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熵”定律的双重呈现:
托马斯·品钦的小说从“熵”定律的特殊视角,令人触目惊心地说明了我们人类所处的宇宙、世界以及我们人类对宇宙、世界的认识都处在一个巨大的封闭系统里,它们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混乱、死寂、灭亡。也就是说,品钦既描述了我们人类所处宇宙、世界和社会在“熵”定律下的衰竭、死寂,又同时揭示了我们人类对宇宙、世界和社会的认识在“熵”定律下的迷乱、混沌。由此,“熵”定律的视角在托马斯·品钦的小说里是一种双重呈现。也就是这种“熵”定律视角的双重呈现使他的作品情节荒谬绝伦、运思玄妙无比。比如品钦小说《V》中的V到底是什么?小说描述了它的若干可能性与模糊性。V似乎是一个不断变换身份的神秘的女人,并且与历史上的一系列重大事件有密切的纠葛。V似乎又不只是一个女人,它或许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叫维苏的地方,或许是纽约地下污水管道中的一只雌鼠,或许还是那座有不可知潜在力量的维苏威火山,或许还是动荡不宁的委内瑞拉、瓦莱塔等地方的名字,甚至或许是一个爵士俱乐部的名字。显然,V似乎什么都不是,同时又什么都是。说它什么都不是,因为它不是某一具体的事件、事物的概念、名称。说它什么都是,因为它是神秘莫测、复杂多样含义的笼统抽象和含混意指。这种神秘复杂消除了V的具体所指性,使它或许只是一种空无(Void);这种抽象含混又涵盖了V的一切抽象能指性,使它可能代表“熵”定律中的能量。其实,V本不是某一具体可见、可辨的人类社会矛盾、历史灾难的再现或表现,而是人类所有社会矛盾、历史灾难的普遍性概括和归纳。美国作家托尼·坦纳就认为品钦的长篇小说《V》里“每一布局都表现出衰竭和消亡。进一步趋向混乱和死亡。书中充斥各种各样的死亡景象——从现代世界的垃圾堆到月球上真正的不毛之地。”[1356]更为重要的是,V的神秘性、复杂性、抽象性、含混性既是对现代人类所处的宇宙、世界和社会现存状态的概括,又是对现代人类关于宇宙、世界和社会认识能力的彰显。所以,小说中的主人公通过当间谍父亲的日记了解到一个叫V的神秘女人后,他坚定地相信世界上有一个V正卷入其中的阴谋集团,但他却始终不可能获得确切的证明。因为,主人公只是依据传统理性逻辑和经验意识“需要找到一种能解释当代现实的力量或阴谋,正是这一需要或许就制造出了那种力量或阴谋。”[1357]所以,主人公对V的追寻,实质上是以表面上的寻找父母、寻找个人本质来追寻对人类历史中那么多动荡、混乱、浩劫和灾难的解释。正如莫里斯·迪克斯坦所言:“小斯坦希尔对V的追求既是寻找父母和个人本质,又是试图解释一段历史,这段历史的意义就隐藏在早期历史和前辈人的零星遗物中。”[1358]但是,小说主人公作为一个沉湎于历史探索的人又已经先验地被他的姓Stencil(模版印刷)预先规定了在苦苦追寻后所做出的解释只可能是一种更加晦涩、抽象和莫衷一是的零解释。还如莫里斯·迪克斯坦所指出:“这个最后的答案可能只是一种幻觉……或者是一种幻觉,或者是令人震惊地证实了一个充满阴谋诡计和不可思议的高度组织化的世界。”[1359]也就是说,现代人类世界的痛苦、不幸本就是人类社会制度和人类认识方式同时高度封闭和严重衰竭后的必然灾难性结果。主人公对V的追寻过程,使人们觉察到了人类社会制度高度系统化后的动荡、混乱,对V的追寻失败,则使人们体悟到了人类自我认识论极度封闭化后的紊乱、无序。
