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以前,二桂被许秧的太太柳叶子请回家,颇有点一将难求的风光。当时,许家的保姆母亲病故,辞工回家奔丧,亟须雇用新人。柳叶子急急忙忙跑到家政公司询问,得到的回答却是时近年关,保姆供不应求,只能先登记排队,啥时候有人啥时候算。柳叶子一听,急得头发眉毛都差不多要着火了,连声叫苦,那怎么得了。
要说这柳叶子,其实也是个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能人,只不过多年的职业白领女性生活,使她对家庭主妇的业务日渐生疏直至厌烦。在电视台,让她为做节目夜以继日翻来覆去,怎么繁琐她都能忍受,唯独对这柴米油盐的事务,一丁点儿的麻烦她都头大。可偏偏她和丈夫许秧好请客爱扎堆,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随时随地可能带上呼啦啦一大堆朋友回家吃饭,没有保姆对于她来说等于失了左膀右臂。许秧曾戏日,我们这个家里,包括我在内,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保姆。
当时柳叶子下决心无论如何得带上一个回去,一屁股坐在家政公司的办公室里不走了。人家对她说,守在这儿也没用,还是回家等消息,她就是不听,跟人家软磨硬泡没完没了。等在车里的许秧,一个两个电话打上来催,她就是不动窝。后来许秧真的急了,锁了车跑到楼上来找她。没想这一找还真找出一线转机。
许秧一走进办公室,家政公司的那两个原本百无聊赖的女孩,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四只眼睛齐刷刷盯住他看,活像看见了神仙下凡。等到弄清了许秧和柳叶子的关系,两个人立时积极性高涨,把登记册翻得噼里啪啦乱响,嘴里念念有词,表示挖地三尺也得给他们先找个人应应急,结果还是垂头丧气地表示心有余力不足。
最后,其中一个从抽屉里拿出个硬皮大本子,还有一支软芯签字笔,恭恭敬敬准备请偶像签字的当口,一张照片从本子里掉下来。
只听见她们两个小声嘀咕了一阵后,对柳叶子说,这儿倒是还有一个,早几个月人手多的时候介绍不出去的,因为长相困难了点……
柳叶子正急得火上房,连看一眼照片的耐心都没有,就说,找保姆,又不是选美,能干活儿就行了。
也许是二桂的长相事先被介绍方过于夸张地丑化了,等到第二天,二桂挎着一个小布包,拿着家政公司的介绍信跑到许家来上工,柳叶子见到她,一句话竟然脱口而出,也没有传说的那么糟糕呀。二桂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似乎不以为意。心直口快的柳叶子觉得自己并没有说破什么,二桂也不至于有什么坏感觉。没想到这一句话,就像一粒伤害的种子落在又干又冻的地里边了,暂时安安静静地埋藏在那儿,要等到有了适合的湿度和温度,才会蓬蓬勃勃地抽芽长叶,结出敌意和怨恨的果子来。那时候,这只是一种潜在的,连二桂本人都未必能够意识到的情结。
二桂就是怀着这样一种情结,走进了许家的生活。
几乎可以肯定,从小到大,二桂的长相是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好运气的。过宽的脸,过高的颧骨,加上前额过低的发线,以及涵胸驼背的体态,足以把她身上其余还说得过去的部分,掩蔽得毫无光彩。比如说,两只黑黑亮亮的眼睛,一条粗粗大大的辫子,以及丰腴圆润的腰身,这些可以被一个女孩引以为荣的本钱,全都被那些显而易见的缺点给抵消了。这样一个丑女孩,在她成长的经历中,受过一些怎样的委屈,我们凭想象都可以猜测出来。有过这种经历的女孩,很可能变得特别好强,特别敏感,特别有心计,特别爱记仇,当然我们也可以把这一切统称为性格内向,往好里说就是内秀。把这样的女孩子领到家里来,是个危险的举动,尤其对柳叶子这样一个有时候直爽有失粗心的女主人来说,无异在自己身边埋了一颗地雷。
