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麦克道尔·苏特洛的信吗?”
“没有。”
这一回他实在不想放弃,因为天色已经不早了,他实在不情愿得到否定的答案。
“肯定没有?”他急切地问。
“非常肯定。”窗口里传出这样的回答。
“今晚还会有来自加利福尼亚的信件吗?”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询问。
“不会有了。”办事员回答。
年轻人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一脸茫然地盯着窗户里边,没看着任何人,也没看着任何东西。而后,他慢慢转过身欲离去。
办事员似乎从取信人的表情上看出了什么,动了恻隐之心。
“嘿,小伙子!”他有些唐突地喊。
麦克道尔·苏特洛迅速转过身来,心中重新燃起一线希望。
“如果你是在等寄钱的信,那很可能是挂号信,”那位办事员建议,“去那个角落问问吧。”
“谢谢您!”年轻人感激地回应,他满怀希望地走到角落里的那个窗口,脸上再次露出笑容。
但是根本没有麦克道尔·苏特洛的挂号信,次日凌晨之前也不会有新的信件到来。就在年轻英俊的加利福尼亚人离开邮局的一霎那,他觉得自己甚至没有资格去盼望他所询问的信件会到来。
他走出邮局来到第五大道上;尽管六月的暖风从华盛顿广场徐徐吹来,但他的心却是冰凉冰凉的。他哆嗦了一下,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在纽约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
年轻时,他曾盼着继承一大笔财富,于是就不学无术。他由着自己潇洒地虚度时光,从没打算自食其力。这可能就是他两个星期未能找到工作的原因,自从他突然落到手头仅剩十元钱的境地,两个星期悄然而过。
他没有朋友,更没有任何来钱的方式。他那没装几件衣服的箱子还在寄宿公寓,十天前就留在那儿了,由房东掌管,只有付清所欠寄宿费后才能拿走。他仅有的珠宝也被一件一件地当出去了。
现在大约是晚上七点,自从十二小时前喝了点咖啡,吃了点早餐以来,他还没有进食,早饭让他花掉了付完过夜费后余下的最后一角钱。他走了一整天,又累又饿,不知道今天还能否找到安身之处,能否再填饱肚子。他听说过饿死在纽约街头的男男女女的惨状,现在他不禁要问自己,这就是他的命运吗?
他的腿也不听使唤了,他沿着第五大道来到十四街的街口,然后转身向百老汇大道走去。这六月里漫长的一天就要结束了,身后的夕阳慢慢西沉。大街上挤满了汽车、板车,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急着往家赶,根本没有留意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这位无家可归的年轻人。
走上百老汇大道后,他感觉这里的人流和喧闹声好像翻了一倍,从他身边经过的男男女女好像被无形的大浪抛来抛去。他周围尽是城市的喧嚣,声如东北暴风掀起的巨浪拍岸般震耳欲聋,袭击着他疲惫的耳朵。他把自己比作筋疲力尽的泅水人,将被大浪猛击致死,迟早会被抛到沙滩上,化作一具赤条条的青肿尸体。
这种景象在他脑海中栩栩如生,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长出了一口气。他年轻又英俊,优雅的棕色胡须在没福的薄唇上方卷曲着。他站在那儿,身体笔直,好像时刻准备着为生命而战斗。几名女子从他身边匆匆而过,愉悦地让他这副身段盈满自己的眼眸。
一辆辆缆车在他面前飞快地转弯,在缆车的那一边,联合广场绿油油的美景映入了他的眼帘。虽然夜色昏暗,但鲜嫩的树叶还是很吸引他。他过马路时小心翼翼,特别留心过往的车辆,想到自己如此惜命,却不知如何把这条命维持下去,他不禁微微一笑。
麦克道尔·苏特洛终于站在了广场中央的绿地上,突然,电灯照亮了人行道,他的黑影蓦地匍匐在脚下。他抬头仰望,惊呆了,只见无边无际的天穹笼在其上晴朗,无云,高不可测。一弯新月隐隐约约,像镰刀一样挂在遥远的天边。一幢高楼直插云天,大楼高处明亮的窗户就像嵌入深蓝色天空深处的方板。那一刻的美景使他暂时忘却了目前的窘境,活着多好啊!喷泉的溅水声令他双耳陶醉。微风轻拂水面,水中植物宽大的叶子懒洋洋地摇曳着。
