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倘若寡言少语的双亲还健在,得知他参与创作的一部话剧就要上演,而他正在前往最后排演的路上,他们会怎么想?这部话剧并不是他的第一部作品,他去年冬天就幸运地赢得了由某份前卫报纸主办的最佳独幕剧比赛大奖;不过,这是他的作品头一次被纽约的主流剧院搬上舞台。来到大门紧闭但灯火通明的剧院入口处时,他再次停下,饶有兴致地将张贴在大门两边的三幅海报看了一遍。五彩缤纷的海报上介绍说,美国青年演员,黛西·福斯特尔小姐,将首次在本剧院登台亮相,出演由哈里·布拉克特和威尔逊·卡彭特联手为她量身打造、由泽凯·基尔伯恩亲自执导的最新美国喜剧《一触即发》。
这部最新美国喜剧的作者把海报来回看了两遍,再次掏出手表,发现刚好八点。他扔掉手中的香烟,快速绕过街角,钻进一扇小门,走下一条昏暗悠长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一间小小的方厅,也许唤作楼梯平台更恰当,从这儿上楼是更衣室,下楼是道具室。一扇大大的门把舞台与这里隔开。
卡彭特刚一进方厅,这扇门就被猛地推开了,一个神情紧张的年轻人冲了进来。一看到剧作家,他就止住脚步,伸出手,疲惫地笑着说:“你来了呀?我真是太高兴了!”
“排演还没有开始吧?”卡彭特急切地问。
“明星还没到呢,”这位演员回答,“你知道,她从来不着急。黛西就是这样,总是从容不迫的。她那些小伎俩我可全知道。我跟你说过,要不是我一月份之后就一直闲着,我才不会接下这部戏呢。我觉得我和你写的这个角色毫无共鸣呀。当然,我会尽全力去演的,也许这个角色也没那么差,但我就是找不到共鸣。”
卡彭特亲热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大声说:“德雷瑟,千万别担心,你一定没问题!哈,要是你成了整部戏的亮点,我也不会惊讶!”
说着,他伸手去推通向舞台的那扇门。
可德雷瑟却突然恳求道:“我刚找到你,你别急着走呀。我一整天都在等着见你呢。我得听听你的建议,这很重要。”
“嗯?”剧作家回应。
“呃,”年轻演员说,“你知道在第三幕里我有一场戏,和吉米·斯塔克演对手戏的那场?他应该对我说:’我觉得我老婆是吃抱了撑的,‘然后我说:’你是怕她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吗?‘诶,这句话到底该怎么说呀?”
在剧作家看来,这句台词中哪儿该重读再明显不过,但他还是向演员解释了一番,然后才得以脱身,总算来到了舞台上。
《一触即发》第一幕的场景已经设置好了,舞台被灯光照得亮堂堂的,观众席则漆黑一片。至少过了一分钟后,卡彭特才依稀分辨出楼座的轮廓,楼座罩着防尘的亚麻布,免得天鹅绒和镀金装饰落灰。台下总共有二三十人,三五成群地散坐在乐池的椅子上。舞台前侧包厢空洞洞、黑黢黢的。尽管这是个温暖的初秋晚上,卡彭特仍觉得剧院里寒气袭人,令人生畏。他凝神在黑暗中搜寻,想找到那张他一直渴望再见的脸。
两个男人坐在舞台正中脚灯附近的桌子旁边,聊得十分火热。其中一个身量较矮,头发花白,举止威严。此人是谢林顿,应邀参与话剧制作的舞台监督。另一个人就是哈里·布拉克特,和卡彭特共同编剧的合著者。
才来的剧作家刚刚在漆黑的剧场里分辨出他要找的那群人,并向其中的两位女士鞠躬致意,这时,哈里·布拉克特看到了他。
“哎呀,威尔,”他大叫,“魅力巨星又迟到了咱们今晚也不省心,要做的事多着呢!谢林顿对他们在第二幕的两场重头戏里的表现一点都不满意;咱们得格外上心,让他们都能演好,否则就只能指望这剧’叫好不叫座‘了。”
“叫好不叫座!”谢林顿断然反对,“怎么会!你们写的这个东西有钱途大有钱途啊。前提是我们能挖掘出第二幕里黛西的那两场戏里的所有笑点。但要把该有的笑点都给合理地挖出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而且一定要做!我总说,每一阵笑声都值一块五。”
“第二幕里的两场戏?”卡彭特问,“你说的是跟斯塔克配戏的那场和跟马文小姐配戏的那场吗?”
