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书-第二封 将蓝图画在天空上——高桥石塘·翁氏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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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封大写的家国之书是蔚蓝色的,那是科技与实业救国的强国梦,有着设计构图般质地的线条,由一批科技界和实业界的精英沾着现代文明的墨水,将蓝图亲手书画在中国的天空。

    一:兵马司胡同15号院的小楼

    母亲,这封信是在北京我的家中给您起的头。小家迁往北京时,我知道您并不放心,然而天长日久,有谁熬得过时间呢,您已开始面对现实,我却依旧两头不舍,北京与江南并举,来回穿梭。说起来,我接着要寻找的这个家族,亦是近百年前举家从月湖畔迁往北京的,我与这个家族唯有在北迁这一事件上,尚有着些许的相通。

    其实从南方迁往北方的家族并不少见,北京就有我母系家族的一些亲戚,比如多年来,您的堂弟就在北京脚踏实地地发展着事业。但我现在要寻找的这个人的足迹,却是我搜遍我家族的任何一个角落,也不可能找到的。

    这个人太独一无二了,以至于我竟然找不出任何人可以与他类比;这个人博得了我极大的敬仰,以至于我进入新年的第一篇博客写的就是他;这个人对我心灵的冲击是近年来少有的,因此我迫不及待地把他定位为我这封信的主角。并且,就在此刻,就在这遥远的北国的隆冬,在没有任何人指点的情况下,我怀揣着这个人的名字,开始寻找他的踪迹。

    我是从北京沙滩的红楼开始出发的,红楼大铁门右侧高大的大宣传板上,蔡元培和陈独秀的名字赫然在目。八十年前,这个人的名声曾经和他们平起平坐,后来他渐渐成为前尘往事,供后人探索研究,或赞叹一番,或叹息数声。此刻,我路过北海,我路过故宫后门,我路过北京东四,我路过羊肉胡同,板砖胡同,领赏胡同,大院胡同,我路过七匹狼鞋业店,沙锅居饭店,阿米尼电动自行车铺,苏氏牛肉店,永康口腔医院,我路过罗威、薇薇和蒙娜丽莎婚纱店——我终于找到了兵马司胡同。

    巷口人来车往,一派现世尘埃,我站在小豆腐家常菜的鸡毛小店的门口,心突然就大热了起来,我想往着这位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华民族的伟大的地质学家,这位后来一度曾被视为“罪重当诛”的通辑战犯,这位后来的被赦免的回归祖国的全国政协委员,这位最终在十年浩劫中沉默死去的老人,这位今天重新被定位认识的先贤。当我不了解其人之时,他在我眼中,不过是吴越大地上一位科学名人兼前朝旧臣;当我开始了解他,走近他的命运时,我不止一次泪洒衣襟,仰天叹息,感慨不已。而当我走进他的心灵,了解他全部的命运之后,他成为我心目中深为敬重、视为楷模的前辈。

    此刻,我把他的名字和他心中曾经绘制的蓝图,一并画在蔚蓝色的天空上,乃是因为他虽然曾经把理想的宏业建立在中国的黄土高坡,并深陷二十世纪上半叶复杂的政治漩涡,但他依然是那一代飘扬出海的、接受蔚蓝色文明的、勇于担当的、自由而又爱国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象征。

    翁文灏先生(1889—1971),他有太多的第一:中国第一位地质学博士;

    中国第一本《地质学讲义》的编写者;

    中国第一位撰写中国矿产志的中国学者;

    中国第一张着色全国地质图的编制者;

    中国第一位考查地震灾害并出版地震专著的学者;

    中国第一份《中国矿业纪要》的创办者之一;

    中国第一位代表中国出席国际地质会议的地质学者;

    中国现当代史上第一位系统而科学地研究中国山脉的中国学者;

    中国第一位对中国煤炭按其化学成分进行分类的学者;

    中国“燕山运动”及与之有关的岩浆活动和金属矿床形成理论的首创者;

    中国第一个大型油田的开发组织领导者;

    而作为学者从政的典型,翁文灏曾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总统府秘书长等职,是蒋介石的高级幕僚。在对国民党彻底失望以及对家国的极度思念之后,他选择了新中国。1951年,他成为新中国第一位海外归来的国民党高级人士。

    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会对翁文灏这样一个人特别地心有独钟?是因为他一定经历过我也经历着的那些困惑吗?可他又是怎么样冲破茧壳,化蛹为蝶的呢?

