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要讨论的,应该是学术方面、思想方面的经典。对于这些经典,刚才阎步克先生已经讲了很多,我没有多少补充,只是想从另一个角度稍微说几句我个人的见解。
我的师兄周振鹤教授有一个说法,我非常赞成,他说历史介于科学与人文之间。你说历史完全不是科学,这不对。历史上一个人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不管你什么阶级,什么信仰,总不能改变吧?至于你故意隐瞒,那是另外一回事。比如说胡志明去世时正好碰到越南国庆日,当初越南政府觉得不宜马上公布,就隐瞒了一天,过了国庆以后才宣布。但胡志明什么时候离世,这是事实,记载此事的历史是科学,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一个人好或坏,你可以做出不同的评价,但他做的事是客观存在,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实际上历史是有科学部分的,我们讲科学,现在大家一般的看法都很明确,作为科学的结论,是有客观标准的,所以是可以验证的,可以重复的。但对于人文呢?对于一个历史人物的评价,对于一个历史事件的评价,有绝对标准吗?可以验证吗?没有标准的,不同的人,不同的阶段,可以有截然相反的评价。你也没有办法通过某种方法来证明哪一种是对的,哪一种是错的。长期以来,从人类初期开始,很多都认为正确的结论或评价的标准,到了工业化以后颠覆了一部分,到了现在信息化、全球化阶段,可能又要颠覆一部分,但总有一些人坚持着。这就是人文的特点,不能按照科学的标准来衡量或判断。
正因为这样,我们讲到人文经典,它的价值我想要区分开来。一部分是抽象的价值,这部分可能是永恒的,至少它可以存在,在人类社会里面可以长期存在。人类从野蛮进入文明,产生一些价值观念,这些价值观念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轻易地改变。体现这些价值观念的人文成果,我想也是如此。比如说刚才阎步克先生提到孔子的“仁”,尽管我们对“仁”的解释有不同认识,但“仁”作为人类基本价值观念,其实已经在现代社会一些伦理、一些是非、一些道德、一些人际关系当中体现出来,只是表达方法不同。好比西方比较早提出来的人权、自由、民主这些观念。要不,我们为什么讲人类之间在人性上面是相通的呢?我们可以抽象地肯定它,并且可以发挥作用。
但一些具体的标准,哪怕是一个经典,都是有条件的,是有一定的时间、空间以及一定的能够体现这种标准的条件,离开这些条件就不是那样了。比如说怎么算“仁”,怎么不算“仁”,已经出现过很多争论,有过不少结论。无论在现代社会还是在古代农业社会,这都是一个长盛不衰的研究题目。
具体的学术成果方面,即使是一些堪称经典的,也有两方面的意义。我今天斗胆地评价我的老师谭其骧教授,比如说他写过一篇《晋永嘉丧乱后之民族迁徙》,一直被认为是这一行的经典,其中有一个很大的贡献就是他第一次对永嘉之乱以后人口南迁提出量化的标准,这是前人从来没有过的。你讲人口迁移,不讲数量怎么行呢?但原始史料中没有任何数字可考,从何量化呢?他找到一个方法,即根据侨州郡县的户口数进行推测。我当初研究移民史,这是一个重要的根据。
但研究之后我发现问题,有很大的漏洞。因为移民的过程有一百多年,最后统计移民人口,实际已经包括移民的后裔。100年前移民的后裔最多,50年前的少一些,刚迁来的移民还没有后裔,加起来的总数肯定不是从迁出地迁出的人口总数。我斗胆向我老师提出来,他马上接受了,而且他在他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专门写了一大段,说这是一个错误。这篇论文的经典价值有没有消失?我认为没有消失。它在理论和方法论的贡献未受影响,但是有一部分具体内容应该修正。
还要注意阶段性。刚才阎步克先生讲的,这个阶段提出这些,哪怕尽最大的努力,还会受到种种局限,你不能说我已经做尽了。谭先生的另一篇经典著作《秦郡新考》,彻底破除了王国维他们提出的秦三十六郡的概念。他指出郡的设置是一个过程,行政区划的数量和幅员要随着领土的扩大、行政权力的集中、制度的变化而改变的。他论证了秦朝末年郡的数量和名称,但指出还可能有若干郡无法肯定。现在湖南里耶出土的秦简证明秦朝后期还有洞庭郡、苍梧郡,这是谭先生论文里面没有的。但有没有证明谭先生错了呢?没有啊,谭先生讲得很清楚,可能还有两个或者几个,他已经发现有几块地方可考的郡未必能覆盖,但又找不到可以填补这类空白的确切史料。从这个角度讲,尽管今天我们可以说他的论文中缺了这两个郡,但从方法论和学术价值来讲,这篇论文依然是经典的。
今天来看阎步克先生获奖的著作,尽管我们是老朋友,而且我也是评委,可以公开说了,我是极力主张要评的,但我不敢说这本书已经成为一个经典。为什么呢?这需要时间的考验,也需要在一段时间里面看一看有没有需要根据新的史料或者新的成果,包括大家提出的意见进行修订。但只要它符合经典的条件,相信它的价值是能够永存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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