“我觉得跟马文配戏的那场没什么问题。”舞台监督说。
“那可不一定,”哈里·布拉克特插了进来,“威尔,是你坚持要她参演的,可她太没经验,真不知道她怎么撑得住那么长的一场戏。”
“马文小姐非常聪慧,”卡彭特急于为自己心爱的姑娘辩白,“而且她的外形跟角色十分相称!”
“外形条件的确很好,”布拉克特回应,“但是在第二幕的那场戏里,她要做的是演戏,不是当花瓶。”
“她也会演好的,”舞台监督坚称,“你看,今天晚上她把她妈妈带来了,哪儿都找不到比凯特·香农·洛兰更厉害的老戏骨了。”
“那倒也是,”哈里·布拉克特承认,“我估计洛兰能给女儿示范一下,怎样才能把那场戏里的全部韵味呈现出来。”
“今晚,香农会把整出剧看一遍,”谢林顿说,“这样她明天就能给马文好些指教。这个小姑娘问题不大;倒是黛西,我比较担心她在那场戏里的表现。这部戏必须演成一出高雅喜剧,高高在上的狄泽尔夫人[2]高雅喜剧不太对黛西的路数。”
“现在是无能为力了,”布拉克特回道,“要是魅力巨星没办法把那场戏演好,那就是魅力巨星自己的错了,是不是?威尔,你记得吧,是她在我们写剧本的时候一再要求,要我们尽可能地把她的角色写得高端一些。我们照做了,现在她只能超水平发挥了如果她能做到的话。”
“我倒不担心那场戏,”卡彭特说,“我一直对她能否演好高雅喜剧持怀疑态度,所以写剧本的时候特意留了一手,就算俗着演,这场戏也能出彩。你知道,演狄泽尔夫人可以有两种方式。”
“对大众情人黛西可没有两种态度,”舞台监督说,“观众都认可她,这就够了。归根结底,我觉得她怎么演那场戏并不重要;雅还是俗,观众都会接受。这个角色就是给她量身定做的,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让每个人的表演都符合她的基调,再就是把能找出的笑点都找出来。你接受我的意见把第三幕里的冗长对白删掉,这部戏就会变得一票难求你就瞧好吧。我跟你们说,在咱们完事之前,我就能教会你们两个毛头小子写一出真正的滑稽剧!”
舞台监督谢林顿发表这番演讲的时候,哈里·布拉克特几乎站到谢林顿背后去了。他冲卡彭特眨眨眼。
“对,”他过了一会儿说,“我觉得这在同类作品中可以算得上是一部上乘之作了,我希望它能吸引观众。反正,我相信,就算我们的死对头也不会说它只有’文学价值‘。”
卡彭特苦笑一声。“对,”他赞同,“我们已经把它打造成型了,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人侮辱咱们,说《一触即发》’写得还行‘。”
“威尔,你还记得我们去年冬天一起写剧本时开的玩笑吗?”哈里·布拉克特问。他随即转向谢林顿,对他解释道:“我们以前总说要是’触‘动不了剧院经理,就没人会去看戏,我们也就’发‘不了财了。”
“触动剧院经理可比让观众去看戏难多了,”卡彭特补充说,“我相信傻瓜都能写剧本,但是只有才华横溢的人才能成功地将剧本搬上舞台。”
一个眼睛乌溜溜的美女轻快地走上舞台。
“魅力巨星终于来啦,”哈里·布拉克特说,“我们总算可以开工了。”
“我来迟了吗?”美女一边问一边走上前来,“大家都在等我吗?”
“亲爱的,你只晚到了二十分钟,”舞台监督看了看表说,“我们的确都在等你。”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回答,“我们还有一整晚的时间呢,对不对?”
