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老通城曾家:再生-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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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奔向大上海

    乘江轮从武汉到上海有四天三夜的航程。三个晚上分别在九江、合肥、南京靠停。眼下上海还未解放。浩荡而苍茫的长江中,依旧还能见到英国人的军舰。但这丝毫不能干扰昭舫的迫切心情。武汉解放仅一周,出于对姐弟的想念,昭舫和祯青就乘着客轮出发了。

    潘琪专门为他写了一封信,将他介绍给三野的战友,要他们支持他编写《大家唱》的工作。

    虽然仓促,昭舫却迅速下定了改变人生道路的决心。他将结束经商事业。因为老同学们已经告诉他了,他属于人民阵营中的“民族资产阶级”,也是共产党和工农大众的朋友。昭舫又问清楚了“剥削”和“自食其力”的概念后,毅然向全家宣布,自己找回姐弟后,将找一分“革命工作”参加劳动阶级。他将“继诚烟号”的经理职务交了父亲,宣布退出了自己在“群宴楼”的股份。

    他退得共三条共18两黄金和两千银元,加上自己保险柜中存放的约两百美元,全部带上作为旅资和到上海——这个当时全国物价最昂贵的城市——以后的生活费。

    静娴建议他们再带上一千万人民币[45],但是广诚老道地认为,刚投放市场的人民币在上海也不一定就能通行。他让昭舫夫妇多带一千银元。“见了大姐小弟,发个电报,我们再汇钱去。”昭舫劝阻住了父母不去送行,由塘草带着毛咪去送。

    不料在轮船码头上被纠察队告知,根据新政权通知,银元不许携带。昭舫见解释不通,只好让送行的塘草带回家去了。而姜还是老的辣,广诚早想到了这种可能。客轮上的茶房中哪缺了他的熟人?这个善于藏货的“老单帮”预先就将三根金条插进了房舱架中间。昭舫上船就顺利拿到了。

    船上有人在喊昭舫,昭舫一看,竟是美国商人格林。

    “你这时去上海?干什么?”格林问。

    “有些债务要赶快处理。”昭舫用预备好的话回答。

    “你不怕危险吗?要钱不要命了?”他惊讶地问。“我是为了赶快回美国去,你何必赶在这个时候?”

    昭舫搪塞着他。格林却滔滔不绝地说开了。此时国军尚有精兵集结在上海,在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指挥下,有8个军25个师、30余艘军舰、120余架飞机共20余万人,拥有纵深数十里、四千余个碉堡组成的坚固工事,是三道阵地组成的防御体系。汤恩伯在接见中外记者时宣布:“要让上海成为一战中的凡尔登、二战中的斯大林格勒!如果上海守不住,就要把它搬空、打烂、炸完!”

    “你想,你这时带着年轻的妻子,往火线赶,你考虑到后果吗?”

    昭舫不想和他辩论,船上人员极其复杂,既有唱着“解放区的天”的工作队,又有化妆潜逃的国民党特务与公职人员,也有不少像格林这样的外国人,懂英语的想必也不会少。但是昭舫从他看到的解放军身上,从他那些充满复兴中国抱负的同学的言谈中,已经坚信,国民党的军队仍将是不堪一击的。这样,解放军的渡江部队才能藐视蒋家的兵舰和炮台,划着木船、摇着橹、扬着帆驶向南岸。

    他深信,这支所向披靡的部队中,就有他的大姐昭萍和弟弟昭诚。他常在梦中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一定还活着。但此去能见到他们吗?大姐、小弟,此时你们在哪里呢?

    现在让我们带着昭舫的思绪飞向昭诚身边,看他是怎样去上海的吧!

    不到一个月前,万里长江雨季未到,春汛不发。昭诚队伍正在芜湖与南京之间的当途对岸待发,西南边是青弋江口的一个渡口,有塆址码头。他此时是三野25军217团团参谋长,回来解放他抗战中战斗的地方。

    三野9兵团第25、27军与7兵团第21、24军,奉命作为第一梯队,强行突破长江天险。中央军委和总前委命令:战斗部队过江一个营,师长就要过江;过江一个团,军长就要过江。遵照这一指示,第27军军长聂凤智、第25军军长成钧都随突击队亲临一线参加强渡恶战。

    4月20日晚8点,震惊中外的渡江战役打响了。一时间,两岸炮声撼天动地。接近午夜,靠民工摇橹的解放军万艘木船启航,江面桅杆如林,帆篷蔽天,战船乘风破波,直扑南岸。

    曾家要是晓得昭诚奉命带着尖兵部队,顶着枪林弹雨这样过江,不知会被吓成什么样子!

    敌军炮弹激起的巨浪让昭诚他们全身湿透,江风一吹,更是冷得透骨。有的船被打中了,变成碎片飞向空中;有的船被浪掀翻,套着简易救身圈的战士在冰冷的江水中和死神搏斗着。昭诚他们的船却很幸运,穿过林立的水柱,一点一点地、离南岸越来越近了。昭诚看到和他记忆的武汉轮渡靠岸时距离差不多了,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船。没想到江水还有一人多深,他赶忙探出头喊:“不慌跳,这里太深了!”

    他已顾不上子弹“啾啾”地在身边打出水花,继续游了十来米后,软软的江底碰到了,他一挺站了起来,高喊道:“同志们,跳船,冲啊!”

    这支队伍前赴后继地冲上南岸江滩,按计划一气占领了岳山、羊头尖等沿江阵地,然后就在这里坚守,掩护后续部队登陆。坚持到天亮后,战线终于前移向纵深发展。

    昭诚已几处挂花,但是活着,伤也并不重。他回到岸边包扎,看到上游漂下来了一艘艘被打得破烂的木船,每船几乎都是满满的、牺牲战士的尸体!想起自己身边倒下的战友,想到来之不易的胜利,这个铁汉子眼又红了。

    “但愿我能活到全国解放,我还要回家看的。”他独自在暗想,“他们打不死我的,我的耳朵大,运气总特别好。”

    渡江后,部队又马不停蹄地挺进到芜湖与南京之间,到达项羽自刎的乌江镇。昭诚见到了项羽庙,还设有香堂。他知道此地有一支多年来为害一方、砍杀过新四军的青红帮大刀会,有两万多人。他们帮规古旧,吃朱砂壮胆,自欺“刀枪不入”。

    昭诚奉命带了一个营500多人和一个迫击炮排作尖兵开路,与大刀会遭遇上了。

    交锋后,昭诚下令先行诈败,一口气退了二十多里。

    那些“刀枪不入”的大刀会头目哪里懂得什么“兵不厌诈”,高兴得摆酒大肆庆祝,痛饮持续到天黑,不料昭诚突然带队伍从天而降,大头目当场被击毙,余部溃不成军,方知“刀枪不入”信不得了,便连滚带爬跑上了山。次日,派了“中人”来要求投降,集队交刀二万多把。

    迅速扫除了地方障碍后,我25军与27军又配合分割、围歼敌正规军两个整军,占领了芜湖西南。昭诚部没有休整,继续往南京方向猛进。急插至郎溪、广德,与东边部队会合,完成了对南京的合围。

    一路上,小跑着的行军战士“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的整齐呼喊声响彻云霄,令地动山摇。

    4月23日,南京解放。蒋家王朝在大陆的政权就此灭亡。

    撤退的蒋军狼狈逃向杭州方向。昭舫奉命带队追击穷寇。

    此间大雨滂沱,浓雾弥漫,几百里行军,路上全是泥浆,步履十分艰难。他们几天顾不上吃饭,又饿、又累、又冷。昭诚骑在马上,伤口竟开始发炎,浑身颤抖,在皖南事变时的那种饥寒交迫的感觉又来了。队伍已经累极。竟有战士跑着、跑着,就一坐下去,再起不来,在路旁倒毙了。

    追击了三天两夜,到达广德地界,全歼漏网逃敌三个师。小休几小时后,又奉命继续挺进。

    雨终于停了。一片酷似昭诚童年记忆中汉口后湖边的农田展现在眼前,油菜有半人高,好似一张无垠的绿黄色地毯。江南三月的春日和风暖暖地向人吹来。

    昭诚和团部几十人走在田埂上,疲惫而困倦。忽然听见一声吼,田中突然有一两百敌军冒了出来!

