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磅」的一聲轟然巨響,當那部黑色速霸陸衝破停車場四樓的牆壁,從60英呎的高空俯衝而下之際,派克街上的下班人潮只有極少數人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樣的慘重意外。
而我卻碰巧就是那少數人中的一個。
我在下班的嚴重阻塞的車潮中不耐煩再等,寧可多走幾步到對街的公車站等車回家。當時,我搭著日本同學渡邊正弘的便車來到市中心的公車站旁,只差一條街的路程,卻像是永遠走不完似地塞在第二街上。
「我走過去好了,」我打開車門,拎起背包。「謝謝你,明天見。」
我的日本同學渡邊露出好脾氣的童稚笑容,點點頭。
「明天見。」
而那居然就是我們這一生中講的最後一句話。
我下了車,走向對街的公車站,等了幾秒鐘,交通號誌亮出行人通行的燈號。
然後,就是那一聲「磅」的轟然巨響。
原先,我還以為是公車行駛過下水道鐵蓋的聲音。直覺一轉頭,身後一個優雅的美國女人也聽到了,看見我轉頭,猶有餘裕地淡淡一笑,才跟著我圓睜雙眼的視線轉過頭去。
我們看到的,卻是像電影上慢動作一般的永生難忘景像。
那聲巨響是黑色速霸陸撞破停車場四樓牆壁發出的聲響。在眾人的眼中,它彷彿失去地心引力束縛般地緩緩落下,直直地車頭朝下墜落,砸在一部綠色車上頭,撞擊的那一瞬間,因為衝力太大,週圍許多車子車窗因而粉碎。黑色速霸陸直立在綠色車上,像醉酒般地搖晃兩下,再朝隔壁車道的車頂狠狠落下。
而隔壁的那部車,就是三十秒鐘前,我仍在車內的日本同學渡邊的車。
黑色速霸陸壓扁了渡邊的車子之後,發出灼亮的火苗,滾落馬路,又撞垮了其它幾部車子,開始起火燃燒。
有個女人在街道的另一頭大聲尖叫。人潮一下子混亂起來。許多上班族脫掉西裝,跑過去想幫忙。可是速霸陸的火勢這時開始增大,連渡邊的車子也開始燃燒。
我夾雜在人群之中,只是盯著不遠處渡邊的車子方向發愣。等到想起來要衝過去的時候,有幾個男人死命地擋住人群,不讓人往車禍定點接近。
「會爆炸,離遠一點!」其中一個人高聲這樣叫道。
有個路過的警察冒著大火衝到渡邊的車旁,把玻璃踢破,拉出渡邊一隻腳來,楞了幾秒鐘,旋又把它放下,然後火速離開現場。
而一旁的速霸陸仍然冒出熊熊的大火。
遠遠的天邊彷彿極遠之地,這時傳來救火車和救護車的警號聲。消防隊員在寒冷的北風裏拉開水龍,很快就將火勢撲滅。而兩部火速前來的救護車卻靜靜地停在出事現場,警方人員從幾部已經近全毀的車中抬出一具具的身體,放進救護車,卻沒有一部救護車離開。
那是一九八七年冬季,我剛到西雅圖不到兩個月時發生的事。那一年,我廿二歲,而我的日本同學渡邊才剛剛過十九歲。
八七年冬季,西雅圖派克街上那場離奇的空中車禍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彷彿是野地裏一記讓人措手不及的炸雷閃電,灼目的火光一閃,在霎那間就讓許多平靜的生命一下子天翻地覆。
也像是一條神秘的鎖鏈,將原本許多不相干,原本不會交集的靈魂串聯在一起。
日後在西雅圖的傷心酒吧和我結為好友的凱文先生在這場車禍中頭部受到重傷,昏迷了近半年。
另外一位幾年後才認識的朋友湯米先生當時車子就在渡邊的隔壁,車禍產生的巨大衝擊將他的側車窗震碎,在額上留下長長一道口子。
當然,這是日後我才知道的情節。一九八七年冬季時的我,是不會曉得這些事情的。當時的我,木然地站在派克街上,看著滿地狼籍,濃煙滿布。不遠處的救護車中,躺著沒多久前還笑著和我道別的渡邊。身旁的異國大街上人來人往,說著我尚不熟悉的陌生語言。
突然間,我的身子簌簌發起抖來。在那一霎那間才第一次感覺,原來北國的冬天是這樣的冷。我打從生平沒見過雪的亞熱帶故鄉來,來到這個陌生的異國大街上,風極度的冷,人極度的陌生,而如果我在渡邊的車裏多待上三十秒鐘,也許派克街上的冷風、攜來攘往的人群就是我生命中的最後一幅影像。
這場空中車禍總共造成三部車子全毀,另兩部被火勢波及的車子也燒成灰燼,四個人死亡,三個人輕重傷。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局呢?」十一月剛開始的時候,天空開始飄起美麗的白雪。我在電話中這樣對一個女孩說道。「從四樓衝下來的是個七十歲的保險經紀,旁邊坐著五十多歲的女秘書,是蓄意還是意外,連警方也無法肯定。地面上第一部被壓個正著的駕駛人是個年輕男人,因為太太快生小孩了,特地早一點翹班回家照顧她,卻在大街上遇到這樣的慘事,屍體拖出來的時候,因為脊椎全數壓碎,整個身體軟綿綿的像麻糬。」