果不其然,二桂来了没多久,我们所能预料的各种丑女孩的性格特征,就很快地显露出来,以一种并不让人反感,相反还让人不得不有几分欣赏的方式,很强烈地显露出来了。
首先得承认,二桂是个称职的保姆,几乎可以肯定,假如她有机会受到正常的教育,有机会获得更好的职业,她完全可以做个称职的文员、称职的技工、称职的医生、称职的律师、称职的公务员、称职的CEO……也就是说,假如命运关照她,她完全有能力把她可能得到的一切职业,做到称职的程度。
我们的生活中有这样一种人,给他一缕阳光他就灿烂夺目,给他一滴清水他就波涛汹涌,这种人可以在不同的环境中,创造不同的奇迹,一切取决于命运给他搭建多大的舞台。二桂其实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话说二桂来了不久,许家的人以及每天频繁出入他家的狐朋狗友,全都发现了这个新来的保姆真是难得。你瞧这个家,忽然间干净整洁了,落地窗刮过了,好像只有窗框没安玻璃,木地板打过蜡,光亮得可以当镜子照,上至厨房里的锅台灶角杯盘碗盏,下到卫生间里的抽水马桶洗手池,都被擦拭得清清爽爽,够得上五星级酒店的标准,半死不活的花株,全都松过了土上过了肥,金鱼缸里新添了几条碧绿的水草,还有两三朵迷你型紫色睡莲……
再说这厨艺,刚来的时候还怯生生的没有谱,个把月下来已经是烹炒煎炸样样学上了手,加上她本来就会晒干菜腌泡菜,会做农家土点心,凉面拌得比饭馆里卖的还好吃,那还不把每顿饭都做得菜有大有小,味有轻有重,吃得许家一家三口和他们的食客赞不绝口。
每当大伙儿剔着牙夸奖她的时候,二桂常常只是低着头静静地听着,什么表示也没有,很有点宠辱不惊的风度。然后她会再接再厉,用一只漂亮的水晶果盘,端上切出花边的水果片,并且做一些必要的点缀:白色的香瓜摆成长长的船形,船里堆着一小堆红宝石般的圣女果,红色的西瓜摊出圆形的底,上边用翠绿的五角形洋桃砌出尖顶……
要是时节碰得好,她还会把花盆里盛开的鲜茉莉花采下来,掺上碧螺春或者竹叶青一类的绿茶,装在透明的玻璃壶冲上开水端来,满屋子顿时弥漫了一种淡雅的清香
二桂的一切表现,都好到超出了人们特别是主妇柳叶子的预期。柳叶子的女伴们个个眼红,直问她用什么法子调教出这么一个超级保姆。柳叶子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在二桂身上花的功夫实在有限,归根结底还是二桂悟性好,任何事情只要你演示一遍,她就牢牢记住,电视报刊上各种家政训练栏目,她都会按期跟踪,凭着农村初中的文化水平,去学习去体会,居然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
许秧两口子有了这么个宝贝,连上酒楼吃饭的兴趣都没有了,只要不是非去不可的应酬,加班加到再晚也要回家吃饭,只要不是非上馆子款待的客人,无论人多人少一律弄到家里来聚会。因为主人热情随和,许家的食客们酒足饭饱之后,一般不会马上离开,非得搓上几圈麻将,等到午夜时分吃过二桂煮好的夜宵,才算走完全套程序。
二桂的夜宵,是一种名叫“清补凉”的市井小吃。先将绿豆、红豆、花生米、薏米、通心粉、红枣、银耳、水果丁、小汤丸、鹌鹑蛋等原料,蒸熟煮透,分门别类盛放,到时候按吃客的要求任意搭配,分别冲上牛奶、椰汁、冰糖水,天热时再加些冰块,就做成了一份营养丰富,口感极佳并且赏心悦目的夜宵点心了。二桂在许家的那些日子,这道点心每晚子夜时分定时定量供应,既是慰问品又是逐客令。牌友们吃过了这道点心,会咂着嘴,打着哈欠,离开许宅。这些人今天赢,明天输,心情变化无常,二桂的这道夜宵总是以不变应万变,让他们百吃不厌。
诸如此类的表现,使二桂听到的溢美之词,多到了让她不光不稀罕,甚至有点厌烦的程度了。于是,主人对她越来越客气,她对主人越来越不客气了。