    他们大吃一惊,此时所有人几乎累到了极限,根本没有战斗准备。昭诚火速掏出了盒子枪,却看见这帮国军根本没准备打仗。他们衣衫又脏又破,浑身泥泞,纷纷将双手举枪过头,抢着高呼:“我们投降,解放军饶命呀!”

    这真是兵败如山倒!昭诚想,他们几十个军干,一下子就收俘了两百多人。害得炊事员忙着去找食物。俘虏是不能让饿着的。

    以后一路势如破竹,在解放了常州后,昭诚所部被指令乘火车向北,去接受新任务——解放大上海!

    这是一列有40节货车车厢的火车。昭诚分配的几节车厢,可乘千人。可他们一个团的两千人全挤上去了。虽然官兵在一起挤得透不过气,可昭诚和所有战士都很兴奋:这是去打上海呀!一两个钟头就能到昆山。这一两百里,行军要两三天呀!从山东——安徽——江南,他们都是靠两个脚板走过来的呀!

    一路看不厌的是江南春景,到处葱郁苍翠,片片湖塘垂柳,原野野花竞放,姹紫嫣红。难道这曾是战场?可不断出现的凋敝的农村,衣衫褴褛的人民,告诉他们这片美丽河山必须解放!

    他们奉命快速直取在上海西北的浏河。听说是去配合10兵团切断困在上海的蒋介石的退路。所有的战士都兴奋得跳起来。

    其实这一消息是被故意透露出去的,为的是瓦解敌人军心。结果蒋介石生怕海路被断,匆匆跑上了停泊在吴淞口外的军舰“太康号”。

    困兽犹斗,上海守敌还有相当战斗力。而党中央指示,战上海要花最小的代价,得最大收获。不可炮轰,不可用炸药,要用轻武器,不能扰民!但不能轻敌,引以为戒的是:5月中旬,我西线兵团轻敌冒进,曾在月浦、杨行、刘行一线战斗一度受挫。

    调整战略后,我军经过16昼夜的艰苦奋战,于5月27日,完全解放了大上海。这时,昭舫到达上海刚好两天。

    昭舫是25日到达上海的,第二天、也就是26日清晨,他在四马路一家小旅馆,打开窗子,竟发现街道两旁的屋檐下,正席地酣睡着一排排的解放军战士。

    解放军什么时候进上海了?怎么没有听到动静啊?又怎么露宿街头呢?昨晚上北风骤起,在旅馆里,盖薄了还很冷呢!这是多伟大的兵啊!旷古未闻,难怪战无不胜呢!

    他匆忙下楼。刚遇到第一个解放军战士,就急忙向他打听曾昭萍、曾昭诚。战士微笑着摇头,把他介绍给一个连长,连长也微笑着摇头。

    “他们是我的姐姐和弟弟,民国二十八年就参了军的。是三野的。”昭舫着急地说,突然想起了潘琪的话,便问:“你们认识肖望东吗?”

    连长又笑了,友好地说:“您不要着急,我们知道肖望东首长,但他不是这支部队,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你的姐姐和弟弟如果活着,迟早可以找到的。哎,那是我们的团长。鲍团长!”

    昭舫看到了一个正在和战士们说话的、脚穿布条绞编的草鞋、缠裹着绑腿的五大三粗的“团长”,立即向他走去。

    鲍团长友好地对昭舫行了一个军礼,问:“你是曾昭诚什么人?”昭舫回答:“我是他哥哥。”

    “亲哥哥?”鲍团长似乎还不全信。

    “是,您好像认识他?”

    “认识。你有个好弟弟啊!”鲍团长兴奋起来,“我们十几年的战友了。不过他现在与我们不是一个部队。放心,那小子,不,你弟弟,耳朵大,命大着呢!不过,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他们部队现在在哪里。军事机密,懂吗?但是他应该就在上海周围,不远!哎,我们军长特别喜欢他,他也许会告诉你。不过也得等上海战役完全结束。”

    昭舫的心宽了,弟弟就在上海周围战斗,听鲍团长口气就知道他是个英勇善战的军人!他连连致谢,上海有些地方的确还在打仗,现在是不应该去麻烦一个军长的。

    他想了想,去找到了即将创刊的《解放日报》社,要求在报上刊登一个大大的寻人启事。

    再说昭诚所在25军协同兄弟部队攻占领了吴淞要塞,为上海解放作出了有力贡献后。又奉命继续攻占我国的第三大岛——长江入海口的崇明岛。岛上有近万敌军把守。此时,更大数量的国民党溃军和江苏各地国民党政府官员都逃到了崇明,正竭力封锁长江口,等待军舰来接他们南逃。溃军在崇明抢粮劫物、大肆抓人,作困兽犹斗状。造成社会一片混乱。

    5月30日,昭诚所在团用木船强行渡江,迅速占领了万安港,此时中共崇明县委也率县大队400余人,从海门灵甸港出发,由小竖河上岸。在这支在有长期武装斗争经验的地方部队有力的配合下,解放军风卷残云般占领了江口镇,逼迫堡镇守军起义。6月2日上午,崇明县城的守军也在东门外大校场缴械投降。

    这天,崇明城乡一片欢腾。到处都在鸣炮祝捷。昭诚回到营地,把自己穿了多日的衣服脱下来,和警卫员小向一起搓洗。

    不料通信员疾步跑来,要他火速赴师部听命。原来岛上一股残敌还在集结和抢劫船只,企图逃跑。上级要昭诚带一支部队前去清剿。

    昭诚带队出发了。正好这天晚上,崇明县委和地方武装组织欢迎解放军大会。会后是官兵大会餐。县委和25军团以上干部聚在一起。

    昭诚当然没有参加会餐。过了一天后,他完成了任务,回师部报告。师部的文书叫他直接去军部。

    军部设在另一农家大院。军长成钧、政委黄火星等首长正谈笑得气氛热烈。见昭诚进来,成均率先问:“完成了?我的常胜小将?”昭诚腼腆地笑道:“就打了几枪,喊了几句话,敌军几百人就举枪投降了。”实际上,事后迫于解放军的威力,逃窜来崇的国民党党、政、军、特人员先后自动前来登记投诚的人员多达6400余名。

    成均笑道:“太快了,没打过瘾,是不是?还有半边中国要解放哩!你先去休息吧!”

    昭诚敬了个礼,正打算离开。黄火星笑着插话说:“可惜前天晚上会餐少了你。崇明岛那个女县委书记,是个双枪巾帼,喝酒也好个海量!我们几个人想联合把她拼醉,哪知道反被她灌翻了好几个。要你在就好了。”

    昭诚笑着听着,忽然似有所感悟,问:“那个女县委书记姓什么?”

    黄政委道:“哦,你不说,我还真忘了,那女书记……”

    几乎有五个以上的人异口同声答道:“姓曾!”

    2 上海小团圆

    无论是在流亡的年代,还是战后在武汉的岁月,昭舫出于对音乐的热爱,出于对民族前途的期望,从未放弃过对民歌和进步歌曲的收集和整理。他的心中,总念念不忘他曾经历的最激情年代,怀念那个时代结交下的战斗友谊。于是,他习惯把整理的歌曲编辑成原来《大家唱》草本的形式,集了整整齐齐一箱。武汉解放那天潘琪的话对他鼓舞极大。他决心为即将诞生的新中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让全国人民都能更方便地学唱革命歌曲。此番来上海,他行李中分量最多的东西,就是这些歌曲资料。

    一时找不到姐姐弟弟,他便去找那些旧日报界的老朋友,登了一个《寻人启事》。接下来,他就顺着出版界的熟人脉络,终于找到了十一年前帮他出版《大家唱》的贺礼逊老板。很快,他们俩正式商妥了出版新版《大家唱》的事宜。从手头资料看,要出版6、7集。

    这天,他和祯青正在旅馆房间里校对。忽然,房门被推开了。

    昭舫还以为是查房的。来人便“得得”地敲了两下已经大开的门。

    昭舫抬头一看,门框里嵌着一个塑像似的魁梧军人。戴着红五星军帽,一对大耳朵,真好像可以垂肩,镶着一张凝视的双眼的脸蛋。穿着扣得紧严、胸前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的军装,腰系武装皮带,挂着盒子枪,一双缠裹的绑腿,布条编的凉鞋。

    “嘿,不认得我了?”军人微笑着问。

    “小弟!”昭舫爆发地喊出。他几乎是扑上去的,此时他竟什么话再也说不出来。“小弟!小弟!”他不停地喊着,抱着弟弟,哭了。

    “哥哥,哥哥!”那个战场上英勇无敌的汉子竟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那么多想说的话哪里去了?

