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张骞通西域之前,汉武帝派遣商船队从合浦、徐闻等地起航,凭借海路通外邦各国。
此后,海舶贾客常往来于南洋和印度洋间,而频频的航海贸易让这条航道成了闻名遐迩的“海上丝绸之路”。
“寰行中国”第五程,我们从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福建泉州出发踏上“东路”,感受这条蕴聚千年海上文明的古代海道。
“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起源于南朝,至宋则空前繁荣,泉州这个古时被誉为“东方第一大港”的刺桐港,往时的荣耀而今在海外交通史博物馆里找到见证。
“潮人自古重拼搏,凤城于今展宏图。”坐落在“海上丝绸之路”黄金航线上的汕头因海而立,因港而兴,而有着浓郁欧洲建筑样式的邮政局,则见证了汕头百年开埠的历史变迁。
早在新石器时代晚期,石湾陶瓷已揭开其烧陶的历史序篇,至宋代则集各名窑之大成。走近南风古灶500年的柴烧龙窑,亲历佛山的制陶
泉州—北海:风起潮生,回看千年海上文明
冶炼文明。
“郡常有高凉生口,及海舶每岁数至。”阳江自古便是海上丝路转口港,踏上“海上敦煌”宋代沉船“南海1号”,海上丝路古文明的探寻之旅由是展开。
“市明珠、璧琉离、奇石异物。”早在西汉时期,北海合浦就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之一,观合浦汉墓的异域珍品,依然能从中窥见当年商贾云集,贸易繁荣的气象。北海自汉朝便是南海对外海上贸易的枢纽,而深入老街,体内照旧流动着华夏灿烂文明的血液,眼前却也是东西方碰撞出的文化结晶。
沧溟八千里,今古畏波涛,回溯历史,早在秦汉时期便已存在海上丝绸之路的雏形,而后远抵南洋和阿拉伯海,甚至远达非洲东海岸。
寰行在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发祥地——东方,其中埋藏的人文雅蕴和文化遗存背后又历经着轮回的兴衰。
“寰行中国”文化之旅踏上“东路”,古老的海上航路之门已被叩开……
17 泉州:谁毁了刺桐万国商
如果向前追溯,泉州人的人生是从海上开始的。
数百年间,日复一日,最先醒来的是这个城市的港口,他们是千里迢迢赶来还是风尘仆仆路过,这已经不再重要。我们只知道,沿海而生的人们,与这一片山水相遇的时候,就选择了留下,他们向海而生,繁衍、出海、迁徙、繁衍……周而复始。
所以,泉州人比多数中国人更会疑惑,我姓“蒲”、你姓“丁”,我们的先人从何而来?
现在,我们已无法清晰地勾勒出泉州舟通异域的细节,但是从街巷的一砖一石中,还是能领略岁月浩渺和海浩无穷的张力。
这座遍种刺桐树的港口,外来商贾、水手以“刺桐”相称,在海上丝路所历各处家弦户诵。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图泰(1303—1377)在泉州发现船多,他说:“余见港中大船百艘,小船无数。”
泉州人对这倒是习以为常。
宋代,泉州造出“桐油加钉子”的“福船”。这种船舶模仿阿拉伯尖底造型,而非中国传统平底沙船。后来,郑和下西洋所用舰船部分造自泉州。
泉州既是百越旧地,又聚十洲之人,所以唐代诗人说这里是“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作为远东大港的泉州,侨居有数以万计来自亚非欧各国的商人、传教士、使者和贵族,尤以波斯、印度、阿拉伯和欧洲为最。宗教信仰普遍而繁杂,有尊神事鬼的原始宗教,也有伊斯兰教、印度教、古基督教、摩尼教、犹太教和佛教等在泉州传播。
古泉州是帝国的开放城市,“涨海声中万国商”式的景象,让人错觉一座城市会永远蒸蒸日上。我仿佛看见,阿拉伯人的商船运载着丝绸、瓷器和茶叶等远航外域。
漂洋过海而来的便是异国的香料、珠宝。
商品来了,宗教也来了
印度、阿拉伯输入的药物香料见于典籍。唐代《新修本草》中就有密陀僧、底也伽、安息香、麒麟竭等西域以及印度药材收录。元和十年(815年),被贬官至广东连州的诗人刘禹锡曾撰写《赠眼医波罗门僧》诗:
三秋伤望眼,终日哭途穷。
两目今先暗,中年似老翁。
看朱渐成碧,羞日不禁风。
师有金篦术,如何为发蒙?