跟柳叶子一块儿去超市,二桂总要公然给自己拿几包话梅、橄榄一类的小零食,发卡、头绳一类的小饰物,扔在购物车里由女主人一并付账,连句客套的话也没有。
她对自己的小屋子里没装空调只装电扇表示了明显的不满,天热的时候时常擅自跑到许家女儿的房间去睡觉,把室温调低到要盖棉被才行。
剩饭剩菜她断断是不能吃的,她不吃自然不好意思让主家吃,院子里的流浪猫因此有了十足的饭食保障。
有一天,柳叶子打开自己的衣柜,一口气找出七八件衣衫裙裤,自认为件件都是八九成新,好料子好品相,二桂得了还不知该怎样爱不释手呢。没想到等她大呼小叫把二桂拉到衣帽间来试穿,二桂一丁点喜欢的样子也没有,淡淡地说声谢了,卷成一团就给拿走了。柳叶子原以为二桂害羞,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来试。可是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始终没见这些衣服被二桂穿上身。直到有天柳叶子到储藏室去找东西,看到她给二桂的那些衣服,仍然卷成一团塞在角落里,这才知道二桂是不想接受别人穿过的衣服。
为遂了二桂这份好强的心,柳叶子特地带她去了趟服装店,让她自己挑两套合适的新装。这回二桂表现得比较兴奋,左一件右一件地试了又试,弄得售货员都不耐烦了,才选定了其中两套。买单的时候柳叶子发现,二桂挑的这两套,不一定是这家店子里最好的,但可以肯定是最贵的。一向出手大方的柳叶子,往刷卡机里输密码的时候,心里也着实别扭了一下子。可是既然这姑娘已经成了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人物,柳叶子也只能摇摇头一笑了之。
如此这般,二桂的做派越来越牛势了。最明显的变化是干活儿的时候,动静渐渐大起来了。
刚来那会儿,二桂爱光着脚,柳叶子特别为她买了软底的泡沫人字拖鞋,她总是嫌夹脚不爱穿。光脚的二桂轻悠悠地走在地板上,就像一只青年的猫,出溜来出溜去,给人一种神出鬼没的感觉。有天,柳叶子正在书房里写节目策划书,想得太入神了,被轻飘飘如影子般闪进来的二桂吓得失声惊叫。彼时已经夜深人静,二桂刚冲过凉洗了头,一张脸被黑油油如瀑布般泻在肩上的发丝包裹着,跟聊斋里边女鬼差不多。柳叶子被她吓得不轻,惊魂乍定之下还没来得及发作,转眼间就为二桂的表现感动莫名。原来人家二桂见怜女主人点灯熬油太辛苦,特为她煮了龙眼红枣银耳羹端来犒劳,不料被她的过激反应搞得惊惶失措,手一哆嗦,连碗带汤打翻在地。只见这二桂顾不得自己的脚背被羹汤烫得红了一大片,赶紧拿了抹布来,跪在地板上东擦西擦,嘴里一个劲儿说对不起对不起。柳叶子是个知好知歹的人,碰到这场合,就算自己差点被吓得晕过去,心里还是让二桂感动了一把。
眼看天冷了,柳叶子又给二桂买了一双拖鞋,红格子的绒布面,又软又暖和的底儿,走在地上略有声响又不太过分。她叫二桂立马穿上,说,这么冷的天儿,你老光着一双脚,知道的说你光着脚图个舒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虐待你呢。二桂当着她的面儿把脚试了试,好像挺喜欢的样子,柳叶子也就放心放意随她去了。
过了些日子,柳叶子无意间听到家里有一种咣啷咣啷的脚步声,到了晚上大家都偃旗息鼓之后,那种声音就会响得更加蹊跷。初次听到她以为是电视剧里的音响效果,再次听到以为是楼上邻居所为,再而三才发现声音是二桂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出于好奇,柳叶子蹑手蹑脚把那房门打开一条小缝。只见二桂正穿着一双超高跟皮拖鞋,在屋里扭来扭去走台步,头上还顶着一本书。鞋的跟儿足有七八公分高,穿在脚上走路,整个人跟踮着脚尖跳芭蕾没什么区别。
柳叶子当下就笑得弯了腰,高声大气地说,你这丫头,一时只爱光着脚丫,二时又穿上这走红地毯都嫌张扬的鞋,这是唱的那一出呀?