    我们经历了中华民族历史上最危难、最残酷的岁月,几千万同胞倒在血泊中,可我们竟然都活下来了。

    警卫员小向走到外面走廊,轻轻为他们掩上了门。

    昭舫把祯青介绍给昭诚。昭诚这才知道,嫂子居然是自己一个小学的校友。

    原来,昭诚部队现在已奉命转到了镇江,完成“入城式”后,就作为卫戍部队。前天,他接到部队首长的电话,告诉了他《解放日报》上寻找曾昭萍、曾昭诚姐弟的启事。他便请了假,来到上海,按启事的地址找来。

    “爸爸妈妈都好吗?”昭诚急切地问。

    “都好,大姐和姐夫呢?”昭舫也急切地问。

    “大姐我几天前见到了,她应该也看到了你在报上登的寻人启事。大姐现在是崇明县委第一书记。我又给她去了电报,她会来上海的。姐夫已经随部队南下,这次你见不到了。”

    昭诚接着一口气说出自己多年的心结:“哥,我把爸爸的本钱拿走了,你们在大后方一定受苦了。”

    可爱的弟弟啊,你还是那么单纯善良!这难道是这个经历过无数血战的军人说出的吗?比起你历尽生死的南征北战,这些算什么啊!

    昭舫给他简单讲了武汉沦陷后全家的流亡生活,讲到父亲屡临困境时的顽强奋斗,以及回到汉口后的东山再起。然后问:“妈妈说你连袜子都不会洗,爸爸也断言你绝不配当兵,哪知我们家偏偏就出你这个武将!你这么多年怎么过的?”

    昭诚讲得很简单,好像他是刚完成了一个学期的学习、放假回来似的。但是他更多地讲到,他感谢大姐,带他走上了一条无悔的光明道路,让他有幸加入到这支伟大的人民军队。

    “我们的军队打仗像猛虎,对待人民却像亲人。所以人民拥护我们、信任我们。我今天刚到上海,在东站,一个从不认识的年轻女人,居然把怀中的婴儿托交给我,让我抱一下,她呢,一个人跑回车上去寻找撂下的行李。这是多大的信任哪!为什么呢?因为她看到我是解放军!”

    托之以命,寄之以事。人民不会认错最可信赖的人。

    昭舫带弟弟到“杏花楼”吃烧腊饭。昭诚吃着吃着,却突然哭了。晚上,他们到大世界看京剧《定军山》。昭诚看着看着,又低头哭了。回到旅店,昭舫带弟弟泡澡,昭诚却在水中又哭了。

    昭舫看着弟弟身上的一个个伤疤,心想,弟弟出生入死,志坚如铁,怎么还这么多愁善感?昭诚对他说话了:“哥哥,我真是命大、真是幸存者啊!我今天在这里享受这些……你知道吗?我有那么多……多好的战友啊……牺牲了,就在我身边突然倒下去,有些一句话都来不及说,有些连名字都不知道。”他不由自主地说到了在他身边牺牲的机枪连关连长、上海小护士……

    昭舫在用心体会,弟弟是革命军人了,有了一份革命者的情结。

    昭诚听昭舫说到“飞虎队”,也兴致勃勃地说起:“44年我在新四军时,曾奉命营救过一位被击落的美军飞行员,因为就是我会几句洋泾浜英语,就由我保护他,偷越日军的封锁线。他回到基地后,还开着飞机来我们驻地上空,盘旋、摇摆了10分钟。我想他是在表示感谢。”昭舫想,会不会是我在昆明认识的那个克莱斯曼呢?他说的好像也是这样……

    昭诚只能在上海呆两天,幸好临走前,大姐来上海开会,姐弟三人有不到两个小时的团聚。

    大姐还是那么冷峻、淡定,却透出蕴藏的英武和智慧。

    昭萍关切地问昭舫:“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昭舫说:“我得在上海住一段时间。看来《大家唱》一共要出七集。但我不打算等它全部发行了。只要发行开始并且顺利,最多一年吧,我就回汉口。我会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

    昭萍点了点头,问:“祯青呢?”一直以崇拜的眼光注视着这对革命姐弟的祯青立即回答:“我也一样。”

    昭萍说:“很好的,我已经收到了肖望东司令员转来昭瑛的信,我很快就会回信的。我很高兴秋平很健康,思想进步。不过,昭舫,你还应该帮助我们的父亲——我听说过他在白色恐怖下坚定不移地帮助我们的革命同志的事,相信他在新中国,一定能更好地支持政府的工作。”

    她不好就说出她的担忧:父亲属于剥削阶级,将面临新社会的改造,他能经得起将要到来的考验吗?

    她相信自己能接受新的考验。她见惯了革命队伍中不时令人不可思议的阶级斗争扩大化倾向。那时不会管你曾立下过什么功劳,也没有人——也许你的战友和首长也正人人自危——能帮助你。尽管以后党会纠正一切错误,还你清白。但是有些人却等不到那一天了!这些她难以理解。所以她当年曾放弃了回根据地学习进步的机会,宁愿主动选择了冒死去敌后工作。

    昭舫夫妇当然不懂这些,他们天真地相信,即将诞生的新中国的一切都将是完美的。

    3 “记住儿子的话,坚决跟共产党走!”

    昭诚得到半个月的假期,到武汉探望父母。

    阔别十一年的汉口竟变得那么陌生。想不到,久别了的武汉的江滩原来如此耀眼,比大上海的外滩还要开阔、美丽得多。回想起小时候,这里都是外国人的租界地盘啊!江汉关大楼上的大钟,你是在嘲笑当年殖民者的傲慢和愚顽吗?

    不知道走哪条道了,他只好叫了一辆三轮车,照昭舫教的、说了声“老通成”。

    尽管广诚和静娴早已得到消息,“老通成”和“继诚”上下员工也无不知晓,但当昭诚走进公新里后,还是立即引起大家的轰动。当他在楼梯底下叫“妈”时,整日里翘首以盼的老爷子、老太太激动得差点昏过去。

    看到儿子随身带枪,后跟警卫,广诚心理忐忑:“这家伙啊,只怕还记我的仇,来给我点威风看吧?”

    昭诚把父母扶坐在太师椅上,郑重地说:“爸爸妈妈,儿子不孝,但儿子是革命军人,不能给你们磕头,我给你们鞠躬吧!”说着给父母深深地鞠躬。

    老爷子眼睛湿了。他这下确信儿子是真的“能文能武”了,更加对自己当年曾对他勇武施暴的旧事深感羞愧。毓章和昭瑛、道愚和昭琳,以及第三代以秋平为首的冰冰、毛咪等七八个小家伙,加上宪麟(塘草)、还有已经行动困难的广智和孙子宪银、葵花和儿子宪东以及两个女儿,站的站、坐的坐,挤满了二楼堂屋,想听他们心目中的传奇英雄讲述打鬼子、解放上海的事。昭诚却轻描淡写地回答着不同辈分的亲人们关于他的问题。但是他很详细讲到了老解放区和将要建立的新中国是怎样的社会。

    “官兵平等?那你怎么命令他们冲锋?你怎么还要带警卫员?”昭琳问。

    昭诚尽自己所理解的共产主义理想,给大家讲解人人平等的含义。

    他特别把秋平叫到身边,询问他的学习和爱好。秋平一一答着,但是他很快就不大满意叔叔把他视为“小孩”的问话了,突然语惊四座道:“我给肖望东司令员写过信,我很快就要去参军了。”

    全家人大为骇然,特别是静娴,几乎一口气闭了过去。

    昭诚也觉得突然,便问:“你?你多少岁了?我记得你是……”

    秋平说:“十五了!”昭琳忙着插嘴:“十四都还没有满,还要到八月十五哩!”

    昭诚摇头说:“你还太小了哇!秋平,等几年再说吧!”

    秋平着急地涨红了脸:“我看见解放军里面红小鬼多着呢!等几年?反动派都打完了!”