麦克道尔·苏特洛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累。他的脚很疼,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然而,他内心坚强。“如果我非得在美丽的星空下过夜,”他自言自语,“我的命运再好不过了。今晚繁星点点,景色真美,就像在威尼斯的那个夜晚,我和汤姆·皮克斯利带着两个莫顿美女乘坐刚朵拉出游,害得她们的姑妈找不到我们。我记得我们在弗洛莱恩咖啡馆[1]好好吃了一顿,那里的米兰烩饭量很大太大了,结果我们没都吃完。真希望我能再有这样的机会。现在就算来上两大份,我也能吃得精光。”
在第四大道那边,乔治·华盛顿的骑马像背后,有一家匈牙利餐馆,麦克道尔·苏特洛坐在草地边的长凳上,透过窗户就能看到一个老头和一个少妇正在桌边用餐。他的眼神跟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里数着他们吃下去的每一口饭。最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换到靠近百老汇大道的一张长凳上坐着。这个位置正好又面对另一家饭店,宽大的窗子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食物,十分诱人。男人们走出来,在饭店门口徘徊一阵,抽根烟。
麦克道尔·苏特洛看在眼里,烟瘾又犯了。烟虽不能充饥,但多少算个慰籍。他站起来摸遍所有的口袋,妄想手指头能摸到一截漏网的烟头。上衣的一个口袋底有什么东西,他掏出来一看才发现是根愚弄了他的火柴。他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把目光从饭店方向移开,因为他不忍眼巴巴地盯着堆放在玻璃窗后面的蛋糕和馅饼,瞧着男人们酒足饭饱后嘴唇上烟雾缭绕。
在百老汇大道拐角的旅馆楼下有一间酒吧,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的男人推门而入,五到十分钟后又从里面出来。更远处是一家剧场,宽阔的门前正聚着一群人。还有一家剧场正对广场,绚丽的招牌与密布的电灯显得十分喜气。麦克道尔·苏特洛看着男男女女走上楼梯,到这家娱乐场所的售票处买票入场,消失在门背后。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这些人会有闲钱观看表演,而自己却连吃饭住店的钱也没有。
也许是由于徒劳奔波了一天而感到疲惫,也许是杂耍剧场前的旋转灯具有催眠作用,孤独寂寞的年轻人很快就睡着了。他既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醒的。他只隐隐约约记得有人碰了他,他的三个衣服口袋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发现这事后,他放声大笑。这种时候有人要抢劫他,在他看来比任何事情都更加可笑。
他应该睡了至少两三个小时,因为广场的景象发生了改变。此时夜已深,不再是傍晚了。他向四周张望,只见百老汇大道上的剧场门被推开了,观众从里面涌了出来。不一会儿,一群群戏迷从他身旁经过,仍然嘻嘻哈哈地回味着刚才欣赏的滑稽表演。又过了一刻钟,另一家剧场广场边上的杂耍剧场也散场了,入口上方闪烁的灯也一齐灭了。
接近午夜时,两个人坐在了原本只有麦克道尔·苏特洛一个人坐着的长凳上。他们两个都又高又瘦,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衣服破旧,然而却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似乎他们已经习惯了勇敢地去面对世人的目光。
“不好,”较年长的那位接过话茬说,“她才不好。身材扁平像熨斗,声音难听像雾笛,不是吗?再说了,事先也没有计划,对不对?一个扫把星,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什么演出她都能搞砸。唉,上次巡回演出,她就想给我捣乱。我当场数落她一通,那个明星力挺她的时候,我差点就通知他们,我两周后就不干了;我真做得到,但那时我还有角色可演,我再也不想回这儿过穷日子了。可我要真罢演了,他们一个月内肯定关门,跟你说!他们不明白是谁在为那老掉牙的表演吸金,可我知道啊!你应该参加过一城一演的巡回演出,听说过我演谢默斯·奥布赖恩。想当年每晚来捧场的人哟那叫一个多!把她给累烦了!”