提词人拍了拍手,大声喊:“第一幕!”两个一直坐在舞台侧翼的男人站起身走到台前。两人的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看不出具体年龄。德雷瑟先生也跟他们一起走来,从他的举止可以看出,他比平时愈发紧张了。一个保养得很好、年纪稍大的女士从前侧包厢下方过道边的椅子上起身,穿过那扇隔开观众席和舞台的门。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纤弱、优雅,长着明亮的蓝灰眼睛的金发姑娘。
“卡斯尔曼太太,马文小姐,”提词人跟她们打招呼,“现在全体准备就绪。”
接下来就到了正式排演的时间了。卡斯尔曼太太走到舞台中央,拿起一份报纸,大声念出上面的日期,说自打男主人和女主人盛怒之下分道扬镳已经过去整整五年了,还说尽管这儿离纽约只有不到一小时的路程,这五年来他俩却谁也没再踏进这座老宅半步。这时,其中一个配角,一个笨拙的小伙子,就是原本站在舞台侧翼的二人中的一个,拿着一份电报走上来,递给卡斯尔曼太太。她拆开电报,大声读电文:男主人将在当天傍晚早些时候到家。随后,马文小姐,长着一双明亮的蓝灰眼睛的姑娘,拿着一封打开了的信走上前来告诉卡斯尔曼太太,女主人终于要回家了,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就到。排演就这样一板一眼地进行着,每个人都全情投入。演员们的台词会时不时地被舞台监督打断。“把最后一场再过一遍,”他下达指令,演员们就会回到原位,重新开始。“亲爱的,等他上台之后你再走过去。而且,他说’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你别抢话。稍等一下,然后再说出你的那句旁白’他能怀疑什么呢?‘要沙哑着嗓子小声说。明白?”
终于,雪橇铃铛的叮当声响了起来,管弦乐队的配乐起先轻柔舒缓,随即渐强直至终结于一个短促的强音,接着黛西·福斯特尔小姐推开舞台后部的大门,初次亮相。发现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时,她甜甜地笑了,说:“我看出来了,你们没料到我会回来但愿你们都很高兴再次见到我。”
这时,一个蓄着又浓又黑的小胡子、面如死灰的瘦男人上前一步,面对五年未见的妻子。“我们都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他不得不说,“真的非常高兴,更高兴的是,你看起来气色这么好,精神头这么足!别离并没有暗淡你眼中的神采,也没有”说到这儿,高瘦的演员停住,犹豫着。“我不知道这段台词有什么问题,”他不耐烦地说,“但我就是记不住。我从没说过这么拗口的台词!”
提词人告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就再没人关注这个小插曲了。
两位作家正坐在脚灯中间的桌子边,哈里·布拉克特对卡彭特嘀咕:“斯塔克越来越自大了,是不是?就是个只顾耍帅却不记台词的新手,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呢!”
接下来是一场重头戏,妻子用诙谐轻松的语气给丈夫讲述分居五年来她的所作所为,最后宣布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她在南达科他州待过六个星期,并且在那里设法办理了离婚!不过,《一触即发》的详细情节就无需在此透露了,总之,这部新排的美国喜剧正在一幕幕地展开。临近幕终的时候,谢林顿敦促演员们加快表演节奏,好在一个出人意料却精心设计的突发场景中迅速落幕。
第一幕结束之后,舞台监督又让大家把末尾那段重排了两遍,确保首演的时候万无一失;随后,舞台被打扫一空,为第二幕的布景腾出了地方。
卡彭特望着这个优雅的灰眼睛女孩回到昏暗的观众席上,在她母亲身边坐下;他的心突然砰砰直跳,他不知自己何时才能鼓起勇气告诉她,他爱她,并请求她嫁给他。接着,他也走下舞台,坐到这对母女身后的椅子上。
“洛兰夫人,您今晚能过来真是太好了,”他说,“我觉得,有您的女儿在我写的这部戏里表演,似乎能给我带来好运呢。”
“荒唐!”马文小姐笑着说。
“玛丽告诉过我这部戏写得有多妙,”年长的演员回应,“其实比她形容的还要好。有些地方的对话非常精彩,角色的反差恰到好处更重要的是,整出戏上演效果非常好!情节带动演员入戏,演员的发挥空间很大。明晚一定会演出成功!”