    此时天空忽然响起了警报声,这是蒋机来空袭骚扰。但是曾家的人一个都没有动。昭诚说:“秋平,你看,国民党欺负我们没有飞机。等新中国成立了,我们要自己造飞机,成立新中国的空军。不让中国和外国的反动派来侵犯我们。但是造飞机的人要很有学问。武汉回到人民手中了,但还是一个百孔千疮、百业凋零的武汉。特务还在破坏。要做的事简直太多了。你这么小就读中学三年级了,不容易。将来的中国要靠你们,所以你要先把书读好。”

    昭诚住在亲人中,他满意地看到,武汉政府重视现存的商会和行会组织,父亲则非常自信地把自己算成是“共产党一边的”人,凡事带头响应政府的号召,成为拥护新政府的积极分子。他以自己家有解放军的儿子、女儿、女婿(这是他每次向人炫耀时的次序)而十分自豪。

    武汉才刚解放那几天,战争后遗症曾一度显现。粮油供应出现紧张,有粮商趁机囤积居奇,操纵市场。当时,粮油一天一个价,不断上涨。搞得人心惶惶。粮油店门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广诚想开张营业,也一时无米下炊。他担心又像大革命那年一样,但愿人民政府有奇招啊!

    湖北省领导连夜派人到天门、京山一带农村和全国各地,筹集粮油,甚至将一部分军用粮油不声不响运进武汉。正当那几个粮油奸商洋洋得意之时,一天清晨,按照李先念、邓子恢同志的统一部署,全市所有国营粮店突然全部开门,大量供应平价粮食。国营粮店立即成了广大市民的主要购粮渠道。武汉人放心了,无不交口称赞。

    隔壁粮店的孙老板来问广诚,自己该怎么办?广诚说,老孙哪,我们这辈子不就盼一个好政府吗?共产党来了,你该帮他们一把才对啊!孙老板连声称是,他看到广诚在商海中,是从未因误判失手的。于是站出来将粮店率先开门,高调地拥护政府。他的作为得到了政府的表彰,还分拨平价粮由他代卖。一些有良心的商人见后,也纷纷效仿。

    一个月后,市面渐渐稳定。而贪图蝇利和不法的粮商们因一心囤积居奇,错估形势,粮食进价太高,竟无人问津,只能压仓压库,造成资金无法周转。而眼看新粮已在大量上市。他们只有顿足捶胸、哀叹大势已去,被迫蚀本叫卖。孙老板不仅躲开一劫,还做得那么红火,高兴得请广诚喝酒,只说要拜他为师。

    由于刚解放没多久,一段时间,人民币还不能被吃够了货币苦头的武汉人认可。在市面上,银元还是主要流通货币。暗藏的特务趁机利用金融资本家,从中捣乱,银元与人民币比价骤然被哄抬了八九倍!眼看人民币币值急剧下跌,货币黑市反十分活跃,严重影响了市场和工商业运转。而当失业工人大批出现时,市面开始流传说,共产党打天下行、坐天下还是不行。

    广诚一辈子都极善操作银元调换,包括黑白市场的,这使他多次在严酷的金融环境中总能损失最小,逃过致命打击。但是这一次,当政府造势号召拒用银元、开展拥护人民币运动、打击金银黑市时,他却高调地带头拥护,说:“我就信一条,这个政府好,才能打出天下。我看共产党看了几十年了,我的儿女是共产党,他们绝不会骗他老子!”

    其实新政府办法多着呢!比方召集商人们开会时,宣布征收下半年所得税只收人民币,分三期交清。广诚又是第一个响应。他的言行,竟带动和说服了很多工商界的老朋友。

    解放仅三个月,市面就稳定了。两百元钱[46]一个烧饼,三百元钱一根油条,五百元钱一小碗热干面(大碗一千),一千二百元一升米。这不是多年期盼的世道吗?

    儿子的“衣锦还乡”让广诚更加兴奋。他找出了珍藏的昭萍的大学毕业照底片,将其和昭舫、昭琳的毕业照一起放大,再将刚得到的昭萍和昭诚的挎枪的全身戎装照也放大,醒目地挂在一楼的经理室客厅。他心里甜滋滋的,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人生的目标。

    他对着在仰头凝视照片的静娴,得意地用他那汉阳腔、有节奏地朗诵道:“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三顶帽子两杆枪!”他又说,觉得自己比当年的窦燕山教子更有成就!

    他带着毛咪,陪昭诚去中山公园。人力车在泥泞的中正大道[47]上颠簸。他搂着毛咪说:“乖乖,你看到爷爷房里挂的照片么?爷爷一辈子就是为的那。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也像那样,让爷爷高兴好不好?”

    毛咪问:“我是戴方帽子还是挎枪?”

    广诚说:“方帽子,你妈妈也是方帽子。你三姑爷也是方帽子,还是大画家,新政府的政协委员。你二姑父和二姑姑也是大学里的高才生,反动派不让他们读完大学,要不然,你爸爸的姊妹都是方帽子了。”

    毛咪说:“那我就要像大姑妈一样,又带方帽子又挎枪。”广诚喜得笑眯了眼。

    他每日还是要到店里大堂去转上两次。遇到熟人熟客,他常打开话匣子,为新政府鼓掌叫好。“老通成”也因此成了歌颂“新政府好”的沙龙。

    广诚觉得,市面繁荣、物价稳定,表明共产党胜利了,也就是他儿子的“那一边”赢了。原来谭襄农师父拼了一辈子命,就想的这种天下啊!

    昭诚很高兴父亲的开明和进步。他在家住了一周,就要回部队去了。这一次,全家人依依不舍地送行到江边。连广诚都流泪了。

    昭诚紧握父亲的双手说:“爸爸,记住儿子的话,坚决跟共产党走!”

    广诚郑重地点着头。

    轮船离岸不远就将头调向下游,昭诚挥动的手再也看不见。静娴喃喃地对广诚说:“小儿骨头硬、心软,给他吃好一点的东西,就眼睛红,想他牺牲的战友。又总说让我们在重庆受苦了,从不说他那枪林弹雨的吃了多少苦哇!”她竟忍不住就在堤上哭了起来。

    以后听说昭诚又去打仗了,两老整日里提心吊胆。尽管是新社会,他们还是坚持吃斋念佛,祝儿女平安。

    昭诚后来一直打到了浙江、福建,来信说,解放军解放了福州、厦门,逃兵众起抢船,特务头子毛人凤被挤得上不了船,在沙滩上对海大哭,好不容易才被人救走。解放军还要乘胜去攻打台湾!

    4 把红旗插到家

    解放后的三年,政通人和、国泰民安,是一代人记忆中最和谐、最阳光、最快人心的三年。

    1950年春,昭萍被调到武汉、任江岸区第二书记,第一书记是她的战友苏伟,即潘琪的夫人。

    静娴流泪抱着女儿:“我就最知道自己生的女儿,你是胆子最大、最无法无天的一个啊!你老子几次都差点被你气死、逼死啊!”

    昭萍百感交集地说:“妈妈,女儿忠孝不能两全,让父母受牵累了。”

    静娴一把拉过站在身后秋平,命:“给你妈跪下,跪下!磕头,喊妈妈!这就是你妈,你那带兵打仗的妈!”

    秋平连忙跪下,昭萍把他拉起来,抱在怀里。她控制着自己,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冷峻。儿子都和自己一样高了。

    秋平不好意思地挣扎开。昭萍问:“你入团了?”

    秋平回答:“入团了。”

    “还担任什么干部?”

    “班长,学生会副主席。”

    昭萍放心了,儿子没有成为一个纨绔子弟和窝囊废。我亲爱的母亲,您把他带得这么优秀,您真是伟大啊!

