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小表弟的婚礼说起
是的,还有什么比书写这封家书时心情更为跌宕起伏呢?母亲!
这封五彩的家国之书,原本是以一个传奇家族为蓝本的。六十年前的这个沈姓的赤贫之家,经历了改革开放的三十年,七兄妹个个成了资产数千万的成功企业家。这样的故事,在我们江浙的沿海乡村,其实并不罕见。可是,因为这些传奇发生在您出生的地方,我在与他们交往的过程中,便常常心生感慨,有一个身影会伴随着这样的感慨,久久地出现在我面前,和那些我正在接触着的命运的主人合二为一。
那是谁的身影?母亲,您会想到吗?我仔细地辨别,看清楚了,那是您的小弟弟,我的小舅舅啊。此刻,他的影像,就明灭在眼前,把我的心勾回到这三十年的风云际会之中。
小舅舅如果还活着,说不定他还会认识沈氏家族中的人,都是宁波乡里乡亲,都是改革开放头口水的获益者,做到今天,该都是大老板了,说不定还会在一起联手共做实业呢。……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沾襟……小舅舅,你去得太早了……
最后一次见到小舅舅,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他的企业正在既艰难又奋发地前进着,他却病了,是真正地积劳成疾。娇妻幼童,左扶右靠,他亦不过半百年记,操心操力,事必躬亲,人就瘦得薄如一张黄纸。
真不是离开人世的时候啊,谁知就抛下了他内心的创业蓝图,撒手而去了呢。
母亲,还记得您告知我此一噩耗时的情景吗,当时我趴在饭桌上就嚎啕大哭起来。小舅舅的早逝,让想起了外婆的丧事。
外婆去世时,中国乡村的改革开放大势已经形成,小舅舅整天东奔西走,在中国大地上寻找每一个能够发财致富的机会,以至于外婆咽气时,他竟然没有能够赶回家中。您和姨妈带着我和表姐回家奔丧,一路上除了讨论外婆的丧事之外,重点就在讨论小舅舅当时的女朋友——他厂里的一位年轻的女出纳。围着外婆的遗体,我们痛哭一会儿,又认真商量一会儿,主题总在小舅舅的婚事。最后我们一致认为,小舅舅虽然年纪略大,身体又欠佳,但人品好,企业也做得好,姑娘一定会跟定小舅舅的,一定要让这件终身大事在外婆的丧礼上得以敲定,如此方能让我的外婆含笑九泉。
姑娘是果然能干又有主见的,长得丰腴健康美丽,在灶下帮我们家烧着火,往里一把一把地添着柴,而我们一大家子人则围着那姑娘,七嘴八舌,重在显示家族的心意与实力,那姑娘并未一口应承下来,但也绝没有断然否决而去。我们焦急地等待着小舅舅,小舅舅却在湖北,紧赶慢赶也无法如期归来,最后我们实在无法再等下去,只得让外婆入土为安。
那是八十年代的初年,我们已经感受到了我外婆家的自由的海风,它首先体现在了思想和信仰的宽松之上,正是在这样的宽松环境中,乡村致富的动力才得以极大的调动。
母亲,您还记得吗?在外婆的丧事上,一共来了三批信仰者的祭悼。首先自然是共产主义信仰在中国的基层组织,也就是村支部。支部书记来了,代表共产党,向外婆至以哀悼。这使得我们的其余三个舅舅得到了心灵上的极大满足。1966外公在十年浩劫的风口浪尖上惊吓而死,在外工作的子女不敢回家奔丧,外公是夜里从后门悄悄抬出去埋掉的。这是在乡下生活的儿子们的心头大隐痛。如今,改革开放了,我们的外婆可以接受共产党员的哀悼,并且可以在大白天,从正大门堂堂正正地抬出去了。这是何等的巨大的慰藉啊。
来的第二批祭悼者,是一批手拿念珠的小脚老太太,她们是来为外婆念经,超生引渡的。绝没有人认为这是在搞封建迷信,只把此作为一种乡间约定俗成的悼亡习俗。使我惊异的却是第三批祭悼者,他们手举十字架,排成一长队,安安静静地从乡间的纤陌而来,静静地等在门口,让共产主义者先举行仪式,又让佛教徒做完自己的功课,这才肃穆地来到外婆的遗体面前。他们把外婆称之为自己的姐妹,并说天上的父正在迎接我的外婆。
