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这个时候回到了故乡——叶尔羌河畔的一个小镇。
暮色中的叶尔羌河,金波潋滟。高高的胡杨树,雄姿刺天。一缕一缕炊烟,从一座座绿树掩映的小院里升起来,勤快的商户店家,已经开始往门头上挂红灯笼。这当儿,一个佝偻的身影悄悄向我走近。我辨了半晌,才认出他是在“广阔天地”里结识的朋友克尤木,四年不见,他似乎换了个人,额头的皱纹由三条增到五条,而且过比先前深沉;眼窝陷了进去,益发显得眉骨突兀;脸色黄且青,淡珠无光,整个精神与那一身质地考究的西装极不协调。
我俩寒喧了好一阵,天黑了,我才回家,家人正等我吃饭。
“儿子,你咋像丢了魂似的!”母亲责备我。
我说:“刚才见到了克尤木。”
“那个孬种!”母亲忿忿地说,“年轻轻的,工作也辞了,那么好一个媳妇子也不要了,什么正事不干,成天守在家里,吃那个老鸨子的产业……对了,还有人说他学坏是因为你当初撺掇他写什么文章。”
这实在是个不易说清的问题。在那大批判开路的年代,我们中学毕业后在一个偏远的山川里插队。那里草青水秀,风景优美,窄巴巴的川道里流着一条弯弯的小河,两岸散住着三十几户牧人,除了小河上一盘水磨的响动和偶尔几声牲畜叫,就没有一点别的响动。我们很快就感到了寂寞、单调、烦闷与无聊,开始对人生进行一些稚嫩地思索。人在逆境中,似乎会多少变得聪明一些。
“咱们给他办个学校吧!”克尤木说,“学校办成了,我们就会出名,就能离开这收音机连台都收不到都地方,你看人家陈永贵、张铁生……”
那时我躺在河边的草滩上抽莫合姻,辛辣的烟叶变成一股热气顺到肺泡里,又合着一些带着口臭的二氧化碳呼出来,被我吐成一个又一个圆圈,久久不散。
我的灵魂好像就在烟圈里,蚂蚱爬到脸上都懒得去动。他心血来潮跑去请示带队的,半晌之后满脸冰霜而归。我也不问,他也不说。俄顷,他与一头公牛较上了劲,扳着牛角使邪力,被公牛犄到河里,弄得泥一身水一身,躺在水草交接的地方狼一样嚎叫。
蓝天。青草。自云,羊群。日出日落。上工收工。当一起来的同学陆续都回城之后,我才作为集体户的“元老”被推荐上了大学。克尤木幼年丧母,运动高潮期间两派“武斗”时丧父,自此成为孤儿,无人疼爱,苦相的脸上难得看见笑容。只有在憧憬成为出人头地的名人时,嘴边才浮起孩童般的天真。他有点不合群,只和我好。我也一直护着他。此时他已以具有六年“再教育”的老资格,到镇上当了一名酿酒工人。那年暑假期间,他兴冲冲地跑到家里来看我。
“啊,亲爱的朋友,你的《世外桃源》写得真棒!”
他能从一个地区级刊物上读到我的作品,这使我很受感动。
“我也在学写小说,”他说,“翻酒糟远非我的理想,我要写,因为我的身世就是一部小说。我也可当个名作家。”说着,就拿出一迭手稿让我看。
他写的是一个孤儿在十年社会动乱期间的流浪生活,虽然写的手法有明显的摹仿痕迹,但因为是自传体,又有了一些对社会问题的思考,意境不错。我帮他修改之后,寄给一个刊物,不久就发表了。
“我成了县里的名人。”他在给我的信上说。由于小说的发表,他被调到县委宣传部当干事,连县上领导都鼓励他写下去。他踌躇满志,可惜他把文学创作看得过于简单了。此后半年不到,他一连写了二十几个短篇,但都被编辑部退了回来。他寄了几篇求我修改。我当时正忙着准备毕业论文,没有时间,只回信谈了些笼统的看法,让他先读些基础书籍,把文字功夫练出来,再钻研些文学理论,美学常识。
毕业后,我留校任教,按照惯例,报到前要休一个暑假。我一回家就去县城看他。那是个周末,他正在屋里朗读王朝文先生的《美学概论》。墙角的石油炉上架着一口钢精锅,锅盖咕嘟咕嘟地响着,热气弥漫在小小的房间。我揭开锅盖,见锅里煮着土豆稀饭。
“挺刻苦的嘛!”我替他关了炉子,打开房门,让热气和他的臭袜子味儿往外散一散。
“没办法,”他转过脸来轻轻一笑,我的底子差,你给我开的学习书目上,好多书看不大懂,想走捷径,得有双好靴子啊。
他把语言比作走路时穿的靴子,贴切又风趣。他每天八小时工作,睡眠六小时,剩下的时间全用于读书。言谈之中,我察觉他并不满足现状。他说,“没声息的混日子,不是我的态度。一个人应给后人留下点什么,他的一生才算没自活。”
他很有志气,也肯下功夫,眉宇间充满着朝气,看来受苏联作家奥斯特诺夫斯基的影响不小。屋子简陋的书架上堆满了书籍杂志,桌子上堆着厚厚的手稿,一盏台灯,两支秃笔。但看他的生活却一点也不讲究,床上盖的还是离开“广阔天地”时牧民送的那床军被,身上的工作服大约好久未换,皱巴巴的,皮鞋也补了好几块疤。