    广诚却十分拘束,望着昭萍身后高大的警卫员老秦,心想:“每一个人都带个警卫员回,吓他们老子吧?”嘴上却问:“知秋呢?还在打仗?”昭萍点了点头。广诚还真不知一下该与女儿说什么。

    昭瑛、昭琳都赶回家来了。三姐妹谈话一直谈到次日凌晨。妹妹们这多年的担忧和思念,都得要向姐姐倾诉。唯独昭萍,很少谈到自己的事。

    细心的昭琳问起,昭萍才简单回答了一些问题:她身上几处圆扣形的枪眼瘢痕,是抗战中在上海被76号特务打的;她一身还有十几处大小伤痕,是历次战斗中留下的。她轻描淡写地说:“我41年起就很少和知秋在一路,他先到了江北。后来我也到江北工作了一段,又派回了上海。从此就再没有见过他了。47年我又回江北,在通海启打过游击。49年解放崇明,我就见到小弟了。”

    昭琳道:“共产党真是能教育人,我们家大小姐、小少爷都被教成了革命军人。”

    昭萍意味深长地说:“共产党一直在带着我们实现这代人两个最大的愿望,第一是把日本鬼子赶出去,第二是让中国人民站起来。”

    昭萍不急于说出自己的打算:她要把她的一家都带进革命队伍。她要让父亲一步步摆脱旧思想的影响,能成为真正的红色商人。把红旗插到自己家里,插到自己每个亲人的心中。

    昭舫回到了武汉后,在家里公开声明,放弃对资产的继承权,并把自己在“九合纱厂”等投资的股份全部转为了公债。又很快到“中南区工业局”去报名参加了工作。祯青也在妇联工作了一段时间后,由李毓章介绍到武汉市一男中——这所走出了密加凡、曾卓等杰出青年的学校——教授语文,以后成为桃李满天下的人民教师。

    1950年10月,抗美援朝开始,江岸区大批青年志愿参军、保家卫国。当时才15岁、在市一中学习的秋平就抢先报了名,但是因年纪太小,没有被批准。

    老通成的牛诚等几个青年报名上了前线。昭萍对父亲说:“他父亲有个哥哥,叫牛万富,是我的战友,在解放战争中,牺牲得很英勇。我不久前才对上号,但没有告诉过他们。你要多关照牛万贵。不要以恩人自居。我记得他在发大水时还救过你的吧?爸爸,你要改变观点,是工人养活了老板,是他们起早摸黑的劳动才创造了你的财富!”

    她在一旁听着的爸爸嘴上不说,但恐怕至死也不会接受这个观点。工人养活我们?他能列出好几十个被他从饥饿线甚至死亡线上带出来的穷亲戚,不是我,他们不穷死也不能像今天这样。共产党什么都好,就这点说法不叫人服气!起早摸黑?我哪天不比他们早、不比他们黑?还要一天到晚为生意操心!我可从没像那些黑心老板那样克扣打骂他们!昭萍啊,你那个共产党千万莫要都像你这样子想哟!

    昭萍担任着江岸区委要职。常常身着“列宁装”,不带警卫员,深入工厂、码头,组织工人,启发他们把新旧社会对比,拥护政府、清除顽劣。她从三十年代起,就在上海那特殊的环境中,积累了丰富的工运经验,多年的革命工作,一口地道的方言,也帮助她团结和发动群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在和昭瑛交谈时,昭萍详细询问了她最担心的事:父亲和反动帮会有没有关系?“我听很多同志介绍过,知道他为掩护我们的同志也作过很多好事。我就担心,我们的爸爸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昭瑛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的父亲,骨子里头是穷人,除了重男轻女的旧脑子改不了,我看她还是蛮开明进步的。他从不参加那些人欺行霸市、勾结反动政府的恶行。”昭萍不语。

    她要小心地通过更多事实来证明。尽管苏伟给她讲了很多广诚的进步表现,她还是不放心,她说不能用亲情蒙蔽了眼睛。不是说“苏联的今天是中国的明天”吗?其实,她早从苏联“老大哥”的历史中模糊地看到了中国的今后,革命的发展将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她不能让她内心深爱的善良父母亲陷入她不愿看到的境地。而这一切担忧,她不敢向任何人讲,亲弟妹都不行!

    “相信党!”她默默地对自己鼓励说。

    她藏住担心,问父亲:“你还是‘嘉瑞公司’的股东吗?”广诚说,抗战胜利后,因为缺钱,他早就把股份卖给别人了,后来只是有过生意来往。

    昭萍说:“童瑨据说跑到了香港,重庆那个,你说的颜秉兰,是把自己老本都投了进去、公开帮助胡宗南与解放军为敌的。你一定要和他们划清界限,大是大非最错不得!爸爸,这就是一个人的大节,比那些江湖义气要紧得多!就说粤汉码头‘华年锚地’底下那一片吧,现在守着仓库码头的,就是彭家的彭先财。工人不敢不听他的话,码头上的运作要他说了算,常和我们国营招商局的工人找茬闹事。武汉码头的百年恶习,非改掉不可!”她又说,“你要讲感情,就要帮他站到人民政府一边。人民为大!爸爸不要顾惜交情,立场不清啊!”

    广诚把女儿的话视作警钟,特地专门跑去提醒彭先财。先财听进去了一些,他也正试图与政府合作,还受到过表彰。

    对于武汉这样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做好码头‘扁担’的工作非常重要。市军管会挑选了四五百名精悍的干部,组成若干工作组,深入沿江码头和市区里弄街坊,调查研究、团结群众。昭萍自然忙得不可开交。

    她不忘教育老爸:“我们是人民政府,不能徇私,要体贴民情,就要打击黑势力,扬善去恶。”

    广诚连忙声明:“就是在旧社会,我也从来没有特地去巴结过他们。不过过年、祝寿的来往是有的。说起童家、彭家,都是我早年时,不晓得是哪个神仙指点了,让我帮过他们的娘老子,说实话,后来我也沾了他们的光。可你爸爸从来没有借他们的力量欺负过人。爸爸不做亏心事,这汉口人都晓得的。”

    昭萍相信父亲诚实、厚道的本质。她现在无法估计一些发生在其他地方的事情会不会在武汉重演,只愿父亲能平安挺过。

    她也寻求父亲的帮助,问:“爸爸,你晓得码头的一些规矩么?”

    广诚道:“怎么不晓得,爸爸和你大伯、广瑞伯刚到汉口那会,什么都没有,也想过靠力气吃饭。你不晓得汉口的丑规矩啊!汉口的码头、车站,都是有把头的,童家最先就是靠码头起家的。你想当‘扁担’,先要给把头交份子钱,‘买扁担’。否则,你想去扛活,怕要被打死!那时哇,你爸爸三个人身上的钱,还不够买一条扁担!不过,也免得我们后来就扛一辈子了。哎!昭萍,当扁担的都是穷苦人,江湖上有些坏习惯,做活累了,有的还一身病痛,爱喝口酒;想钱,就赌;没有钱成家,就逛烂窑子;有些人被坏人带着抽上了大烟。共产党整那些开窑子、开赌场的,我拍巴掌赞成。”

    昭萍说:“爸爸,我们共产党就是要消灭这些丑恶。但是现在新中国百废待兴,抗美援朝又这么紧急的运输任务,都要看那些把头的脸色行事,这样下去显然是不行的。你要配合政府,争取你的老朋友站到人民一边。爸爸,我希望你变成个完全的红色商人。”

    5 清除武汉丑恶

    地处全国中心的水陆交通枢纽的武汉,在抗美援朝战争期间,承担着庞大而艰巨的运输任务。而包含了武汉所有的老租界、汉口火车站和粤汉码头等要地的江岸区,更是肩负着关系国家大局的重担。

    市委领导邓子恢同志亲自找苏伟和昭萍谈话,要他们配合招商局,从码头入手,盘活武汉的运输现状。

    在当时,搬运任务还是分包给把头的。昭萍发现把头交报向政府领要工钱的“扁担”名单数字过于庞大。她于是让工作组认真查访,竟发现空额很多,与实际上搬运工人数量有很大出入,连她去世多年的师父王兴汉的名字,都出现在彭先财领取粮饷报酬的名单上面。

    这件事被区委揭露并坚决煞住,还追回了一部分空饷。彭先财挨了批评,十分憋气,觉得很没面子。便一个人逛到江汉路“不醉无归小酒家”喝酒。

    他在这里竟遇见了那个号称一身武功的江湖“拐子”金弹子。彭先财是金弹子的老相识了,但是很少被他放在眼里。这金弹子是杨庆山当年“劫收”武汉时收的干儿子,当保镖打手起家,是青帮在汉口码头的“后起之秀”。解放前,他鱼肉乡里、欺男霸女是家常便饭,传说有多起血债。那个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汉口人,无不知道汉口有这一霸,没人不躲着他。

    彭先财接手彭家山头后,也每每得忍受金弹子的淫威。幸亏金弹子不想得罪童瑨,也对彭家留了些面子。他才勉强维持下一方码头。

    解放头两年,虽说杨庆山跑到了四川,郭梓璜也主动向政府投案并解散堂口,但黑社会仍在汉口还有相当的实力和市场。而因政府打击市霸,金弹子的财源断了很多。一些常年交保护费的店家竟“长了志”,居然“装聋作哑”,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气得咬牙:这些人真是得意忘形!美国人在朝鲜对共产党动了真格,这个政府还真的长得了?不久前,有人“指点”了他。他便悄悄找了两个“软柿子”警告了一下,果然情况又有所好转。

