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陲兵事-卖酸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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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区刘顾问退休前主动请缨,前往高寒缺氧的喀喇昆仑高原视察。临走碰上一件不幸的事故:班长刘勇在排除哑炮时牺牲了。

    刘勇的家中只有一个寡母,住在距烈士陵园只有几公里的县城。深谙世态的人都知道,在和平年代做好这样的善后工作,并不比炸下一座山头容易。

    刘顾问深深地叹口气,心情沉重地下山了。云头低垂,气温已降至零下十七八度,夜的寒冷罩住了茫茫原野。他回首一望,朦胧中乌泱泱一片,什么人影都看不见,就连那一排排帐篷,也仿佛被吞噬掉了。大自然的深邃总是让人们摸不着头脑。

    越野车在新修的山间公路上颠簸了整整一夜,到县城时,已是中午十一点多。走下车来,顿觉热气炙人——山下山上竟是两个世界。前几天刚刮过一场大风,四野雾气腾腾,道路旁高高的胡杨,尘土沾身,显得面容憔悴,看上去活像两排毫无热情的黄疽病人。刘顾问与陪他下山的团政治处王主任脱去棉衣,想先找个饭馆填填饥肠辘辘的肚子,忽见身旁的白布凉棚下,一个戴圆边白帽子的女人热情地迎了上来:

    “解放军同志辛苦了,喝碗酸奶子吧,又充饥又解渴!”

    卖酸奶的女人,身子骨很单薄,大热天还穿着劳动布工作服,花白的头发从白布帽下露出来,看上去有四十五六岁了。但那双围在皱纹里的眼睛,好像有一种特殊的光,让人感到一种跟年龄和身份很不相称的定力。

    刘顾问在酸奶摊前的长木凳上坐下,接过一大碗酸奶,但见白森森的奶子周边泛着淡黄的奶油,口水就在腮边涌动,一口气喝去半碗,顿觉浑身的疲惫解去一半,刚想夸摊主一句,抬头一看,却见那女人已背过脸去,转身走了。

    女摊主一去不回,刘顾问只好对着王主任苦笑两声,往空碗下扣了两块钱,离开这个撑着一把黄伞的奶摊。

    两人一起来到县民政局,一番交流,由一名女工作人员陪着找到街道办事处。街道办事处接待他们的,是退休返聘的维吾尔族老阿娜禾那瓦尔。禾娜瓦尔听到噩耗,突然感情失控,老泪纵横地哭了起来:“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勇子的妈妈,可是天底下最命苦的一个女人啊……”

    往事并不如烟。

    二十多年前,一个仲秋的黄昏。夕阳把远处的雪山涂成了“阴阳脸”,一侧白如洁玉,一侧红似血浆。这阴阳分明的景象倒映在滚滚的叶尔羌河里,反射出粼粼波光。禾那瓦尔下班后给负责防汛的丈夫送袷袢,顺河尽览昆仑风光。突然,她发现前面不远处,一群男人围成一个大圈子,圈子里传出一个女人凄惨的哭声。她拨开人群冲进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双手捂着脸啜泣。姑娘头发散乱,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脚上只穿了一只鞋,浑身水淋淋的。

    禾娜瓦尔的丈夫也在人群中。这个长了满脸胡子的区长也是浑身透湿,甚至脖子上还有一道流血的伤口。她心疼地解下围巾,给丈夫围在脖子上,又将袷袢给他披上。不料丈夫随手脱下,让她给地上的姑娘披上,并带她回家,说是从河里救上来的。

    那时,禾那瓦尔在县妇联当主任,她请假在家陪伴了这位轻生的汉族姑娘两天。姑娘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鹿,只是哭泣,流泪,苦苦哀求让她去死。凭着女人的细心,她发现姑娘的腹部有些异常,心中一下子明白了大半。

    “是不是没良心的男人把你甩了?”禾那瓦尔一问到伤心处,姑娘“哇——”的一声号啕起来。

    “阿娜,帮帮我吧,打掉……阿娜,求求你……”

    “可是,你到底……”

    “别,别问了,我求求你,求求你……”

    “胡达,这可不行!”禾那瓦尔俯身抱住姑娘,“昆仑山能崩倒,叶尔羌河能断流,你万万不能这么想,那是罪孽,将来真主要惩罚你的。好丫头子,生命是真主给的,孩子有什么罪过呢?”

    “可是,生下来又怎么办?”

