋着吃虮子。”他是地主,也是长工,他给钱财拉了一辈子长工。那时县城主要是车马大店,只要住店,是代加工饭食的,住店的人都带着米面,交给灶上,他们就能按要求给你做出饭来。老受是做过脚户的,知道这,因此,他到县城,都是先去车马大店做吃的,吃过饭,然后去办事,办完事当然不会去住店,就连夜回家了。一个店去上两三次就让人家认出来,挨上一顿嘲弄,他又换一家店。有事非要住店,像他这样的家境,完全可以住旅馆、宾馆、旅社,可他总是和长工、脚户挤在一起住车马店。

    尚忠杰死了十几年了,骨头怕都腐朽了。现在乌乎人说到受,就是指鬼气了。乌乎已没人叫他鬼气了,都叫他受。说起尚忠杰,就说老受。

    鬼气家院落已经破败了,院墙、园墙倒得豁害牙牙的,院里、园里荒草长得有半人深。有一天,我和支书经过时,竟然从院落里跑出一只狐狸。

    鬼气家院子旁边有两个又高又大的粪堆,也被荒草覆盖了。开始我以为是土堆,支书说:“谁在院墙根堆那么大两堆土,那是粪堆,上面压了土,不压土风就把粪刮走了。”

    我们蹴在粪堆上,支书说:“读书人看书堆,庄户人看粪堆。你看这粪堆,这狗日的,放开让他按自己的心思过日子,不要说别人,就是我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点了根烟,支书深吸一口说:“那时候我们较着一股劲,他是老受的长工头,我是唐家的长工头,一直跟我较着一股劲。解放了,分到土地,给人家当了一辈子长工头,有了自己的土地,人得上劲了,连天昼夜地干,劲大得很!周扒皮半夜鸡叫,这狗日的比周扒皮还周扒皮,把一家人当驴使,半夜就下地了,女人也是跌倒都不空起来的筢筢,能扒光阴得很,都是跟老受学的。那时间我们是赛着干,后来得了一场病,差点就走了(死了),光阴耽搁了一年,就给撂了。

    “后来到了入社,他不愿意入社,因为他就两个娃,两个人都是壮劳力,一对牛的庄稼,小日子过得严捂,入社觉得吃亏。可入社是大形势,上面一步一步催逼,队干三番五次做思想工作,他算是勉强入了社。可只干了一年,他就要退社,因为有许多懒汉二溜子,混到一起好吃懒做,出工不出力。他看不上他们干的活,为了干活,跟人骂仗打捶。唉,人的脾性就是人的命,那狗日的脾性刚,我脾性绵。刚性子人命运都不咋好。

    “勉强支撑了一年,狗日的坚决地退了社单干。几年间,他就盖了三间瓦房,你说在咱乌乎,一共有几间房,尚忠杰都没盖房。嘿,这世事谁能看得清楚,那时候鼓励致富呢么。结果运动一来,变了个儿,他又不跟人互助,又盖了瓦房,眼红的人多,他给弄成了新富农,那就是一顶帽子,戴上了天都看不见了。唉,这货也是背兴,赶上运动了么,没办法,房子也给充公了,做了大队部。你说,这运动啊,新富农比老富农还多两个哩。那话咋说来着,什么福什么祸?什么失马来者?”

    我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支书说:“对对对,都吃了没念书的亏了,你说这话说得多好。悬得很,我也差点退社了,要不,现在这支书还不定是谁的呢。”

    支书狠狠咂一口烟徐徐吹出来,说:“狗日的一下子没了心劲,彻底不干了,一天到晚乱晃荡,游手好闲,跟人生事,日子败落得厉害。最后干脆把家里的两头牛赶到大山深处放生了,那两头牛常回乌乎,上来了,人都知道是放生的牛,谁也不好收留了干活,更不能宰了吃肉,来了就给一把料,晚上了打开牲口圈门,让进去过个夜,第二日又放出来赶到山野。这两头牛就这样一家一家地串。后来,一头老的先死了,另一头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让外面的人赶走了。后来,拉了个棍当起了讨吃,一出门半年不回来,婆娘带着两个娃守不住,远嫁了,一个红火的家就这么散伙了。”

    鬼气就这样被困在了村里。他就一天往支书家跑两趟,专赶饭口,就像支书家的一口人。开始支书还给他一碗饭吃,可一天两顿——乌乎人一天吃两顿饭,中午和晚上——支书也管不起,也不愿意管。不给他饭吃,他也不走,就蹴在那里看支书一家吃饭,嘴巴一努一努的,还发出“咕儿咕儿”的吞咽声,就像他也在吃。支书不给他饭吃,但他却依旧在饭口上去支书家,顿顿不落。这么过了几天,支书就受不了了,只能给他饭吃。

    这么又过了一段时日,支书终于受不住了,吼道:“这么好的社会,你咋就偏偏要做个受,拉个棍东家进西家出的光彩呀!你说你咋就这么个受啊,把羞先人当喝凉水,把脸当女人的沟子(屁股)。”

    鬼气不说话,就那么“苦嗵苦嗵”吸鼻涕。

    支书一回家干脆就闩上大门,不让他进门了,他就在村里串门,做起了讨吃,从东往西讨,再从西往东讨。他不出乌乎,不去别的村子,惹得村里人意见很大。

    有一次,他讨到我门上,结果我饭吃光了,又没馍,我说:“你等等,我给你做一顿。”

    “那算了,曹再往前走。”

    “下个人的饭,快。”

    “不麻烦了。”说着他就走了,我觉得过意不去,撵上去给了他一包烟,他说:“你还有吃的烟?”