    或者,也许他并不曾真正的化蛹为蝶,他在中国现代史这个无与伦比的大舞台上,在无比艰辛的幻变过程中被卡住了。他已经看到了蓝天,却依旧身陷黑屋,好不容易挣脱,却时不再来,他的美丽的翅膀并没有真正舒展。他的一切终结在门槛之外,却给我们留下无尽的仰望与遐想。

    我想寻找翁文灏,是想与他的灵魂对话。我的对话可以用一个简单的命题来归纳,那就是:一个术有专攻的知识分子,究竟应该如何安身立命,究竟应该以怎么样的方式,为我们的家国奉献赤子之心?

    这不是一个特殊的问题,百年来多少读书人思考过它,而翁文灏却在中国最大的历史舞台上实践过它。

    此时的翁文灏,他的依稀踪影,究竟又在哪里呢?

    翁文灏与北京兵马司胡同的关系,我还是在网上查到的,然后,就带着朝圣般的心情,从杭州直奔北京,直奔兵马司胡同。

    兵马司其实并无一兵一马,明朝末年,笑笑生写的《金瓶梅词话》,引用了许多当年流行的俗语、谚语、歇后语,其中有“兵马司倒了墙———贼走了”一语,形象地反映了明代北京的一些史实,细究起来,倒十分有意思。

    百年光阴弹指间,今天,还是那些遛早的老人、那些为生计奔波的商贩、那些匆匆而过的行人……从光影交错的兵马司胡同口掠过。我漫步在这条古老的胡同,清幽与娟秀相伴,一尺之外,已成静土,古老的槐树与灰色的墙壁,让我们恍然于往昔与现实。胡同中目前还有若干四合院存在,更多的是诸如国家档案局的宿舍楼、联合大学的分校、中国法学会等单位的存在。相比而言,我要找的地方,太无声无息了。

    终于找到了兵马司胡同15号,这正是当年的北京西城兵马司胡同9号。门口立了一块石条,石条斜面上刻着“民国地质调查所旧址”的字样。此处离当年繁华的西四牌楼不远,闹中取静,1916年初,农商部地质调查所搬到了这里,是至今留存的中国最早的科学机构旧址。

    一项科学的重大发现,一项科学的理论和学说的诞生,或者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往往和一个名人或者和一个群体联系在一起,又往往是和一个历史的遗存联系在一起的。芦沟桥因此意味着七、七事变和后来的抗日战争,北大的红楼就几乎是五四运动的象征。而站在兵马司胡同9号前,我们则看到了一座近百年前中国现代史上科学的圣殿。

    当时的中国战乱频仍,政治混乱,经济衰敝,一方面科学研究难以维计,另一方面,新式教育刚刚起步,中国没有几个人知道地质学的概念。近代科学在中国缺乏文化基础和社会的广泛认同。地质调查所从这里艰难起步。它占地4亩零8厘,有三座靠募捐建的小楼。院落沉淀了中国地质事业的一部艰难的创业史。“兵马司9号”成为一个多学科开拓的科学机构,是当时中国地质学,包括矿床学、石油地质学、古生物学等学科的学术中心。

    来寻访之前我已经查阅了有关资料,知道了这三幢楼的来龙去脉。

    第一座楼为座北朝南的南楼,是1920年由地质调查所所长丁文江与章鸿钊、翁文灏,会同农商部矿政司司长邢端发起募捐、筹建的地质调查所图书馆。共募集捐款3万9千余元。当时的黎元洪大总统捐资1千元。图书馆工程由德国雷虎公司承建。藏书4千余册,并已经具备较完善的图书服务基本功能。号称是东亚第一地质图书馆。那时一战刚结束不久,丁文江为敌国建筑师承接工程一事,专门呈文请农商并外交部批准。图书馆在一片旧瓦房中鹤立鸡群,是20世纪初的德国民居样式。

    1921年9月,图书馆落成揭幕时,胡适在《努力周刊》一周大事点评中作过这样的评论:“这一周中国的大事,并不是(财政总长)董康的被打,也不是内阁的总辞职,也不是四川的大战,乃是十七日北京地质调查所的博物馆与图书馆的开幕。中国学科学的人,只有地质学者在中国的科学史上可算是已经有了有价值的贡献。……单这一点,已经很可以使中国学别种科学的人十分惭愧了。”