    是啊,在我们这个社会,私生的孩子是很难为人们接纳的,而私生子的母亲将蒙受更大的耻辱。世俗的人们一般不去指责那只图一时快活、不负责任的男子,而把一切罪恶都强加在无助的女人身上,笑话她,讥讽她,侮辱她,歧视她,甚至伤害她。这实在是极不公平的,可是谁又能改变这世俗的遗风呢?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聪明的妇联主任很快想了一个办法。禾娜瓦尔的侄女努尔古丽结婚好几年了,一直不曾生育,看了好多医生也不见效果,夫妻俩为没有孩子异常烦恼。她想把未来的孩子给她,跑去一说,努尔古丽一家非常高兴,连夜就套了一辆毛驴车,把姑娘悄悄接到乡下去了。

    当马奶子葡萄渐渐发红的时节,一个小生命降落在一间维吾尔农民的土炕上。小男孩胖乎乎的,十分逗人喜欢。努尔古丽一家对这可怜的母子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顾,杀鸡,宰羊,炖鸡蛋,抓饭,娜仁,拉条子常换花样,还给母子俩各做了一套维族衣裳。按照事先的约定,婴儿满月后,母亲便要离去。谁知等到亲朋好友都来祝贺这一天,被藏在阁楼里的母亲,听到孩子在客人怀里“哇哇”直哭时,却抗不住感情的鞭挞,突然从阁楼上跳了下来,一把夺过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任谁也不让碰一下。

    宾客诧异,主人难堪。演了两个多月的戏以闹剧收场。努尔古丽羞辱交加,扭住产妇要拼命。还在接产妇到家的第二天,她就往裙子下面塞了一团棉花,故意去人多的地方显摆,三乡五村的人都知道她生了个胖巴郎,现在这巴郎突然成了别人的,叫她以后哪还有脸见人呢!禾那瓦尔理解侄女的难处,但更理解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感情。

    “可是,你的处境……”禾那瓦尔还是为姑娘的未来担忧。“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你做好了迎接白眼和唾沫的准备了吗?”

    “我……我什么都不怕了!”姑娘站起来,坚定地说,她的眼里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光彩,仿佛襁褓中的儿子像一座大山,给了她足够的依靠。

    禾那瓦尔被感动了。整整用了三天三夜的功夫,才劝住怒不可遏的侄女努尔古丽和她的丈夫,平息了这场移花接木的风波。

    毛驴车又载着两个女人和一个婴儿,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艰难地行进。吱吱扭扭的木轱辘声,和叮当叮当的车铃声杂在一起,犹如一个饱经磨难的老人,在述说一段浸透了泪水的童话。

    在禾娜瓦尔的一再追问下,产妇才说她的老家在江苏,家乡遭了灾,父母都饿死了,她跟着丈夫到新疆,跑了半年多都没找到工作,后来丈夫也不见了,无助之极,她选择了轻生跳河。“承蒙您一家的无私帮助,如不嫌弃,就让我做您的干女儿吧,阿娜……”

    禾那瓦尔答应了,她的善良足可感天动地。

    “你在老家做什么工作?”

    “在小学当教师。”

    “那好,我们给你想想办法,县里刚办了一所汉语小学,正缺教师呢。”

    三个月后,年轻的女人在小学上班了。伴随着心情的好转,妙龄女性那诱人的魅力又自然四射。白皙,颀长,年轻,漂亮,她的瓜子脸上闪耀着一双黑宝石般的大眼,走一路便是一路风光。虽然带着孩子,很快还是有人向她求爱了。出于她特殊的经历,她选择了一个青年丧偶者。不意天有不测风云,尚未等爱情的纽带把他们联结在一起,未婚夫突然在赴乌鲁木齐学习的途中丧身于车祸。失恋的痛苦再次地折磨着她,令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个专剋男人的“扫帚星”。而就在这时,人事部门查清了她并不是江苏人,有人甚至当众指控她是特务!

    “特务?”人们异口同声地发出了疑问。她自己也感到大吃一惊。“这话从何说起?你们有证据吗?”

    “证据当然有。”人事干部拿出一封公函,“你的原籍并不知道你这个人。”

    原籍查无此人,这个人就是隐姓埋名的国民党特务——这是那个年代的通用逻辑。小小的边塞县城,一下子“敌情紧绷”。于是,小会揭发,大会批判,明里审查,暗里打听,似乎她的存在对共和国的安全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后来,她承认自己的履历造了假,但她爱国爱教爱学生,请人们相信她不是特务。

    “你到底是什么地方人?”校长也急于厘清事实。

    “我……”她乞求校长,“请允许我回避这个隐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吧!”