“你看过我演雷欧提斯[2]吗?”年轻的那位问,“72年,我在旧金山第一次演雷欧提斯,那时拉里·巴雷特也在旧金山演戏。哈,我与他同台演出的时候,他演的哈姆雷特就没得到掌声。我现在得到了一些评论家的称赞,说我是尚健在的雷欧提斯的最佳扮演者。”
“我有一次和拉里·巴雷特同台,我演伊阿古[3]。”先开口的那个说,“我演得太逼真了,他们差点把我嘘下舞台。”
“抽支烟吧?”另一个人掏出一盒烟,问。
“来者不拒。”年长的回应,“我有火柴。”
“那正好,我没带火柴。”有烟的人说。
“哎呀,我到底还是没有带。”年长的演员在口袋里摸了一番,不得不坦言。
“我给你们提供火柴,”麦克道尔·苏特洛趁机插话,“我只有一根火柴,给你们用好了。”
“谢谢,”对方回答,“我哪能不请你抽支烟呢?”
“来者不拒。”年轻人回答,不自觉地重复了刚才听到的话,赶忙伸出手。
第一口烟对他来说如同酒肉,他只顾嘴上享受这份奢侈,差点忘了接应那两人对他说的话。可他马上发现自己与那两个演员相谈甚欢。尽管他们去过加利福尼亚不止一次,可并不认识他的什么朋友;但只是再次听到他所熟悉的地标名称就令他高兴。他俩对他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傲慢劲溢于言表;但就算他察觉到了,也毫不厌恶。有人陪伴令他愉快;就算只是在午夜的联合广场上与偶遇的陌生人交谈,也大大降低了他孤身一人的凄凉。
谈话持续了大约一刻钟,那两个人站起身来准备离去。麦克道尔·苏特洛也站起来,仿佛这里是他的家,而他们是他的客人。
“走,喝一杯去。”年长的说。
年轻人又用那句话回答:“来者不拒。”
他更想吃东西而不是喝酒,但他不好意思告诉两个陌生人他饿了。
他们经过拉斐特的塑像并穿过缆车轨道的时候,他心想,不知他们要去的酒馆是不是供应免费简餐的那一种。
三个人一进酒吧间,他的眼睛就像饿狼似的四处扫瞄,然后盯上了柜台的尾端,那里放着大大的盘子,里面摆着奶酪、饼干、三明治。他差点失控;他很想冲过去,抓起食物大快朵颐。然而廉耻心还是促使他和那两个演员一起留在门口,尽管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大盘子。
酒保把酒瓶放在他们面前,他们自己倒出酒水,然后对视一眼,说:“走一个!”
年长的演员一口气喝了半杯。放下酒杯的时候,他看到麦克道尔·苏特洛紧盯着免费简餐。
“这主意不错,”他说着沿吧台前移,“马无夜草不肥。我要吃块三明治,今晚感觉有点饿。朗诵完《炮兵连的骄傲》之后我返场了三次,确实需要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吃块三明治?”
“来者不拒。”饥肠辘辘的麦克道尔·苏特洛回答,手指抓在面包上。可第一口就差点噎坏了他。
五分钟后,麦克道尔·苏特洛和那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分了手,又回到广场上。吃下去的寥寥几口食物在他肚子里作怪,酒喝得虽也不多,却足以使他头晕目眩。虽然没有步态踉跄,但他还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需要格外努力才不至于东倒西歪。
他此前一直坐的长椅现在被四个穿晚礼服的小青年占据了,他们猛吸烟斗,似乎是想培养自己对这种新式消遣的爱好。于是他转身去了广场中央,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水中的花草,听了一会儿喷泉的喷溅声。
喷泉周围的座位全被各色男女占用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似乎都已经做好了在这儿过夜的准备,看样子他们常在这儿睡觉。麦克道尔·苏特洛寻思,不知自己是否也很快会习惯在没有屋顶遮挡的露天过夜。
一个壮实的德国人睡得死沉,呼噜打得震天响。这时,一个身穿灰色制服的警察用警棍猛击这个睡客的脚底板,把他打醒了。
“公园不是卧房,”警察说,“我也不会让你们这些家伙在这儿睡觉!明白吗?”
