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多日再没听到那头熊出来祸害人的动静,屯里组织起来的人就不愿再早起出来了。张书礼还背枪出来,他反正早上也有早起备课的习惯。这天早上没等他走出院门,就感到那两条狗有点神情不对。它俩耳朵竖起来,眼睛发直,有一条还过来扯他的裤角往外拽。他跟着狗跑出去,早上雾很大,几步开外就看不见人影了。等他和狗来到屯西头靠山边一户人家的柴垛旁,两条狗说啥也不往前走了。他悄悄地爬到柴垛上刚露出头往里一看,看到这家菜园子挡着的猪圈里,一个黑影正站在里面,这是个足有七八百斤重的大黑熊,浑身沾满了松树油、松针、沙粒,硬刺砬砬的。而那头倚在墙边上去的小猪,已吓得拉拉尿了。
张书礼人躲在柴垛后面就搂开了火,子弹打在黑熊的后腰上,蹭出了一道火星。“嗷!”地一声,它跳出了猪圈,受伤的熊撞开菜园木障子,低头向山上蹿去,路上还滴着血。两条狗跟着“汪汪——”叫了起来。张书礼跳下柴垛,就和两条狗追了去。他知道受了枪伤的熊是不会跑多远的。那头熊并不顺着山道跑,而是钻进了树林里跑,树枝和荆棘条刮得张书礼脸上、身上一道道檩痕印,但他紧紧地追着,那头受伤的熊试图想甩掉身后的人和狗,但它始终摆脱不掉。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几道山梁,黑熊跑到了一片柞树林地里停下了,它要舔一舔它的伤口。人和熊都有点跑累了。看着那熊趴在了地上,张书礼和狗也停了下来,他躲在一棵碗口粗的树后,然后冲那两条狗挥挥手。那两条狗会心地向两侧散去,也隐在了树后。张书礼喘了一口气,察看了一下枪膛里的弹药,然后悄悄地挪动着脚步,从一棵一棵柞树后闪过向前接近,快到二十米左右的时候,他瞄准扣动了扳机“轰!”一道火光射出去,两条猎狗也从树后冲出来“汪汪——”大叫。这一枪打在了熊的肚子上,它惨叫了一声,向树后扑过来。他来不及再装弹药,抽身向后跑,“啪!”黑熊一巴掌拍过来,将他刚刚藏身的那棵碗口粗的柞树咔嚓拍断了,落地的树梢正好横在前面,将张书礼绊倒了,黑熊扑过来,隔着树头将他压在身下,那两条狗追在后面撕咬着黑熊后身,黑熊不得不回过头朝后挥着熊掌。压在身下的张书礼,这工夫腾出一只手来,向腰里摸出那把锋利的腰刀,在黑熊又一次回过头舔到他的脸部时,他手里的腰刀狠狠地捅进了它脖子下一撮白毛处。张老爹告诉过他,这是熊最要命的地方。一股黑红的血喷出来,张书礼只觉得脸上麻辣辣刺骨的痛,而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张书礼醒来时,已在汤原县城医院里了。他昏迷了一天一夜,是两个采山的人发现他的。张书礼只身斗熊受伤的消息传到了伊春特区,特委书记指示全力抢救。张书礼在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后,性命保住了,不过……
张书礼面部的纱布是半个月后一层一层揭去的。不过到最后主治医生还让他保留最后一道纱布没给他揭去,那是缠在鼻子上的,病房里没有镜子,他想朝护士要一个小镜子看看。可是她们听了他的话都一个个惊慌地摇摇头走开了。他身边只有一个男护士在陪护着他,他每次出去上厕所他都一步不离地跟着。
这天夜里,他趁陪他的那个男护士睡着了,悄悄起来上厕所,上完厕所后他并没有马上回到病房来,而是走到走廊房门口,走廊上亮着昏暗的灯光,门口处对面的墙上有一面镜子,镜子上还题着一行毛主席语录:将革命进行到底!