刘禹锡希望从天竺来的婆罗门医僧能用“金篦术”,治好眼疾。苏颂在《本草图经》中记载一种来自波斯国的药物“补骨脂”,最初通过诃陵国传入,后在岭南地区推广种植,果实入药,有补肾壮阳、补脾健胃之功能,并可治牛皮癣等皮肤病。
随商品到来的,一定是宗教,昔日伊斯兰教、印度教的庙宇文物,甚至会出现在佛教的建筑里。
晋江万山峰苏内村有座草庵,是“世界上现存最完好的摩尼教遗址之一”,波斯人崇尚光明,摩尼教又称明教,明教的故事因为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多了些亦正亦邪的神秘色彩。在开放的唐武则天延载元年(694年),摩尼教在中国获准公开传播。泉州的摩尼教是唐会昌年间(841—846)由呼禄法师从中原传入,“有呼禄法师者,来入福唐,授侣三山,游方泉郡,卒葬郡北山下”。呼禄法师属中亚摩尼教团,呼禄是僧职,其姓名已无考。据考证,呼禄就是呼卢唤,是古波斯语的音译,意为传教士。北山即泉州清源山。
大部分古泉州人的一生是往来的一生,他们涉海而来,望海而去,熟稔海性的泉州人甚至作为帝国的特使出使阿拉伯世界。一块元代奉使波斯使者的残存墓碑,讲述了一位奉使火鲁没思[17]的泉州使者生前经历。一位名叫“詹思丁”的阿拉伯人,与当地人通婚,让“丁”姓开枝散叶。
由于元末的泉州阿拉伯人与朝廷开战,泉州城破,伊斯兰教衰落。在今天的泉州,开元寺是福建最大的寺庙。当我来到开元寺,一道紫云屏将尘世与佛门就此离隔,门外是喧嚷的西街市井,退回门内就是素静古朴的“桑莲法界”。
蒲团、木鱼、念珠,晨钟、暮鼓、青灯……我们终于踱入大雄宝殿,殿前月台束腰赫然嵌砌着72方狮身人面青石浮雕,殿后廊的两根古婆罗门教青石柱,这些源自印度教故事的雕刻融入佛教建筑。大雄宝殿后侧,则系中国现存三大戒坛之一的甘露戒坛。
寺内东有“镇国塔”,西有“仁寿塔”,东西双塔历经了700多年风雨侵袭岿然而立,金刚神将和罗汉高僧的人物浮雕,呈现着其乐也融融的西方极乐世界。
墓碑、垛石、庙宇的遗迹记录着刺桐城的繁华,述说着发生在这里的中西方文明对话。
还有沉船。
沉没的独桅帆船
1998年,印度尼西亚一位渔夫在苏门答腊东南勿里洞岛海域,潜水捕捞海参时发现了一堆陶器。随后,一家德国打捞公司闻讯而来,证实这是一艘沉没古船并命名为“黑石号”。打捞直至2001年结束,6万余件中国瓷器和金银器由此重见天日。2005年,新加坡一家公司筹资3000余万美元购得这批文物。
根据沉船出土的唐代“宝历二年(826年)七月十六日”铭文瓷碗、无损的唐代青花瓷盘、罕见的唐代专贡皇室“江心镜”、唐代皇家大盈库所拨器具以及唐代长沙窑的50000余件瓷器等,确定沉船年代为9世纪上半叶。虽然船上载满中国陶瓷,沉没于印尼,但专家推测这是一艘大食[18]商船。由于沉船没有被泥沙掩埋,船体已经腐烂,这艘船究竟是中国造的帆船,还是阿拉伯造的单桅三角帆船,一直没有定论。
大食与大唐(618—907)两大帝国,通过海路与陆路往来,而笨重易碎的瓷器,经不起车马劳顿,从窑口通江抵海,水路最便于运输。
“黑石号”沉船地点勿里洞岛,古称“麻逸洞”,唐代属于三佛齐国,公元904年“授福建道三佛齐国入朝进奉使都蕃长蒲诃粟为宁远将军”[19]。德国有学者认为,“蒲”为阿拉伯语ABU的略写,意为“父”。又有人认为,“蒲”为马来语的一种尊称,如“勋爵”“主人”“先生”。《宋史·大食传》所记载的大食贡使,大部分姓蒲。三佛齐国为唐朝以后南海大国,建都今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之占碑,开往大食的船只,一般在三佛齐国修船、补给,转运货物,“其国居人多蒲姓”。蒲姓三佛齐人是阿拉伯侨民或后裔,也有一部分当地人受阿拉伯文化影响而姓蒲。
在泉州,最著名的蒲姓历史人物是蒲寿庚。
五代至宋元,旅居中国的阿拉伯侨民几乎控制了中国与南洋的海上交通,其中最显赫的是蒲寿庚家族[20]。蒲寿庚本人不仅担任泉州市舶司提举,还建言元世祖忽必烈对海神妈祖加封。
南宋德祐二年(1276年)三月,元丞相伯颜攻陷南宋都城临安,俘获5岁的宋恭帝赵。宋恭帝长兄赵昰,由江万载家族自募的义军和殿前禁军护卫,与母亲杨淑妃及弟弟赵昺等皇族人员一起,出逃婺州。皇族成员在婺州遇陆秀夫带部分朝臣来投,再逃温州,接着在陈宜中和张世杰等朝臣的保护下,登船入海到达福州。