二桂显然对自己被偷窥大为恼火,一句话不说,两只鞋往床底下一踢,转过身,毫不客气地把柳叶子给推出屋,啪地将门锁上了。
柳叶子快快地回到卧室,大惊小怪地跟许秧说起这档子事儿,没想到许秧半点儿不吃惊,全然知情。
许秧说那双鞋是二桂邮购来的,因为电视购物的广告里说,这种鞋对涵胸驼背的女性矫正形体有奇效。二桂一直对自己的体态不满意,想买一双来试试效果,就找到他要求预支两个月工资。
柳叶子一听,知道许秧的回答肯定是送她一双了事,故意问:你就照办啦?
果然许秧满不在乎地答道,不就是一双鞋吗,还预支个啥呀,送给她了。
按说这个回答完全在柳叶子意料之中,当时她也一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可是到了真出事了,这双鞋就成了夫妻间的多重芥蒂中的一层。等柳叶子听到风言风语,希望回忆起过往可疑的蛛丝马迹,让自己对事情做出判断的时候,她觉得这天晚上许秧对二桂的关怀,已经表现得有点过了。除了对二桂为改善体态所做的努力表示极大的理解和支持,还一反凡事稀里马虎之常态,认真严肃地对柳叶子说,你这么笑话她是不是会伤着她呀,你没发现这孩子自尊心超强,特把人家对她的评价当回事儿吗?
柳叶子听了嘲笑他,哟,给你当了十几年的老婆,今天才知道你还有怜香惜玉的情怀呢。
刚来那会儿,二桂出来进去总会把钥匙带在身上,从来不烦主人听见门铃声跑来照应,开门关门都是慢慢掩上,桶子和撮箕往地下放,总拿拖把扫帚垫着,免得磕出声响。
二桂对看书写字用电脑这类活动,总是怀着盲目的崇拜之情,只要看到主家展开报纸、翻动书页或者启动电脑,她的表情马上变得肃然庄严,或者跑去把洗手间的门掩上,免得让洗衣机的声音传出来,或者将电视机的音量开到最小,再搬个小板凳贴到屏幕跟前去看。许秧不止一次告诉她,他看的报纸,不过是些娱乐小报,八卦新闻街谈巷议,柳姐爱翻腾的杂志,大不了是减肥美容指南,奢侈品购物广告,旅游观光向导,外带菜食烹饪技巧之类,离不开吃喝玩乐的内容,用电脑多半是在QQ上聊闲篇,或者打打电游下下围棋,只有小丸子周末回家做作业,算得正儿八经的学习,所以除了小丸子学习的时间要确保安静,其他时间不用那么上心上意,该干吗就干吗顺其自然,看电视离得太近对眼睛不好,还会受到辐射。
二桂听说这些话,将信将疑地眨巴着眼儿,不知道许哥是不是又在开玩笑。
二桂记得,自己刚来不久跟着他们两口子去逛街,碰到一些在超市门口发促销小传单,上边还印了好些五块十块不等的快餐店优惠券。二桂拿着传单去问许秧,这些五块十块的优惠券能不能顶钱用,许秧不假思索就回答她,当然能顶钱用,不然他们劳神费力还得雇人来发,不是发了神经病呀。二桂信以为真,来来去去领了几十张小传单,心想这城里边真的比乡下好,上趟街伸伸手就能领一摞子能顶钱用的纸片。她甚至盘算好了,明天就到快餐店去兑现,换来的东西一半给许哥和柳姐享用,另一半留着,等自己回家去的时候,带给正在上小学的弟弟。二桂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是一家人的心头肉,他开心了,全家人就都开心了。二桂一天到晚都惦记着重病在床的父亲和辛苦劳累的母亲,想着弟弟吃上城里来的好东西,会欢呼雀跃地把快乐传递给全家,二桂恨不得立马请假,带上礼物回家。