    不管怎样追问,她始终不说。那时从内地跑到新疆的人很多,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但人们还没见过她这样的。她的回答让谁都无法相信,人们觉得她一定有比私生子更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被开除公职了。人们常常看见她衣衫褴褛但洗得很干净,一手提着破麻袋,一手拉着小男孩,低着头在人们不大去的地方捡废纸,捡废铁烂铜螺丝钉,以此来维持生计。谁知这并不是苦难的极限,即使是这种乞丐的生活,她也不能平静地过下去。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海啸般卷来,“造反派”旧事重提,以“特务”之罪把她关进了监狱。几年之后,她虽然被释放了,但无处栖身,禾娜瓦尔又将她领到城边一个废弃的地窝子旁,塞给她一床旧被褥,对她说:“丫头子,你就住在这里吧,我也帮不了你更多!”

    凄风苦雨的日子,让人看不到希望,只有儿子,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那一年的冬天,雪像是特别的多。一场大雪下得她十几天出不了门,食物吃光了,柴禾烧光了,天冷加心急,她生了病。她硬撑着发烧的身子爬出地窝子,用仅剩的几个硬币给孩子买了一个馕饼,自己抓几把雪充饥。

    漫漫冬夜,母子俩蜷缩在一个与冰窖无异的小被卷里,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身子一阵阵直打寒颤。她流着泪对儿子说:“勇子,要是妈妈死了,你就去找禾那瓦尔奶奶,让她把你送到努尔古丽阿娜那儿,以后你就叫她阿娜……”

    儿子虽然懵懂,但生与死还听得明白,小小年纪哪里舍得下母亲,抱着母亲哭喊着不让她死。她也抱着儿子流泪,心里刀割似的。两张脸上的泪水汇在一起,浸湿了冰冷的布衾。

    冬夜的寒风,把这凄惨的哭声送得很远,送到了禾那瓦尔的耳里。她想:救羊救到羊吃草,救人救到人活命。这个女人心中一定藏有极大的苦楚,她不能看着一个小巴郎失去母亲。于是就顶着人们的指点,把她们母子接到家里来住下,手把手教她做酸奶,并帮她在街边支起了一个酸奶摊。二十年过去,她白皙的皮肤变黑了,细嫩的双手变粗了,儿子也一天天长大了……听了禾那瓦尔一说三叹的述说,刘顾问不禁鼻子发酸。凭着五十多年的人生阅历,他知道像这样的女人,是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的,儿子不在了,她精神上的大山就崩塌了。如何将噩耗告诉这可怜的女人,还真得好好掂量掂量。

    刘顾问戎马一生,不信鬼神,但他还是选了一个据说吉祥的时辰,去拜访烈士的母亲。

    这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小院。葡萄架严严实实,站在架下看不到巴掌大的天。葡萄快成熟了,满院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芳香。院子里头,是禾那瓦尔一家的居室和厨房,门口的一座小土屋,就是卖酸奶女人的住处。

    此刻,她正倚在一辆手推车上,一手扶着车帮,一手按在额头,呆呆地看看对面墙壁,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车上装着卖酸奶的大木勺、小方桌和两条长木凳。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热情,一语不发,那双忧悒的眼睛蹬得溜圆,通红的血丝象一团燃烧的怒火。

    莫非她已经知道了?刘顾问惴惴不安地揣度着。要是这样,可就被动极了。猛然间她像狮子一样咆哮起来:“我是杨琼!杨——琼——”

    刘顾问突然打个愣怔,吃惊得后退了两步,不觉默默地念叨着:“杨琼?杨……琼!”莫非是她?

    “我还活着,没想到吧?我把儿子也养大了,他也当兵了!”她歇斯底里地喊了几声,带着几分惨笑进了屋。不等人们弄清她与老将军的关系,屋里已传出一阵惨苦的恸哭。禾娜瓦尔和民政局那位女同志,惊疑地看了刘顾问几眼,就进屋安慰去了。

    王主任不解地摊开了双手:“首长,你看这……”

    刘顾问尴尬地低下了头,两滴热泪落在被富态的肚皮腆起的军衣上。他蓦然想起刚才在街上,杨琼认出他后断然躲开的情形,就在王主任肩上重重地拍了两下,“你看着处理吧,尽力……”说完就逃也似的走开了。

    运送遗体的卡车,还有两个多小时才能赶到,刘顾问决定亲自去接。他的心情极为复杂,甚至深深自责。他觉得是自己的不作为,害了美丽而善良的杨琼。越野车在不断超车,他还一个劲他催促司机:“快!快!”