“这是一部很好的戏,”玛丽·马文断言,“我觉得我的角色可爱极了!”
他还没来得表示恰当的感谢,洛兰女士就接着说:“的确,玛丽的角色很迷人。而且我觉得她也会演得很好!”
“肯定会!”他毫不犹豫地大声说。
“我觉得戏的内涵比我原先料想的要丰富,”玛丽的母亲说,“现在戏也看了,我今晚会帮着玛丽把她的角色再过一遍,给她示范一下怎样处理角色。我正等着看第二幕里她和福斯特尔的那场对手戏呢。我觉得在那场戏之后,玛丽应该和她一起出来谢幕了。事实上,我不敢保证她不会抢掉福斯特尔的风头。”
“哎呀,妈妈,”女儿插话道,“那可不行!那我还不得明儿一早就收到两周后解约的通知?我可不想在演出季刚开始就砸了饭碗,现在各个剧团都人员齐备了。”
“要是你们一个多月都没什么上座率的话,你确定这个福斯特尔的班子还能每周都发薪水吗?”洛兰女士问道,声音里透出一丝焦虑。
“我觉得泽凯·基尔伯恩还行,”剧作家回应,“去年,他靠那部进口情节剧《医生的女儿》赚了大钱;再说,他是有资助人的。”
洛兰夫人微微一笑,露出了漂亮整齐的牙齿。她年纪虽长,却仍然是个美人儿,身材姣好,银发如冠。
“资助人?”她又问,“但谁又来资助这个资助人呢?我听你的朋友布拉克特先生说,嗓门大的鸟儿不聚财。”
卡彭特热切地回答:“我真的认为基尔伯恩很有实力,不过我估计很大程度上的确取决于这剧是否迎合大众口味。纽约这里有空档期,要是《一触即发》受人追捧的话,他们就能在这里一直演到圣诞节。总而言之,要是我们这部戏大受欢迎,薪水就一定能按时发放。”
“我希望它一炮而红,”洛兰夫人回答,“也是为了你好。你们没把这部戏卖断给剧院吧?”
“当然没有,”年轻的剧作家回答,“哈里·布拉克特是业内的老油条了,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只要一周的演出收入超过四千美元,我们每晚都能分成。只要它能一炮而红,我们就等着挣大钱了。洛兰夫人,您觉得希望有多大呢?”
“第一幕还不错,”她答道,“我现在只能说这么多。等我把三幕戏全看完再来问我吧,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我的意见,而且我相信自己能非常准确地预测它的命运。”
这时,第二幕的场景已经布置好了。展现的是一座小山顶上的度夏小屋,俯瞰西点军校滨临的哈得孙河。这个场景不仅美丽如画,还设计巧妙,可以营造出生动的舞台效果。
第二幕快开始的时候,卡彭特陪着马文小姐返回舞台。
他刚穿过隔开观众席和舞台的那扇门就迎面撞见了德雷瑟,后者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哎呀,卡彭特先生,”他喊道,“看见你真是太好了!我想听听你的建议。你看,毕竟是你写的剧本,你应该能说了算。在我和马文的这场戏里,我是真爱她呢,还是不爱呀?谢林顿说我爱着她,但我觉得要是我当时并不爱她的话会好笑很多这样一来,最后一幕就会更加出彩。你意下如何?谢林顿非说照他说的那样演会更戏剧化。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是那样就不好笑了,是不是?”