这种从“熵”定律特殊视角出发既对人类所处的宇宙、世界和社会,也对关于宇宙、世界和社会认识的双重疑虑在品钦的《叫卖第四十九号》中得到了进一步的表现。小说主人公欧底帕·迈斯可以看作是《V》中主人公斯坦西尔形象的延伸。她突然被指定为加州房地产巨头皮尔斯的遗嘱执行人。但她对法律、投资、房地产、死者都毫不了解。她只是在清点皮尔斯的财产时,发现了一个神秘的符号以及WASTE字样。她依据传统理性逻辑和经验意识以为有一个破坏官方邮政垄断的地下邮政系统并苦苦寻觅对这个邮政系统的解秘。其实,主人公仍然是在千辛万苦地追寻对扑朔迷离、诡谲神秘人类历史、文明现状的某种理解和解释。然而,她所寻觅的对象也同样像神秘的V一样,既是一堆没有确定性的杂乱纷呈、暗昧荒诞,又是一个高度隔绝、封闭后的空幻虚无。所以,迈斯所追寻的线索不断延伸又不断中断,最后的希望不是导向明朗,而是导向进一步的朦胧。由此,不管是宇宙、世界、人类社会本身,还是对宇宙、世界、人类社会的认识都因为处于孤立封闭的系统而使“熵”不可逆转地增大并趋于紊乱和衰竭。同时,小说中女主人公的经验感受与读者的心理历程都经受着前所未有的考验,它们都因为人类社会现实生活以及人类理性认识皆在其历史进程中自我封闭而随着“熵”的增加而趋于衰竭。这种双重的衰竭的表征方式就是人类生活的无序与人类认识的无能。
这种双重的衰竭表征在品钦的小说《万有引力之虹》中更通过人类现代科学技术的火箭与人类感性情欲的古怪关系而得到了离奇而鲜明的表现。现代社会里的科学技术由于长期受制于封闭的理性目的而终于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而变成了戕害人的对立力量,人的感性情欲也因为几千年单一物质运动的培育滋养而变成了驱赶人的异己力量。人被这些对立力量、异己力量所逼迫、挤压,终于到了衰微枯竭的地步。于是,死亡的火箭循着不可抗拒的万有引力从空中划出了一轮警示人的长虹,这轮长虹与上帝同挪亚立约的长虹终于交接成了一个西方文明历史的封闭圈。人们曾经引以为骄傲的科学技术正如同一个打开魔瓶而释放出来的魔鬼,正变幻着鬼脸暗暗嘲弄人们的贪婪和愚钝;人类自己创造的文明历史也就如同耗尽了所有动力和能源的庞然钢铁怪物,不但无可奈何地经历着锈蚀和溃烂,而且还无可避免地散发着臭味和毒素。这时候,一位统计学家根据用普阿松分布公式绘制的火箭落点与斯洛思罗普每次性行为地点图的吻合来探讨情欲与数学的联系,一位弗洛伊德心理学家则根据潜意识理论来探讨斯洛思罗普的脑子里是否有一种动力能够遥控火箭的制导系统,一位研究巴甫洛夫心理学的专家则相信斯罗士罗普的头脑中有一种支配着生和死的开关。当然,所有这些专家们提供的多种解释都无一例外地遭遇了自我嘲弄的命运。“小说使我们进一步认识到:用理性和科学的方法来清楚地或全面地解释生活中的真理是不会成功的。”[1360]因为,人类的认识也像耗尽了所有能源和热量的蓄电池一样,它不仅不能释放光明照亮世界,反而在腐臭的同时毁坏着人类的心智和灵魂。所以,小说无疑表现了对人类历史与人类认识的双重嘲弄。
2.寓言:破解“熵”定律的叙事策略:
西方人还有机会冲破“熵”定律的双重困厄吗?柏格森说:“人类在呻吟,被他自己的进步快要压碎了。但人们没有意识到,他的未来其实就在他自己手中。”[1361]人是语言的动物,也是具有描述和表意功能的物种。人用自己造就的象征符号建构了人类文化世界,同时也就创造了人自身。然后,人又不自知地钻进了这个自己建构的文化世界并以上帝或理性的名义把自己遮盖得严严实实。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疗治人类文化世界的混乱还在于冲破人类理性认识的封闭。西方理性认识论进入封闭大厦后的门闩是被黑格尔最后扣上的,正如德国哲学家曼弗雷德·弗兰克所说:“欧洲的精神正是在黑格尔的形而上学体系中最终完成了自我的反思,找到了自我,达到了自我完成。但是,它一旦完成了这座形而上学的大厦,关上这所大厦的门,点燃了照亮一切的智慧之灯,这个精神的奥德修斯便成了这幢大厦唯一的居民,成为禁闭在其中的囚徒。黑格尔哲学在得到完成并放射出智慧之光的同时,欧洲精神的黄昏也就来临了。