1276年6月14日,赵昰即位,改元景炎,时年只有7岁。文天祥和张世杰等拥立赵昰,“欲作都泉州”,为此特意升蒲寿庚为闽广招抚使,兼主市舶,想借助蒲寿庚的势力抗元。然而,早在元军攻克临安之前,伯颜就派使臣赴泉州招抚蒲寿庚、蒲寿晟兄弟。
泉州蒲姓到了抉择时刻,而这个抉择在百年间让蒲氏豪族生死存亡,忽然之间。
“尽杀”南宋宗子
北宋靖康之难后,宋高宗赵构在临安府建立南宋小朝廷,管理赵氏皇族的南外宗正司也徙迁京口(今镇江市)。因该地处于抗金前线,出于安全考虑,南宋建炎间(1127—1130),又迁至今浙江绍兴。朝廷难舍泉州舶税之膏腴,建炎三年(1129年)十二月,将宗室349人迁徙泉州,管理皇族宗室事务的“南外宗正司”随迁。
宗室日益繁衍,至庆元(1195—1200)中在院有1300余人,外居者达440余人,至绍定年间(1228—1233)则在院者1427人,外居者887人。到了宋末,宗室成员已达到3000多人。宋元鼎革之际,在泉州的南外宗子们,却被蒲寿庚杀害殆尽,“尽害宗室千余人、及士大夫与淮兵之在泉者、备极惨毒”。
这是因为南宋孤臣陆秀夫、张世杰等人,带着幼主抵达泉州,在这里的赵宋宗室子弟打算开城接应,但是蒲寿庚关闭城门不纳。于是,张世杰强征蒲寿庚的商船,“掠其舟并没其赀”,蒲寿庚将怒气撒在定居泉州的南宋宗子身上,“怒杀诸宗室及士大夫与淮兵之在泉者”。
次年,张世杰曾返回来围攻泉州城,但元兵赶来增援,宋军腹背受敌,三月围城不克,最后只好带着赵昰继续南逃。蒲寿庚因拒宋降元之功,受到元世祖忽必烈的重用。据《元史》载,至元十四年(1277年),蒲寿庚“进昭勇大将军,闽广都提举福建广东市舶事,改镇国上将军,参知政事,并行江西省事。”次年三月再升“蒲寿庚行中书省事于福州,镇抚濒海诸郡”,他的三个儿子都身居高位。
这让蒲寿庚的历史评价成了问题。蒲氏后人被朱元璋指为“余孽”,全部充军禁锢,“世世无得登仕籍”,蒲氏家族纷纷改姓。
对泉州人来说,对蒲寿庚的情感是复杂的,有人认为他参与灭宋,不忠不义;也有人认为他弃宋降元,延续了泉州港的地位,功大于过。
其实,这种为蒲寿庚辩护的观点立不住脚,如果为保护泉州,没必要在城内血腥屠杀,而宋元时期的海上贸易,得益于奔走的阿拉伯人,而非世居中国的阿拉伯后裔。如果没有蒲寿庚,元主也会授意其他人来经营这座税收丰厚的城市。而蒲寿庚的降元,可以看作是对自己地位和家族的自保,但他没有想到,家族裹挟进“色目之争”,再次重演与朝廷为敌的闹剧,这次兵败,家族成员多受酷刑而死。蒲寿庚更没有想到的是,这种背弃宋庭宽厚对待穆斯林的作为,会遭到后世汉族帝王的仇恨。身后仅数十年,蒲寿庚家族或被剿杀或改作“黄”“卜”姓,并受唾弃编入贱籍。在元末,当地蒲家乃至许多西域人受无辜牵连招灭门之祸,蒲寿庚等族人更被掘坟戮尸,遍及泉州城内外的清真寺在战乱引起的宗教仇杀中悉数捣毁,仅存其一。
1277年,蒲寿庚主政福建广东市舶后,泉州市舶司恢复。次年,元世祖把招谕南海诸国的重任交给了唆都和蒲寿庚。唆都不熟海路和南海风俗,出洋诏谕主要由蒲氏运筹。大元使团借助蒲寿庚“南海蛮夷诸国莫不畏服”的影响力,和多个国家恢复通商,很快即有占城、马八儿等国的使臣和舶商来泉州。
由宋至元初,蒲寿庚家族在泉州有千艘商船,还依照波斯人的习惯,在晋江出海口建起“天风海云楼”和“一碧万顷亭”,可遥望海船出入。在泉州涂门街,蒲家拥有大量房宅,人称“半蒲街”;如今,在涂门街东鲁巷,已没几户蒲姓人家,仅立有一块刻有“蒲寿庚府第遗址”。泉州区域内的蒲姓,现已不足百人。
蒲寿庚没有想到,自己的苦心经营,也逃脱不了身前热闹,身后灰灭的命运,这就是红顶商人的悲剧,远有蒲寿庚,近有胡雪岩。
我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里,看到了伊斯兰教、基督教、印度教和摩尼教的珍贵石刻,看到了西域高昌国的居民千里迢迢来到泉州的记录,他们是唐、宋、元时期泉州的生老病死,是市井泉州的南来北往。
这只是古泉州的光环,今日的泉州早已没了当年的万国商旅,更没有了慕名而来的信徒。没有人会为泉州的历史让位惋惜,因为这样的命运,同样发生在扬州、安庆这样的水系城市身上。
18 汕头:血泪“侨批”
如果说泉州的往来是在大格局下的风云际会,那么汕头的往来则是小日子里的物力维艰。
在汕头,我第一次看到“侨批”,也仿佛走进了一座城市的悲情往事。