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拖出几里远,共产党的花圈排在最前面,当中是佛教徒,基督徒们断后,我们这些亲朋好友们花插在当中。入土时发生了一件令我大吃一惊地事件:我们还没有到墓地,却发现从墓地已经杀回来一支队伍,均由儿童组成,打头的是大舅舅家的儿子,后面跟着几个舅舅的孩子,全是我的小表弟,但见打头的那位小表弟肩上扛一个大杠,气喘嘘嘘,连拖带跑,后面一群小表弟大喊大叫,直往村里飞奔而去。我正不知此为何事,姨妈告诉我,这是宁波乡间的丧事习俗:谁家先抢到抬棺材的木杠,取回家中,放到床底下,谁家就会大大地发财致富。于是我的大舅舅的小儿子眼明手快一把抢过,直奔家中,后面几个舅舅家的小表弟自然不甘落后,紧追其后。母亲,您还记得那戏剧化的结局吗?事情发生在最后,抢得头功的小表弟实在是太激动了,竟然不辩东西,认错了自家的床,把木杠放到了人家的床底下,以至于功亏一馈。
虽然如此,乡村中一度越穷越光荣的价值观到底还是被打破了,到处涌动着宁波人的传统气息,母亲,和你们的父辈,祖父辈一样,所有的人都在做生意,或者都在想做生意,发财致富是那个时代乡村的主旋律,那年我大学毕业时间不久,青春年少,政治热情高涨,非常敏感地意识到,中国的确正在发生着巨大的转变,而这转变正是从中国乡村开始的。
小舅舅虽然没有能够亲自送外婆入土为安,但外婆却依旧保佑着不惑之年的小儿子,年轻的姑娘终于成为我们最小的小舅妈,转过年来,他们有了他们的孩子黄磊。转眼间黄磊也长大成人,要成家立业了。母亲,当您告诉我婚礼时间、并传递了小舅妈希望我去参加婚礼的时候,其实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我一定会去参加的。
小表弟的婚礼在宁波奉化县城里举办,新娘漂亮,大眼睛细腰,是个护士。而我的小表弟黄磊跟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在我的脑海中,阿磊完全是小舅舅的形象,中等身材,非常之瘦,略微弓背,忧郁的大眼睛,心事重重的样子。即便后来小舅舅成了四乡八里的成功人士,他依然不是一个开怀大笑的人。可是眼前的黄磊,大学毕业,自开公司,不到三十岁,有车有房有产业。是因为心宽体胖,还是财大气粗,总之,青年企业家黄磊圆滚滚的,笑眯眯的,幸福地站在婚礼台上,向长辈献茶。数十桌喜酒坐满了远亲近邻,亲朋好友济济一堂,正举杯欢庆,突然一支飞船冒着火花嗖得一下飞过我的头顶,停在这对新人面前,新郎举手取下了飞船中的戒指,戴在新娘身上。我的热泪涌流了下来。
母亲,您的家族自1949年以来,前三十年因为我没有多少亲历,毕竟不甚了了,而后三十年我却是感同身受,诸事历历在目,细细想来,感慨万千。
记得高中时的一个暑期,我去外婆家度假。行前大人再三嘱咐我,要我到外婆家后千万不要随便出门,尤其不可到那些反革命分子的亲戚家里去。怕我置若罔闻,又告诫有前车之鉴,我哥哥去了一趟外婆家,头天到,半夜里就被民兵弄到公社去了,说是他逃避上山下乡呢。
那时候十年浩劫已近尾声,但中国依旧以阶级斗争为纲,乡村也依旧风声鹤唳。其时,旧社会里在沪杭做过老板在乡村当过保长的外公,因为文化革命,连病带吓,年方六十,一命呜呼。当教师的大舅舅因为文革也被批得没了脾气。整天骑着个破自行车到处去钓鱼;同样是当教师的二舅舅因为成份不好,辞退打道回府,整天种田,回到家来,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倒是三舅舅爽朗,我头天到外婆家,就见一个卷着裤腿的精悍汉子朝我脚下扔了一串螃蟹,一边大声说:外甥女,共产主义到底什么时候实现啊!