「還有你和你的同學渡邊,對不對?」女孩靜靜地說道。「如果你在車裏再多待一會兒,也許就會像渡邊一樣肋骨全數壓斷了,是嗎?」
我得花極大的工夫,才壓抑得住身上激烈的顫抖。
「嗯!」
「別想那麼多啊!人的世界有太多太多想不到的事,如果一直活在這樣的預感裏面,就會很糟糕的喲!」
我在窗中的雪景中想像她說這番話時的美好唇型。女孩是個才氣縱橫的瘦高音樂系學生,我和她在某個教會的活動中認識,因為當年的年紀還太輕,只說了幾回話就將人家的親切解讀成好感,毫不猶豫地深深迷戀上她。
「所以,還是別想太多了,」最後,她這樣說道。「好好睡一覺,明天,也許就會好過多了。晚安。」
「晚安。」
其實,一九八七年的冬季和日後好些年的冬季比起來,氣溫並不見得最低。但是在那一年的北風中,我常在雪地上莫名奇妙地感到無邊無際的寒冷。趕公車的白色清晨,想起渡邊的喪禮上,他的父母親捧著骨灰的木然神情,就覺得好冷好冷。
騎五公里的單車到超級市場買菜,沿路上,想起女孩客氣又溫和的口吻,也覺得好冷好冷。
原來最冷的冬季裏,寒冷不是來自天空,而是來自於人的心底。
十二月,是白色聖誕的月。馬路上、商店裏擠滿熱情歡樂,卻與遊子全然無關的人群。
從那一年冬天開始,不曉得為什麼,在異國我最不喜歡的假期就是聖誕節。
如果渡邊還活著的話,也許那年的聖誕節就不會那麼寂寞了吧?
如果不愛上女孩的話,也許我就不會那麼討厭聖誕節了吧?
如果那天派克街上沒有那場空中車禍的話,這世上就會少掉好幾個哀愁的冬天記憶了吧?
一九八七年白色聖誕節,早晨的天空飄著雪。我的朋友凱文先生當時仍在醫院,仍處於腦部重傷的昏迷之中。我的日本朋友渡邊則已經化為塵煙,靜靜躺在鳥取縣老家的墓園裏。我在泥濘的雪地裏騎著單車,好像在跟誰賭氣似地流一身汗、冒著熱氣,騎過五公里的上坡路,到附近的超級市場買點晚餐要吃的東西。
只是,剛來美國沒多久的我並不知道,全年開放,永遠燈火通明的SAFEWAY超級市場此刻是一片靜寂。到了那兒,放眼望過去,全區所有的商家、街道空盪盪的,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聖誕節是美國人最難得的相聚日子,所以,在聖誕節的那一天,除了像我這樣的游魂之外,每個人都會待在溫暖的家中,烤著舒適的壁爐,開懷的笑著。
在灰色系的明亮天空下,我的臉上沾滿雪花,把手上的單車放倒,頹然地坐在超級市場靜悄悄的落地窗前。看著落地窗前自己的身影,才發現在這一大片廣褒數公里的天空下,沒有人,沒有車,靜靜的,只有我一個。
我走到落地窗前的一具公共電話,撥了我記得的唯一一個號碼。
「是我。」我簡短地說。
女孩的說話聲中伴著咀嚼,她的身後人聲吵雜,間或大夥兒「鬨」的一聲大笑出來。
「真不巧,我們正在吃飯哪!」她很抱歉地說道。「爸媽都從臺灣回來了,全家人都聚在一起。」
「所以,得先把飯吃完是嗎?」
「可以嗎?」女孩的聲調中有非常抱歉的語氣。「真是抱歉。」
我深吸了一口氣。
「沒關係,」我說。「我待會兒再打。」
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女孩早已經掛掉了電話。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年的冬季簡直就是把歷年最冷最冷的經驗加起來的一個片斷記憶了。也因為如此,當年的我,就在方圓幾公里只有我孤單一人的飄雪天空下暗地立下一個心願。
從此以後,再也不要過比這一年還要冷的冬季了!
就這樣,一九八七年那一年,我就在西雅圖的白色寒冷天空下渡過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最冷最冷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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