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申明一点,我从来没有说过刘科学那句话。街上曾经有一个妄传,说我认为刘科学破了产,所以才回到清泰街。这话不对也不是我说的,我不是个随便肯泄露天机的人。我至今仍以为刘科学是个人才,绝顶聪明,他做的事都自有其道理。至于破产不破产,我最初的确那样想了一下,但没有告诉过街上任何人。
那天,我和刘科学在他家门前说了几句话,他抱着个东西进了家门,我就去陈桂生的杂货店买绳子。我准备给前院养一条狗,清泰街上太清净了,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因此我想买一条狗。如果有条狗拴在墙角,夜晚能看门,白天能听见几声狗叫,家里好歹才有点生气。自从我女儿搬出老屋,家里只剩下我和老伴。还在我风云江湖、高朋满座的年月,老伴就被我呵斥惯了,做什么事都轻手轻脚。常常是,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我家的仿古门楼唉声叹气,那上面从前挂着四五块牌匾,牌匾上拴着红绸子,而如今却光秃秃的。我那样叹着气,一只乌鸦飞过头顶,我一回头,老伴在身后站着。她总是悄无声息地吓出我一身冷汗。我打算养一条狗,那天半道上碰见刘科学,我就是出门去买狗的。
我先在陈桂生的杂货店买了一只喂狗食的不锈钢盆子,又买了一截挺长的拴狗用的绳子,两样一共给陈桂生付了十五块钱。
找完零钱,陈桂生问我,刘科学车上拉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我当时很惊讶,因为我碰见刘科学时只顾欣赏他的轿车,只顾拿眼睛瞅他戴着太阳镜的脸,观察他的气色,根本没留意他车上有个女人。
丁四毛那时也在陈桂生的杂货店,丁四毛说,刘科学和你说话的时候,怀里就抱着那个女人,你怎么会没看见?
听了丁四毛的话我仔细想了想,回忆了一下,想起他那会儿怀里是抱着个东西。是不是女人,我当真没留意。说起来挺奇怪的,我第一次碰到玛丽,竟然没瞧见她。清泰街上好多人都在议论的一个东西,那会儿就在我眼皮底下,我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事后有一种说法,说是刘科学那天把他怀里的女人给我介绍过,说她叫玛丽。这完全是一派胡言。就算我退出江湖后风光不再,整天灰头土脸,刘科学也不会怀里抱个阿猫阿狗,完了就介绍给我认识。我没有那么轻贱,他也不会那么没规矩。我是走过江湖的人,江湖上讲的是规矩。关于玛丽我得多说几句。我的确是清泰街上第一个知道她叫玛丽的人。那天刘科学和我说着话,嘴里过一阵就念念有词:玛丽,玛丽。我以为他这些年经见过大场面,和中外人士打交道,谈吐之间爱夹带英语单词。好吧,既然这就是那个女人,或者说那个东西的名字,我确实是最先听到的。其实,玛丽也好,艾丽也好,我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像刘科学这样的大吉之人,这次回到清泰街来做什么。
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刘科学带回的那个玛丽并不是人,更不是什么女人。这是我第二天才确定的。
刘科学开车去滨河路,在街南头看见我,一点刹车停下车,问我能不能帮他找几个干活的工人。他在南方的大酒店里招待过我,这样的小忙我肯定得帮。我上午打了个电话,下午就把六个民工带到他家。刘科学坐在院内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下,那里过去是他父母夏夜里纳凉的地方。树下放着两把藤躺椅,中间一张藤编的小圆桌,圆桌上有烟有茶。一把躺椅里躺着他,另一把躺着一个穿粉红色裙子的女人。他看见我走进门微微欠起身子,我留意观察了一下,那个女人面带微笑,仍旧在躺椅上躺着,两条修长的腿交叉叠放在一起。我走近去想和女人打个招呼,我对刘科学始终怀有好感,觉得主动和他的女人打声招呼是一种礼节。刘科学手指缠绕着女人一缕黄亮的头发,对我说,这是玛丽,玛丽。