对于同时代,特别是后世的知识分子来说,这意味着二千五百年来统治着人的思维并发展成自我意识的理性方案不再有效,它所确立的意义日益暗淡,它所指示的方向已经丧失。”“随着上帝——即形而上学——的死,欧洲精神二千五百年来用以解释世界和存在的意义变得暗淡了,最高的价值解体了,而这种意义和价值是形而上学所赋予并保证其有效性的。”[1362]在西方传统理性主义认识论的阐释框架里,外在物质世界仅仅是在人的精神世界里才呈现出了规律、秩序。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就分别运用神秘性的“理式”和科学性的“形式因”试图说明外在的物质世界的本质规定。黑格尔更直接把思维与存在的同一,归结为思维。他说:“思想不仅是我们的思想,同时又是事物的自身,或对象性的东西的本质。”[1363]思维统摄存在、主观性统摄客观性。更为重要的是,西方人的传统认识论强调,统摄存在的思维、统摄客观性的主观性,或者说决定物质世界的精神世界,都是通过逻辑、公式、原则组织起来的,它们直接通往现象后面的本质、个别后面的普遍、日常后面的规律,进而建造了本质、普遍、规律等为标志的形而上学,完成了传统理性主义认识论的封闭框架。海德格尔就认为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首先把思想弄成了形而上学,而后在黑格尔和尼采那里形而上学发展到了顶峰。在海德格尔看来,西方文明的历史就是对希腊纯正文化源头的变异,尤其是技术的发展一步一步取代了思想,加深了人无根无家的漂泊状态。所以,人类目前面对的是一个没有神性的世界,也是一个不关心人存在价值的世界。在这种情况下,现代哲学“思”和文学“诗”的崇高使命应该是尽可能揭示技术时代的本质,为神性的重临,为存在的回归作好准备。所以,品钦就选择了文学寓言来打碎逻辑、公式、原则组织起来的所谓本质、普遍、规律等为标志的形而上学,打碎传统理性主义认识论的封闭框架,以迎接神性的重临、存在的回归。反过来说,文学寓言也就是品钦打破理性认识论的遮蔽性,破解“熵”定律封闭体系,从而完成现代“思”和“诗”的生命决断。当然,我们此处所说的文学寓言“也是一种可以用于任何文学形式和流派的艺术技巧”。[1364]
品钦小说通常采用夸张、荒诞的故事情节来表现深奥晦涩的玄妙哲理所“思”,从而体现出浓郁的寓言性叙事。比如品钦小说《V》中由两条线索所串连出来的故事,也就并非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呈现,而只是某种关于人类现实生活和人类理性认识的隐喻性寓言。主人公赫伯特·斯坦西尔对V的追寻,实际上是对人类社会现实灾难源由的历时追问;追问的无解与失败又是人类理性认识能力枯萎的充分显现。另一主人公普罗费恩及其整个病态团伙的活动则又是人类社会现实生活景状的共时呈现。人类社会现实系统里的“熵”在无限增加,人类认识论系统中的“熵”同样在无限增加,所以人类世界和人类认识都在“熵”定律的驱动下趋于衰竭。这是人类注定无法辨明现实灾难的原因,也是人类注定漂泊流离、随波逐流的命运隐喻。两个主人公的活动勾勒出两条粗大的线索:一条线索串连起历时性的追寻,另一条线索串连起共时性的呈现;一条线索解释的是人类灾难的时间性延续,另一条线索说明的是人类痛苦的空间性展现。由此,整个作品也就是一个人类历史时空的隐喻性寓言。由这个隐喻性寓言集中揭示了人类正日趋走向紊乱、死亡的危险。正如莫里斯·迪克斯坦所说:“平钦的想象力远远地离开了这些现实的基础,而这些基础本身也被不知不觉地改变成了对某种心境、某种独特的世界和历史的焦虑的平钦式隐喻。”[1365]也许,品钦借助于人类古老的隐喻性寓言是要更紧密地结合现代人的“诗”或者文学与现代人的“思”或者哲学,从而往西方理性认识论的封闭体系里加添新的生机和活力,以此结束“熵”增大而带来的理性认识的衰竭。