年轻人在小公园的外围转了三圈,终于在百老汇大道和十七街交汇处的一角找到一张有空位的长椅。灯火通明的缆车飞快地在百老汇大道上来回行驶,车上锣声不断,不过车次已经越来越少;横穿市区的马车一小时也仅有两三趟路过此地。城市漫长的一天终于接近尾声,只有黎明前的两三个小时里,一切才会安静,奋斗的人们才会暂歇。
他疲惫不堪地躺坐在长椅上,这时坐在他身旁的人醒了过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头发已经灰白。
“对不起我弄醒你了吗?”年轻人说。
“你确实弄醒我了,”她回答,“但是我原谅你。反正我这把年纪也只能打个盹儿罢了。我已经很久没在被窝里伸直了腿儿,睡个囫囵觉了。要是有机会,我也很想睡个够。可我已经习惯了熬夜。”她毫无怨意地笑了笑。“现在几点了?”她问。
麦克道尔·苏特洛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马甲口袋,又很快放下手来。他的脸羞得通红,回答说,“我不知道……我……”
“到点儿了,是吗?”她反问,笑了笑表示理解,“我也没带表;我把它和衣服一起丢在叔叔家了。不过,蒂芙尼先生是个好心人,他一直让大钟亮堂堂的给我们看[4]。你年轻,眼神儿比我好现在几点了?”
麦克道尔·苏特洛目不转睛地看了大约半分钟才看清时间,最后回答说:“我想,大概是一点半了。”
“那么,我还能再打几个小时的盹儿,然后麻雀会把我们叫醒的,”她说,“这是你头一次来我们这旅馆过夜吗?”
“是的。”他回答。
“我看也是,”她接着说,“从你摸表的动作看出来的。你很快就不会再这么做了。”
他的脸唰地白了,害怕她预测到了未来的事实。难道他真有一天要习惯在露天睡觉吗?
老太太侧了侧身子,为了能看到他。
“你是一个帅小伙,”她继续说,“就冲你的模样,城里应该有不止一幢房子会愿意收留你还有人给你盖好被子,让你暖暖和和的。”
“也许我还是待在这里更好,”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便表态。
“我们这旅馆不错,真不错,”她又说,“首先就是通风好。当然,你要是愿意,可以去车站过夜。我可不想去。我以前去过,我在雪地里都比在车站容易入睡,那里什么人都有。我们这旅馆整夜开着门,并且还是欧式付费制,我是这样认为的至少你能买到任何你买得起的东西。夜猫子马车来的时候,你可以吃顿夜宵只要你买得起。我是买不起的。”
“我也买不起。”他回答。
“那么,现在指望着别人请吃早饭的就有咱们两个人了。”她兴高采烈地回应,“我认为,如果有人邀请,咱俩绝对不会因为事先有约而拒绝。”
他没有回答,因为一想到未来,他的心就一沉。
“你现在饿吗?”她问。
“饿。”他简单作答。
“我也饿,”她说,“我就是习惯不了饿肚子。饥饿就像病痛,对不对?它不会放过你;它不知疲倦,也不会宽待你。它会赖着,就这样赖着不走,一直一丝不苟地办事。有时候,我饿极了,就有种想自杀的感觉,你有吗?”
“没有。”他回答“至少现在还没有。我还没活够呢,不会那么快就活腻的。”
“我也没活够,”她回答,“有时我真想放弃,但不知怎么的就是做不到。不过死其实很容易,把自己撂在沿着百老汇大道开过来的缆车前面转眼就上天堂。但是他们不卖往返票啊。再说了,被缆车轧死是一种糟糕的、邋遢的死法,你说呢?再加上今天是星期五我相信如果我在星期五自杀,来世绝不会有什么好运气。”
“现在已不是星期五了,”他提醒她,“现在是星期六的凌晨了。”
“这样啊,”她答道,“那我们最好尽快睡个美容觉吧,既然是周六,那这里的花市很快就会吵醒我们的。就这样,晚安!”