这就是我的在海上打渔养海带的当着生产队长的三舅舅。我问他打听共产主义干什么,他说:不是说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吗?我生了三个孩子,说是等十年共产主义就实现了,现在倒好,十多年等下来了,共产主义老是不来,我房子也没有,以后儿子怎么样讨老婆呢?
三舅舅是一个热情开怀,不太有心事的男人,读了几年小学就辍学了,从此在岸上种田,在海上打渔,豪爽而散漫,今朝有酒今朝醉,是所有的舅舅中最不会过日子的男人。
此时我的小舅舅却不象三舅舅那样浪漫,家庭出身不好,自己身体有病,穷,还有一大串数起来和地富反坏右挂上勾的亲戚,所以小舅舅三十多岁尚未婚配。小舅舅心细,是个很有气质的人,拉着一手好二胡,是乡村中那种诗性的文艺青年。只因患有哮喘病,从小跟着外婆常在我家过。所以我对小舅舅特别熟,一见他,就想起他用宁波话给我们念的顺口溜:山里山,湾里湾,三五支队交交关。
小舅舅的共产主义就在自己的手上。那时四人帮还没有粉碎呢,他就悄悄地浪迹在四乡八邻,给人当油漆工,往家俱上画各种画卉图案,我总是在他浪迹的间隙中才能见到他。
而此时,乡村的阶段斗争这根弦搞得我也非常苦恼。大人告诫我千万不要和敌人说话,但我又怎么知道谁是敌人呢。一天跟外婆走在村口巷子里,就遇见一个瘦弱干瘪的老人,挑着一担粪艰难走来,外婆和他打了个招呼,见那人过去,才告诉我,那就是我的小外公。
我一下子警惕起来,因为我已经知道,我的小外公是一个现行反革命。
傍晚,小外公家里人就来叫我吃饭去了,这使高中生的我非常恐惧,我从来没有面对面地见过一个反革命,而且还要一起吃饭。他会给我下毒吗?我胡思乱想,不忍心看我外婆那伤心失望的面容,最后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我坚持无产阶级立场的实际行动,就是光吃饭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
四人帮粉碎之后,我们都知道平反的日子快到了,我这才知道,小外公原来是宁波地区一位中心学校的校长,他的现行反革命罪行完全无中生有。为平反之事他到杭州来找过我母亲,行动像一个地下工作者。首先是要趁我共产党解放军的父亲不在家之时。即便如此,小外公进门时,还是如对接接头暗号一般,一闪而入。母亲,如今老人已经过世多年,我依旧能够想起你们紧张而又兴奋的重逢。
想起来了,在小表弟的婚礼上,我还见到一位矮个子利索的小老太太。她问我想不想得起她是谁,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那次回乡,我在村头一间小的不能再小的屋门口见着一个矮个子女人,背上压着一大捆柴火,差点压得见不着人。她热情洋溢地和外婆对了一阵话,不断地邀请我到她家吃饭。我回来后家人才告诉我,这是我的一个族中的表姨妈,也是反革命家属,父亲是地主,被镇压的。
小舅舅回来了,他面有喜色,带着我和邻居苗条姑娘一起出海。我家后门就有一个潭,名叫翔鹤潭,此潭通往大海,小舅舅要带着我上海岛为集体养海带。晨光曦微,大海波平,象山港一望无际,一路小船划着,苗条姑娘穿着开襟的红毛衣,的确很苗条,细高个子,很有韵味,一边摇橹,一边悄悄地跟我说,你小舅舅说了,能活得好就活,活不好就跳到大海去,一死了之……
此时,小舅舅在船尾,我坐在中间,心里生起了一言难尽的忧伤和甜蜜……
我永远记得那些海上的日子,那些悲伤的日子,那些温情脉脉的日子,那些被压抑的热情的心灵。月光下,在海岛的沙滩上散步,小舅舅指着前方的一块礁石,告诉我,那叫公孙礁。从前有一对公孙,公公出海了,把孙子放到礁石上,回来一看,孙子被涨潮卷走了,公公也伤心地投海了。
多么壮阔的世界,多么丰富的渴望,多么贫脊的现实啊……什么是海上生明月,我真正领略到了……
母亲,我在海岛上见到了您的那么多的堂弟和表弟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一个家庭出生是好的。一位叫黄毛舅舅的,永远彬彬有礼,再热的天衣领也扣得紧紧,他显然喜欢一位有着月牙眼睛的胖姑娘,拉着她的手,感慨地对我说,多么可爱的手的酒窝啊……
