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屯子里来了位李木匠,这李木匠矮墩墩的身躯,像榆木墩一样结实,冬瓜脸尖下巴,塌鼻梁眨巴眼,瞅着人挺精明。李木匠的手艺也很精明。屯子里人家都找他打炕琴箱柜什么的。他挑着一副装着斧子、锯、刨子、磨石的担子,走家串户,差不多把屯子里人家的炕琴都打遍了,张猎户的女人也把他请到家里来。这毛子女人早就想打一副炕琴和立式衣柜了,只是屯子里一直找不到手艺好的木匠。这李木匠在屯子里做活,她去别人家看过,他的手艺不错。
俗话说一分酒一分活,这女人把李木匠请到家的第一天,就炖了一只山野鸡,并给他温了酒。而别的人家除了管住外,只在家具打好后才请他喝酒的。吃了一顿晚饭后,李木匠给张猎户家做起活来格外卖力气。张猎户也把他院子里的一间偏仓房收拾出来给李木匠住。夜里那张木床上还被细心的毛子女人给铺了一张狍子皮,这一切都让跑了多年单身的李木匠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
李木匠也是山东人,也是跟人闯关东到山里来的。平时除了做活,李木匠话语并不多,这也是张老爹一开始喜欢这个人的一个原因。
李木匠到屯子里来是这一年的春天,四周山坡上都开遍了达子香花,那粉红色的花瓣连起来像一团火在乍暖还寒的山坡上燃烧,刺得眼目都痛,还有那离老远就闻得到的达子香花香,让他不由自主吸了吸他的塌鼻孔。当时这个挑着木匠担子的矮男人就想,他会在这屯子里碰上好运的。
半个月后,李木匠的活做完了,毛子女人给他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桌上摆有野猪肉和山兔子肉。两个男人盘腿坐在炕桌前喝起来。吃完这顿饭李木匠就要走了,女主人把工钱也给了他,然后她举着一根蜡烛,凑到刚打好的炕琴前,手抚摩着散发着木香的炕琴,细细看着,喜欢得不行。那炕琴上还被手巧的李木匠雕刻了几枝腊梅和一只长尾凤凰,他想这个和屯子里别的女人长得不一样的女人一定会喜欢的。果然听她嘴里啧啧道:“太美啦,太美啦,李,你的手艺太好了。哈拉少!”
那矮矬子身影坐在油灯影里,脸上不知是因为酒喝的,还是被女人这样夸的,红成了一块红布。
两个男人在拉着话:
“……大兄弟,你这手艺是出来学的,还是在关里老家学的?”
“从小在关里老家学的……”
“你老家是关里啥地方的?”
“黄县小李家村的。”
“你是黄县李家村的?”
“嗯……”矬汉子不明白地看着男主人点点头。
“那你认识李有仁这个人么?”
“认识,那是俺本家的二叔呀!你是咋认识他的……”
惊讶的是李木匠了。
张正武更惊讶了,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他提到的这个李有仁是他家原来的一个长工……一听他这样说,李木匠就惊奇地叹道:“原来您是张庄的张家少爷呀,你怎么也会跑到这山沟沟里来的?……”
这回轮到张猎户在灯影里脸红了,他长叹了一口气,瞅了一眼望着他俩不明白他们在说着什么的女人说:“家道中落,家道中落呀……”简单道出了原委,他就不愿意再往下说下去了。
“来,喝酒,张二少……大哥,您再怎么样也总比俺强呀。”李木匠回头瞅了那个毛子女人一眼,安慰道。
“喝酒……”他又叫女人搬了一坛子酒,在这个山沟沟里遇到这么近的老家人,叫两人都很兴奋。
停了一下,张正武问李木匠今后有什么打算?