这时,一个身材修长的姑娘推门而人,含羞地把两块热馕放在桌子上。我猜这准是他的未婚妻了。
姑娘叫古孜,长瓜子脸,长睫毛,长辫子,嘴角下边还长有一颗美人痣。我给她起个外号叫“三长一点”。她很拘谨,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坐了不大会儿就借故离开了。
“你真有福气。”夜里,我和克由木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谈了一阵文学,自然又扯到恋爱上。
“古孜在财政局卫作,老爹是中学校长。催着结婚,我想等第二篇小说发表后再办。”
我说:“你过去写的东西也还可以拿出来,重新提炼提炼。”
没想到他将过去的自己全盘否定了:“唉,过去都写了些啥嘛,自己看了都脸红。”
分手后,我们一直珍惜少年的友情,经常通信联系。可惜他的创作一直没有突破,这令他十分苦闷。我感到他的文字功夫是提高了,但选材面太窄,几乎全是描写男女青年恋爱的,又都写得干干巴巴,没有一点生活气息。我建议他应该多观察生活,用作家的眼光去看,而不是用普通人的眼光看。从生活中发现人物,而不应该先把框子定下来,然后拿一些事件去堆砌人物。
“退稿信上也是这么说。”他对我有几分崇拜。为了有个较好的创作条件,他放弃了“发第二篇小说再结婚”的打算,很快同古孜结了婚。打那以后,他一有空就到巴扎上去转,观察各种各样的人物,摊贩的叫声,女人的笑态,小八郎的调皮,老艺人的入静,售货员怎样抢白顾客,当官的怎样打官腔,杏树如何开花,毛驴子如何撒欢……谁知又是一年过去,他的作品还是没有一篇印成铅字。他把酒杯摔得粉碎,“他妈的,这年头,发文章全靠关系,没后门的稿子再好也休想发表!”你瞧,“他拿出一本杂志给我看,像这样的臭文章居然能发,我比这强几倍的却不能用!”他说着,列举了许多事实,某作者经常给某某编辑进贡,某某女作者是某某编辑的第三夫人,某编辑想利用某某作者的父亲办子女调动,等等。“我宁可只字不发,也不这样低三下四!”
他这最后这句话是很有气节的,甚至有点伟大。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经矮了一大截。是的,应该承认当前个别刊物的编风不正,但不是所有的作品都靠人际关系发表。要是那样,我的作品连一篇也别想发表。我坦率地对他说:“恐怕还得从自身找找原因吧!”
“自身的原因?哼!”他不以为然地说,“当初,你说我文学功底差,我按照你的话去学习,你说我理论基础薄弱,我悬梁刺股去读书,你说我生活不扎实,我扎下身子去体验,什么苦都吃了,可是如今我出了什么成果呢?”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嚷着。
“你冷静点!”我劝道,“走文学的道路是十分艰苦的,写作的那么多,期刊又比较少,不是每个付出了艰辛的人都能写出好作品,也不是每个好作品都能发表,就是发表了也未必就能成功。”
“我如果像你一样出了名,也会这样说的。”他对我的话不屑一听。
我哑然了。他那么固执,那么自信,我怎么劝都听不进。最后弄得不欢而散,让我感到十分酸心。但教师的责任和少年的友谊促使我一连给他写了三封信。三个多月后,他回信了。告诉我他已同古孜离了婚,正准备同一个值得他爱的老寡妇结合。所有的朋友都反对他,声言要跟他断交,他希望得到我的理解和支持。
他没有谈离婚的原因,也没有解释老寡妇值得他爱之所在,叫我怎么理解,怎么支持?难道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会跟一个老态龙钟的寡妇产生感情的碰撞吗?他们能有共同语言吗?
这天下班后,我突然接到克尤木都电话:“有时间吗,到宾馆来一下,我叫车去接你!”
十五分钟后,一辆黑色伏尔加轿车停在宿舍楼下,克尤木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笑盈盈的,一改往日的不修边幅,钻出车就拉我上去。校园里的老师和同学都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
“你这是……”我有点纳闷。他,一个小小的二十三级干部,出门住宾馆,坐小轿车,摆得了这阔吗?我见他一扫去年的颓丧气,显得又精神又热情,禁不住问:“你这是干什么去?”