“批”,在福建方言或者潮汕话里就是“信”。“番批”“银信”,是华侨通过民间机构汇寄至国内的汇款或家书。侨批由往返的“水客”和侨批馆递送,但随着出洋的人数增多,由民间专门办理侨批业务的侨批局迅速崛起。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大清邮政局成立后,试图将侨批业纳入管辖范围,但侨胞“在外居留范围极广,而国内侨眷又多为散处穷乡僻壤之妇孺”,只好作罢。
一封“侨批”就是一个故事
有侨就有批,一封“侨批”就是一个故事。
我们的故事就从侨批开始,从批信开始。
“哀之父母生吾哺劳,生不能尽养,死不能尽哀,不能亲侍膝下,亲视含殓,子职有亏,罪孽深重。本想回家奔丧,皆因天涯远隔,况又身边如洗,两手空空。”这是吉隆坡华侨吴竞明1936年写给妻子的侨批。
1946年,泰国侨胞陈汉澄妻子即将分娩,但他只能在信中向妻子倾诉:“贤妻妆鉴,自别之后,无时或释。想愚今日远离乡井,亦为环境所迫,虽人在外,终朝都是为挂于家庭。想妻你将欲生产,家无亲爱偃互,为夫实在难过矣。”
1935年4月,泰国侨胞陈锦松生子,拟名“济民”“俊仁”“华民”“永强”等15个名字,请家人“将此数名评论,择一个最合意者写来吾知。”
这就是侨批里的生老病死,南洋的生活际遇。在大历史的叙事中,这些看似平常的日子,因为侨批的出现,历史的细节清晰而黯淡,在侨批里永久地忧伤起来了。
写侨批的人,随着岁月的流逝,把曾经的故事带走了,我们在阅读侨批之后才明白,故事走远了以后,心底的情感天长地久。
立在汕头侨批文物馆二楼的橱窗前,我望着风干的墨迹和泛黄的纸张,想象着写信人,看着远去的水客背影,心潮难尽。因为我看到了泰国华侨杨捷的侨批,他寄国币5万元,信的备注栏里只写了一句话:“见信至切赎回吾女回家。”因为中国的战乱频仍,因为侨汇中断,家中侨眷不得不卖儿鬻女度日。
“见信至切赎回吾女回家。”父亲杨捷的赎女之心,十万火急,已经来不及写多余的话,我分明感受到了20世纪初年蔓延而来的忧伤和痛苦。
千里之外
在汕头侨批文物馆内展出的,是中国民众的苦难生活的缩影。
侨批里,有远涉南洋的谋生之难。
泰国华侨吴子云1947年写给母亲:“瞿邦行情太苦,不能生活,日食难度,无银可寄,祈为知之。”
1952年,马来西亚华侨闺娴写给五婶:“现在椰干一落千丈,市情不景,各地自杀之人不鲜,世界的人都在受苦,我们也是其中的一分子,实在可怜。”
1964年,华侨陈廉中写给祖母:“遇有暇时,则自研谙簿记之借贷法则,以应实际之需,因此乃从商者需有之常识,亦商家切要之项,孙无不随时当心,以图上进。”
侨批里,也有千里之外的家事分忧。
1967年3月8日,泰国侨胞陈曙浩夫妇给儿子、儿媳的侨批:“叔婶居为长辈,应该尊敬,互相帮助,诸弟妹应互相友爱,和气相处为要,既往之事,言之无益,徒增恶感,何苦为之!但人生处世之身,应以宽大为怀,凡事达观,则精神愉快,虽苦也乐。”
泰国华侨陈鸿程写给摔伤的母亲:“慈亲大人尊前启者,今天由朱锦渠邮信内云及,母于上月底不幸跌伤,势颇严重,恕儿在外未能晨昏奉侍,实深遗憾。伤势如何,祈续示知,兹付港银伍佰元,为大人留身边零用。”
1931年,泰国华侨于辛写给妻子:“吾闻来人所说,阿述别事当无学习,会唱曲而已。如是学作个工夫,手艺或者文字、音乐皆而可学,倘若会精,希望日后可度生。”信中他还对儿子说,“你现行廿岁,全无学习一件,对人得住?吾在外闻之,赠(为)尔之耻矣。”
新加坡华侨林展开写给妻子:“和汝分别以后将近十载,时时念念。但吾自抵叻(叻是中国侨民对新加坡的称呼)之后,家情等负担并抚养二儿女皆是妹汝刻苦维持,完全妹汝受了千辛万苦,才有今日合家平安,为兄念之十分欢喜,甚是敬佩于汝也。”
按照中国的传统,这些侨批的“收信人”之上和结尾处都要加盖上“如意”“顺吉”“佳音”等吉祥印章。
侨批里,还有一部社会变迁的“史记”。
1937年9月,日军飞机多次到潮汕地区轰炸,侨批局批封上会印上一些抗日口号,“同胞们行动起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香港集大庄笔墨文具店制的信笺,在上面印上蔡廷锴戎装照,称赞他为“救国英雄”。
新加坡华侨陈集勋在给母亲的批信中说:“自中日战争之事发生后,叻地侨胞非常热心捐钱及捐衣外,另再抵制日货。又以叻地时常打死日本人,种种奇事,日日有之。”