    这家“不醉无归小酒家”的老板,也是从来不敢不买他的账的。这天金弹子很得意,来光顾这里了。见彭先财在僻静角落喝酒,想到那“高人”曾教他要扩大势力,“收编”对共产党不满的旧把头,便凑了过去。

    他先给了彭先财劈头一棒,告诉他共产党要关闭赌场了。他知道彭先财开有一家茶馆,其实是个供码头工人晚上寻乐子的暗赌窝子。

    这对彭先财无疑雪上加霜。自彭先旺牺牲后,彭家势力大减。他接下的“这份家业”和“地盘”常受到金弹子等新霸们的打压排挤。他本希望解放后“讲道理”了,能从此太太平平赚钱。但是新政府很不如他的意,处处帮那些穷扁担说话,让他生活得很郁闷。

    他喝得多了点,开始述说不满:“抗美援朝,码头搬运还是全靠我们哪!现在一点空饷都查,比原来国民党还抠得死。现在码头赚得到几个钱?只晓得逼我们拼死力气,还说得好听:依靠工人!”

    金弹子乘机接口说:“可不,要不靠彭大哥,共产党那些泥腿子干部哪里懂得管理?那码头怕要堆成山运不走。一点空饷都不给,当老板的白做啊!去找扁担分钱啊?”

    彭先财干脆一吐为快:“我是看在曾书记她爸爸的面子,让了她好多次了。她还以为我怕了她,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这次我送去的名单,被她的工作组砍掉了三成半,她还吩咐下来,要追回我以前领的空饷。一点江湖的规矩都不懂,还想在汉口混?”

    金弹子见彭先财越说越有气,想起彭先财也曾随他哥哥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干过,更迫不及待要“发展”他,便用那个指点他的“高人”的话,凑过来低声说:“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打起来了来,美国人有原子弹!共产党哪会是美国的对手?蹦不了几天的!这三个女的[48],老子随便先拿一个种荷花!看那几个怕不怕?”

    彭先财酒醉心明白,那不就犯了法么?不敢接他的话。金弹子好像懂得他的心思,说:“放心,老蒋的人从来就没有真的离开武汉。不然,他的飞机三天两头来,为什么不真炸?我们出气的时候就要到了。”

    但此时彭先财的酒已被他吓醒了一半,连忙说:“兄弟,怨气归怨气,说两句就算了,莫瞎说!”

    金弹子笑道:“彭哥是不是听说,那三个女的都会耍双抢,吓趴了?吹牛!你看,明天我先要他三阳路、兰陵路、四官殿放点焰火,姓曾的明天早上会去江岸车站,要请她坐个飞机!”

    彭先财越发吓得心惊肉跳,连连道:“金哥,喝多了,莫瞎说。”

    彭先财匆匆告辞,往家走去,冷风一吹,头脑也醒了。他想起了母亲的叮咛,母亲是很佩服共产党把武汉弄得太太平平的,再三嘱咐他要听政府的话,莫要被划进“反动派”的名册。刚才听金弹子一说,他猜到这家伙要准备犯事。他不相信这流氓干得成什么好事。不由得担心日后查起:“头天彭先财和他一起喝过酒……”那不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哪里还说得清?一家老小谁来养?再说曾家于我彭家有恩,人家要害他的大小姐,我……

    他正在矛盾,却听到有人和他招呼。一看是广诚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小孙三胖、晚饭后出来逛街。

    他恭敬地喊了叔叔。广诚询问他母亲的身体。彭先财想起母亲常说的往事,内心翻滚,嘴上不由自主蹦出来一句:“昭萍大姐出进总是不带警卫员,还是多留个心眼好。”

    广诚听得不着天地,觉得话中有话,便扯着他小声询问。先财出于良心驱使,就把刚才金弹子放的些狠话,含糊地说了一遍,只不敢提到老蒋、美国人那些。又嘱咐广诚说,不要说是听他讲的,看了看四周,匆忙地走了。

    广诚觉得这是件大事,连忙抱着小孙子坐车到了昭萍洞庭街的住处[49],把这事告诉了昭萍。

    昭萍听了父亲提供的消息,恰好进一步证实了政府最近掌握的情报,知道不能大意,便与苏伟同志一起,及时向邓子恢同志作了汇报。

    邓子恢同志说:“是为武汉人民清除社会公害和进行民主改革的时候了。”

    次日,金弹子手下四处失手,仅中山公园和大兴路两处有火情出现,但很快被扑灭。而市公安局布下了天罗地网,在江岸火车货站抓获了特务爆破组三人。而在全市,则拘捕了一批纵火分子和公然跳上街呼喊反动口号的乌合之众。

    以此事为导火线,共产党发动群众的拿手好戏开始了。基于前一段工作组的深入细致的工作,全市声势浩大的民主改革运动迅速向纵深发展。连续数天的群众控诉、声讨、斗争大会,让往日骑在搬运工人和市民头上作威作福的码头恶霸、流氓和青红帮头目,遭到了空前、沉重的灭顶打击。金弹子和煽动他的暗藏特务藤培英落网。彭先财由于举报有功,运动中未被列为斗争对象。

    与此同时,打击丑恶的运动也在展开,市公安局奉命全面查封汉口的烟馆、妓院、暗娼、赌馆。那个已经年过六旬的“金花四姐”尹凤君,虽说当年也曾身受日寇凌辱,还帮助掩护过一些抗日活动,但终改不了为鸨为娼的本性,被抓去改造。妓女们被集中学习教育,教会她们一技之长,使其改造为新人。一些“老烟膏”被集中强迫戒烟,甚至劳动改造。

    自此后,长达数十年,汉口世风曾空前洁净,烟、娼、赌、毒几乎绝迹,亘古未有!

    一年中,武汉百年来形成的、黑社会强大的地下网络被迅速彻底摧毁。经过审判、核实,金弹子等70多个罪大恶极的首犯被判枪决,另有一批黑社会和一贯道骨干被判刑关押。武汉市区群众自发地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庆祝,高呼:“共产党万岁!人民政府万岁!”

    6 当人民政府信得过的人

    昭诚的来信让广成夫妇倍感欣慰,他已经成婚,妻子是一位杭州籍女兵。昭诚寄来的照片被静娴装在一个专门的小相框内放在她房间。广诚则时常默算着再添孙子的喜讯何日可以到来。

    此前,昭诚曾驻守泉州,准备攻打台湾。但朝鲜战争的爆发改变了整个战略部署。1950年8月,三野开始按陈毅同志指示调集一批“最好的干部”筹建人民空军,昭诚被华东空军司令聂凤至将军点名抽调去,前往南京任华东空军司令部作战科科长。

    广诚得知儿子调离了前线,以为他从此不上战场了,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解放以来,老爷子看不入眼的事越来越少,顺心的事越来越多。

    由于广诚因当年资金紧缺卖掉了农村大部分土地,加之他在家乡农村广行善事、除自家用地外,都交给了祠堂,未收地租,使得他在土改时没有受到任何冲击。他的成分被划为工商业兼小土地出租。

    广智目睹了农村土改的种种,在次年去世时,为他弟弟的一生发出感叹:“兄弟,你是好人有天照应啊!”

    广诚一生正派为人,在武汉获得了良好的口碑。他在各个历史时期的明辨是非的立场、他在创业奋斗历次劫难面前的生存能力、“老通成”的成就、加上他的军人家属身份、他的优秀的子女,使得他在新社会生活得还比较顺心、常常志得意满。

    在一派祥和的岁月里,“老通成”办得空前地红火,整日顾客盈门、声名远扬。特别是“老通成”的店员中另一个好厨师异军突起了,他就是曾宪麟——塘草。他跟高金安师傅学习不到一年,手艺便大有长进,在高师傅的耐心指导下,加之他的聪明,他细腻地掌握了配料、馅子、火候、摊制等全部过程和每一个细节,味道和色泽已可以“乱真”,差不多的老顾客都吃不出是谁摊的了。他也从偶尔客串变成了专业师傅,渐渐练得炉火纯青。

    广诚从此不再留他在身边打杂,而将他推到前台,挂牌献艺,顾客们给他起了个名字:“豆皮二王”。

    不管是政府什么号召,广诚都响应在头里,为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大炮时,他捐的金额让昭萍都吃了一惊。他却问了女儿一句话:“告诉爸爸,爸爸怎样才不算是剥削了?”