    通往昆仑山的公路上,吉普车风驰电掣。铭刻着痛苦的小船,也在记忆的海洋里摇荡。

    二十年前,边境的自卫反击战胜利了,人们都在欢呼。一场接一场的报告,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作为参战的指挥员,作为刚由师长提升的副司令,他也沉浸在欢乐中。但回到家中,一看到大儿子的遗像,老伴脸上的哀伤顿时便反射到他的心里。特别当杨琼来家的时候,沉闷的气氛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个十分招人喜欢的姑娘,早就该和大儿子结婚了,但偏偏战火此时燃烧到国门口,担任连长的儿子,跟他去参战,但一去就再没回来。

    “把他忘了吧,你还年轻。”老伴含泪抚摸着杨琼的秀发说,“生活的路还很长,你该……”

    “不,我已经是你们刘家的人了,爸爸,妈妈……”她含羞的眼里盈满钟情的泪水。

    当时,他以为她是对儿子感情深厚,不意事过不久,老伴在枕边告诉他:“麻烦了,杨琼的肚子现出来了!”

    “荒唐!”他勃然大怒,气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发火有什么用,快想办法吧!”老伴又把他拉进被窝。

    生是不可能的,只有堕胎。医院要追根究底——那些年可不像现在这么宽容随便——能说是儿子的越轨吗?他是授了“一等功臣”称号的烈士,传扬出去对儿子的形象将有多大的损害,而他这个当领导的,哪还有脸见人?

    彻夜失眠,束手无策。他只好把这桩事全权交给老伴去办,并嘱咐其一定要想个万全之策。

    有一天中午,他一进家门就听老伴气冲冲地叨叨着:“臭婊子货,给脸不看要屁股!我要她上医院,她死活不干。还说我们太自私、太绝情。我给了她五百块钱,她照着我的脸就甩过来了,她要敢给我们家的人脸上抹黑,我就叫她身败名裂!”

    “住口,你怎么可以这样……”

    “首长,卡车!”

    司机的提醒,打断了刘顾问负疚的回忆。当两车相向停下时,他把臃肿的身子带进了卡车的车厢。一上车就揭开盖在担架上落满尘土的军被,端详着他刘家的骨血。啊,多像儿子的方脸,那颧骨,那下巴……但是,那微睁的眼睛,似乎要述说自己的理想和憧憬,抑或是渴望见到他那饱受摧残的母亲?

    “苦命的孩子,你承袭了我刘家的姓,延续了我家的血脉,却未得到我家一丝的温暖与爱抚;你本是烈士的遗腹子,应该有良好的成长环境,却从小吃苦受歧视,见惯了世间的冷遇……到今日,我这做祖父的,该向你,向你的母亲说些什么呢?”

    刘顾问流泪了。司机和护送遗体的战士,也都脱下了军帽。

    茫茫戈壁,朦朦苍穹,闷热的四野笼罩着一片悲哀,汽车的引擎声,也像一首挽歌,在空气中萦萦绕绕,低低长吟……刘顾问把孙子葬在儿子的墓旁,还亲手在坟前栽下一颗小松苗。一个士兵牺牲了,于国家而言,那是国防建设的必要代价;于战士个人那是责任,不是你就是他,危险时刻就应该抢着上;于家庭却是一场灾难,特别是当这个家庭很特殊的时候。刘顾问亲手扶起哭倒在地的准儿媳,疼惜地看着那一双哭成大水泡似的眼睛,动情地说:“感谢你,你是个了不起的母亲,你养了个好儿子;也感谢禾娜瓦尔阿娜,她的爱超越了民族和血统。我也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好孙子,不知我能不能认他……”

    杨琼的眼里忽然飘过一丝异样的光,脸上也泛出微微的红晕,是激动,还是欣喜,她自己也莫名其妙,想着刘家终于认了孙子,她这半世的苦楚心酸,也算有了个交代,禁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轻地点了点头。

    时光不谙人间事。昆仑山下的小县城,又一次苏醒了。街旁的水渠边,许多维吾尔男女正提着带嘴的铜壶洗脸;做完早祷的伊斯兰教徒,神情淡定地从高高的清真寺大门里走出。间或有几声毛驴的欢叫,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偶尔可见蒙着面纱的女人,倚着门框向远处张望。

    刘顾问走进禾那瓦尔的院子,正碰上杨琼与禾那瓦尔抬着一个小坛子出来。

    “你们这是……”

    “儿子虽然不在了,但日子还得继续。昨天的奶子坏了,得倒掉另发。您请里边坐,刘伯伯……”

    二十年后,第一次听到杨琼像当年一样叫他“刘伯伯”,刘顾问心上轻松了许多。看得出杨琼已经把悲痛压在心底,为了生活,又开始新的劳作。刘顾问帮着两个女人倒掉一坛坏奶后说:“酸奶就不要再做了吧!”