然而他正是那位矮个子女人的弟弟,地主的儿子,又穷又反动的家庭,他没法娶她。
还有一位极为瘦弱的远房舅舅,浅浅地笑着,仿佛没有了力气再多说话,因为有颠痫病,也是单身。他也是有文化的,喜欢和我讨论一些国家大事,整天坐着扎海带,没有钱看病。有一天一头扎进了茅房,就再也没有醒来。
堂舅虹是最帅气最能说的,他总是和我讨论各种各样的事情,中央里谁是元帅,谁是将军,谁比谁大……我越和他聊,越觉得他太了不起了,这样的人怎么可以窝在岛上呢。但我每每问及他的鸿鹄之志,他就模糊不清地说:有些事情嘛,有些事情嘛,说不清楚,说不清楚。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我的现行反革命小外公的儿子……
母亲,我的预感是多么地有道理,改革开放以来,虹舅舅是生意做得最大的一个,这里还在姓资姓无地讨论不停地时候,他已经早早地就冲到了北京,在那里安营扎寨,发展企业,他的孩子,早就是一口的京片子了,他们一家,现在是地道的北京人了……
可是小舅舅比起他来,那创造生活的人生之路,又多出一份怎么样的艰辛啊。
母亲,您知道我在小表弟的婚礼上还见到谁了吗?我见到苗条姑娘了,我还见到了苗条姑娘的丈夫。
记得暑期回杭州之后,我这个外甥女一本正经地给小舅舅写了一封信,除了感谢他带我上岛养海带打渔之外,还重点讲述了我对苗条姑娘的印象,并直接表达了希望她成为小舅妈的意愿。我相信小舅舅不会反对我的意愿。但不久后传来的消息几乎要让我吐血。小舅舅没有能够成为苗条姑娘更亲密的人。原来小舅舅外出打工数月回来,苗条姑娘已经被母系家族中一个长辈的乡村王老五占据了。这位长辈的父亲是被镇压的,所以他们兄弟都是老光棍。那位长辈因为情事的山重水复而悲痛欲绝,就站到了公孙礁上去哭嚎,水一直没到脖子也不上来。族里的人对小舅舅说: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一个族的,他又是你的长辈,你就让了吧。
小舅舅吐血了,他大病一场,大病初愈,四人帮粉碎,改革开放开始了。
家国啊家国,母亲,在小舅舅身上,难道不是十分重大地体现了家国的意义吗?家族中这坚忍不拔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是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联的。因为有了改革开放,小舅舅在绝境中站了起来。我的小舅舅!他是改革开放第一批富起来的家族中人,为人谦和宁静,却活得轰轰烈烈,伤痕累累的心依然开出了鲜花。他在乡间建了工厂,饮料厂,化工厂,一个人吭吭吭地呛着,脚踏实地又埋头苦干。我的渴望共产主义的三舅舅也跟着他一起兄弟共行,终于,小舅舅渐渐发迹了。
可我那时候太年轻,太不注意他的发家史,我只知道他在办厂,在东跑西颠地做生意,做得怎么样,不知道。我那时候更关注他的浪漫史,担心他的未来将在辛劳和孤独中度过。谁知道有一天,四十岁的小舅舅突然带着那位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跑到了我的家。
小姑娘家也是很穷很穷的,有一大堆兄弟姐妹,但穷人的女儿也是鲜花,而且小姑娘是长得那么可爱,凭什么要嫁给一个四十岁的生哮喘病的乡村光棍呢。
乡镇企业家小舅舅,就只好带着他的女助手出奔了,后面一群女方的娘家人穷追不舍……但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小舅舅结婚了,生了儿子黄磊。他们有过十几年的好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小舅舅拼命地创业,发财致富,他一定是想让人们看看,他是有能力的,他配得上娶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子。
母亲,您可知道,在黄磊的婚礼上,我又见到了那位彬彬有礼的男子,他朝我走来,绅士般地问我还记得他吗?我大叫:黄毛舅舅啊!他几乎没什么变化!
