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务室成了第一批被精简的地方，通讯科取消了，直接归属到经理办名下。哦，现在，原来的厂办更名为经理办了。工厂日见萎缩，称谓却从原先的东风化工厂改为东风化工公司，厂长变成了总经理。
十多名话务员精简之后只留下五名，其余全部放假回家，名曰待岗。曾经给予过章晓茵无私帮助的梁科长业已退休，她理所当然成了待岗中的一个。吃惯了现成饭的章晓茵迷迷糊糊流放到社会上，举目茫然。这一年，她已经二十六岁了，青春所剩无几，而她要学历没学历，要技术没技术。参加工作这几年，除了会接听电话，毫无所长。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没有任何社会关系。
保险公司招聘业务员，对学历和社会经验的要求马马虎虎，章晓茵前去应聘。两周的业务培训下来，开始正式上岗。业务员低薪只有一百元，业绩好的话，提成就多。刚开始，她满怀信心，情绪高涨，那些高收入的前辈是她的榜样，他们的成就蛊惑着她。冒冒失失跑了一段时间，她才发现，这个行业太难了。处处遭冷眼，时时受排斥。辛苦奔波两个月，她居然连一笔业务也没有谈成。所幸，她还住原单位的宿舍，没有房租的压力，再靠着先前积蓄的填补，好歹支撑着，不至于一下子就落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就在这个时候，章晓茵认识了肖克兴。
第一次见到肖克兴，是在一家名叫“万山红”的酒楼。保险公司某部门经理升职，请几个同事一起吃饭，章晓茵也在受邀之列。饭桌上还有几个陌生人，肖克兴是其中之一。他们在一间光线不甚充足的包间共进午餐，饭后，章晓茵主动把自己的名片给了肖克兴。她刚印了好些名片，见人就散。在这个行业里，她还没有学会看人下菜碟。肖克兴收下了章晓茵递给她的名片，并且，有意无意地睃了她几眼。
不久，章晓茵接到了肖克兴打给她的电话。他约她见面，并且主动谈起保险事宜。她兴奋极了，兴高采烈赴约。见面的地点在一家茶餐厅，她眉飞色舞告诉他，有一份家庭理财险，很适合他，每年只要存入三千元，存够十年，等他六十岁的时候，一次性取出来，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比银行利息高，还多了人身保障，这是银行储蓄不具备的优越性。
章晓茵苦口婆心地讲述：“每年存上三千元，对于您算不了什么，与其存到银行，不如放到保险公司。”
肖克兴微笑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从提包里掏出保险单，推到肖克兴面前：“肖先生，您是不是签了这份保单呢？”
肖克兴开口问了一句：“你做成这份保单可以挣到多少钱？”
章晓茵职业性地回答：“挣多少钱都是公司规定的。”
肖克兴忽然说：“难道没人说你不适合这份工作吗？”
章晓茵不免生气：“你这是什么意思？”
肖克兴仰头一笑：“我看你还是别做这个了，愿意的话，跟着我吧。”
“跟着你？跟着你做什么？”
“你说跟着我做什么？”肖克兴眨眨眼睛，端起一杯茶。他的眼神轻浮，暧昧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章晓茵怔住了，她就是再愚钝也能明白肖克兴的意思。她起身，冷笑一声，头也不回走出了茶餐厅。
连续几个月下来，章晓茵只签到了一份保单，还是陈水云买的。陈水云开玩笑地说：“晓茵，我认识几个卖保险的，结果做了一段时间都不做了。你要是什么时候也不做了，记得告我一声。等你不做了，我就把保险退掉。”这是什么话？明白着是让章晓茵领她的情，承她的恩。章晓茵说：“这又何必？退保会有损失的。”陈水云笑一笑：“哦，那就到时候看情况吧。”
保险公司不是养闲人的地方，像她这样没有业绩的业务员，很快连底薪也没有了。那个名叫肖克兴的说的没错，她不适合干这个，口才不好，人际关系不广，她根本吃不了这碗饭。
不久，陈水云与魏亚东结婚了，魏亚东早就调离了东风化工厂，在电视台做摄影记者。陈水云仍旧在公司财务部工作，她进修时学的专业就是财会，因为企业效益不见好转，她也在忙着办理调动手续。听说，她要调到市财政局工作。东风化工厂日渐萎缩，舅舅舅妈也到了退休的年龄，领取微薄的退休金回家养老。陈水强也结婚了，娶了个商场的售货员。章晓茵与这个曾经生活过几年的家庭，关系日渐生疏。