卡彭特就这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之后,德雷瑟才放他走。但他还没走出十码远,就又被卡斯尔曼太太叫住了。
“卡彭特先生,”这位老演员开口说,一副惯常的高傲作态,“你觉得我在第一幕里应该如何装扮呢?她是个管家,对吗?所以我觉得我应该穿一条围裙。”
年轻的剧作家表示,他也认为管家在第一幕里穿一条围裙是得体的。
“但是帽子就不用戴了吧?”卡斯尔曼太太追问。
卡彭特表示,帽子是没有必要的。
“谢谢你,”卡斯尔曼太太说,“你瞧,我此前向来只和正统戏剧打交道,所以碰到这种事情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说到这里,她突然一顿,连忙改口道,“哎呀,请你见谅,卡彭特先生,我真的无意暗示你的这部迷人的话剧不正统”
剧作家哈哈大笑。“你不用道歉,”他说,“我倒觉得《一触即发》不正统得连亲生父母都认不出它了呢[3]!”
第二幕的排演终于开始了,两位作者同舞台监督一起坐到小桌边。
有一两次,谢林顿就删除某些台词的问题向他们征求意见。
“我总说,台词要能砍则砍,”他解释道,“台词少了,观众的呵欠也就少了。”
但有一次他叫停了排演,却建议加一句话。“你得把这个复杂的情况解释得明明白白,”他说,“我认为,在这个地方解释最合适。你要想让他们明白德雷瑟会在下一场戏中把马文误认为是福斯特尔,你就得在这里加一句,铺垫一下。”
两位作者草草商议了一下,卡彭特便拿出笔记本和铅笔,匆忙写下一句话给布拉克特过目。
“这样挺好,”谢林顿说完,将台词大声念给德雷瑟听。德雷瑟向卡彭特借来铅笔,在他那个角色的台本里写上新台词,并大声质疑自己能否在头一晚就把新台词记熟。
几分钟之后,谢林顿再次打断演员们的表演,坚称落日效果需要好好调整一下,以便烘托对话。
“这个场景中,在福斯特尔身上,我想要一种柔和的玫瑰色调。”他说明。
“太对了,”黑眼睛的明星笑道,“那应该和我的气质很相称。”
“在和马文配戏的场景里,我想让这色调跟蓝色的月光形成对比。”舞台监督说。
“太对了,”黛西·福斯特尔表态,“我往舞台中央那么一站,你就让彩光灯全打在我一人身上!”
“我们最好回到你出场的地方,”谢林顿决定,“把这场戏再从头过一遍。”
男女演员顺从地回到黛西·福斯特尔在那一幕亮相时各自所在的位置上。得到登台的提示后,她爆发出一阵矫揉造作的笑声,走上前来。
“这阵笑声非常好,”谢林顿称,“比上次的好;你要尽可能笑得很假,很虚伪。记住你的处境:你的心上人背叛了你,你在强装镇定,但其实心都碎了。明白吗?”
大明星又笑了一次,其中的造作虚伪更加明显。
“亲爱的,就是这样,”舞台监督说,“你就一直这样笑着穿过舞台,然后跌坐在那边的椅子里,最后让笑声渐弱,变成一阵啜泣。”
大明星回到刚才穿过的那扇粗木门旁边,又笑起来,并向前走去;她穿过舞台,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哽咽起来。
卡彭特上前一步,在谢林顿耳边窃窃私语。这时,福斯特尔小姐马上坐直了,满腹疑虑地问:“搞什么呢?有什么就大声说出来,别嘀嘀咕咕的!”
年轻的剧作家连忙解释。
“我只是想建议谢林顿,不妨把那张椅子转过来一点儿,这样你就不会侧对着观众了,观众才能更好地看到你的全脸。”
“我得承认,要是剥夺了他们欣赏的机会,那就太遗憾了。”女演员缓和下来,和舞台监督一起把粗木椅子转了转。
随后,她再次跌坐到椅子里开始抽泣。
马文小姐登上舞台,自言自语道:“多么美妙的傍晚啊,多么壮丽的日落呀!”说完,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欣赏起来。
黛西·福斯特尔小姐又抹起眼泪,哭哭啼啼地说:“我现在还剩什么活头呀?”她回头看了看另外那位女演员,又用正常的声音说:“你会容我在山上待一阵子,让我自己好起来的,对不对?”随后又用刚才的哭腔继续道,“我现在还剩什么活头呀?我的心都碎了!我的心都碎了!”接着,她又换用日常说话的语气问舞台监督:“这样可以吗?够入戏了吗?