    杨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土屋的窗户太小,很暗,里边充满了浓郁的酸腐气味儿,把另两个酸奶坛子也抬出后才稍好一些。刘顾问再次把这间土屋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只见一架石油炉架着一口小锅,油漆斑剥的小方桌上,放着一个铁皮绣蚀的暧水瓶,桌下塞着两个小小的木凳,那条出去时带给顾客的长凳,已可算一件撑体面的家具了。破旧的半截橱里,放着几只粗瓷碗和小半块伏砖茶叶,生锈的菜刀旁有两块干馕和几颗洋葱。靠墙的地方原是给儿子支床的,儿子当兵后她把酸奶坛子从她的卧室搬出来放在那里。里屋是主人的卧室,除了做工粗糙的单人床和两只迭放的纸箱,就剩窗台上那面圆镜了。

    刘顾问不禁想:要是大儿子不死,要是杨琼嫁进他们刘家,一家团聚,天伦大乐,结局肯定是大不一样了。人啊,当命运之神把幸福送给你时,切莫以为这完全是你的本事而忘乎所以;当命运抛给你无尽的灾难时,也切莫以为完全是你无能而丧失信心。要不是大儿子的唐突和老伴的绝情,人家杨琼本来就是一个小学教师,怎么会蒙受这一生的委屈呢?仅这一点,也要把她带走,让她晚年不至于再如此劳累了。因此,当杨琼一进屋,他就直截了当地说:“你还是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杨琼苦涩地咧咧嘴,轻轻地摇了摇头。

    “如果你不愿跟我走,我可以帮你办理回关内老家的手续。”刘顾问诚恳地说,“你好好考虑一下。”

    “我考虑很多了,”杨琼说,“我哪儿都不去。”

    “傻孩子,”刘顾问愧疚地说,“你一定还在想过去的事。当初我们是太自私了,每每回想起来,就觉得对不起你。这些年你为我们付出的太多了,现在该我来还债,良心上的债。我应该还的。”

    “谢谢你!”杨琼揩干眼泪说:“刘伯伯,我相信你,感谢你。可是,良心上的债是还不清的,你也还不起。对我来说,老家已成了陌生之地,唯有这里,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接纳了我,宽容了我,帮助我活了下来。这里有我熟悉的人,熟悉的生活,还有我长眠的儿子。你就尊重我的选择吧,我不用任何人怜悯。”

    刘顾问感到太遗憾:“像你这样生活,太苦了。”

    “最困难的时候都过来了,”杨琼说了一半,就转向禾那瓦尔,用维语跟她说了一阵子。禾那瓦尔听了,也跟她说了一通维语。刘顾问听不懂,只见两个女人抱在一起,默默地流着眼泪。刘顾问知道再说也没用,对于一颗深深植根于土地的种籽,一个把爱与恨、信念与失望、坚毅与痛苦都埋进这块土地的女人,一个用二十多年的经历塑起一尊雕像的人,让她离开这土地,岂不等于让一个赤子离开他的母亲!

    “那么,你还有什么要求?”刘顾问觉得他至少应该帮杨琼办一两件事情。

    “作为烈士的母亲,政府该给的,我都要。我会告诉王主任的。”

    杨琼这样的回答,太出乎刘顾问的意料,他一时竟无言以对了。这位已经从领导岗位退下来的老将军,只好默默地离开这座简陋但充满温情的院子。第二天清晨,他来向杨琼告别。禾那瓦尔告诉他:杨琼刚推着酸奶车出去,拐过一个胡同就可以看见。

    刘顾问跟着禾那瓦尔来到胡同口,果见前面不远处,玫瑰色的朝霞剪出一个女人推着车子的单薄的身影,她象一头负重的牛,躬着腰,昂着头,一步一步,艰难而踏实地走着,洒过水的路面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和一行深深的脚印……

    (原载《丝路》文学双月刊1985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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