清泰街上很多人的脑袋跟一团糨糊一样,他们常常混淆事情的时间和地点,张冠李戴,刚愎自负,最后把简单的事搞成一团有点乱麻。我不止一次给陈桂生和丁四毛澄清,就是在这天,刘科学才给我介绍那玩意儿的,说她叫玛丽。清泰街上第一个见玛丽的人不是我,是陈桂生。这事如果不澄清,好像玛丽来到清泰街,是专门对着我的。事情不是那样。陈桂生是最先着魔的人,这是他的命数。
还说那天。那天刘科学的话没有说完,我心里一激动,嘴角就开始抽搐:玛丽,玛丽。我发现玛丽不是个人,是一具造型精美的模型。这事骗不了我,各种各样的人我都见过,玛丽真的是一个模型。真正的女人不可能有那么洁白无瑕的皮肤,有那么光滑细腻的脖子和脸,有那么修长笔直的腿。还有那眼睛,像镶进去的一块湖面,一眼望不到底。她的头发也不是李翠芝理发店染出的那种黄,而是金黄金黄的,像纤细的金丝,上面闪耀着金子一样的光。
说实话,我起初以为刘科学是破了产,跑路回清泰街的。这年月跑路的人多了,昨天还有一片天地,有自己的江湖,今天说完蛋就完蛋只剩下跑路。但那天见过玛丽后,我觉得我最初的想法完全是庸人自扰,也不通情理。跑路的人应该带上妻子儿子,不应该只给自己带个漂亮的模型,带个玩具。我老伴是个夜猫子,经常半夜在家里走来走去,如同梦游。而我整夜都在做梦,睡梦里全是玛丽。别以为我年过六十忽然心旌飘摇、萌动春心,这不可能。我只是羡慕、嫉妒刘科学。我行走江湖那阵子,精美的古董不是没有见过,青铜鼎,铜镜,花觚、花瓶,刀刻斧凿的石牌石狮子,哪一样不是稀罕之物?但玛丽不一样,她不是从前的匠人能做出来的,且不说那一头纯金拉丝的头发,就是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汗毛,一看都是高科技。我曾经对她偷眼观瞧,想发现哪怕一点她面相上缺憾,结果一无所获。她不是相书上描述的庸常之人。妙手天成?鬼斧神工?有点这种味道。我不晓得刘科学为此花了多少钱,但我敢肯定在我们这条街上,他是唯一有那个实力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破产?我想,在我的余生里如果能有机会拥有那件精美的艺术品,就算破产也值得。
一连想了三天,我最终放弃了去狗市上买狗。那时狗市上的懒狗真多,大多吃饱了食卧在地上,嘴巴上像封了胶。我有个新发现,或者说猜测:刘科学一定听到什么风声,回清泰街来等待拆迁的。他总是为了料理后事才会回家,一直都是这样。几乎每年春天,我们这条街道都有拆迁的传闻,但都像一阵风,吹过去就散了,再没有下文。以他的人脉和神通,这回得到的消息准错不了。这样想着,我又去了一趟杂货店,向陈桂生退还了用来养狗的不锈钢盆和绳子,讨回了我的十五块钱。陈桂生的脸色很难看,说是清泰街上没有人为十几块钱来退货。但是我不需要一条狗了,如果我想驱赶寂寞,马上可以找到更好的事。我那时脑子已经冒出个想法,我认为我比一个卖杂货的人脑袋要灵光很多。我准备给家里的平房上加盖一层。拆迁按建筑面积付赔偿款的,这一点傻子都明白。傻子们不明白的是,这事说来就来,我也得说干就干。一冒出这个想法后,我一下精神抖擞,第二天就找来一个施工队,准备在家里大干一场。
施工队来我家施工,工头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对我说,如果给一层的地基上加盖一层,搞不好会垮塌的。
工头长得又瘦又小,戴一顶软塌塌的红帽子,一瞧就是个杞人忧天的人。
我说,你只管盖房,塌不塌的你别管!