    这座西洋小楼里有丁文江的办公室,图书馆一层会议室里更是群英荟萃,留下了诸多珍贵的历史瞬间。上世纪20年代初,中国学者酝酿仿照伦敦地质学会的样子,办个团体,1922年初,拥有26名创立会员的中国地质学会在此成立,并长期在这里组织学术报告会。

    第二座楼便是翁文灏的办公楼。1928年冬,地质调查所的核心办公楼在兵马司9号落成使用。这是一幢德国样式的二层精致小楼,是国际建筑大师贝聿铭的叔祖贝寿同设计监修的,此人乃为由中国到西方学习建筑的第一人。说到盖办公楼的钱是哪来的,亦有一段掌故。当时政府无钱,盖办公楼要靠多方募捐,结果楼虽盖好了,还有不少亏空。所长翁文灏一面挪用学术刊物的印刷费应付建筑商,一面呈文农矿部要钱。钱下来了,区区500元,尚不足建筑师贝寿同的设计费。当今院士王恒升那时刚大学毕业不久,翁文灏带着他去矿厂“化缘”。矿主正陪来客躺着抽大烟。王恒升拿着化缘簿子,毕恭毕敬站在一旁,堂堂地质调查所所长翁文灏急得满地打转。好不容易矿主抽完了,问来者何为,两位书生好言相求,总算矿主心情好,在簿子上签了钱数后,王恒升赶紧去柜上支取银票。几十年后,两位去“化缘”的学者先后成了院士。后人提起往事,这样盖起的楼,这样难堪的知识分子,至今让人扼腕叹息。

    兵马司胡同的第三座楼为沁园燃料研究室,它是一个人独捐的——金绍基——丁文江和翁文灏的好朋友。金绍基以父亲金焘的字“沁园”命名了这座三层楼。金绍基早年留学英国,上世纪20年代后期在北大兼过化学课,黄汲清、李春昱、朱森都是他的学生。金沁园的后人中有三位名人:长子金绍城,1920年与周肇祥等人发起和创办了中国画学研究会;孙子金开英,中国石油界的老前辈;外孙王世襄,学贯中西的文物大家。

    1930年前后,经过十多年的奋斗,地质调查所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盛。丁文江和翁文灏对国际地学界的水平有着清醒和深刻的认识,他们重视寻求国际合作和聘请高水准的专家,为中国的地质工作制定了高标准和高起点,以期迅速缩小与国际先进水平的差距。

    翁文灏执掌地质调查所以后,一直在试图创造一个中国式的地学大家庭,为学者营造一个适宜发展和能够交流学术的环境,以推动学科的迅速发展。地质调查所成为颇有影响的地质学学术中心。先后创办了5个研究室,成了中国多个科学机构的祖籍。

    几十年之后,黄汲清院士说:“中国官办的科学事业,最早的而且具有国际水平的,地质调查所无疑是独一无二的。”1948年中央研究院评选首届院士,地学界占6人,其中出自兵马司9号的,就有翁文灏、谢家荣、黄汲清、杨钟健等四位。1949年后,曾先后在地质调查所工作过的百余位科学家中,就有近50位先后当选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其中如尹赞勋、裴文中、贾兰坡、李春昱等人的名字,都是人们所熟知的。

    如今,“兵马司15号院”已经成了三栋筒子楼。尽管院门口挂的蓝色标牌上写着“保护院落”,但院子里看不出当年印记。自行车随意停放着,三栋楼外墙开裂,颜色深浅不一,其中南楼的坡顶变成了平顶,院落中一架隆冬季节的丝瓜架,挂着一些已经封干的丝瓜筋。面对正门,坐北朝南的那幢西式洋楼,应该就是中国最早的地质图书馆吧。虽然经历了八十多年的岁月,楼房倒还依旧保留着其破而不败,衰而不颓的气势。院中几位老太太,正在晒衣,听说我是从遥远的江南翁文灏家乡来的,热情地请我自便上楼寻踪。

    走上楼去,支离破碎的玻璃,咯吱作响的楼梯,蛛网横生的墙壁,还有在简易厨房里做饭的居民……图书室变成了杂物间,楼外楼内情景大相径庭。楼下住着72家房客,楼上已经成了仓库。整个楼房内部确实已经到了近乎于危房的地步了。