换句话说,品钦创造了大量的隐喻性寓言也就是要穿透西方传统理性逻辑和经验的遮断,破除“熵”定律下的禁锢、封闭,从而恢复西方人认识人类社会并改变现实世界的生命力。品钦要从人类理性封闭体系的绝望中,借助古老寓言拓开一条希望之路。他要实现的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设想的“艺术品以自己的方式敞开了存在者的存在。这种敞开,即显露,亦即存在者的真理产生于艺术品中。在艺术品中,所是的真理将自身设入作品。艺术乃是真理将自身设入作品。”[1366]这同时也印证了海德格尔所说:“艺术的本性,即艺术品和艺术家所依靠的,是真理的自身设入作品。这由于艺术的诗意本性,在所是之中,艺术打开了敞开之地,在这种敞开之中,万物是不同于日常的另外之物。”[1367]
西方传统理性主义认识论,因为坚信经验的物质世界背后有超验的理性世界,而超验的理性世界又有逻辑、公式、原则以及更形而上的上帝、理性的依据,所以,人类社会历史现象背后也就有一个起支配作用的因果目的或普遍规律,它们保证了历史具有时间的连续性和空间的统一性。现代西方人不难发现,人类社会历史只是人类语言文本的历史,语言文本的历史又只是一系列断裂、矛盾的叙述组合,没有什么内在的因果目的或形而上的普遍规律。所以,理性主义认识论的所谓连续性、统一性,其实只是自我建构的封闭体系。品钦小说所采用的寓言性叙事也就担当着解构理性主义认识论自我封闭体系的重任。比如品钦小说《叫卖第四十九号》中的主人公俄狄帕·迈斯(Odipa Mass)的俄狄帕是俄底浦斯(Odipus)的阴性,迈斯(Mass)是大众,小说中的主人公也就是俄底浦斯与大众的结合。品钦以此隐喻现代“人”的真实性谜语就在芸芸众生所传诵和解读的俄底浦斯“杀父娶母”故事文本之中。皮尔斯的遗嘱其实也是一部解读历史的语言隐喻文本。所谓遗产就是遗嘱中所传诵的过去历史和现代文明的语言文本,而语言文本的中心则在圣那喀索斯(San Narsciso),也就是说在人类自我中心主义的自恋中。所以,主人公所要清理的其实是人类自我中心主义自恋的文本。这种清理需要的不是传统的科学理性,而是新型的直觉启示。因为,传统科学理性的认识论已经在自我封闭的“熵”定律下趋向了衰竭、毁灭。俄狄帕后来发现了一个地下邮递系统斯特里斯特罗(Tristero这是悲哀、忧伤一词的意大利文),该系统的代号是WASTE,表面意思是“废物”,内里隐藏的意思是We Await Silent Tristero’Empire(我们静候斯特里斯特罗王国)。这个隐喻性表述意指在文明判定为废物的东西里其实潜藏着人生的真谛。也就是说,西方理性主义认识论传统在把一般、必然、理性奉若神明的同时,也就把个别、偶然、感性抛向了边缘。社会理性、集体意志掩盖了个体感性、独立情感,从而也就从某种意义上培育了高效的灾难酵素,酿制了可怕的法西斯危险。所以,小说中有这样一个寓意深邃的细节:一个心理医生希特勒·希莱瑞斯(Hitler Hilarius)动员了许多郊区家庭妇女试验LSD—25的效用。主人公俄狄帕拒绝了他的劝说,但却没能阻止试验被扩及到了自己的丈夫。于是,丈夫再也不像往常那样牢骚满腹而是心平气和,甚至变得有些婆婆妈妈似的母性温柔。个性巧妙地被遵奉共性的社会视为“废物”处理掉了。偶然被必然遮蔽了,感性被理性扼杀了。于是,人们在趋向统一的同时也就陷入了封闭的状态,趋向衰竭的“熵”开始极度增升。这时候,主人公俄狄帕执行遗嘱,解读文明文本,洞悉人生奥秘,也就应该像小说中那幅西班牙画家的画所显示的一样,勇敢跳出禁闭的塔,解放出被禁锢、压抑、排斥、异化的原始生命欲望,从人类自我中心主义自恋里突围出来,寻找到一种交流。交流的途径就是回归被隐喻为废物、进而被抛向边缘的个别、偶然、感性等人生价值判断。通过广泛的交流人们就可以结束热力学意义上的高熵低个性状态而转化为信息学中的高流量、高个性的状态,从而保持信息流、时间流、生命流的畅通。