“旅行结婚。”他笑着说,“眼下兴这个。”
“跟那个老寡妇?”
“哎,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她的年龄,也不是看她有无闭月羞花之貌,而要看她对于你的适应性与需要性。”
“她很值得你爱?”
“我需要她。”
“何以见得?”
“比如,我的奋斗目标是当作家,作家必须出版一定数量的作品,他不但有力量让杂志给我出专辑,而且完全可以替我办一个出版社,只要政府批准。那时……”,克尤木大概在憧憬美好的未来了,眉也飞,色也舞,手也比划,肩膀也耸动。美丽的幻觉,往往能把人送到幸福的山顶。
“这个人是谁呢?她有那么大的神通?”
“吐沙汗。”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女人小说也有六十五岁了,解放前曾是一个名妓,刚嫁到死了老婆的玉素甫江家,新疆就解放了。玉甫甫江是南疆有名的大商人,镇上所有的店铺都是他的,县城也有他的商号,据说曾与日本特务过从甚密,解放后被镇压了。那时吐沙汗虽被管制,但依然风流如故,镇上的头面人物一个一个都成了她的保护伞,历次政治运动都没伤着她,就是在“文化大革命”的狂风巨浪吹打中,她也只陪了两次斗。稍有头脑的人都明白这中间的奥妙。只是近十几年,人老珠黄,门庭冷落,才像《金瓶梅》里的王婆一样开起了茶馆。难道这样一个腰比水桶粗、满脸核桃皮的女人居然有俘虏克尤木的魅力?
“她有钱。”克尤木毫不掩饰地说,“她丈夫的错案纠正了,据说曾经在盛世才时期,帮助一名革命者逃离追捕的军阀,这就成了开明绅士,光退赔的财产就一百多万元。一百多万哪!我现在要干事业,最需要的是钱,而不是妻子。假如有一天,我成了名,那时我才真正需要妻子,需要爱情。”
“停车!”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浑身直冒火。要不是教师的身份,我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看来他前些年的努力与奋斗完全是为一种功利思想所驱使,这样的人是不配当作家的。他写的书即使印上千万册,人们也是嗤之以鼻的。我不等车停稳就跳下去,忿忿地说,“我永远也不希望再见到你!”
我在梧桐阔大的树冠下,踩着斑驳的光影,仔细品味他关于事业与爱情的观点,不禁为他的走火入魔担忧……一阵尖厉的救护车的啸叫,压住了清真寺的鼓点,增加了几分暗夜的嘈杂。
“大概什么地方出事了吧?”我想。母亲说;“镇子大了,事情天天有,但愿胡达保佑人人太平。你快睡吧,坐了几天车,就是个铁人也该累了。”
还真是,我的眼皮直打架。一觉醒来,满窗阳光。隐约间,听得院里有人在跟母亲说话。
“怪道,偏偏死在这古尔邦节,是胡达饶不了他吧!”
“你说,他现在住的小楼,家里雇的保姆,大把大把地花钱,等吐沙汗一死,遗产一得,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可他为什么要喝那么多?”
我有点不明就里,隔着窗户问:“什么事呀?”
“克尤木那孬种死了!”
“什么时候?”
“昨夜,就是你听到救护车叫的时候。那孬种,不知原来有什么病,昨晚酒喝得太多,突然就起不来了,救护车拉到医院也没能救活。”
我急忙起来,急匆匆拐进街上一进大院子。落成不久的小洋楼前已聚满了人,有的叹息,有的默然,更多的则在议论。吐沙汗木然地坐在一只小木凳上,脸上毫无表情。她一见我,就抖抖索索地把一个笔记本递了过来。我打开一看,里面写着:
“……我满心希望那一百万元人民币能为我登上文学的殿堂搭一驾金梯,但我不好跟吐沙汗说。我天天盼着她死,她偏偏不死,却执意要盖一座小楼,买一辆汽车,还要满世界带着我显摆。她不把钱花完不肯蹬腿,至此,我的出版社便彻底化为泡影了,现在还有什么可以慰我一生成名之梦呢……”
我读不下去了,默默地注视着他的笔记本,一次又一次地扪心自问,假如我当年不鼓励他写作,他今天会死吗?这时迎面走来一位少妇,只见她略显富态的身子依然颀长,一袭黑色的布拉吉拖到地上,长长的头发散披着,两眼肿得如同一对水蜜桃。
呀,是古孜!
古孜径直走到我的跟前,悄悄对我说:“克尤木是爱我的,他说吐沙汗活不了几年,他得了遗产就跟我复婚。可是他这么快就走了,让我以后怎么活呢……”
是啊,古孜阿恰,你还是请教胡达吧!
(原载《丝路》文学双月刊1986年第一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