    昭萍说:“依靠自己的劳动。爸爸,你看高金安师傅、‘大包子’、‘小包子’师傅、牛万贵,他们做得多辛苦啊,特别是夏天,胸前的红痱子、脓痱子一片,起早贪黑。做学徒的小青年完全没有工资……”广诚不满了:“那是做这行的规矩呀!又不是我一家,我家的待遇比别家的好多了。”昭萍笑道:“爸爸,那些规矩不是我们共产党希望的,共产党要人人劳动、人人平等。你想,我们家至今还有佣人、保姆四五个。阿咪过生日,工人那么少收入,还凑钱打金锁送她。再看你们对他们说话的口气,他们敢那么对你说话吗?你说这些规矩算好的吗?”

    广诚心里不赞成了,那我还开什么店呢?不是我开店,他们在乡里不是还活得窝囊些么?

    昭萍也并不懂得工商业者在社会发展中的双重作用,无法跳出那时代对“剥削”的解释。她执着地相信,那自己也不清楚的乌托邦一样的理想社会一定会逐步实现,只要跟着党走,一定能走到共产主义。

    1952年,广诚被政府选派参加武汉工商联代表参观团,到祖国各地参观。他第一次到了首都北京。后来,他又被选派到哈尔滨参加武术表演比赛。在老年组,他曾一人对付六人,获得了荣誉奖品。他的好胜心也得到了极大满足。

    他觉得新社会太好了。常对静娴说:“总算赶上一点,我们生得太早了啊!”

    1952年初,广诚和昭舫、以及很多武汉工商界、知识界人士都十分紧张地关注“纪凯夫事件”,每天买报刊阅读有关消息,揣摩共产党对资本家的态度。3月,他们看到了中共中央中南局就“中市政府党组错误地处理武汉市第二医院盗款案”一事,将犯政策错误、虽曾为中国革命做出巨大贡献的吴德峰市长撤职,改由李先念兼任。

    执政仅数年的共产党给武汉人展示了一个开明、和蔼、广纳众议、勇于纠正错误的形象。让市民交口称赞。

    这年2月,市政府成立了武汉市反贪污联合检查委员会,领导全市开始“五反”运动。昭萍特地回家给父亲讲了半天政策,她希望父亲清白无邪。

    广诚忐忑不安地说:“解放那年,昭舫去了上海,‘继诚烟号’就交给我了。下半年,谢管家曾经在门口公开收购香烟,那是逃了税的。”

    昭萍一下火了:“怎么能推给谢三叔呢?谁都知道,他什么都听你的,没有你的授意,他会那样么?”

    “我……”广诚从没见昭萍对自己发过这么大的火,他从跑单帮起,到一切的生意、贩运……一生都在设法逃税,直到后来“老通成”成功才消停。但以前逃的是旧社会的税,而收购香烟,明显是逃的人民政府的税啊!推给谢三金,无非只是为在昭萍面前遮掩一下当父亲的短处,她怎么就发火呢?

    昭萍看到爸爸在自己面前从未有过的表情和姿态,而秋平正在一边面带惊奇地看着这场面,觉得自己态度过分了。但想到上级一直对她嘱咐的要争取让父亲做“合法典型”,不由十分恼火和无奈。

    “我……”广诚呐呐地说着,扭过身躯,“我去坦白。”

    昭萍看到父亲离去的背影,那一向强壮的身躯竟显出佝偻,在满屋的空气中散发出疲惫、委屈和无奈。

    不,不能让父亲对新社会产生疑问和抵触,不能因自己的情绪损坏了党的政策。

    她赶上去轻轻拉住父亲。

    “爸爸,我不该那么大声,女儿只是从来没想到爸爸还会犯错……本来,那时刚解放,一些商家跑了,急于吐货倾销,那时您还不知道人民政府的政策,错了一回。爸爸,您去找反贪委员会好好说,补上税款。只要知错能改,政府不但不会处罚您,还会借您的事教育别人……”

    “千万别……”广诚大惊,“那是什么光彩的事,还怕别人不晓得,拿出来丢人现眼哪?”

    “好好好,我去要求他们不张扬。但是爸爸,女儿是共产党的干部,您一定不能隐瞒任何不法的事情。”

    “你不相信你老子,你老子的账都在那里呢,你们只管去查!”广诚没好气地说。

    昭萍点了点头,她相信父亲是心里没鬼的,而且,从小给她的第一条家训就是“诚实”。

    3月1日,反贪委员会宣布了全市第一批“基本守法”的工商业者四千五百多户,对他们不追赃、不补税、不罚款。“老通成”的曾广诚就在其中。

    在接受“光荣”的同时,他那生怕“阴沟翻船”、“跳到黄河洗不清”、面子扫地、还会影响儿女“进步”的顾虑,总算暂时放下了。不过他还是心有余悸。

    他牵着孙子毛咪的双手,说:“知道吧!你爷爷是政府信得过的人啰!”

    宪渝就读的“圣保罗”已经停业,现在转到了“圣玛利亚中学附小[50]”读小学。

    他相信爷爷是“好人”,他放学后玩耍,玩到“祁万顺”的二楼楼梯转角,见了正被命在一张木椅上静坐思过的“祁万顺”管家佘爷爷。他便一如既往地去调皮、逗他,想要撩他笑。佘爷爷一向很喜欢他的,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咬紧了牙死不吭声。宪渝突然恍然大悟,他凑上去低声问道:“佘爷爷,您是‘老虎’吧?”

    广诚听“祁万顺”的店员笑说此事,感到十分尴尬,连忙叫塘草去把孙子拖了回来。

    7 广诚的最后心愿

    年底,昭萍接到调令,将调赴北京铁道部任人事局长。她回家将消息告诉了父亲,并把在武汉的所有亲人叫回家,一起吃晚饭。她看着父母失落的表情,劝慰说:“爸爸妈妈,我们一家够好的了。全家人都很健康。小弟每月在来信。为了新中国,我们不可能只顾自己全家福。我安顿好了,以后也可以接爸爸妈妈去北京住几天。”

    广诚说:“昭萍,爸爸想了好多天,已经想好了,爸爸再不愿意当剥削阶级了,你临走前帮爸爸办一件事:我要把‘老通成’交给国家。”

    昭萍吃了一惊,这可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当时,全国还没有对民族资本产业进行接收改造的政策,更无先例。她想了想,说:“爸爸,你可想好了,这‘老通成’是你奋斗一辈子的心血,当中经历过那么多绝境。你就这么……交出去吗?交出去,可就再要不回来啰!”

    广诚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我和你妈商量好的。我们本来就是穷人,不掺假的穷人!在旧社会我们要活命,要养儿女,要想你们有出息。是‘万恶的旧社’会逼得我们当了‘剥削阶级’!”他说起这两个词汇略有些生硬,但态度极其严肃,“我原来只想叫一家人能过个好生活,哪个晓得一不小心就成了‘剥削阶级’呢?麻不麻烦?未必那些做垮了的,反倒成了无产阶级?”

    老爷子哪懂他的心理不平衡包含着昭萍都没搞清的大学问,继续一吐为快:“早晓得,那年就不该要昭舫回家来帮我的忙,把他也拖脏了!哎,不说了,我是想说……你们都有工资,我和你妈就是不靠你们,这辈子活命的钱也够了。你去告诉你领导,我曾广诚原先比哪个都穷,我才是老牌‘无产阶级’,不想当资本家!”

    面对广诚的高深疑问,昭萍的确没有能力解释清楚,她吃力地说:“爸爸,您记住,听党的话,把店管好,也是为武汉的繁荣作了贡献,是建设新中国的一份子。”她忽然想起一份最近看过的文件,“刘少奇同志在天津说,爱国资本家是有功的!您知道吗?武汉的首长们,都来吃过高师傅的豆皮,他们都说这是武汉的骄傲呢!”

    广诚吃惊地问:“哪个首长来过?我怎么不晓得?”