抗美援朝时期的侨批,“记住八年血海深仇,我们要坚决反对美帝重新武装日本”“努力生产支援前线”“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动员口号也是随处可见。
在潮汕,有多少座山河就有多少个故事,有多少条巷陌就有多少个传奇。
潮汕人带一块水布、揣一把自家田宅的泥土,乘坐“红头船”,走向世界的各个角落。当潮汕地区特有的“红头船”载着瓷器、纺织品,漂洋过海,换回当地最需的粮食以及木材、象犀、珠宝、药材时,也让潮汕人学会了经商。
这座隐藏在繁华岭南的小城,因通商口岸而声名远播,因侨批水客而交汇南洋,因潮汕商帮而名闻四海。走进这座古城,它的深邃、市井和岁月都遮挡不住。
站在中山纪念亭,环顾四际,欧陆风格的华洋建筑,仿巴洛克式的潮式骑楼,典藏着汕头埠精琢细雕的浓郁风情;海关钟楼、南生公司,刻录下南海滨皋繁荣的烙印,承载汕头百年历史的厚重底蕴,记载着一个个历经磨难而又斑斓动人的故事。
一座与海关钟楼隔街对望,毗邻汕头市老邮政局,辐射整个汕头小公园历史文化街区的建筑,见证了汕头开埠的历程,它就是汕头开埠文化陈列馆。开埠初期,汕头外交趋频,墙帆云集,货栈成行,自然陈列的物品是开一时之先的舶来品。
一地繁华肇始,潮汕形成了中原移民、百越土著以及海外侨胞三种聚合后独有的文化形态。
19 佛山:殿堂的归殿堂,日常的归日常
殿堂的归殿堂,日常的归日常。
在没有成为陶之前,陶是一框框刚刚从田间挖出的泥土,它们身上没有高岭土的高贵,它的工艺,它的图案,透着民间的喜庆和憧憬。它们与皇亲国戚沾不上边,又得不到文人雅士的把玩,他们不是宋徽宗宫廷院落中雅致的摆设,也不是雍正帝会屈尊亲手设计的艺术品。
它是陶。
我们要读出它们缤纷的图案,要读出匠人的岁月,要读出窑火里一颗颗炙热的心情。
这都是奢望。
工艺美术大家不会在没有玻化、易碎易裂的陶器上耗费艺术的生命,陶器老了。
东南亚人为什么喜欢陶缸
一件件陶器从倾斜的窑口里出来,没有激动人心的欢呼,仿佛这一件件小巧的玩具或硕大的摆件,与自己无关。
但,我们的日常却不得不去选择陶器,记得我幼时家中用的缸,有水缸、米缸、糠缸,更久远的还有酱油缸、酒缸,这些陶制什物喂养着数千年以降的中国人。
如今,生活告别了它们。
某日,我收到了佛山石湾陶瓷的订制纪念陶,打开一看大失所望,这是一件粗制滥造的陶,不是我期待中的技艺匠心的制品。如果不是上面有我手写的制陶日期,我甚至找不到珍藏它的理由。
这并不奇怪。
佛山石湾生产的陶器是外销陶。顺时而为,顺需而产,是千百年来石湾窑窑火经久不息的重要原因。同时,外销陶因其质量一般、价格低廉而占据出口船舶的绝大部分仓位。
在埃及法蒂玛王朝,一位名叫赛义德的工匠及其弟子,以宋瓷为模式研制出了低端青瓷、白瓷和元以后的青花瓷。其实,他们仿造出了低端陶。正宗的中国青花瓷是釉下彩,色彩在釉的下面,历经千年也不会褪色,而埃及的冒牌货胎质为陶,硬度远远低于中国瓷,釉又比中国产品厚,仿佛是一层玻璃覆盖在上面。
由于西亚、北非的这些仿制品价格便宜,中国的出口陶器告别了西岸。
虽然告别了,但故事还要继续。在600多年前,佛山已经是古代海上丝路重要的货源地,制造的陶瓷远销岭北和海外。石湾的龙凤缸,缸壁塑有龙凤浮雕,龙跃腾云,凤鸣不已,有一副生机勃勃的气象。
为什么东南亚人喜欢这种陶缸?因为当地气候潮湿闷热,衣物储存不易,用龙凤缸来储存珍贵的衣物,可以隔湿气。
这种陶器价格低廉,可以对比有价可查的唐代后期长沙窑,这座外销长沙窑口,生产介于“陶”和“瓷”之间的炻器,外销瓷壶高19厘米,标价“五文”。而浙江出土的越窑青瓷盘口壶,高47.9厘米,标价“一千文”。因此,价廉的长沙窑成为风靡一时的外销产品,在唐代黑石号沉船中出土的6万件瓷器中,长沙窑瓷器占据绝大部分。
在长沙窑同时代,邢窑白瓷、越窑青瓷,在更早的北宋定窑白瓷、景德镇青花瓷、龙泉窑……烧造的最精美、品质最高贵的瓷器,却只会运往一个地方,这就是帝都。
爱默生说,我们相逢时,好像素昧平生;我们分离时,好像从未分离——这就像瓷和陶一样,我们只在博物馆里与瓷素昧平生,却在市井里从未与陶分离。
南风古灶为什么种榕树
远古的华夏氏族以火为图腾,步入南风古灶,“南风三气火德星君”火神陶像甲胄鲜明,神仪肃穆。迎面而来的是一对依山而筑的古龙窑,已经窑火不绝五百年,被称为“陶瓷活化石”——南风古灶和高灶。
在石湾,我们看到临街的店铺满是各种陶制品,其中陶花生、陶鸡蛋颇为讨巧,令我等不禁反复把玩,不过,最知名则是“石湾公仔”,每件作品充满着浑厚、粗犷、质朴、率真的民间气息。