    我说:“还有旱烟。”

    他说:“那曹就拿上了。”

    走到门口,他又说:“谢谢。”

    这是我到乌乎听到的第一声“谢谢”。乌乎人不喜欢说“谢谢”,他们说虚头巴脑的。

    他竟然是边走边哼着小曲儿,不一扭一扭的了。

    鬼气上工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无精打采,出工不出力。锄地,拄个锄发愣;拔麦,捉着麦秆发呆。把活给他分开,他干不完就干不完,队长骂,他就笼着手听着。他常会把手卷成喇叭“啊噢——啊噢——”地叫唤,听那声音就在沟里游串。

    人们就有意见了,在队长跟前说:“为啥那么偏他,他给曹们乌乎把皇榜背回来了?”

    有些人受了影响,干活也不好好出力。

    队长找支书说:“人就怕有了比对,他不好好干活,影响得别人也不好好干活。”

    支书就挠着脑壳,队长说:“不行专门开批斗会整治整治狗日的,让他知道狼是麻的。”

    支书说:“开批斗会整治,你没看狗日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枪顶到脑壳上都不眨下眼睛?”

    支书把鬼气叫来,彻底火了,踢着鬼气说:“你个驴日的,叫人咋说呢,啥虫耙啥屎,跟你先人一个样,都是受,你家祖坟里把受根埋下了是吧?”

    鬼气又不说话了。

    支书说:“你个驴日下的,天生就是个受,滚!当你的讨吃去。”

    鬼气终于说话了,“你得给曹开个路条。”

    支书说:“你个驴日下的,啥路条?那是路条么?你还要路条做啥?死在外面都没人问。”

    鬼气说:“没路条人家抓哩,抓了还收拾你哩。”

    支书从裤带解下钥匙,打开锁着的抽屉,取出纸,推到我跟前说:“给写,给驴日的写。”

    我写好介绍信,支书从裤带上拉出公章,哈了哈气,“哐”地盖上了章。

    公章原本锁在支书办公桌的抽屉里,让老鼠咬了几回,豁豁牙牙的,支书就用一截编成辫子的牛皮绳把公章拴在裤带上。

    鬼气走后,支书对队长说:“把那两堆粪撒了上地,再不上地,肥劲儿全长草了。”

    撒粪就是把粪堆挖开,边扔边用榔头打碎粪疙瘩,直至粪土细如面,这样粪也就掺和匀了。

    队长说:“那狗日的学赖了,没批准都敢去北京了,回来怕闹事哩。”

    支书说:“闹个锤子,你不看那驴日的德行,这辈子连自己死在哪里自己都不知道哩。”

    鬼气介绍信拿到手,连家都没回,拉着棍就出门了。正是晌午,人们都在村巷里,他穿过人群,哼着小曲。

    “人跟种哩,山跟岭哩,他大(爹)就是个逛三,一辈子不着家。”

    “没救的,这种人,二流子都不是,都是三流子了。”

    “唉,好出门不如赖在家,也可怜哩,风吹雨淋的。”

    “可怜人家哩,可怜可怜你们吧,人家北京都去过了,你们去过?”马头说,“你们知道个锤子,人家比曹们受活,一天啥活不干,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嘴整日油嘟嘟的。”

    马头在煤矿上挖煤搞副业,煤矿冒顶,打折了腿,才回来窝在家里。

    “冈山窑那些矿长、科长受都认得,受就在饭馆门口候着,他们一来,受就跟上去,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那都是些有面子讲排场的人,出手大方哩。受跟不上十步,就能要到钱,进了饭馆,受 往桌前一站,他们一个猪蹄一个猪蹄地给哩,曹们一年才吃几个猪蹄。有时候一个人吃一桌菜哩。”

    “一桌菜,他一个人吃?”

    “那些矿长都是糟蹋五谷的货,要一桌菜就喝酒,每个菜吃不了几口就喝多了,撂了,走了,受坐在那里像老爷一样四平八稳地吃喝哩。”

    “一桌有五六个菜吧,受一个人吃得下?”

    “五六个菜?当是你家摆宴席,二十几个菜哩,受邀请别的讨吃一起吃哩。”

    “饭馆老板不赶他们?不嫌弃他们?我们要碗面汤都脸子吊得秤砣一样,不好好给。”

    “饭馆老板怕他们哩,他们一来一帮人,惹下他们,他们就在你的饭馆前晃荡,你想想?”马头感慨地说,“好酒半瓶半瓶的剩哩。”

    人群就发出一片“啧啧啧”声。

    支书说:“就是天天把山珍海味吃上,活成那样有个[求]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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