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南海四千里-布拉迪斯拉发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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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北京飞到布拉迪斯拉发,不算换乘飞机的时间,一共用了十三个小时,由于有七个小时时差,尽管我们是十一月二十九日下午三点十五分起飞,到达斯洛伐克首都时,仍是当日晚上十点十五分。从机场到我们下榻的布拉迪斯拉发作家之家,沿途竟没见到几个人。欧洲这儿下午四点多钟天就黑了,我当时还以为是夜深的缘故。睡了一觉起来,约上一个同伴,出门往街上瞎逛,终于见到三个人在一处窗口宽大的售货亭前排成一支小小的队伍。随后,碰见金发碧眼的当地人的机会一点点地多起来。在惊讶这儿少了些什么的念头起了片刻之后,我忽然明白,自己是意识到眼前为何没有响声连天的自行车铃铛与汽车的轰鸣,以及推搡挤撞的喧哗和男女老少的吵吵嚷嚷。

    隔了一天,我们到位于城郊的基耶温古堡参观。古堡位于多瑙河边,不宽的流水那边,奥地利渔夫抛落鱼钩入水的声音仿佛随风入耳。作为古罗马帝国的北边界,基耶温古堡耸立在不太高的山丘上,清冷孤单地望着唯一的我们。我们却望不见它有诉说烦闷的欲念,近千年的寂寞过后,它竟一点也不忧郁,除了当年拿破仑对它的破坏,甚至连遗憾也没有显现于形色。一辆警方的边境巡逻车从古堡和我们中间走过,一群放学的孩子从远处飘然掠过我的身际,而我听到的竟是一辆满载着历史的拿破仑战车与古罗马军队铁甲金戈鼓角的悠长的行进声。

    毕竟这是一国之都。

    沿着多瑙河的流淌,古罗马与拿破仑以及奥地利渔夫突然将我们领入一座小镇。以我行将四十的生命起誓,我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安宁的小镇。那一刻我的确是用安宁来称呼它。这种称呼我早就蕴藏在心中,总想在某一刻某一地将其托付出去。许久以来,我就开始寻找,寻找的目的是为了托付自己的灵魂与命运,尘嚣让它变得蓬头垢面虚火扰神。寂静与我相逢过,可它们总让人觉得包裹着一些靠不住的东西,甚至还透出一种阴森之气。然而,多瑙河边古堡旁的这座小镇,置身其中,仿佛它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一种祥和仁慈宽爱的感觉顿时弥漫在全部的心血与精神之中。没有习惯了的恶狗来惊扰,也不见丑陋的物什来龌龊,需要提防的倒是我们对小镇的不雅。

    回到布拉迪斯拉发,我将安静的称呼也给了它。虽然迟了,但只能怪我是刚刚意识到的,并不是犹豫嫉妒与吝啬这种东方怪物的使然。而当我要说斯洛伐克是一个安宁之国,也绝不是因为讨好与煽情。当一辆辆疾驰的汽车无声无息地停在你的身前,友好地请你先过马路时,你能说什么呢!让偌大的超市和餐厅里所有人都约束自己,只许一缕音乐自由盘旋时,你能说什么呢!无论在何处,所有的人其实都在不停地说话嬉笑,可是给人的感觉是人人都如临街的墙上雕塑或镂刻的英雄与诗人,圣母与耶稣,略有不同的是他们的表情与嘴唇形状是在不断变化,雕塑与镂刻是万古不变的。

    这种感觉在三十一日晚上有了一回改变。那是在斯洛伐克国家歌剧院,台上演着的是古罗马时候的事,本是凝固了的历史,却被音乐与聚光灯幻化得栩栩如生。而台下与包厢里满堂堂的二十世纪人,文明得如同被翻阅的无言的历史。我一直想听出这种历史是否真的无声,结果唯一能听见的只有掌声。

    掌声一起,台上的意大利咏叹立即定格成一座历史的雕像。

    掌声一落,台上的意大利咏叹立即动人地将整个剧场演化为精美绝伦的群塑。

    歌剧用意大利语演唱,字幕打的是斯洛伐克语,台下坐着不少驱车从匈牙利、奥地利赶来的人。一日一幕,一夜一戏,长年满座,天天如此。这无形的导演是什么!这需要何其大的手笔!几个陌生的中国作家,身居几近文盲的环境,居然看懂了剧情,完全得益于渗入灵魂的这些异国精神的催化。

    都说多瑙河是音乐之河,我在河边的徜徉的确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听完歌剧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是踩到了五线谱。脚下绊动的都是一些美妙的音符,往高度飘飞成古堡,向低处垂落为宫殿,那袅袅的余音便弥漫成安宁的城镇,安宁的乡村。倚着多瑙河,偎着多瑙河,吻不着,亲不够,而它都融入我的梦中。六天时间不算多,能与一生的渴望相逢,这已经足够了,我不奢望有太多的赐予。太贪了,安宁就会从心灵中逃逸而去。

    用句中国当红的言语来讲:布拉迪斯拉发的安宁像是假的。当然,眼前的一切的安宁都是真的。然而,我还是要臆想和联想,多瑙河旁的这个国度,是不是整个儿都是一座歌剧院,硝烟只在远处,纷争只是戏妆。无论如何,在一个安宁的去处,用一种安宁的心态,面对一些安宁的东西,对于任何人都是幸运。多瑙河流成的五线谱上,安宁永远是首席导演,如此布拉迪斯拉发才会是一座人间歌剧院,历史的雕塑与凝固才会在掌声中完成演进。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于汉口花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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