章晓茵作为同学兼亲属参加了陈水云的婚礼，婚宴上，陈水云一身粉色婚纱，满面春风。魏亚东穿着银色西装，水红色的条纹领带把他的脸衬得喜气洋洋。章晓茵见过很多穿西装的男人，没有一个像魏亚东穿得这么好看，仿佛他生来就是穿西装的人。可是，如果你见过他穿牛仔的样子，你又觉得，他生来就是穿牛仔的。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章晓茵坐在角落一隅，远远看着这对新人。那些横亘在她与他们之间的往事，像空气中的尘埃，肉眼已经看不见了。然而，她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假如没有陈水云，今天这个幸福的新娘会是她吗？不知道！生活，掷地有声的生活，从来不会“假如”，也没有“假如”。
离开保险公司后，章晓茵失业了。在就业市场，她高不成，低不就，接受不了薪水太低的职业，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就在她为自己的将来惶惑不安的时候，命运再一次让她碰到了肖克兴。
邮局门口，章晓茵正在阅读贴在门上的招聘启事，迎面走来了肖克兴。肖克兴竟然还记得她，他不失礼貌地同她打招呼：“小章你好，这么巧，你在做什么？”
她有些发窘，毕竟当初是她拂袖离开的。她问：“你呢，你做什么？”
“我刚才寄了个快递。”肖克兴注意到她在看招聘启事，“怎么，不卖保险了？”
她沉默不语，眼睛里忽然涌上了泪。这么多日的奔波、委屈、无奈，在这个年长的男人面前，似乎失去了掩饰的能力。
这个肖克兴，多大岁数了？有五十岁了吧。在她眼里，这是多么苍老的年龄。但是，戴着近视眼镜的肖克兴，举手投足露出几分父亲的影子。当然，她并不打算以此作为堕落的借口。即使她真的决定就此做一个堕落的人，父亲的影子也绝对不是借口，她不能用“父亲”这个神圣的称谓给自己的无耻寻找理由。
“你怎么哭了？”肖克兴问她。
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用自己听上去都有些陌生的声音说：“你有空吗？不忙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在肖克兴的帮助下，章晓茵开了一间“衣衣”服装店。位置没选好，半死不活地撑了一年，眼看撑不下去了，她决定改行，重新租赁了一间店面卖小饰品。自此，她每天混在一堆琳琅满目的琉璃制品中，乐此不疲。然后，无意间，她发现肖克兴身边出现了另外一个年轻女孩。
那个女孩并不比章晓茵漂亮，甚至同她还有些相似，偏瘦，眼睛都是单眼皮。看来，肖克兴似乎对这类型的姑娘情有独钟。不过，那个女孩更年轻，只有二十岁。
最后一次同肖克兴在一起，他劝她：“你还年轻，你不可能陪我一辈子，你得为自己找个归宿。”
她认真地看着他，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停住了。这个男人，一如他们初次相遇时的模样。反倒是她，风风雨雨染了岁月的尘土，眼角细纹若隐若现。她一度嫌弃他太老了，现在才知道，老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肖克兴客气地说：“以后要是碰到什么事，需要帮忙的话，记得来找我。”
她依旧沉默着，说起来，这个男人待她也不算薄。他不是坏人，只是一个喜欢女色的男人而已。从他们第一次在一起，他就明确告诉她“我们都是独立而自由的，无论你，还是我，随时可以离开”。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她不是他的第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她应该一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场。事隔两年，旅程不过是划了个圆圈，终点回到了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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