第二天,二桂一大早去了快餐店,为了方便打包她还特地带了好几个保鲜盒。事情的结果不言而喻,东西没领着,还被快餐店里的服务员狠狠嘲笑了一番。
他们对二桂说,一看你就是新来的。
二桂说,新来的又怎么啦。
他们说,新来的又名刚进城的,刚进城的又名乡下老土,这种人在城里边呆着,总爱闹些笑话来供人消遣。比如说数楼,你这么干跟数楼也差不多了。
见二桂不知道数楼是怎么回事,他们就嘻嘻哈哈说给她听。有个新来的老土进了城,看见高楼林立惊喜得不行,走到一幢最高的楼下边,想搞清楚到底这楼有多少层,情不自禁数起楼来。正数着被几个城里混混盯上了,跑过去问老土要数楼费,每层五块钱。混混问,你刚才数到第几层了?老土说,七层。混混说,五七三十五块,看你老实,给你打个折,收个整数交三十吧。老土没办法,只好从裤腰抠出被汗水洇得热乎乎湿淋淋的一卷钞票递过去。混混得了钱大喜,转过身就说,这傻B真好蒙。老土将剩下的钱揣回裤腰,回嘴说,你们他妈的才傻B呢,老子都数了快四十层了。
二桂不傻,马上把数楼的故事听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她也一点没让那些刚系上侍候人的红领结,就忘了自己生在哪个山沟里的小子们占便宜,马上用最简单的几句话对故事做出了总结:你们不就是想告诉我,现在流行城里混混和乡下老土互相骗吗,你们印了这花花绿绿的传单满世界发,还不是想把顾客骗进来吃饭,吃五十送五块,吃一百送十块,其实全都是他们自个送给自个的。
小子们说,我们哪里印得起这个,是我们老板印的。
二桂说,你们老板是大骗子,你们就是小骗子,反正全都是骗子。
二桂说完,提着一大嘟噜保鲜盒,昂首阔步从快餐店走回家,回到家就关起门来在洗手间大哭一场。
等许秧两口子弄清了原委,一个劲儿哄她,夸她脑子好使嘴巴厉害,没让那帮忘了本的小子沾一点光。许秧还忙不迭地检讨说,都怪自己没说清楚,优惠券是得跟现金配套用的,要不然满世界伸手就能领得到,快餐店不成了无本高利的银行了?二桂出了这样丑,跟自己的讲解不到位有关。
为了表达歉意,许秧特地从冰箱里拿了一支酸奶雪糕来慰劳二桂,也好让她消消火儿。
二桂举着她最爱吃的雪糕,根本不像平时那样吃得宠辱皆忘,而是若有所思,直到雪糕融了,化成水滴答到地上,还没吃上几口。后来她干脆连冰带棍儿把雪糕扔进垃圾桶,找到许秧没完没了地问,今天在那帮小子跟前,自己倒是占了便宜还是吃了亏。