    虽然,这三幢楼白天进入走廊无一不需要开灯方能看清。虽然,圣殿似乎看上去已经成了蜗居。然而,沿着那虽然衰败却还依旧结实的木楼梯拾级而上,我依然似乎还可以看到当年学界前辈们辛勤的身影,听到他们热烈的讨论。那感觉还完好地保留在尘封的夹道里。真的,不信你去走一走。

    回到楼下,一位老先生恰巧出的门来,热情地给我指点墙上一块石刻铭碑,说这就是当年的故迹。这块石碑被杂物遮蔽,离我站的地方又较远,我怎么看也看不清楚,只知道这是一块当年出资者的名单。

    回头问老人们,当年翁文灏的办公室在何处,他们指点我说,就在隔壁西楼。踏进西楼,楼道里充斥着一股发霉的味道。里面烟熏火燎,墙壁上积满灰尘,蛛网横生。这里住着30余户人家,不少居民就在楼道里搭起简易厨房,烧火做饭。虽然如此,那由红蓝二色构成的六角形图形拼成的马塞克的地板依旧还在,我踩着吱吱作响的木楼梯来到二楼。不到20米的木楼道里,昏黑一片,摆满了各种生活杂物。好在天窗很高,一束光射下来,一位老人从一扇门中出来,警惕地问我一个人站在楼道里干什么。我一说翁文灏三个字,他很客气地指了指他出来的那个房间,说这就是当年翁文灏的办公室,也是他现在的卧室。

    老人姓杨,我走进他的屋子,他的老伴正坐在沙发上,家俱把屋子塞得满满,红漆地板已经被磨出了原色,白铁皮的暖气片和窗架也是当年的原物。老人指着窗口,告诉我,当年翁文灏就在这里放着办公桌办公。屋子不大,但有两扇门,一扇前门是让秘书出入的,带着一个袖珍型的门厅。另一扇后门是翁文灏的专用门,坐在窗前,可以看到窗外内敛而又萧索的北国的天空。

    此时我的心被深深地暗涌激动了起来。1927年2月9日,由所长翁文灏任副会长的中国矿冶工程学会,正是在这个院落中成立的。当时的学会聚集了跨部门的中国冶金、采矿冶金和地质行业的学者,他们笃信实业救国,并身体力行。学会疏通了一脉活水,对推动科技进步、活跃学术园地起了积极的作用。近80年之后的2004年6月,台湾矿冶工程学会学员藉来京开会之机,专程到兵马司9号寻根。老秘书长带着他们,沿着楼前的空地慢慢地走,并不断弯腰致敬。他们是一边鞠躬一边参观完这个破旧而又神圣的院落的。直到此时,我站在他们深深致意的地方,方能够理解这些来自宝岛的地质专家们的心境。

    关于翁文灏,我好象再也找不到其余的蛛丝马迹了,依依不舍地走到大院门口,心里终究还是不甘,重新折了回去,再到那石碑上找。这块石碑,正是当年捐资者的功德碑。所谓树碑立传,意义全在后人矣。我踮起脚来,一遍一遍,伸出手去,抹去岁月的尘埃,突然我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在众多的捐资人名字中,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字,在鉴修人、技正丁文江名字的旁边是技正章鸿钊,在章鸿钊旁边的正是佥事翁文灏——我正是为这个名字而来的啊!

    从兵马司胡同出来,我专程又去了地质博物馆。心里是抱有很大的希冀,想从中再多知道一些有关翁文灏等一代人的情况。地质博物馆离兵马司胡同不远,是一座占地面积很大且十分宏伟的建筑物。进了博物馆大院,正门迎头所见便是李四光的大型半身雕像。雕像后面则摆放着一些形状和色泽各异的岩石标本。走进博物馆,想了解一些地质学家的资料,问不出所以然,向工作人员问及兵马司胡同,倒是听说过数年前有关兵马司胡同9号展,不过早就撤展了。好消息也是有的,早就有20几位院士联名给中央写信,要求重修兵马司胡同9号,温家宝总理也有批示。早晚,这中国现代史上科学的圣殿会重现光芒。

    母亲,我想您多少比我更应该知晓这位大人物的。1948年秋天,当您从鄞州正始中学刚刚毕业时,这位同样也是鄞州人氏的翁文灏先生,也恰恰经历了国民党政府的金融危机,从国民党行政院长的位置上辞职下台。六十年前的金融券风暴,我只是听说,您想必却是经历过的。而此刻,要想真正了解那个把理想的家国之书写在蔚蓝色天空上的翁文灏,还是先从你们共同的故乡东海之滨的宁波开始吧。