接下来他们该排演整出话剧里最重要的一场戏了魅力巨星(布拉克特惯用的称呼)和卡彭特暗恋的姑娘之间的对手戏。两位演员和她们各自扮演的角色都十分相配。尽管卡彭特对黛西·福斯特尔并无好感,他却对她在演绎这个精彩片段时表现出的精准判断和娴熟演技感到几分惊讶;与此同时,温柔的玛丽·马文在角色反差中展现的微妙气场让他十分着迷。
排演就这样艰难地进行着,谢林顿独揽导演大权,命令某些场景快快演,又要求某些场景慢慢来,好让观众有时间明白剧情。卡彭特或布拉克特时不时地提一点建议或意见,但要是谢林顿态度坚决,他俩也只得妥协。舞台监督督促一班演员好好戏演,把他对剧本的理解强加给他们,那情形好似乐团指挥带领他的一班乐手在演奏交响乐。
第二幕从头到尾排演完了,最后那场戏也重复了三四遍,直到顺溜得如同上好油的发条钟,然后舞台又被一清而空,以便进行第三幕的场景布置。
谢林顿陪着马文小姐穿过前侧包厢后面的门,来到昏暗的观众席。
“那场戏你会演得特别好的,”他说,“不过,你一定要有自信。”
“这真是个美妙的角色,你说呢?”她热情地回应,“我还没有演过这么令我享受的角色呢!”
卡彭特正准备到台下去告诉玛丽,听她亲口说出他写下的字句令他感到多么快乐,忽然,他的合著者拍拍他的肩膀,叫住了他。他一转身,哈里·布拉克特就凑到他耳边低声说:
“留神那个魅力巨星。她恐怕已经盯上马文的角色了。要是她怀疑那小姑娘会把这场戏的风头抢走,她准会大闹一场,让谁都不好过。我觉得我们最好过去跟她说,她演得比夏洛特·库什曼[4]还好。”
卡彭特笑道:“小心别让她盯上你吧!要是她觉得你是在嘲笑她,岂不是更糟。”
“那倒不会,”哈里·布拉克特回应,“我们的魅力巨星对溢美之词可是来者不拒没有她消受不了的。”
两位剧作家在舞台侧翼找到黛西·福斯特尔小姐的时候,她正站在那里同德雷瑟议论另一位戏剧界人士的怪癖。
卡彭特和布拉克特走近的时候,这位女演员正说道:“哼,她居然有脸对我说,我在台下比台上更有趣那个贱人!我可不甘示弱。我跟她说,很抱歉我没法给她同样的恭维,因为她在台上比台下更无聊!”
两位剧作家跟着一块儿笑了起来,随后哈里·布拉克特开口了。
“你嘲弄的那位是你恨之入骨的死对头吗?”他问,“哈,要是她明天来看你在这部戏里的表演,那场工一定得在她的私人包厢里铺一块防水地毡,因为她看你在第二幕的表演时肯定会绝望得痛哭流涕。”
黛西·福斯特尔小姐朝他眨了眨大大的黑眼睛,高兴地笑了。
“就是,”她承认,“我相信,她看那场戏时肯定好受不了难受归难受,演出结束后,她还是得过来和我握手道贺。”
“她大概会走个过场,”布拉克特回应,“她可不会热情到把手套握穿的。”说完,他悄悄地用手肘碰了碰他的合著者。
“事实上,”卡彭特一经提醒便开口,“我正要跟哈里·布拉克特说呢,我们给你写了这么一个高雅喜剧的角色或许是犯了个错误”
女演员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下,但他却若无其事地说下去。
“看得出来,”他继续说,“你会把这个角色表现得精彩至极,你会一炮而红,评论家们都会催着你去演狄泽尔夫人和罗瑟琳[5]。他们会告诉你,你演现代戏根本就是浪费才华,你应该把精力都投入到正统戏剧中去。”
黛西·福斯特尔小姐的脸上退去了怀疑的神色,又浮现出高兴的笑容。
“确实是这样,”哈里·布拉克特宣称,“我们生怕你凭借这个角色大红大紫之后,下一个演出季就只有谢里丹[6]和莎士比亚才配得上你了。那不是把我们到嘴的面包给抢走了嘛!”