许秧为息事宁人,肯定说她占了便宜。不料被二桂一语道破真相,让他不能自圆其说。
二桂说,你们夸我脑子好使,是真的吗?我要真的那么聪明,怎么会以为凭着那些花花纸就能领到汉堡包和炸鸡腿呢?这不等于天上掉馅饼吗?从小我奶奶就告诉我,相信天上能掉馅饼的人,肯定是贪小便宜的蠢人。我相信了天上能掉馅饼,肯定就是个蠢人,贪小便宜的蠢人。你们夸我嘴巴厉害,没让他们沾光。可是我骂了他们,还骂了他们老板,沾光了吧,解恨了吧,回来怎么还是觉得心里不舒坦,只想哭呢?许哥你一下就说漏嘴了,我出丑了,出大丑了,任我事后怎么骂他们,这口气都出不了,堵在心里头,只剩下哭的份儿了。你们要是真的想帮我,就别在我犯了错的时候,替我藏着掖着,不告诉我错在哪儿,还反过来夸奖我。看起来是疼我,其实是毁我,让我出错了不知道错,献了丑不知道丑,你们这么着,我啥时候才能有长进?在城里呆一辈子还不是跟那个数楼的傻B似的,被别人骗了还偷着乐呢。
二桂这么噼里啪啦一通说,说完就眼泪汪汪跑开了,撇下许秧和柳叶子夫妇俩在那儿面面相觑。
柳叶子对许秧说,看来这丫头还真是个人物哩。
许秧对柳叶子说,可不是吗,她自己出了丑,倒把咱们给数落得羞愧难当。
自此,这两口子对二桂更是刮目相看。二桂呢,对他们的话,尤其是许秧的话,听到耳朵里总得多打几个滚,生怕再被骗了。处久了,二桂就有底了,许哥说话真真假假信口开河是出了名的,同事们叫他开心海盗,柳姐说他最不靠谱。
后来经过观察,二桂亲眼见证了许哥这回说的话,句句实情。他们读的书看的报在电脑上干的活儿,大部分跟正经事儿没什么关系,也就渐渐把早先的那盲目的崇敬之心淡了去。于是,二桂所有的家务活,都得配了音乐才干得顺手了,市电视台的流行歌曲点播节目,是她的最爱。那些郎有情呀妹有意的酸词,经过客厅里准专业的音响传播出来,弥漫在许家的每一个角落,不分时段不合昼夜。有好几次声音大到楼下的邻居都来敲门抗议了,二桂才在许秧的建议下,很不情愿地把情歌播放的时间缩短,至少在上班的人们全都倦鸟归巢之后,免受打扰。
可是,不久之后,更让人头痛的现象出现了。二桂忽然变成了一个浴室通俗歌手,每天晚上九点钟,准时在冲凉的时候开唱,嗓门高亢五音不全不说,还一句词一句词反反复复唱个没完,好比在劲儿没上足的老式留声机上,播放一张出了毛病的唱片,你说让谁受得了?但柳叶子夫妇一想,只要不影响别人家,她爱怎么唱就怎么唱吧。
这天,二桂又在浴室里开唱了:让我再看你一眼,你那沾满泪水的脸……让我……让我让我再看你……再看你……再看你……一眼……一眼……再看你一眼……没完没了,没了没完。许秧夫妇哭笑不得,觉得相比之下还不如听听爱情歌曲点播呢。
伴着二桂不堪入耳的歌唱,柳叶子皱起眉头问丈夫,你说这孩子不过一年时间,怎么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呢?以前那个二桂上哪儿去了?