他身旁站着胖胖的月牙眼睛的妻子,我不知道究竟是我的舅舅妨效了他们,还是他们妨效了我舅舅,总之,这一对也是逃出来私奔般结婚的!是改革开放彻底地改变了他们的命运,看得出来,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小外婆也来了,她曾经是个小学老师,因为成了现行反革命家属而被遗送回乡。三十年前我见到她时她老得看不出年龄,而今天她看上去倒像个德高望重的女教授。因为我的外公外婆小外公都已经去世,她代表了我母系家族中的长者。我们宁波人竟然还保留着婚礼献茶的习俗,黄磊给小外婆奉茶时,小外婆给了他红包。
而我的小舅妈年过四十,人到中年,辛苦拉扯大了独生儿子,自己也未停止打拼,亦是一位成功的女企业家。我看到她接过了新郎新娘的茶,我也看到她给了他们红包。
此时此刻,我仿佛看到小舅舅站在台上,接过儿子的喜茶,那忧郁的目光一散而尽,他喜悦地看着我们,在满台举杯痛饮的欢乐的人们中间穿行……
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让思绪回到了我的主题,我想起了那个我即将要去叙述的大家族。这是一个与我的母系家族多么不同的家族啊……但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那就是这六十年来曾经有过的贫穷以及贫穷以后的不懈努力与铸造辉煌!
四封家国书,起承传合,我们的终点将落在一个振奋人心的大家族上。无论鄞州邱隘盛垫的一门五马,高桥石塘的翁氏父子,还是塘溪沙村的沙氏兄弟,无论教育救国,科技实业救国,还是革命救国,面对改革开放振兴中华的今天,面对我即将合盘托出的这个家族,这些已经溶入历史长河中的仁人志士,谁会不落下那喜极而泣的热泪呢!
二:放牛娃的前世今生
这是一个六十年前的贫雇家族,这是一个三十年前的赤脚农家,这是上世纪一个八岁放牛娃养育的七个儿女,如今,他们在古鄞州大地希望的原野上,写出了令人无比自豪和光荣的家国之书。
我在阅读和采访沈家兄弟家族史时,有一种不可抑制地冲动,要把这个独特的家族与他同邑的其它三个家族做一比较。可以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有着多么巨大的反差。沈家有着与前面三家完全不同的家族背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上过大学,更不要说硕士博士,出洋留学了。其中老大只读了两年初中就去当兵;老二高小毕业务农;老三初中毕业当兵;老四文化程度最高,高中毕业,不过秀才还是去当了兵;老五初中,老六初中,老七初中。他们发家致富的梦,不是从书本里来,不是从工矿里来,是一寸一寸地从土地里刨出来的。正是他们,把希望播洒在原野之上,并开出了幸福之花。
沈家与马家、翁家与沙家亦有一个最大共同点,他们的祖先都是从遥远的地方移居过来的。不同的只是移居鄞州的年代远近。马、翁、沙家的祖先,一千年前就来到这块热土,他乡早已成了魂牵梦绕的故乡。唯有沈家不同。沈家是清代才从台州玉环迁徙过来的,他们是近代史上的鄞州移民。
这个祖上的故事听上去温情脉脉。据说他们的沈家先人中曾经有一位将军,在一场战争之后,居栖到了玉环一个名叫小麦屿的地方,后来人口繁衍,成就了一个名叫沈家村的五千人的大村子。传说终究不能够代替真实,而寻根的意识在这些普通的中国人心里却又是如此的神圣。2009年2月12日,沈氏家族一支人马,作为玉环寻亲代表团来到象山,沈家老二沈门峤特特地做了调查,清楚了他们沈家始族的来历,原来可推及遥远的三代,周朝时周武王封沈氏祖先为沈国国王,第一代祖先在河南,后代有一支迁到福建福汀,玉环是福汀的后代一支。
大家族下各有分支,过着各自的日子,而沈家的这一支,到了晚清某一代上,生活已经非常结据了。那一代沈家有四兄弟,父母过世,兄弟分家时,财产已经不足以支撑四兄弟的生活,而且他们当中还有一个兄弟是丧失劳动力的盲人。沈家老二是个善良勤劳的老人,他把自己的那一份让给了小弟弟,这位沈家的老二,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赤贫。他两手空空,就准备飘扬过海,到那个广大的世界上去讨生活。