李木匠说他还能有什么打算,手艺绑在腿上走到哪里就靠这个手艺吃饭呗。
张猎户望了一眼地上装好的挑子,说要不你别走了,就在这屯子里住下了吧。
李木匠涨红着脸,有点不知所措的望着他,他本来想明早一早再转别的屯子找找活干。
“如果你不嫌弃,你就住在俺那个偏厦子仓房里,在这个屯子里住下来你也可以打你的木工活。”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呢,张大哥。”
张正武就说你要认我这个大哥就留下来吧,好歹咱也沾着亲呢。
李木匠就平端着一碗酒,举过头顶,眼里湿着泪说:“大哥,那俺就听你的,在这儿住下了。让俺敬你一碗酒!”说完咕嘟把一碗酒干掉了。
张正武又喊过来在外屋的书礼来,叫他给李木匠磕头。说这娃以后你就当亲侄儿看。
按山东的礼数,李木匠慌慌从口袋里掏出饭前毛子女人给他的工钱,拿出几张给书礼的认亲钱。毛子女人要阻止,但张猎户叫孩子收下了。
从这天晚上起,李木匠就在张猎户家偏厦子住下了。有了这个同乡,张猎户从此在屯子人面前也不觉得孤单了。
李木匠在张家偏厦子住下后,白天到屯子里去寻活,都是一些小活,不是打个饭桌子,就是打个凳子。有时吃在人家家里。没活干的时候就在张猎户家里搭伙,到月底李木匠总要给毛子女人一点伙食费。张正武是不想收他的,可他说什么也不干,还说不收就是打他的脸。毛子女人就收下了。到了冬天,张猎户也鼓动李木匠上山去拉木头,回来破成板材放在院子里,这样到开春时,谁家再打家具木料也不用雇的人家出了,他会多些收入的。李木匠觉得这主意不错,就跟着上山去拉木头了。都是上好的黄菠萝、水曲柳,回来锯成板材晾在院子里。
有货郎进屯,李木匠也会买些糖果给书礼。他还常常摸着书礼的鼻子头说:你这小东西,把你的鼻子换给我吧。
开始两年,李木匠跟张猎户一家处得其乐融融,像一家人。过年还把李木匠叫在一起按山东人习俗过年夜。
这期间屯子里发生了一件事,开始叫张猎户觉得收留李木匠住下来是不是个错误?
屯子里又进驻了工作队,搞三反五反运动的。就查出从河北逃到屯子里来落脚的一个地主。那个地主在屯子里住下来后隐瞒了身份,查出来之后,就被工作队的人拉到东山边上的白桦林地里枪毙了。那血在雪地里淌了一摊。李木匠跑回来跟张猎户说了这件事,张猎户听了,脸立刻变得十分难看。被李木匠察觉到了。平常有时在家里李木匠也叫张正武掌柜的。从这天起,张猎户对李木匠正色道,以后不要叫他掌柜的。李木匠就不再叫他掌柜的了,并不叫他再提起老家的事。说他母亲也改嫁了,和原来的张家没有任何关系了。当初屯里土改时,把张猎户家定的是贫农。初听到张猎户这样讲,李木匠眼里掠过一丝狡黠的目光,随后又熄灭了。
就是这样一丝狡黠的目光,让张正武心里有了不安。有一回上山打猎,他忘记往枪膛里填弹药了,就对着那头拱地的野猪扣动了扳机,听到响动,那头孤猪嗷嗷地回身扑过来,他慌忙地闪在一棵腰粗的松树后,躲过了扑过来的野猪獠牙,多亏他的三条猎狗一齐围住了野猪,汪汪乱叫,趁这工夫他填充了弹药,射中了野猪,他捡了一条命,不过他的一条猎狗却被野猪的獠牙劐开了膛,肠子流了一地,让他心疼得不行。这三条猎狗就是鄂伦春老猎人送给他的那条猎狗的后代。
张正武的脾气也越来越坏,动不动就跟他的女人、跟他的孩子发火。从山上回来,看到女人稍稍做饭晚了,就要破口大骂:你这个丧气的娘们儿,遇见你真是叫我丧气。他打到的猎物越来越少了,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为这个女人的祷告。
说到这里要顺便说一句,霍娃从小跟她的白俄母亲信奉天主教,她是不主张杀生的。当初她嫁给这个男人的第一天夜里就跟他请求说,不要去山上打猎了。一听说他们住的那个鄂伦春的村子里男人都上山打猎,她就要他带她离开那个村子。张正武也是为了让她安心跟着自己就答应带她离开了那里。到了这儿来以后,他们一家受到屯子里人的歧视,她的男人除了打猎没别的营生可干,总要养家糊口,就勉强同意了丈夫重操旧业。不过每回男人上山出门后和下山回来前,她总要在家里做一番祷告的。
霍娃把这个男人脾气越来越暴躁,归结为是他杀生的孽缘越来越重了。可是除了祷告,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倒是他那个同乡有时插进来一句,能够阻止男人的火气:你拿嫂子和孩子撒气有什么用呢?这个时候男人就会住了口。李木匠会把他摔在地上摔坏的木凳、木锅盖捡起来重新修理好。阳光照在院子里那个驼背的矬子身影上,好像这院里什么也没发生过。
张正武不由得想起前几天从他手里接过的那个木匣来。屯子里查地富反坏右的形势越来越紧,张正武就想起那个狗头金来,放在家里藏着总不是个事,搜出来他怕说不清了,他就想把这块狗头金寄回老家去,也想对他那个这么多年没有联系的生母尽点孝。不想他原来记着的地址不对,邮出去后又给退了回来。而退回时李木匠恰恰在镇政府干活,管收发的人就让李木匠把这个木匣给他捎回来了。李木匠把木匣交到他手上时什么也没问,可是他仿佛什么都知道了。这让张正武想想就有些不寒而栗!
怀揣着不安,他在深夜里把这个木匣深埋在地下了,打算谁也不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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