女演员轻快地笑了起来。“我可不觉得你们会挨饿呢,”她回答,“倒是我有可能挨饿如果我去演正统戏剧的话。倒不是说我从没演过正统戏剧,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暴风雨》中演过爱丽儿。我只能说,可不好演哩。我觉得爱丽儿真是个很难演的角色;而且台词里有种特殊的韵律,要是你在哪儿卡壳了,你可没法自己编一句应付过去,但是演你们这部剧的时候就不成问题。”
“没错,”布拉克特严肃地表态,“《一触即发》里的对白可不像《暴风雨》里的对白那样有韵律感。”
“我还演过《黎塞留》[7]里的弗朗索瓦,”福斯特尔小姐继续说,“可我觉得,莎士比亚的这几个角色我一个也不喜欢。”
“没错,”布拉克特再次带着无畏的严肃劲儿表态,“弗朗索瓦并非莎士比亚笔下的最佳角色之一。不管你当时多么没经验,这角色都配不上你。不过,话说卡彭特提到过的罗瑟琳,还有比阿特丽斯[8]”
此间,卡彭特从德雷瑟的阵发性动作猜出这位演员想要插嘴,而又拿不准会造成怎样的结果,于是这位年轻的剧作家抽身出来,还设法拉上德雷瑟跟他一起离开。
他俩才聊了几句,卡彭特就望向观众席去寻找玛丽·马文。他看见她坐在母亲身边,这时洛兰太太正与谢林顿聊得兴高采烈。他欠了欠身,像是要离开德雷瑟,这位喜剧演员连忙恳请他留待片时,探讨一些问题。
“跟第三幕里我的那段台词有关,我想提一点建议,”演员说,“这段台词非常好,而且我觉得我能轻易挖掘出三个笑点。你记得那段台词吧。我指的是关于三个老女佣的那段:’我们镇子里有三个老女佣;第一个其貌不扬,第二个朴实无华,第三个其丑无比;每当她们一块儿出门上街的时候,那里所有的钟都会停摆。她们的父母给她们受洗时起名为信心、希望、仁爱,但男孩子们总管她们叫战争、谋杀、猝死。‘就是这里,当我说出’那里所有的钟都会停摆‘的时候,要是乐队能同时轻轻奏响《爷爷的大钟》[9]的旋律,岂不是更能烘托笑点吗?你觉得怎么样?这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剧作家沉默了一两秒钟,然后让演员去请教刚刚返回舞台准备开排第三幕的舞台监督。
新场景很快就布置好了,家具都已各就各位。最先出场的演员是面容枯槁、暴躁易怒的斯塔克。他一开始说得很流利,但不久就打了个磕巴,接着,他不顾两位作家在场,不耐烦地喊道:“哎呀,我记不住这句台词!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怎么能指望一个人张口说出这种垃圾话?”
和刚才一样,没人在意他耍脾气,而这个演员也没再废话,继续演下去了。
随后,德雷瑟走上舞台,两位男士的相互误解加深到了纠缠不清的地步。斯塔克扮演的角色认为德雷瑟扮演的角色是黛西·福斯特尔角色的舅舅,是一名士兵。同样地,德雷瑟认为斯塔克才是那位女士的舅舅,是一名水手。因此,他们分别用士兵和水手的说话方式称呼对方,笑料也由此猛增。当误解达到高潮的时候,黛西·福斯特尔突然走了进来,立刻发现自己被卷入这场滑稽的困局,怎么也解释不清楚。
舞台监督发现德雷瑟漏掉了一句话,给他提了个醒。“你没说’真该死!‘”他说。
“我知道,”演员解释,“但我想留着在下一段台词里再说。这句话在那儿说更有感觉你琢磨一下是不是。”
谢林顿也认为“真该死!”放在后一段话里的效果更好;这个调换得到了批准,德雷瑟感到十分满意。
斯塔克、德雷瑟和黛西·福斯特尔相互误解的这场戏十分重要,所以舞台监督让大家重排了两遍,直到他们能流利地说出每一个词,不假思索地做出每一个动作。就这样,排演接近了尾声,谢林顿进行了最后的润色,看上去总算对他的劳动成果感到相当满意了。
这出喜剧的最后一句台词毫无疑问是由大明星来说的;不过在得到提示之后,福斯特尔小姐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完结!”大家心里都清楚,要是在某部戏剧排演的时候念出了最后一句台词,那可太不吉利了就跟往舞台上放了一把雨伞或者引用了《麦克白》里的台词一样不吉利。
“齐活,”舞台监督说,“我相信明晚一定会演出顺利的。”
排演在这句话中正式结束,人们开始散去。
“但愿一切顺利,”哈里·布拉克特对卡彭特说,“而且我觉得没问题。不过,大概要等到下周三或周四,等售票处那个男的热情地过来和我握手,向我问安的时候,我才会信心倍增。到那时候,他就会知道我们创作的是不是一部好剧了!”