当他驾着一艘小船赤条条地离开故乡时,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够把自己那一颗蒲公英般飘泊的心安顿在哪里,只知道越远越好,越远就可能越有活路。这样,他就一路漂荡,过了三门湾,飘流到了浙东沿海的宁波象山海岛,一个名叫黄避岙乡横里村的海边小渔村。
象山横里村是个可以定居的地方,西北有小山,小山后面是象山港,南面是群山,中间一公里是海滩。在这里,远可以出海捕鱼,近可以围海造田,自给自足。这位沈家的老二,就此成了一名农渔民。
虽然离开了玉环的故乡,但沈家老二的孝悌之道,依旧在家族中广为流传,许多年来,玉环沈家与象山沈家一直保持着血缘间的沟通来往,每逢年节,玉环沈家都会全猪全羊地送到象山,世代如此。
到沈家太公这一辈上,时代已经到了中国晚清的鸦片战争时期,此时上海已经开埠,太公的父亲已经在上海打下了一片微小的江山,沈家在上海也有了店行,而太公自己也成了一名上海滩上的小开。从这点上说,他们和翁家、马家的起点是一样的。
家门不幸的是太公吸上了鸦片,上海滩上的这片小小的天就此塌陷一空,太公把好不容易挣下的家产全部抽光。于是,到了爷爷这一辈上,他们又回归到零,重新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到了沈家兄弟爷爷的这一辈上。爷爷生了五个子女,三男二女,沈大宝是其中的老二。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老二与祖上从玉环飘海出去求活路的老二一模一样,沈大宝8岁那年就永远离开了第二故乡象山,由乡人介绍带领,第一次踏上鄞州大地。就这样,8岁的孩子,光着脚,走在这片陌生的他乡田野阡陌之上。一直来到横溪山中一个名叫勒垟的地方,在山湾里,他停下了脚步,开始向这个陌生的世界讨生活。
沈大宝从8岁开始自食其力,养了两头牛,主人包吃保住,不给钱,住在柴门房里。大宝虽然没有读过一天书,但种田是很聪慧的。这一干就是十多年,直到长大成人,转而来到鄞州的腹地钟公庙鲍家村,在一个名叫鲍吉庆的殷实人家当了长工。久而久之,沈大宝成了长工里面的领班,鄞州人叫“作头”。这位沈作头开始有了12袋谷的年薪,以后发展到了18袋谷。他是个种田的技术能手,1米70的身高,性格急躁,人很聪明,一天书都没读过,却能写信看书,他是那种有灵魂渴求的人物,对上帝尤感兴趣,晚年还能够读《圣经》。所以年轻时地主们也很看中他这个沈老二,纷纷来挖他这个人才。
尽管如此,在那个战争年代,沈大宝的家底实在是太差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他,除了自己勉强能够混饱肚子之外,他讨不起老婆,在鄞州,他依然是个穷到极致的孤苦伶仃的外乡人。
25岁时一场人祸砸到了他头上。那时三丁抽一,三个兄弟必须有一个去当兵。壮丁都是五花大绑绑去的,沈家恰好三兄弟,有一个人就被抽了壮丁,噩运落到了在老家象山的老三。
外地做长年的老二想,大哥已有妻室,小弟太老实了,去了准没命,我是兄长,又没有成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还是我去吧。这就自投罗网,换了兄弟自由之身。
抓了壮丁,说是和日本人打,沈大宝的印象中,哪里对面对打过,只知道逃,一路就从宁波逃到了安徽,日本人没打,倒是准备去打新四军了。中国人打中国人,沈大宝这就不愿意了,当了二、三个月的兵,就想还是找个机会逃吧。一次路上行军,找了个机会要上茅坑,趁机就开溜,逃了一里多路,问正在耘田的农民借了一件短衫,下到田里干活,抓逃兵的人回来问他们,他手朝相反方向一指,就把人蒙了过去,他自己也就脱了险,日夜兼程地又逃了回来。
避了一段时间,东家看看风头过去,又来找这位种田能手,沈大宝又回到了东家,重新做他的长年。那时他都快30岁了,还是头上无片瓦,脚下无寸土。