我已是黄土埋了大半截之人,垮塌的危险于我有什么意义?与其苟延残喘在人世上消磨光阴,不如拼死一搏,给自己再造一个江湖!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建房期间,我偶尔从刘科学家门前经过,透过门缝,发现他在棵桃树下撑起一把遮阳扇。时间到了五月份,阳光已不似早春那么浅淡,变得越来越明亮,照在脸上有一丝灼热。刘科学坐在遮阳扇下,细碎的阳光照在玛丽皮肤紧致的脸上,他们一边喝茶一边拉着情话。过一会儿,刘科学就伸手拉住玛丽的手,玛丽几乎是每隔五秒,幽蓝的眼睛就眨一下,一眨一眨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天外之人。他们享受着人世上最美妙的时光,却激起我一腔醋意。我回家后翻出家里仅有的一张存折,交给施工队,叫他们建完二层后再加一层。财富是个好东西,不管是稀罕的玩物还是存折上的钱,都是好东西。我现在身上不名一文,才明白这个道理,不由得后悔自己彻悟得太晚。
没几天,我女儿赶回家,企图阻挡我的建房行动。她站在院子里和施工队的头头刚说了几句话,我在后院发现后立刻火冒三丈。建房已成为我的事业,我的梦想,谁也休想阻拦!我站在脚手架下冲女儿发火,我老伴还是悄无声息的,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袖,两个人走到了边上。老伴叫女儿在院子里搭一间活动房,说她夜晚睡不安稳,听见整个楼都在咯吱咯吱响。我女儿一看拦不住我,第二天,真在墙角处搭了一间活动房。
我上电影院十字买绘图铅笔,在广场一侧的小吃街上又看见刘科学。他让玛丽坐在身边,两个人一起坐在大排档的长条凳子上。他要了一份擀面皮,自己吃一口,用筷子又挑起一根,要喂给玛丽吃。我好奇地站在一家面馆门前远远看着他们。他倒气定神闲,吃完擀面皮又要了一碗豆腐汤。豆腐汤是我们这个地方的特色小吃,我想他一直在外打拼,大概很多年没有喝过豆腐汤。他面对一个硕大的碗,从口袋摸出一根银色的勺子,用餐巾纸擦了又擦,完了慢条斯理地用勺子舀起豆腐汤,打算喂给玛丽喝。那一刻,我忽然为他感到羞愧。像玛丽那样头戴金丝、脚穿水晶鞋的人,怎么能喝这下里巴人的豆腐汤?可刘科学面色平静,见玛丽不喝,就自顾自地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勺。他们就那样大模大样地坐在步行街上,一个是穿着雪白衬衫的老板,一个是造型精美的模型。周围的人毫无察觉,大排档的摊主和一边的顾客既不觉得惊讶,也没人感到异样。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在玛丽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她全身颤动。他问她要不要来一串,她没有丝毫回应,他竟浑然不觉。人群里挤过来一个小姑娘,这回她拍了拍刘科学的肩膀。刘科学稍作迟疑,紧接着掏出钱买了一束黄玫瑰塞到玛丽手中。
我站在面馆的广告牌下等了二十分钟,为了留下他们难忘的踪迹,又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这事后来在清泰街成为人们的笑谈,认为我一个半大老头,竟在大街上偷拍女人。我说过,玛丽不是人,更不是女人,是一件工艺品。如果我在雕塑馆拍了几张照片,就说我拍了女人的裸照,那该有多么荒唐。我们的街上都是些少见多怪的人,是遗传基因造成的,谁也没办法。大约二十分钟过后,刘科学起身抱起玛丽,旁若无人地走出步行街,在广场的一角,把玛丽放到了轿车座位上。
我在滨河路的草地上也见过他们。滨河路的左侧是一个建材市场,右侧有一小块儿草地,视野开阔,前方是波光粼粼的城中湖。湖上常有人撑着鱼竿垂钓,也不断有电动机帆船来回游曳。刘科学和玛丽躺在草地的斜坡上,身后是翠色欲滴的一片广玉兰树林,脚下是游人如织的湖畔。他们都穿一身白色的运动衣,刘科学戴着同样白色的运动帽,玛丽的帽子是粉红色的,镶着淡紫色的边。一头金发从帽檐处涌出,在太阳下闪着金光。我想只要是没瞎眼的人,那天都能看到草地上那副奇异的景象:一道金色的波浪在斜坡上起伏、翻滚,后边挂着一条绿色的丝带。
不但在清泰街、滨河路,在超市、电影院、财富中心,甚至圣凯罗洗浴场门前,我都看见过玛丽。当然,她身边永远有刘科学。他们像无处不在的魅影,想躲都躲不开。
我开始说服施工队把房屋加盖到三层。我希望有一天也和刘科学一样,手里拎着心爱的玩物,在各道四处溜达。当然,这些最终取决于拆迁后的赔偿。我说了,赔偿是要看建筑面积的,我得尽快扩大它们。可施工队不干,他们说加到二层都够呛,再加一层随时会出人命。我又写了份保证书,用我的身家性命担保不会有人正盖着房就被塌死,工头仍旧不依。我告诉工头,上面一层的起架可以低一点,用些轻型材料。说完我拿出自己绘制好的图纸,给他们指出上面的标高和用材。
竹子?你想把钢筋换成竹子?工头问我。
我说,用轻钢龙骨,赔付的钱还不够造价,我还怎么赚钱?