“晚安!”他回道。
“祝你梦见自己找到了价值一百万美元的金子,醒来后发现是真的!”她继续说。
“谢谢你,”他答道,纳闷这位邻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没再说什么,而是再次安顿好自己,闭上双眼。她身穿铁锈黑的衣服,头上蒙一块薄薄的黑披巾。她过去一定很漂亮她的侧影给这个年轻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他感到非常困惑,猜不出她为什么会来这儿,深更半夜,露宿街头,身无分文,独自一人。她似乎不该出现在这儿;因为她的态度虽有主见但并不无礼。她的腔调也不刺耳,实际上,她的话语夹杂着风趣。她的话甚至令他困惑,不过他认为这表明她是爱尔兰人。
他来回琢磨这些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反复做起同样的梦梦见一次粗野的宴会,稀奇古怪的巨型餐食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菜的味道闻上去很奇怪,但还是让他直流口水。然而,当他想要吃上一点充充饥时,整桌佳肴就滑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最后就彻底消失了。每次的梦都是大同小异,最后一次,他面前的桌板上只放一张巨型馅饼,他成功地切开了馅饼,却看见里面飞出二十四只黑鹂鸟。鸟儿在他头顶盘旋,然后飞回那张空空的馅饼壳里,停在那里,唱着歌儿笑话他。
鸟儿的叫声太大,吵醒了麦克道尔·苏特洛,他听见头上和身后的树上有数不清的麻雀在叽叽喳喳。
他回想起昨天晚上那位老太太说的话鸟儿会叫醒他们的。鸟儿大概是先叫醒了老太太,因为长椅上他身旁的座位已经空了。
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天已经快亮了,东面的天空出现了玫瑰色的光带。在他昨晚睡觉的凳子后的草坪中央有一棵大树,一只松鼠正在树上窜上窜下。广场北端的一片空地上停着十几辆花匠的马车,满载各种盆栽花卉,人们正把这些花一排排地摆放到人行道上。又有一辆笨重的马车载着玫瑰花横穿车道,惊起一群鸽子,鸽子在空中盘旋一阵又落了下来。一股湿润的微风从海湾吹来,预示着当天晚些时候要下雨。
散落于广场各处的长椅上的睡客正陆续醒来。麦克道尔·苏特洛看到有一个人去饮水器边洗手洗脸,也尽力效仿。洗完后,他看了看蒂芙尼的大钟,此时是四点半。几分钟后,第一缕阳光开始给远远高过林肯像的高楼檐口镀金。
不出一个半小时,缆车开始更加频繁地经过市中心,从渡口驶出的穿城马车也慢慢多起来。花车连同从车上卸下来的花塞满了广场北端的空地。牛奶车嘎吱作响地穿过广场四周的缆车轨道。一天伊始的迹象迅速增多,一个接一个,麦克道尔·苏特洛全都看在眼里,不管肚子饿得多难受,他的兴致始终不减。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一座大城市的苏醒。
他离开联合广场,走到第五大道与二十三街交汇处,然后又走到第三大道与十四街交汇处,但他发觉自己总是回到花市。最后,他的心底萌发出一线希望。买花的人有些是身体不够强壮的女人,无法把沉重的花盆搬回家,也许他能因此找到一份差事。这并不是他心目中赚取面包钱的好方式,但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急切地想要吃到面包。
当他回到花匠的马车队附近时,他发现其他失业者也在周围转悠,希望能老老实实地挣点钱,他也不止一次看到有人得了差事,扛着高大的植物离开。
他看到一个小老太太在花车间走来走去,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她眼睛明亮,举止文雅,笑容慈祥。他问她,她要是买了花,是否愿意请他帮忙搬回家。她看了看年轻英俊的小后生,在他看来,她的眼神既精明,又流露着同情。
“好的,”她回答,“我看可以信得过你。”
一两分钟后,她与一位苏格兰花匠就两盆盛放的杜鹃花讨价还价。然后她转身对麦克道尔·苏特洛说:
“把那两盆花送到第二大道与二十街交汇的街口处的研究生医院,工钱是半美元,你愿意吗?”