老家人看大宝这把年纪还没老婆,倒是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那女人是象山涂茨乡庵后村人,山里农民家,姓范,名叫范云香,和沈大宝足足差了12岁,他们在象山成了亲,一年以后,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沈大宝这就挑着一个担子,一头挑着家当,一头挑着女儿,从象山一路走来,到鄞州鲍家村安身立命。这才真正做了鄞州人。
做了鄞州人,没有鄞州房,沈大宝继续为东家打工,租了房子,东家虽然对他还算不错,但要有自己的房子,那是比登天还要难的。本来一家人生活还能勉强过去,但他为人很仗义,为同乡人和亲眷介绍来鄞县做长工,替人家担保,结果他人逃走了,预支的工钱四袋谷由他家代还,于是沈大宝还欠了高利贷,利滚利的,到解放后一算欠了一百多袋谷,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
孩子一个个生出来,一张张小嘴都等着喂呢。眼看着沈大宝家就要彻底破产,1949年春天,宁波又打起来了,蒋介石要撤到台湾去了,听说共产党解放军要打过来了,政局在交替之中,乡间就有混世魔王般的人物出来欺压百姓,戗害良民。“姜山王阿忠,白王骑当中,路过翻石渡,强奸小尼姑,割去双奶埠”,民间流传着这样令人恐怖的真实的传言,况且鄞州的平头百姓又不太清楚即将过来的解放军是怎么回事,总之沈家人吓得够呛,范云香挺着个大肚子,沈大宝挑着一双儿女,120多里,星夜逃回了象山娘家。
生怀六甲的范云香就在这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座花轿被人抬了过来。数月后,就在象山一个名叫庵后村的小山村里,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她欣喜地想,日子要好起来了,座轿子的命来了,她给他取了个好名字,梦轿。那已经是1949年8月的事情了。
宁波是1949年5月解放的。沈大宝看看人民政府解放军很好,世道太平了,想着还是回到他的第二故乡——鄞州钟公庙鲍家去。果然还是回来的好,回来就分地分房了,那时候沈大宝都快40岁了,雇农出生的他,平生第一次分到了12亩土地和一间地主的房子,虽然小,但一家人聚集在自己房子里,心里真是暖洋洋啊。
接着就是国家的减租减息,土改时国家规定只还本不还息,于是一百多袋稻谷的欠债仅还四袋谷的原本,其余利息就一笔勾销了。所以沈大宝是绝对拥护新中国,拥护共产党,拥护人民政府的。他当了贫协主席,合作化起来,他担任了第一任家乡的农业合作社社长。大跃进了,他敲碎了自己家的锅子,一家老小都去吃食堂。后来他当了生产队长,又被作为技术能手不远万里去广东教那里的农民种做肥料的红花草子。
他是毛泽东的绝对崇拜者,崇拜到谁也不能说文化大革命不好,因为那是毛主席发动的。他当然是要求加入共产党的积极分子,为此他还填写过两份入党申请书。但到了他也没有能够加入党内,因为他的信仰比别人还多一份,他不但信仰共产主义,同时还信仰基督教,这两种信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样合二为一的。总之,他的入党问题,因为他不肯放弃上帝而功亏一馈。
虽然没能入党,却并不妨碍他对党忠心耿耿。为此他严格要求他的儿女们积极上进,参军入党,他的七个儿女大多都是共产党员,复员军人,这是和沈大宝的阶级感情有密切联系的。
1997年沈大宝逝世,享年86岁。无巧不成书,他恰恰就葬在了他8岁那年从象山踏上鄞州的第一块谋生之地:横溪山中的勒垟。他看到了改革开放后的新生活,但没能看到儿女们今天会发展得这么快,对他而言,1949年以来的四十七年,是让他翻身做主人的四十七年。他拥抱这四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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