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务员的工作并没有想象中轻松，一名员工负责接管两部话机，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么大的企业，只要从厂外打进来的电话，都要通过总机室转接。而厂区内的电话，也要先挂在这里，然后才能转拨到外面。不过，令章晓茵满意的是工作的环境，装修过的总机房，墙上贴着米黄色壁纸，地板铺着厚厚的地毯。工作间垂挂着空调，夏天，外面热浪滚滚，里面却清凉一片。整幢机关大楼里，除了厂长室有这样的条件，再没有一处像这样的地方了，她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不久，章晓茵交了男朋友，姓高。小高是通讯处话务室维修工，线路不通，或者出了故障，他都会随叫随到。小高也是子弟，兄弟姐妹都在厂里工作。他是家里的老幺，上面的姐姐哥哥都已成家。父母是双职工，虽然退休了，也都是拿工资的。章晓茵愿意与他交往，主要是喜欢他的性格，开朗活泼，喜眉笑眼，长相也不讨人嫌。虽然，性格活泼在外人眼里，恐怕就是吊儿郎当。喜眉笑眼在旁人看来，也许是嬉皮笑脸。可是，小高身上的这种吊儿郎当的嬉皮笑脸，在章晓茵眼里，就像明晃晃的阳光，她自己是喜欢的。

    有时候，她问自己，爱他吗？答案是不确定的。几年过去了，她再也没有产生过当初读书时，曾经对魏亚东有过的情怀。也许是初恋的霓霞格外迷人，把她心里的爱情情弦绷断了。时间过去了，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现在，她手心里掂量的东西不一样了，脑子里的想法也不一样了。

    在章晓茵的宿舍，小高总是不老实。单身宿舍的条件太方便，章晓茵拒绝了几次后，遂了他的心愿。当他剥光她的衣服时，他问她：“第一次吗？”她没有回答，脑子快速地转动，她想，也许该撒个谎。是啊，撒个慌，很容易的。骑自行车，体育课跳马，她想好了，她要撒个谎，她不想说实话，也不能说实话。就在她思绪纷呈，脑子混乱一片的时候，身体深处却传来撕帛裂锦般的疼痛。天呢，怎么会这么疼？她忍不住喊出声来。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结束后，她伤心地哭了。一旁的小高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不要哭了，女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过了今天就没事了。”他不再问她是不是第一次了，是啊，是不用再问了。他永远不会明白章晓茵在哭什么，那贯穿了她整个青春期，令她惶惶不可终日，可怕的，令她蒙羞的失贞事件，原来是假的。它欺骗了她，欺骗了她这么多年。泪眼迷蒙中，她想起了那只漂亮的铅笔盒，想起了来自天津的大学生——怀着情欲之心的年轻男子。他在一个年幼的女孩身上做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做，却等于什么都做了。她想起了早夭的初恋，想起了陈水云不动声色的威胁，想起了她的卑怯与退让——虽然“退让”并不能完全赖在这件事上。多年以来，她的恐惧、自卑、自责、羞耻、怨恨，都是齐刷刷砸向空气的拳头。出手的时候有多么重，落下的时候，就有多么狼狈。它们全都扑了空，全都扑了空。

    章晓茵与小高的恋情并没能持续多久，时间一长，章晓茵发现小高身上有很多缺点。他常常指派章晓茵给他洗衣服，擦皮鞋。他花钱大手大脚，常和朋友聚在一起打麻将，工资入不敷出。有时，还厚着脸皮朝章晓茵要钱。章晓茵感到自己一点也拿捏不住这个家伙，她对他的恶习无能为力。只是，他的父母待她不错。两位老人给予了她久违的家庭的温暖。她贪恋这些温暖，容忍着小高的坏毛病。她想，也许结了婚就好了，男人，有哪个没有毛病呢？

    可是，有一天，小高不知从哪里认识了一个外单位的姑娘，两个人很快坠入爱河，难分难解。小高自觉对不起章晓茵，做出男子汉的姿态想要给她补偿。章晓茵轻描淡写地反问：“补偿？我没有损失，你补偿什么？”他不知道，章晓茵也在为这个结果暗自松了口气。

    他们没有夫妻的缘分，或者说，他们连爱的缘分都没有。她最初接受这场恋爱，不过是因为需要。她需要一场中规中矩的恋爱。在她需要的时候，小高出现了，她接受了他。如果可能，她也会像需要一份中规中矩的婚姻一样接受他成为丈夫。但是，她已经预料到，那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乏味的婚姻。幸好，它提前结束了。

    这场恋爱谈下来，章晓茵付出最多的是时间，或许还有身体。时间算不了什么，身体呢，身体总归还是她自己的，她并没有因之失去什么。她失去贞操吗？可恨，天知道，那个可恨的东西，曾经像枷锁一样，梦魇般附着在她的青春期。她以为自己早就没有那个东西了。可是，忽然有一天，当她终于失去它的时候，它却告诉她，她有，她一直都有。

    命运和她开了个玩笑，那个可恨的，无形的东西毁掉了她的自信。如果可能的话，她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过它。

    同事都知道章晓茵和小高在谈恋爱，甚至也知道他们经常双栖双宿在章晓茵那间简陋的宿舍。现在，他们分手了，而且是男方先有了新欢。章晓茵的处境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她成了一个被抛弃的姑娘，大家看她的目光犹如墙上的爬山虎，枝枝叶叶伸展过来。她知道，这些枝枝叶叶包含着怜悯、好奇、鄙薄、还有嘲笑。然而，她自己却是毫不在意的。是的，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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