卡彭特帮马文小姐披上薄披肩。等她的母亲也过来之后,他们向众人道了晚安,一起离开了剧院。
他们走出剧院,走进这温暖的夜晚,此时的大街比卡彭特刚进剧院那会儿清静了许多。门前经过的缆车少了很多,大街上方的高架铁路上,火车的车次也不再频繁。街对面演艺场前的灯都已熄灭,那场圣大音乐会显然已经结束。月已西沉,他们还没走过一个街区,教堂的午夜钟声就响了起来。
走在洛兰太太身旁的小伙子终于打破了沉寂。
“呃,”他问道,“您现在觉得这部话剧怎么样呢?”
“我觉得它是同类话剧中的一部好作品,”年长的演员回答“是这类话剧中的一部佳作;而且排得很好;演员们也会好好表演的。谢林顿知道怎么引导每个人发挥出最佳水平。它会是一部成功之作。”
“是不是好到会在这里连演三个月?”年轻的作家问道,“然后在演出季剩下的时间里去各地巡演呢?”
“噢,会的,一定会的,”洛兰女士回答,“一定会的。在这里少说也得演上一百场!”
他们在街角停下等缆车,这时谢林顿也加入了等待的行列。
卡彭特抓住这个机会,把女儿从母亲身边引开,来到了几步开外的地方。
“妈妈觉得这部戏会成功,真让我高兴,”女孩子开口了,“而且妈妈的判断一定不会错。你一定会赚很多钱的。”
年轻的剧作家觉得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赚钱主要出于一个目的,”他回应,“我想请你分享一半。”
“一半?”她重复道,没听懂似的。
“啊,呃是全部,”他飞快地应道,“再加上我。”
“卡彭特先生!”她叫道,绯红的脸蛋让她显得比之前更加可爱。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热切地问。
“噢,我觉得我必须答应你,”她回答,“否则你就要当场跪在大街上了!”
(1895年)
译注:
[1]“奎妮”(Queenie)这个名字来自古英语,意为“女王”。
[2]狄泽尔夫人(Lazy Teazle):谢里丹的话剧《造谣学校》里的主角,彼得·狄泽尔爵士的妻子,本是村姑,进入伦敦上流社会后染上了挥霍和打情骂俏的恶习,致使婚姻几乎破裂。
[3]原文illegitimate有“不正统”、“私生”等意思。
[4]夏洛特·库什曼(Charl·tte Cushman,1816-1876):19世纪一位非常成功的美国女演员。
[5]罗瑟琳(R·salind):莎士比亚的喜剧《皆大欢喜》中的人物。
[6]谢里丹(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1751-1816):英国戏剧家、政治家,以讽刺喜剧著称。
[7]《黎塞留》(Richelieu):英国剧作家爱德华·布尔沃·利顿(Edward Bulwer-Lytt·n)创作于1839年的剧作,但女演员误认为这也是莎士比亚的作品。
[8]比阿特丽斯(Beatrice):但丁《神曲》中的人物。
[9]《爷爷的大钟》(Grandfather’s Cl·ck):发表于1876年,美国著名歌曲,歌词中提到墙上的大钟在爷爷出生时开始运转,在他死去之后停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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