    二:从鄞州石塘驶向海洋

    中国人,从来就相信一句话,叫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国人又相信另一句话,叫做“落叶归根”。曾经担任过国民政府行政院长的翁文灏,他的根究竟在哪条河边,哪座山下,哪株树旁呢?正是凭着这样强烈的寻根意识,我前往翁文灏的生地——鄞州高桥镇石塘村。

    行前阅读翁文灏的诗集,知晓晚年居住在北京的翁文灏对故乡有着浓浓思念,他写于1965年的诗行《山下庄》此时就在我的心里反复吟诵:邻集地名山下庄,农村仙境美无双;

    濒河田富凭耕耘,足食人耕种稻粮。

    坡不峻高风物丽,水能浸灌获收良;

    至今尚忆乡居趣,转眼迁移劫后桑。

    而他写于1966年的另一首诗、也是翁文灏在77岁时写的《石塘》里的诗句,完全正面描写故乡,抒发他对出生之地的无比思念:鄞西秀丽石塘村,临水倚山生地存。

    灌稻清波桥碶保,映窗霁色景光吞

    登科兄弟祖留额,隔户乡农旧有痕。

    初学之乎亲训导,得承教养沐深恩。

    如果以鄞州的区政府所在地钟公庙为中心,那么,翁、马二家正好就在中心的两翼。如若我坐北朝南,那么,鄞州就象一只展翅的蝴蝶,石塘正在鄞州的右翅,鄞州的西北面。此处位于鄞西北四明山麓,属于半山区,西南依山,北傍姚江,距宁波市10公里,从前陆路不便的时候,行船便可直达。今天已经没有人舟行石塘了,我们坐车近半小时就到了目的地。

    从市区驱车往鄞西方向行驶,依石塘河曲折前行,直奔翁家,至一晒谷场前停车,抬头所见,正是翁文灏出生的故居。

    高桥镇石塘村翁文灏故居前,是一条碧波荡漾的河流,而故居背后,则是山势不高却清秀葱郁的石塘山。依山傍水,人杰地灵,石塘翁氏在当地是商贸世家,从开设销售酱醋、酒米的店铺,一点点将家业壮大,到翁文灏高祖及曾祖父期间,达到鼎盛,翁氏家族遂以经商致富而崛起于19世纪中叶。20世纪以来,传统的绅商世家与时俱进,形成崇尚科学文化的现代家族之风,涌现出一个科技人才群体,其中辈出教授、学者、医生、银行家、技术专家……等高级科技专家,其层次和密度之高,举世罕见。

    屈指一算,现当代史上,翁氏家族中出现了中国现代地质学、地理学、地震学创始人之一的翁文灏;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地球勘探之父”、自然灾害预测大师翁文波;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控烟之父”医学家翁心植;曾任石油部工程师、“中国输油第一人”的翁心源;曾任美国总统顾问、著名钛金属专家的翁心梓等。

    而在翁氏家族从绅商人家进入科技人家的关键时刻,实行现代转型的核心人物,毫无疑问,非翁文灏莫属。正是翁文灏,以他的辉煌成就和献身精神,将其科教救国、实业救国、文人从政的思想,纳入了其家族成员的人生轨道,构成了翁氏家族的传统精神。

    翁文灏出生时的晚清,石塘翁家的风光已今非昔比,但展现在我们眼前的翁氏故居,气势依然不弱,总面积达800平方米,四周围墙高大,起防火、防盗的作用。整个庭院坐北朝南,正屋和后屋均为面阔五间的两弄楼房,前后有过街楼相通,左右有经堂、花园等附属建筑,房子是砖木结构。而一些石雕、木雕等,至今依然保存得比较完整。庭院的石板地干干净净的,整个院落很开阔,这个大院里如今居住着约20户村民,过着各自柴米油盐的生活。而翁文灏这一脉的人,早就离开石塘,一些后人如今都旅居海外。大门口一块院牌端端正正地写着:翁文灏故居。这正是目前翁文灏在故乡的唯一故居。