“愿意。”他急切地回答。
“非常好,”她说,“把它们送到新生儿病房。就说是范·道恩小姐送的。新生儿病房,明白吗?这是你的工钱。我不得不信任你;不过你长着一副诚实的面孔,我相信你不会剥夺小病孩们的权利,他们无非是想看到他们喜爱的花,闻闻花的香味。”
“不,”麦克道尔·苏特洛说,“我不会的。”说着拿起重重的花盆,两个臂弯里各抱了一盆。“研究生医院的新生儿病房,范·道恩小姐送的?对吧?”
“正确,”她回答,露出明媚的笑容。
他抱着两盆花走了,兜里揣着钱,可以开斋了,似乎怎样飞奔到医院都不够快。但是,当他把花送达,走在返回广场的路上时,他突然想起了昨晚长椅上坐在他身旁的老太太,她也一直饿肚子。他兜里现在有五十美分,透过第四大道上一家小吃店的橱窗,他看见招牌上写着:“普通早餐,25美分。”他的钱够买两份普通早餐,一份他自己吃,一份给老太太吃。
他围着小公园转了三圈,还从各个方向穿了几次公园,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找不到她。
于是,他独自一人去饭店吃了一份普通早餐。
从饭店出来后,他感到精神焕发,此时大街上匆匆而过的行人在他看来都要比天蒙蒙亮时见到的那些人更快乐。长长的太阳光束照亮了小街小巷。带着饭盒的工人逐渐减少,带着纸包午餐的女店员逐渐增多。
汹涌的人潮再次席卷大街,大城市的喧嚣又一次响起。
他回到花匠的马车附近,自信还能再挣半美元。但是当他看到其他人饥肠辘辘地等在那里时,他转身离去了,认为给别人一次机会才公平。
他在太阳地里找到一个座位,看着市场上的花被后来的买主一盆盆买光。他好奇那些植物都去了哪里,继而想起同样的花有的用于葬礼,有的却用于婚礼。想到同一种植物今天用来装点餐桌,明天也许用来活跃病房气氛,后天则会栽入墓地,他头一回觉得有些古怪。
终于,他觉得应该到了邮局开门的时间了,便动身走向第五大道与十三街的交汇处。
到达邮局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他不敢进去,虽然大门开着,他也能看见其他男女在小方窗前咨询问题。要是他的发问得到和昨天一样的答复怎么办?要是他不得不在联合广场上再熬一宿怎么办?
最后,他还是鼓足勇气,走进邮局。他一靠近窗户,里面的办事员就认出了他。
“麦克道尔·苏特洛,是吧?是的今天有你的信。不过信超重了需要你额外支付四分邮费。”
当这位年轻人把吃早餐后剩下的二十五分硬币放下时,他的手直哆嗦。他迅速抓过信封,要不是办事员提醒他,他差点忘记收起找回的零钱。
他撕开信封。信是汤姆·皮克斯利寄来的,内含一张五十美元的邮政汇票,信是这样开头的:
“亲爱的老兄,去百老汇大道78号找山姆·萨金特,他会帮你在巴拉塔里亚湾[4]中心谋个职位,当新边界的测量员。我会在你收到这封信前给他写信,另外……”
但麦克道尔·苏特洛一时无法往下读。他的眼里噙满泪水。
(1895年)
译注:
[1]弗洛莱恩咖啡馆(Fl·rian‘s):威尼斯的传奇咖啡馆,历史悠久。
[2]雷欧提斯(Laertes):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中的角色。
[3]伊阿古(Iag·):莎士比亚的戏剧《奥赛罗》中的反派角色。
[4]指蒂芙尼珠宝店外的大钟。
[5]巴拉塔里亚湾(Barataria):美国路易斯安那州东南部墨西哥湾的小海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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