刚来那会儿,二桂孤笑寡言。只有主家女儿小丸子周末从寄宿学校回来,出于无聊总缠着二桂玩,才能把她的嘴巴里的话掏出来,让她脸皮后边的笑容渗出来。小丸子一走,她基本上就成了关闭了语音程序的机器人,一天到晚闷声不响地干活儿,弄得许秧夫妻俩很是过意不去,时不时要找些废话去跟她说,也总是被她嗯呀啊呀应付得扫兴万分。
经过分析,柳叶子夫妇认定,快餐优惠券事件是二桂性格大变的转折点。是那件事让许秧夫妇俩达成共识,二桂这丫头不可小觑。虽说此后二桂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并无改变,仍然是个在他们手心里讨生活的小保姆,不知不觉中他们对待她的态度已经有了微妙的改变。
鞋合不合适脚知道。作为鞋,没准连他们自己都没觉察到鞋被撑大了,作为脚,二桂已经率先感受到了宽松和舒适。二桂的话渐渐多起来,愈来愈多。渐渐变得不管什么场合,该插嘴不该插嘴的事,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绝不怯场。
这种现象始于那次“快乐新干线”节目的讨论。
柳叶子带着一帮助手在家里喝下午茶边吃边聊,正为女主持人应该穿裙子还是穿裤子拿不定主意,二桂泡了壶茶送来,粘在那儿就不肯走了,目光如小射灯那么亮亮的,照着你照着他,脸上的表情,一会写着“同意”一会写着“不同意”。最后,二桂终于忍不住亲自参与讨论,主张还是穿裤子为好,理由是这个节目有些动作得主持人做给嘉宾看,弄不好走了光,被狗仔队拍了去贴在网上就麻烦了。针对剧务对女主持穿上长裤不够性感的担忧,二桂指出要是她穿一条低腰的长裤,配件短襟的上衣,把腰露出来,再往肚脐上贴一个亮片,肯定炫呆了,可能比穿裙子还要性感呢。
当时在座的人先是不约而同都愣住了,缓过劲来又不约而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二桂被大伙儿笑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可以说来说去的一件事情,她一插嘴人们的反应就如此强烈。这些人常常来柳叶子家享受她的五星级服务,没有哪个跟她不熟,吃饱喝足之后,将她夸来夸去的,在她身上堆起好词儿来,那叫一个大方。
二桂当然不知道,现而今电视台的从业人员,水平鱼龙混杂参差不齐,在虚张声势自以为是方面,全都好像师出同门,一个更比一个强。眼下这位长相丑丑的乡下妞,居然也学会了他们的行话,什么嘉宾呀,走了光呀,狗仔队呀,还有炫呆了这些时髦关键词,而且还对主持人的服装有那么多说道,这还了得。集体潜意识促使他们采取了同一种态度,笑,哄堂大笑。
柳叶子对二桂的表现比其他人还要惊讶,这丫头来了不到一年,也没见着她对这些事有什么特别的兴趣,怎么忽然间就无师自通了?要是她的助手说出这一番道理,她说不定还得表扬表扬呢。不过,当时她并不高兴,既不喜欢二桂在这种场合来插嘴,也不喜欢部下们用这么夸张的笑声来对待二桂。她把脸稍稍拉长了一点,对大伙儿说,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然后又对二桂说,我们在这儿开会呢,你忙你的去。
这一来,二桂一下子就把那笑声给听明白了,但她并没像柳叶子预料的那样,乖乖地按主家的吩咐走开,反而一转身在沙发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来,准备久坐长谈。
这副架势让柳叶子很有些下不来台。她在单位里是有头有脸的一个人,现在当着七八个部下的面,被二桂叫了板,不等于在阴沟里翻了船?所以她当即宣布散会,也不留食客在家里吃晚饭,请他们一块儿上街去吃肯德基,回家的时候,倒也没忘了给二桂带上一份。
事情好像就这么过去了,留下的某些痕迹不深不浅。柳叶子仍然爱招人到家中来吃饭,基本上不再正经八百谈论工作。二桂的变化大些,主要表现在客人们来了不管谈什么,只要她在场,就一定要插嘴,除非她自己完全不感兴趣。对此,柳叶子有点后悔,最终不该让“快乐新干线”的女主持人穿长裤上台,还在肚脐眼儿上贴了亮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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