圈梁用竹子代替钢筋,混凝土里掺杂铡碎的麦草和黄土,不但重量变轻而且节省费用。我认为这个创意不错,工头不应该拒绝。时代在发展,他们不能只会盖房,不会盖拆迁房。他们应该举一反三像刘科学学习,刘科学不但会玩转公司,玩转财富,还会玩玛丽,这才是本领。清泰街不是要拆迁嘛,建好我家的拆迁房,施工队在我们这条街上有揽不完的活儿,保准能大赚一笔。工头终于被我说得心动,承认我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我进一步告诫他们,竹子不能用整根,把一根劈为三段加进去,拉力就足够。
这是个有效的省钱方法。因为这时我用来建房的存款,也只够买几捆竹子。
有一天,街道办的几个同志来到我家,带给我两个消息:一是清泰街即将拆迁,将改造为民俗文化一条街;二是我加盖的房屋属于非法建筑,必须予以拆除。
第一个消息是好消息,我早就想拿一笔赔偿款,然后谋划着怎么花它。我生在清泰街,在这条街上挑粪、拉架子车,在肉铺里卖肉,被人在门前踢打,我一辈子的兴衰荣辱都在这里,我对它厌烦透顶了。假使我手中有一笔资本,说不定能闯出比刘科学更大的世界。我虽说过了创业的年龄,但这些和年龄无关,只取决于钱和智慧,我缺的是前者。
第二个消息就不妙了。我听到这消息后红脖子涨脸,和他们争执,他们转身就走,留给我一纸拆除通知书。通知书限期我一月内拆掉加盖的房屋。一月,这时间足够我再盖一层。我在院子里架起电线点灯,每天都扯着嗓子,催促工头和他的施工队日夜不停地赶工。
法院判决陈桂生离婚那天,三层房屋封顶了。我中午买了几个小菜在院子里犒劳施工队,我们坐在院子里吃饭,听见陈桂生的老婆在街道上骂街。她先是骂理发店的李翠芝,接着又骂回到清泰街的刘科学。那天,我一大早就看见刘科学一手抱着玛丽,一手拎着游泳圈,他们去沣河里游泳。陈桂生的老婆双手叉腰站在刘科学家门前,说刘科学有钱有势,活该死在极乐世界里,为啥要带个怪物回到清泰街?陈桂生被怪物攫住了!这是她老婆的看法。如果一个大活人不是被妖魔鬼怪攫住,怎么能几个月之间变成另外一个人?她在街道上骂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里,我老伴不时用眼角睄我。我放下筷子走出家门,在街道上吆喝陈桂生的老婆。我说,离了婚就能死人?陈桂生找了个李翠芝,你有钱的话去买个玛丽!