    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找不到翁文灏曾经在此出生、居住的蛛丝马迹。一位周姓老伯对我们讲述了翁文灏旧居往事,多少描绘了上世纪翁家的景况。旧居依托石塘河而建,近处是一座碶闸,潺潺流水经久不息,翁文灏的青少年时代就在这浆声灯影的江南水乡度过。故居1949年之后经历了土改,分给了当地村民居住,一度又成为公社所在地。我绕楼参观,登楼眺望,住房既已分给村民,自然不便进入,所幸那位周姓大伯乃烈士家属,专门在此迎候我们,他做为厅堂的屋子墙上挂着一张青年军人的遗照,这位海军战士名叫周文良,是在国防前线牺牲的烈士。遗像的旁边写着一幅对联:日月共辉功臣府,春光永驻军人门。

    我瞻仰着遗容,想起了翁文灏,他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是他这个白发人送的黑发人。大儿子在文革中死于非命,小儿子和这位周文良一样是位烈士,作为抗日军人,国军飞行员,牺牲在抗战前线中国的天空。但是母亲,我要告诉您,在这幢院落里,我最想了解的是另一个人,那个给予翁文灏生命的女人,那个年轻的母亲。我楼下楼下地寻觅,明知不可能有这个只活了23岁的女人的踪影,依旧不甘心就放弃了寻觅。且用这种方式来凭吊那因绝望在这幢院落里自杀而亡的女人吧。她被迎进这幢翁家大院,欢乐与幸福却是如此的短暂,八年之后,她就死在这里,和她的大孙子一样的终结,一样的命运。

    1889年7月26日,一个男孩子出生在石塘枕山居的翁家。翁氏大家族第十一代长孙呱呱落地了。

    和盛垫的马家一样,翁家亦非世代鄞州土著。其祖藉原为闽北,初祖宗行公,相传为明末义军、民族英雄张苍水的部下,兵败后逃匿至鄞州石塘,从此便以撑船摆渡为生。

    宗行公一口闽北音,遇到宁波人那一口石骨铁硬的方言,两下里硬碰硬,也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苦头,总算为人忠厚老实,扶老携幼,照顾弱小,天长日久,乡人终于接纳了这个外姓人。从此落下根来,娶妻生子,安家落户,死心踏地地在此长做了鄞州人。

    一代人逝去,一代人接上,下一代总想比上一代过得更好一些。那闽北义军的后人虽也还在农余趁人摆渡,但稍带着便做起水上的贸易,将乡里酿的老酒、米醋、酱油运到城里,再从城里稍些日用百货,天长地久,蚂蚁垒窝,竟然也积下一份薄资,在石塘就开了一家小小的夫妻店,当起小商贩来。

    白驹过隙,转眼间到了高祖开字辈,那翁家的三兄弟开明(1786-1853)开忠、开阳,已无法同时在那小小的杂货店里容身了。按了宁波人的习俗,老大开明乘着一艘小船,就此别了故乡,去了尚未开埠的上海,从此跸衣篮缕,数十年奋斗,在上海滩竟然也就挣下了一份家业——一个名叫裕大酱园,另一个是酒米铺。而在家乡石塘,他还挣下了一座裕丰造酒坊,翁家殷实的底子,就此铺下。

    翁开明的长子名叫翁景和(1823-1877),他自小就跟着父亲在沪上经商,耳闻目濡,心中盘算,是一把做生意的好手。鸦片战争之后,他看准了洋布生意好做,便抓住商机,投下血本。

    1877年,对翁家,实乃是悲喜交集的一年,那一年,翁景和在今天的上海南京路开设了大丰洋布店,人称翁大丰;同样是那一年,他的父亲翁开明去世。他是带着对长子的无限希望和深切的祝愿闭上眼睛的。翁景和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他是那么样的勤奋聪明,又是那么样的志向远大。不出几年,在上海、杭州、天津、宁波、衢州都开出了自家的分号,包括的产业五花八门,从打锡箔到开银楼,从南货店到养渔塘。翁家的财产积累到了200余万银两,而翁景和也由此成为早期宁波帮的代表人物。

    中国人发财总是要衣锦还乡的,翁景和也不例外,就在石塘村大兴木土,在翁氏宗祠的西首建造了新宅,并由其已经当了内阁中书的长子翁运高题额:枕山居。这位翁运高(1839-1889),便是翁文灏的祖父。