南风古灶沿用古龙窑来制陶,烧制时脚踏草鞋,手持捏布。窑两侧的树木并非随意种植,而是运用风水之说,种下水火相济、五行相生的遒劲古榕。
“石湾瓦,甲天下,旁及海外之国”。在唐之前,中国的陶器很少出口到天竺,因为天竺的湿婆教徒吃饭不用餐具,在地上铺上芭蕉叶,饭放其上,用手抓食。随着伊斯兰教传入天竺,天竺人才改变了生活习俗,吃饭时使用桌子,在桌上摆放盛食的陶瓷器皿。因此,宋代以后,从海路销往印度的瓷器大大增多。
宋朝沉船也随之多了起来。
1987年,广州打捞局和英国海洋探测公司合作搜寻东印度公司沉船时,却意外打捞出一条宋代鎏金腰带,唤醒了沉睡800年的南宋古沉船——“南海1号”。
20 阳江:“南海1号”与妈祖信仰
沿着岁月的走向顺流而下,我像一个目不识丁的少年,纵然是折尽了路旁的杨柳,也难以将这一路的山高水长弹唱,纵然阅尽了门上的楹联,也难以将这一路的仙风道骨顿悟。
即便摘录下前人留下的所有片言只语,也难以走进他们记忆中的样子,更无法记录下这沿途的故事传奇。
传奇永续,故事仍在不断上演。
面朝大海,我登上了云雾飘荡的海陵岛,如临广寒,神秘气氛。走进广东阳江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中间便是保存着“南海1号”的“水晶宫”,历经数年保护修复,沉船表面的海沙、淤泥、贝壳等凝结物被逐层清理,货舱内罐瓶以大套小,碗碟密密层层。
在沉船旁行走,我们并不想看见玻璃遮挡里的“风景”,我们想看一部有关南宋的旧书,只可惜,人已去,书已残。
“南海1号”残存的陶瓷中不乏珍品,宋代的帔坠、巾环、金钏依然闪耀;婴戏石榴纹瓷碗清澈如水,婴孩跃于石榴子纹案上;六棱瓷执壶花形工整硬朗,带有西亚国家银器的造型风格……可惜,岁月原本可以在杯盏交错中悠悠荡去,这数万件的瓷器却沉没海底。在这里,时间沉寂了,一场可能的超载沉没事件,让南宋静止了。
在这艘船舶航行的南宋时代里,“航海保护神”妈祖信仰已经流行上百年,妈祖并没能保护那些贪婪的远洋商船。
沉没了!沉没了!我仿佛看到了妈祖庙随后升起的香烟袅袅。
妈祖,妈祖
福建莆田,普通林家。
这是公元960年,宋太祖建隆元年,没有啼哭吵闹,只是张大眼睛,默默打量着周遭的世界,“林默”出生了。
当林默的父母在襁褓中抱起这个女孩的时候,他们不会想到,她给这个世间带来了暗夜中的光芒。她七八岁时才开口能言,十几岁时父亲、兄长出海打鱼,时过午后,天气突变,在家织布的林默担忧,默默祈祷,恍惚之间,思绪来到了海上,海面狂风恶浪,涛声震天,小船于浪里若隐若现,一个浪头压下,船上两人被打翻落水,林默近身观看,原来正是自己的父亲和兄长,于是赶忙伸出双手抓住父亲,用牙齿咬住哥哥的衣角,奋力游向岸边。
这时的母亲见到林默神色异样,以为女儿生病,赶忙呼唤,林默下意识答应母亲,松开了哥哥的衣角。林默从冥想中醒来,意识到松了衣角,哥哥性命难保,痛哭不已。
父亲生还了。他说:本来有神灵搭救,两人快到岸边,儿子在中途突然不见了,自己被一股神力抛向岸边,侥幸生还。
这个冥想和生还的故事,迅速在村子里传开了,人们不断传说:在海上危急之际,一位红衣少女飘然而至,轻舒长袖,风浪顿时停息。大家望空叩拜,红衣女神又化为彩霞,飘然而去。
人们说,这个红衣少女就是林默,终生未嫁的林默。
不幸的是,林默早亡,去世时只有28岁。在早期的记载里,林默是女巫,“为巫,能言人祸福”“平生不厌混巫媪”。两宋时期称“夫人”“妃”,元明时期称为“天妃”,清代称“天后”。在民间,“妈祖”之名来自福建方言,“娘娘”“姑妈”“娘妈”等称呼,让女神离人们很亲近。
天下变怪,莫过于大海。女巫能成神封圣,不足为奇。《闽书》统计了唐宋时期闽越地区的263位神明,其中起源于道、巫身份的多达61位。
林默在宋代就是朝廷承认的神祇。宣和五年(1123年),宋徽宗赐林默“顺济”庙额;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宋高宗封林默为“灵惠夫人”,宋光宗则加封“灵惠妃”,宋理宗封“显济妃”……赐庙额、升夫人、封为妃,已经在有宋一代登峰造极。按照宋制,皇天后土,天皇地后,而海不能超越礼制,最高只能称妃。
元明清三代,妈祖信仰继续在后世帝王那里获得钦封,封号由“天妃”“圣妃”,直至“海神天后”[21]。妈祖信仰就这样不断孵化,从庙堂之高到下里巴人,都顶礼膜拜。