    昭萍轻松了,笑道:“人家就吃个东西,要谁知道呢?李先念市长、张平化书记……好多都来吃过了。还有些路过武汉的大首长也来吃过呢!不是说不吃豆皮不算到武汉吗?你应该要高师傅他们多教些徒弟啊!让更多的人能够品尝。”

    广诚顿时感到莫名的兴奋和光荣,他以前只知道,店里接到过几次接待外宾的宴会的订单。这死丫头,怎么不告诉我?我好让高金安专门为首长们摊几份特别好的嘛!

    昭萍没有很多时间,她紧急去找了当时工商局长王光远同志,反映了情况,便匆匆离汉北上了。

    广诚绝非心血来潮,他把他的打算郑重地写信告诉了昭诚。

    这是1953年,昭诚正被派送军事学院学习,却刚好是霍守义将军当他的军事教官。昭诚问陈毅首长:“这不是我俘虏的……那位么?”陈毅严肃地说:“你放谦虚点!他们是正规军事理论,你要给我好好向他学习!”

    昭诚接到了父亲的信,立即回信说,他支持父亲的决定,“爸爸,我们应该是一个完全革命的无产阶级家庭。”

    广诚说干就干,他召开了“老通成”的店员大会,宣布成立了一个管理小组。谢三金一年多前就已经被儿女接回乡下,凯鸣早就参加了抗美援朝支前工作,于是日常工作均由“豆皮大王”高金安主持,让店员们自己管理,参加分红。

    五月的一天,广诚兴致勃勃地和静娴去黎黄陂路路鄱阳街口的越剧院去看越剧。

    从当茶房起,他就喜欢各种戏剧。今天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等折子片断,让他的思绪一下回到了半个世纪前的江南水乡。

    他想起了当年和静娴的邂逅,想起他们那甘苦而又坚定的爱情,然后迅速地、他一生的坎坷如同画卷般、在他的脑海中飞越展开着、再现着……他几乎忘记了台上戏剧是怎样结束的了,静娴怎样搀着他在往场外走。他仿佛看见他的儿女们:三顶帽子两杆枪,不!其实昭瑛也带着高傲的帽子,还有他的三个女婿,一个比一个出众和轩昂!他们也正在前面向他微笑,他真想让在天国的爹娘看见,他的理想已经成功,他的人生目的已经达到。只是这一切,好像是从那个大雾的早晨开始的,那雾正绵绵地向他围了过来……

    “怎么回事?”这是他在世上最后听见的身后传来的一个陌生声音。他再没能听见静娴在身边的惊呼和失控的哭叫声,世界在他的脑中突然完全消失了。

    曾广诚在午夜因脑溢血突发去世,享年68岁。

    昭舫给昭萍、昭诚发去了电报,安慰了极度悲痛的母亲,留下昭瑛一家和秋平在家照顾母亲,仅自己和塘草护送棺椁,回乡安葬。

    渡过苍凉的湖水,踏过父亲当年怀着壮志迈过的土地,一身重孝的昭舫与宪麟护送着棺材进山。

    当送葬的队伍走进永安堡和九真山之间的山坳、进入那秀美的盆地时,几里长的山路上竟然出现了数百自发戴孝、前来送葬的乡亲,整个义田湾哀乐四起、哭声大作。上山入土时,山坡上居然跪满了昭舫喊不上名字的上百男女老少,竟是一派震撼人心的大恸!一旁的村长也在暗忖,广诚在乡民心中的威望是真实的。难怪土改时,广瑞那个流浪回村的小儿子要求工作组把广诚成分划成地主时,竟招来全村一片骂声。

    8 老通成变成老通城

    昭舫安葬父亲回家后,要母亲决定父亲的遗产继承问题。

    静娴是当然的财产继承人。但是她先向子女们发问:“你们的工资养活得了我吗?”在得到了一至的肯定答复后,静娴平静地说:“照你父亲说的,都捐献给国家吧!”

    昭舫于是多次找工商局王光远局长,表明全家的态度。工商局见劝阻不了,经慎重调查研究后,就请示了上级,一直请示到了中央。

    工商局很谨慎地处理着这件大事,他们要求昭舫姊弟五人联合写一报告,说明原委,且必须有每人单独的申明。五姊妹很快就写出了报告,表明了立场,即:放弃一切财产继承权,听任政府处理。

    1955年,昭舫将广诚的全部产业证明、连同“万国旅馆”股份、“九合纱厂”股票、“民进建业公司”股票、汉口铁路外与华景街地契及数千元公债券一并上交。又将家中约万元的金银首饰及一切“非劳动所得”清点出,全部交给国家,实现了真正意义的“裸捐”。这个让举世至今不解的行动,成就了曾家人神圣的自我精神洗礼。

    静娴对自己的一切已经满足,仅只怀着一颗对神明、对世界的敬畏和感恩之心。她吃斋念佛一生,从不干预广诚金钱方面的事。对装银元的木盒,都从来不正眼一看。从此,她平静地开始了与儿子、媳妇共同生活,也从不去干扰他们的工作狂热。

    她不倦地欣赏已进了市六男中学习的宪渝(现在不许人喊他“毛咪”了)的优秀成绩,并把自己善良诚实的天性言传身教给他和其他孩子。自从秋平从一男中毕业后、被保送到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宪渝几乎就成了她每天生活的全部。若遇上昭瑛、昭琳举家回来欢聚,那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她唯一担心的还是怕小儿子还要上前线打仗。

    但是战士的命运是由人民安排的。1955年1月18日,浙东海面雾霾突然消散、晴空万里,昭诚参加了进攻一江山岛的作战。这是一场年轻的人民空军首次与陆、海军协同展开的立体大战。也是解放军史上唯一的一次三栖配合作战。

    一江山岛战役胜利后,昭诚带着妻子和女儿宁宁,再次来武汉看望了母亲。

    在中国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号角尚未吹响时,昭诚满意地看到“国营老通成餐馆”的大招牌醒目地展示在大智路口,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1955年,老通成又在惠济路花桥路口办了分店,并且还为武汉餐饮业输送出了高金安、王汉卿、赵凯鸣、曾宪东……等一批有经验的优秀餐饮管理干部,在“五芳斋”、“实验餐厅”、“春明楼”……都能看到从“老通成”走出的干部。“老通成”还将他们的烹调经验无偿地介绍给同行。如塘草的妻子将“瓦罐鸡汤”的烹调秘诀,带到了煨汤馆“小桃园”,丰富了武汉的又一著名饮食品牌。

    1958年清明的前一天,塘草兴冲冲地跑来,找到已经搬到了中山大道1261号居住的静娴。

    他激动地大声说:“太,毛主席来吃了我摊的豆皮了!是毛主席啊!那天是我摊的啊!”

    1958年,毛泽东两次亲临“老通城”,品尝了曾宪麟亲摊的三鲜豆皮,毛主席吃后满意地说:“豆皮是湖北的风味,要保持下去……你们为湖北创造了名小吃,人民感谢你们。”

    “要是你爷爷看到这些就好了。”

    这也许是静娴此生最后的遗憾。

    七月十五日,宪渝在接到了保送高中的通知后,骑自行车从学校回到家,却再不能看到奶奶站在公新里口像往日那样等着他。奶奶静娴于当日中风了,一周后辞世。

    “老通成”与曾家有关联的故事到此结束。

    直到1958年,这个餐馆的招牌的“城”字并没有土字旁,是书法家杨树谋先生书写的招牌。七十年代中期,不知是李先念同志题词、抑或是周永基先生为新招牌挥毫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成”字边加了个土旁。餐馆里没有文化人,谁都没把这当成大事,从此,招牌就写成“老通城”了。

    而千万顾客也不把这当成一回事,无论“老通成”还是“老通城”,他们青睐的都是它的王牌豆皮。

    “老通城”则继续着它的传奇和神话。以后,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邓小平、董必武、叶剑英、李先念等国家领导人,外国元首金日成、西哈努克……都到过“老通城”。使得这个餐馆名声空前大振。而武汉招待身份尊贵的来汉外宾时,最后一道压轴的菜一定是“老通城”的豆皮。

    二十世八、九十年代,“老通城”的经营规模到达顶峰。1989年,全年营业额达2000多万元,为当年全国餐饮业销售状元,三鲜豆皮获中国饮食行业最高奖“金鼎奖”。在新任掌门人张斌的带领下,“老通城”开始迅速扩张,先后在市内的堤角,省内的天门、鄂州,江西南昌、广东深圳等地开设分店。“老通城”迎来了一个辉煌的巅峰时期。

    后来……后来……后来应该有另一些传奇来续写吧!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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