人类寓言本具有更古老、原始的情感穿透力和事物命名力。早在人类理性语言产生之前,人类就通过神话寓言间接地阐释历史、寄寓情感。随着人类语言的发展,清晰的指认代替了隐喻的暗示、明确的概念代替了晦涩的象征。甚至人类文学所特有的象征性、隐喻性也逐步表现得更间接、朦胧,深层次的寓言也往往披上了再现或表现的外衣。但是,随着现代西方人情感体验的变幻多端、迷乱错综,更随着现代西方人传统认识论的封闭衰竭,理性语言日益暴露了它指认现实、澄明生存的隔膜与拙劣。文学语言,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再现或表现也日益感到自己的局限和尴尬。于是,深藏潜隐的古老的象征隐喻又应人们心灵的召唤而悄悄地浮现了出来,它脱去了再现与表现的外衣,又显露出古老而全新的寓言本性。同时,人们在重新求助古老寓言回归的同时,也不期然地承继了古老寓言经常具有的反讽(Irony)性。诸如“狐狸与葡萄”寓言故事中百般周折得不到葡萄的狐狸以“葡萄可能是酸的”而自我解嘲的戏剧式反讽同古老的苏格拉底佯装无知、机敏设问而使对方论点彻底解构的语言式反讽的巧妙结合,不仅成了品钦破解人类认识“熵”定律的原始咒语,而且深化了品钦小说作为黑色幽默文学的喜剧解构意味。实现了“那些创造黑色幽默和反讽的人并不为他们的读者指引特别的方向,而是让他们的读者在惊奇中摇头”[1368]的审美效果。所谓“在惊奇中摇头”就包含着釜底抽薪的解构意味。比如品钦的小说《万有引力之虹》作为一个突破“熵”定律的隐喻性寓言就不仅显示了意蕴丰厚的反讽性,而且产生了旨趣无穷的解构性。小说描写主人公蒂龙·斯罗士罗普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就被深爱自己,并且高瞻远瞩地关注自己前途的父亲卖给了一个专门从事刺激物反应研究的人。这个科学研究者竟然使用一种特别的聚合物制造的布去调节斯罗士罗普的性冲动,然后以其勃起的快速来衡量和判断他的反应程度。于是,幼小的主人公在自己毫无自主能力的情况下,就被无辜地预先抛入人类认识的荒诞圈套里。主人公由此被铸塑成了一个西方传统认识论无法破解的人生绝妙谜语。所以,在二次世界大战中,主人公作为一位美国军官生活在伦敦,凡是他同女人勾搭、性交的地方,总会成为德国V—2火箭的攻击点。因为德国主持制造火箭的军官恰好也是一个性变态者,他把自己变态的情欲熔铸进了制造死亡的火箭中。性欲与生存、死亡问题错综交织,形成了人类传统思维光芒永远照耀不到的角落。于是,蒂龙·斯罗士罗普所勾画出来的人生谜语同古老的斯芬克斯人生谜语交接成了西方认识论的封闭圈。品钦小说借助于古老寓言,解构性地反讽了传统理性认识因为“熵”定律而失去了解释、说明世界人生可能性的同时,也就巧妙地拆解了西方认识论的封闭圈,从而又暗示了人类破解“熵”定律而重获解释、说明世界人生的可能性。换句话说,面对晦暗模糊的历史现实和张口结舌的语言解说,小说家终于试图以象征隐喻的寓言让人获得了心灵领悟的可能机会。诗意的猜测终于得以冲破传统理性主义认识论的自我封闭。“熵”定律支配下的人类社会和人类认识终于因为古老寓言的引入而可能焕发新的活力。还如海德格尔所说:“看来必定是诗人才显示出诗意本身,并把它建立为栖居的基础。为这种建立之故,诗人本身必须先行诗意地栖居。”[1369]寓言解放了诗、文学,文学解放了人类社会认识并敞开了人类社会处境。这时候,品钦似乎有理由相信:寓言叙事终于可能使束手无策的现代西方人从新拥有了破解“熵”定律的机会。人类终于可能凭语言的诗意而再次获得心灵的栖居地,并重新获得走出历史和现实绝望的希望之路。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