除了明代的冷落甚至拆庙,妈祖一直受到朝野的赞扬与供奉。林默第一次走上神坛,这要感谢宋徽宗。
生而为巫
宋徽宗宣和五年,路允迪出使高丽遭遇了一场离奇的幸存事件。
他在航行途中,风浪骤起,船只失控,相互绞缠撞击,7条船只相继沉没,所乘大船已经危在旦夕。突然,半空中红霞闪亮,一位女神飘然而至,轻舒长袖,款款作舞,狂涛顿时停息。
人们惊魂稍定,感谢活着,感谢冥冥之中让自己活着的神明。路允迪询问这是哪路神仙。随员禀告说,她就是湄州岛的巫女林默。
遇到仙人,这样的大事不能不禀报朝廷。
宋徽宗赐“顺济”庙额,林默声震朝野,在家乡众多神明中脱颖而出。
其实,封神不需要理由,宋徽宗就是一个喜欢造神的皇帝,自封道君皇帝。想当年,与宋徽宗往来密切的“大师”就有张虚白、王老志、林灵素、刘混康、王志铖、温太保。他多次主持规模盛大的请神法会,动辄上千名道士参加。
那是个疯狂的造神年代,后世众多神明风光一时,或多或少与宋徽宗有关。
偏爱耕作繁忙景象的朝廷,抬起头看见了海洋,这发生在宋室南迁后,海上贸易成为朝廷的主要社稷。
原本以海神闻名的林默,到了南宋后期开始保家卫国:金兵南下进犯,士兵们随身携带林默香火神符迎击,两军交战,林默现身云间,挥舞军旗,一举解围。
从海上的定海神针到沙场点兵,林默的身影不仅出现在惊涛骇浪之间,也混迹于金戈铁马之中,因海而长生的林默,越来越让人们笃信法力无边,她也一路由夫人提升至天后。
元天历二年(1329年),天津妈祖庙,一支身负皇命的进香队伍开始了万里之旅。元天子近臣出任“天使”,途经淮安、苏州、杭州、绍兴、温州、福州、湄州,直至泉州,沿途拜谒15座妈祖庙,呈献元帝祭文。
如此劳师祭海,是因为天历二年海上运粮船队事故频发,运输损耗相当于前5年之和。此后20多年间,如此高规格的祭祀持续了5次。从庙堂到朝堂,海神林默已经无可替代。
妈祖信仰在明代迎来了盛极而衰的轮回。朱元璋认为帝国的根本在于农业,下令“寸板不许下海”,实施海禁政策[22]。林默的庙宇被拆除,神像被捣毁。妈祖信仰第一次遭遇危机,有明一代276年之久,官方封赐只有两次,分别在洪武五年(1372年),和永乐七年(1409年)。
不过,妈祖信仰,并未因此消亡。
朴素的信仰
明代以来,道教和佛教开始介入林默信仰。明代中期,《太上老君说天妃救苦灵验经》首次将林默引入道教神话体系。而观音在中国民间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林默进入观音神话体系,其形象开始与观音菩萨相近。这让走上神坛的妈祖,重回民间,朴素的济世情怀,与懦弱百姓的朴素信仰合流。
在东南亚,人们往往将妈祖与观音菩萨一起供奉,而妈祖的陪神千里眼和万里耳,明显是依据佛教“天眼通”和“天耳通”作为雕塑依据。
海神妈祖信仰传入内地,也与内地的神明融合。在一些妈祖庙里,配神有水仙尊王,他们是李白、大禹、屈原、伍子胥、王勃五位。传说李白溺于长江采石矶,成为江神;屈原投汨罗江是著名的江神;大禹治水是水神;王勃则在南海落水而亡;伍子胥因夫差抛于钱塘江,此五人都与水有关。
妈祖信仰也远涉南洋、西洋。明清海禁政策,让海外侨民成了有家难回的弃民,而妈祖让他们的心中故国不远,让他们找到了精神的故乡。
世界各地几乎都有妈祖信徒,“庙食遍天下”,在天津、上海、南京以及山东、辽宁沿海都有天后宫或妈祖庙。台湾的妈祖庙会热闹非凡,环岛大游行是重头节目。1987年的妈祖千年祭,台湾北港朝天宫举行环岛巡游,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途径144座城镇,与500多座妈祖庙交接香火。
在妈祖庙里,妈祖不会孤独。
行船的男人会制作一只一模一样的船模型供奉在妈祖庙里。女人会祈求妈祖保佑男人平安归来。她们梳起象征船帆的发髻——“妈祖髻”,每逢初一、十五,在妈祖庙烧香上供,通过筶杯——妈祖同天界通话的法器,求神问卜。
在沿海地带,如果婚后未能生育,要去妈祖神前去烧香祈祷,台湾称“讨妈花”,大陆叫“抢金银花”,求男孩抢银花,求女孩抢红花;在北方,则直接到庙里去拴娃娃,求天后娘娘送子。
这样的跪拜祈愿,从宋初一直延续千年,作为纯粹的民间信仰抚慰人们的日常生活。妈祖创造了本土神仙的奇迹。她在男神的世界里克服了那个时代的弱点:集权主义、海禁锁国和根深蒂固的性别歧视,成了大海的主神!