就是在那天,陈桂生被老婆和儿子赶出了家。
房屋建到第四层,家里实在找不出建房的材料了。我叫施工队把三间改成一间,好歹得垒起四层。工头说,你是要建碉堡还是炮楼?工头问我要门窗,说建好的房屋没有门窗不行,窗口黑咕隆咚,别人会以为工匠是外行。这事难不倒我,我拿着一卷麻纸,提着颜料桶爬上脚手架,先把麻纸用糨糊糊在窗户处,又用大排刷蘸着半桶酱色颜料画出窗框。工人们在下面笑弯了腰,我下了脚手架在院子里向上观望,发现效果还真不赖。
说好的街道办要来丈量拆迁面积,等了一周,又过了一周,秋天来了,刘科学给他的玛丽换上了长衣、长裤,街道办才来了两个同志。来人是街道城管队的,他们不是来丈量面积,而是督促我立即拆掉违章建筑。
你家的房屋不但违章,而且是危房!一个同志说。
我给他们指了指院子东边的活动房,叫他们尽管放心,因为我和我老伴平时住在活动房里。
那也不行,那个同志说,万一房子塌了怎么办?!
后来,他们隔几天就来,搞得我东藏西躲,不胜其烦。我用剩下的几根竹子做了一架木梯,每天吃完早饭就沿木梯上到四层,坐在潮湿闷热的碉堡里。
穿过狭窄的清泰街和低矮的凤凰台,我一直能看到仪凤街。我一边坐在上面瞭望城管队,一边带着复杂的心情观看我们的百年老街。我说过,我烦透了这里,觉得它到处都有一股死人气。街道上唯一惹眼的是刘科学家的院子。我坐在高高的碉堡或者炮楼上,最有意义的事是每天能看见他和玛丽的活动。傍晚时分,头顶上红霞满天,他站在院子里刷牙、漱口,完了把玛丽从屋内抱出来,放在一张帆布马扎上,用一面黄铜的水盆给玛丽洗脚。我发现他从来不打电话,没事时就坐在玛丽对面,嘴里一个劲儿地嘟囔,听不清在讲述什么。有一天午后,我竟然见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发疯似地把玛丽从屋内拖出来,玛丽光着脚,衣服凌乱,一头金发也乱蓬蓬的。他对着她一阵拳脚,打得她满院子乱飞。我在屋顶上坐立不安,心烦意乱,恨不得冲下去给他几个耳光。等他打累了,玛丽像一只秃了羽毛的麻雀歪在墙角,他独自抱着头在核桃树下蹲了一会儿。然后,从墙角里抱出玛丽,对着她嚎啕大哭。这些都成为我所知道的秘密。我把这些全照在相机里,在照相馆出成彩照,没事时翻出来看。看着看着,我感到自己受骗了。我认定他回清泰街不是为拆迁的,是过一种生活,一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生活。这让我隐隐觉得诡异和不祥。
一连下了三天雨,我加盖的房屋上出现了一道道雨痕。外墙上的痕迹更明显,像蜗牛犁过似的。拆迁的事再无消息,街道办几周也再没有来人。我担心秋天的连阴雨一来,我新盖的房屋说不定真会垮塌,那不是前功尽弃?为此,我去了一趟街道办,在街道办一楼大厅里,碰见了从前对我挺恭敬的董主任。董主任因为对辖区养狗现象治理不力,多年没有升迁。他那天很烦躁,瞪着眼说,拆?还怎么拆?你们街上的老丁给上头写了一封信,信封上粘根鸡毛,鸡毛你见过吧?那叫鸡毛信!上头接到老丁的鸡毛信,一发话把拆迁停了。
就这么着,连阴雨到底来了。刮了两天狂风,没有把我的房屋刮倒。接着又开始下雨,一下就是七天七夜。我在一天深夜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趴在一堆瓦砾上,周围水汪汪的,整个院子里一片狼藉。我那像神婆一样行踪不定的老伴,不知什么时候逃出了活动房,坐到了大门外的门墩上。而我,被倒塌的泥土、砖块埋了半截身子,两条腿骨折。后来的这些年,我一直坐在轮椅上。
玛丽。有人说玛丽是不需要走路的,到哪儿都得人抱着。我因为和玛丽有某种关系,所以才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说老实话,我一点不埋怨玛丽。如果说我这辈子还有过江湖,那是我最后的一段江湖岁月。
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清泰街眼看要拆迁了,开装裱店的老丁为什么要写那封鸡毛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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