    原来这翁运高运气的确是高,因为几代人的经济积累,到他这一代,家族资产已经非常殷实,足以供他读书。这富贵二字,富虽在前,但中国人从来是“贵”字当头的,既然已经有了钱,自然便要去博得功名了。翁运高走了科举之路,1855年,他才16岁,便考取了举人。到1862年,又中了副贡,1865年,他获授了内阁中书。一个26岁的商人之子,就这么凭借着自己的能力,考上了朝廷的命官。

    真是富也不过三代,也许是钱看多了,翁运高对金钱已无热情与欲望,当了朝廷命官,更觉“士农工商”里,商人钱虽最多,地位却是最低的,故绝不沾“铜臭”。如此,翁景和一死,翁家那下世的光景就显出来了,连大丰洋布店的招牌都让给了原本是布店经理的“通家之好”许春荣。上海滩上人,从前叫它翁大丰,现在叫它许大丰了。

    许大丰冉冉升起,翁运高江河日下,到翁运高的长子翁传洙(1872-1961)时,家族的盛衰完全就维系在这个公子哥儿手里。这位翁传洙原本也是个极聪明之人,不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是从不知道什么叫治家理财过日子的。17岁那年,父亲才50岁,突然一病而亡,而他自己年方17,正是需有严父管教的年龄,却可以无法无天地行事。他学琴棋书画,但样样不精通,他买了一艘洋式小火轮,倒居然无师自通了。他是那么样的大方,驾着火轮在上海滩黄浦江头游玩,玩够了一挥手就送给了朋友。尽管分家时他得了20万两银子和一家上海滩的店铺,但一年几千两银子的收入,也还是禁不起他如此的折腾啊。

    身逢末世的翁文灏(1889-1972),偏偏在这样的年代里出世了。在祖宅的枕山居里,他6岁开始发蒙,年方7岁,家中遭大不幸,与父亲同龄的母亲余宝珠(1872-1895)自尽,年方23岁。

    翁文灏的外婆家,原本也属旅沪的“宁波帮”,翁、余二家有三代通好的历史,故儿女亲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余宝珠生了一对儿女,也算是安居乐业。谁知翁传洙为人花心,在城里又养了一个外室,这让年轻的余宝珠十分绝望。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余宝珠扔下一双小儿女,自弃于世。翁文灏幼小心灵,亲眼目睹这一人间惨象,在他一生中,从此烙下深深的创伤。晚年他曾有《感母》一诗,记录了他幼小心灵的冲击:七龄死母最堪怜,卧倒尘埃血泪溅。

    看世难容悲自苦,望儿无靠恨长悬。

    祸不单行,慈母前脚刚去,劫贼后脚跟进。翁文灏8岁那年,竟然有亡命之徒冲进枕山居入室抢劫,全家人不得不避难江北引仙桥,而后又迁至天封寺的三角地。

    如此说来,翁文灏真正在石塘镇度过的岁月,童年时期也就是八年。但这八年或许甚至会超过某些人的八十年。因何而言?试想,人的一生中,有几个人在八岁之前亲眼看到家庭破裂在眼前,母亲自杀在眼前,又有几个人亲历强盗的入室抢劫。人说小孩子似乎是没有命运的,但翁文灏的悲剧命运,从童年时代就已经开始了,年少的他充分体会到一个封建大家族从盛极转衰的无奈和沧桑,这几乎就决定了翁文灏一生的走向和基调,因此,翁文灏的故居,是一个至关重要之地。

    我走出翁家故居,走向村口,村口给我们留下难忘印象的,不是中国村落中常见的大树,而是一座正在修复的古庙。大门紧闭,一打听,是座清代就有的石塘古庙。想到这座古庙一定曾经留下儿童时期的小翁文灏的身影笑声,不禁意上心头,一定要进去看一看。

    真是心诚则灵,庙旁竟然还有虚掩的边门,进去方才发现,是座修建一新的庙宇,庙里供着的则是石塘的地方之神,原来却是唐时鄮县令王元瑋。

    我们知道,在中国泱泱两千年封建王朝中,曾出现过众多优秀的清官能吏,光是在鄞州一地,就有大名鼎鼎的王安石在册。因此上,同为王姓的王元瑋就在国史上排不上号了。然而一方百姓自有一方百姓心中的丰碑,鄞州的百姓之所以把这块丰碑树给了王元瑋,正是因为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建造了它山堰。