当翩翩而降的妈祖重返人间,当美丽凄婉的神话和动人扼腕的传说与乡村的土壤靠近,辛劳和苦难,泪水和屈辱,就在那虔诚的瞬间,羽化成未来的幸福。
因为,相对于充斥邪恶和仇恨的人间,大海是没有罪过的。
21 北海:合浦,地下的汉朝
一股鱼腥味,时浓时淡,北海到了。
行至北海处,我明白即将离开这丝绸之路,便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在这座城市多踟蹰了几日。已是10月中旬,虽已届深秋,但北海还是有点燥热。
入住的香格里拉大酒店,是北海的地标,也占领了一方海岸线,推窗远眺,虽然船帆点点,机器偶有轰鸣,但是夕阳之下的海岸线,给人一种渔歌唱晚的意境。近处,海水卷积着枯枝碎叶、生活垃圾,污染着岸边的海水,也污染了我们摄下的美丽海景。
不远处,就是北海老街。虽说是老街,可能是位置老,两三层的砖石水泥建筑,和数十年的风雨侵蚀,露出了一副沧桑的样子。
这里,不光有银滩、椰林,也曾是令人厌恶的传销组织盘踞地。
这就是北海,一个对海洋没有巨大关切的城市。或许它的未来命运,在1965年6月从广东划归广西就已经开始了。
当然,这不是历史上的北海命运,翻开北海的历史,合浦的地下,汉墓的宝藏,让一个遥远的边陲之地,早在2000多年前就纳入到帝国体系。
一盏锈迹斑斑的铜灯,状如一只折颈回望的凤凰,灯座置于凤背上,燃烧产生的烟气吸进凤嘴,通过中空的凤脖导入盛水的凤肚过滤。
这是广西北海市合浦县汉墓出土的文物——铜凤灯。以“珠还合浦”闻名的合浦县,自汉元鼎六年(111年)设郡,县城所在的廉州镇一直是历代郡县、州、府治所,约70平方公里的汉墓群保护区内埋藏着数千座汉墓。
汇聚于海
前方,合浦到了。
前方,平坦的地面看到一个突起的土堆,我笑言,这是汉墓吗?当地人说,这叫封土堆,是汉墓的特殊标识。
与有编号的1200多座有封土堆的汉墓相比,地下的汉墓数量还是个谜。我在地下汉墓群里小心翼翼地蹑足前行,生怕触犯了安息的先人。
在过去20多年蒙眼狂奔的城市开发中,许多文物在隆隆推进的推土机前化为建筑垃圾,一只古波斯琉璃环就是在工地上幸存下来。而合浦可以傲然的是,在海上航线还很柔弱时,这些两汉帝国的贵族在此间就用上了琉璃、玛瑙、水晶等舶来奢侈品。
波斯、合浦;汉墓、琉璃杯……遥远的地域间隔,久远的时空距离,迥异的艺术表现,如果没有一条海上丝绸之路的纽带,两者的相遇是不可想象的。
古老的合浦商贩把陶瓷、布匹、蜀锦,甚至谷物装船,从北部湾的港口出发,远航到印度,再转运埃及、罗马……不要以为中国的船只一直在太平洋、印度洋上如履平地,四处游弋。中国的远洋客只是承担了局部海路的贸易。唐末,中国商贾开始将陶瓷器大量贩卖海外,并非以西亚、北非为航线目的地,而是在暹罗湾边港口卸货,再装上天竺、北非的奇货返航。除了暹罗湾,中介贸易港口还有斯里兰卡满泰半岛和南印度马八儿。
改善船只才能航行得更远。早期中国海船俗称“沙船”,因为中国东南沿海浅海较多,且遍布暗礁,所以中国古海船采用模仿鸭子的平底造型。而印度洋海域都是深海,印度、波斯和阿拉伯海船模仿鱼的形状,是尖底船。北宋以后,尖底船大量营造。中国造船、航海技术的发展,让印度洋、红海,以及非洲大陆的航路纷纷开通并延伸,海上丝绸之路最终成为主要对外通道。
合浦溯南流江而上,可达灵渠、入湘江,接连长江流域,可以沟通中原和岭南;从合浦港出海南下,可抵达越南、缅甸、印度、马来半岛等地。在合浦,江河可以汇聚于海。
“合浦珠还”
从那些高高低低的土丘走过,就像从汉朝走过,从那层层叠叠的汉式高台上下来,就像告别了汉朝。
其实,我们这一路没有告别汉朝,从陆上丝绸之路的西安西市出发,到海上丝绸之路的北海合浦收官,我走进了遥远的汉代,想象着曾有一些穿着汉服的人,陪伴着我们,穿越时空,讲述着日渐模糊的文明。
我想起了“合浦珠还”的故事,一个失而复得、去而复回的故事。
[孟尝]迁合浦太守。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与交址比境,常通商贩,贸籴粮食。先时宰守并多贪秽,诡人采求,不知纪极,珠遂渐徙于交址郡界。于是行旅不至,人物无资,贫者饿死于道。尝到官,革易前敝,求民病利。曾未逾岁,去珠复还。
其大意是:东汉时,合浦郡不产谷物,却盛产珍珠,百姓以采珠为生,官员趁机贪贿,使得珠民大肆捕捞,珠蚌逐渐迁徙到越南境内,一时生活无着,以致饿死人。汉顺帝刘保派孟尝任合浦太守,他革除弊政,没到一年,合浦的珍珠又盛产了。
——《后汉书·循吏传·孟尝》
与“合浦珠还”不同,大汉的风仪,沉睡的汉朝,我们惊扰不了他们,他们的雍容华贵、恢宏气度,只会让我们无措。
“合浦珠还”,是否还能在合浦上演?站在北海的楼宇里,远眺落日,千年的海面、码头、汉葬和南珠,都令这一方水土装点了太多的沉重。
北海,我们说告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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