    它山堰位于鄞江镇西南,樟溪集山区七百里之水迤东而来。魏岘在他的《四明它山水利备览》中说:“溪通大江,潮汐上下,清甘之流酾泄出海,泻卤之水冲接入溪,来则沟浍皆盈,去则河港俱涸。”当时的鄞州还叫鄮县,县治设置在光溪,也就是今天的鄞江镇,县令王元瑋为了改变治内“田不可稼,人渴于饮”的局面,主持兴建了它山堰水利工程。作为阻咸引淡的渠首工程,它山堰建成后,江河终于始得分流,樟溪也因此“涝得七分入江,三分入溪,以泄暴流,旱则七分入溪,三分入江,有供灌溉(《四明它山水利备览》)”,后来的人,称王元瑋的这一功绩“功俟鬼神”。为此,石塘的百姓们为他建造了此庙。

    相传庙前的这条石塘河,实乃一条神龙经过之地,神龙欲奔东海,却又舍不得离开江河,一路奔去,一路回头,竟然回了九次,每回一次,留下一个滩头。而这个石塘村,正是它回头的地方。

    庙宇很新,楹联也尚未挂满,有一条联撰得很有情怀:有目登高桥莫论春秋冬夏,是风入石塘不分南北东西。

    我在重修此石塘庙的碑记中了解了这座庙的修庙过程,原来该庙始建于清嘉庆十九年,座落在石塘山月塘湾处,光绪34年重修,确定每年十月初十为神诞。这位神正是王元瑋,因王元瑋造福百姓,故当地百姓造庙为他祭祀。

    每个幼小的心灵,都会有他愿意追随的成人世界的榜样或楷模吧,我想,这位唐代的王县令或许正是翁文灏童年时代第一个崇拜对象。翁文灏以一代大学者的身份,最后同意从政,甚至当到中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行政院长之位,不能不说是与他童年时代接受的事功思想有着深切关系的。

    翁文灏离开故乡,来到了不远的宁波城中,就是在这里,他遇到了两个他一生中影响非常重大的人物。一个是他的继母叶秀芬(1872-1932),后来的人们都称乎她为二师母。叶秀芬出生于书香门第,知书达礼,视翁文灏如同己出,也为翁文灏以后的人生之路做出了很大的铺垫。另一个是比他大8岁的表哥大才子李思浩(1881-1969)。表哥十分器重这位小表弟,对他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指点帮助,效果惊人。1902年,鄞县开童子试,翁文灏一炮打响,成为13岁的小秀才。可惜第二年到杭州去考举人时就不行了,那一年,李思浩高中,翁文灏落第。

    家中诸人张罗着翁文灏再考,翁文灏心却已不在此。1905年清廷宣布废除科举,多少孔乙已从此走上绝路一条,少年翁文灏全无此念。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忙。15岁的小大人此时已奉父母大人之命,和同县的比他大二岁的林韵秋小姐结成连理。1906年,他心无旁鹜地考上了上海震旦学院。临行前,17岁的翁文灏登上了家门前的天封塔。

    天封塔,就在今天的海曙区大沙泥街。因为是公元695年至696年间建造的,正是唐武后“天册万岁”和“万岁登封”之际,所以命名为“天封”。

    天封塔为我国江南特有典型的仿宋阁楼式砖木结构塔,具有宋塔玲珑精巧、古朴庄重之特点,是古代明州港江海通航的水运航标,港城的重要标志。唐以来,明州港崛起并成为中国著名的三大对外贸易港口之一。外国使节、留学生与商旅由明州港入口岸,经浙东运河、京杭大运河直达京都。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会长耿升教授讲到法国人在中国的贸易行为时,在《中国出口贸易实地考察》中描述到:“中国最美的宁波城……具有大量的历史古迹,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名为敕封塔(即天封塔)……在塔壁上发现了法国三帆阿尔克梅纳号上多名海员题画的名字,该船曾于前一年访问过宁波。”因此,天封塔是历史的见证,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文化遗存。

    翁文灏是个小个子,身高不过一米六零,可是他一口气会当临绝顶,放眼宁波城,江流滔滔,海波在前。正是在此故乡的高塔之上,翁文灏下了发出了这样感怀:我虽少年知自勉,须扶衰弱佐中心。

    17岁的少年就已经立下了“须扶衰弱佐中心”的远大志向,他虽然只是一介书生,但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生,他是有经世致用情怀的,因此一遇机会,他便脱颖而出,一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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