张书礼对着镜子里那张面孔惊呆了,他张大了嘴巴发不出声音。过了好久,这张嘴巴里才发出像狼一样的嚎叫声,“呜——嗷!”深更半夜的惨叫,惊醒了病房里所有的人,也惊醒了那个男护士。等他跑出来时,那个发疯的人影已跑到外面的院子里去,双手捂着脸,不让所有人接近。夜空里滚过的雷声和他的嚎叫声混合在一起,接着倾盆大雨就下来了,冲刷了这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夜幕,冲刷了一张让人不忍去看的伤疤脸。大雨和着那个蹲在地上的人的呜咽声在呜呜下……
伊春特委要隆重表彰奖励打熊英雄张书礼。张书礼没有去领奖,上边来人把奖状和红花给他带到医院来了,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张书礼说他小学教员是不能当了,他要上山去打猎。回去的人告诉伊春特委书记后,伊春特委书记就责成当地有关部门批准了他的请求,并给他的猎狗都办理了猎狗证。
张书礼回到金山屯就直接上山了,他在山上自己盖了一间窝棚,和他的两只狗住在那里。对他的未婚妻宋玉凤,他也托人捎来话解除他俩的婚约。初听到这个消息,玉凤惊呆了。她难过得三天三夜没吃下去饭。其实从得知张书礼打熊受伤的消息那天起,她就心急如焚,就想去汤原县里医院去看看他,可是上边来的人却告诉她先不要去,这样对他养伤有好处。她还有点不明白来人为啥会这样说。听到他出院了,她高兴极了,盼着和日思夜想的人见面。可是他却迟迟没有在屯子里露面,听人说他到地区领奖去了。她就等着盼着,可是却盼来了这么个消息,怎能不令她心碎?她又隐隐听到屯子里私下有人议论,说他的脸被黑瞎子舔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英俊的小伙子了。她也明白了他为啥不当老师了。可是作为一个心爱的人,她不在乎这些,她要和他生活在一起来照顾他。
玉凤要亲自找到他问清楚。两天后她就上山去找他了。可是她找到了他的窝棚,她却没在窝棚里见到他,一直等到太阳落下山了,他也没出现。她惦记着还要照顾卧病在床的父亲,只好下山了。第二天她又上山来,窝棚里还是没人……一连几次都是如此,她心里明白了。他是故意躲着不想见她。最后一次上山来,她把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见人影出来。她是流着泪一步三回头往回走的,在走过一道山涧时,那个这几天一直躲在暗处注视她的身影在树丛后出现了,他对着那个已瞅不清楚的人影喊话了:“你以后不要来了,我不会再见你的。”“书礼?书礼哥哥是你么?你在哪儿——”她流着泪惊异地站下了。
“你走吧,我们的婚约解除了,你找个好人家嫁人吧。”那个人影仍在树丛里说。“不,书礼哥哥,除了你,我谁也不嫁。”她狂喊着,要跃过山涧回身跑过去。“你别过来,你别逼我,你过来我就跳下去。”他果然往山崖顶部移动了身影,玉凤就停住了脚步,她知道他说到是会做到的。“书礼哥哥,你就狠心丢下我一个人么……”那个身影依旧冷冷站在崖石高处,背对着她。玉凤伤心欲绝流着泪下山去了。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他才回过头来,回过头来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从此以后,玉凤姑娘再也没有上山来找过他。
没过多久,宋先生过世了,玉凤姑娘接了宋先生的班到屯子里小学去做了一名小学教员,开始了教书生活。
日子慢悠悠地走着,屯子四周的青山黄了绿,绿了黄。一晃两年过去了,玉凤也没有嫁人。虽然是二十五六岁的年龄了,可她的腰身还是该鼓的鼓,该凹的凹,一根黑油油的大辫子垂在腰际,还是吸引了屯子里不少小伙子的目光。她带过的班级,每当第一天来上课时,她总要给学生讲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我们学校里有一位男老师,后来成了打熊英雄……每每讲到这时,她的眼睛就会向窗外山上望去,不知道他现在在山上过得怎么样了?
宋玉凤每天回到家里批改完学生作业,一个人静下来时,心里便思念起那个人。她就拿起一只鞋底来,开始纳鞋底。她已经纳好四五双单棉鞋了,她知道在山里跑鞋一定穿得很费。她打算把这些鞋子攒到过冬时送到粮店郭撇子那里去,让他转给他,还不能告诉他是她做的,就说是郭撇子的老婆做的。反正郭撇子家吃过他打的不少狍子肉。
这天晚上,她又一个人坐在油灯下纳鞋底,不想煤油灯的灯火花一跳,一个人影顺着门边闪进来的风走了进来,吓了她一跳。她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院子大门是让她插好的呀。“谁?”等她看清来人,她镇定下来,来人是镇革委副主任李永贵。他正厚着一张胖脸嘻嘻对自己笑:“哟,还在想着那个张没鼻子呢。”他拿起她做的一只鞋子看了看,“可惜呀,他不会再见你啦。”“请你放下。”她有些恼怒。“多长的夜呀,难道你一个姑娘家不觉得寂寞么?”他色迷迷地盯着她说,要放下布口鞋时,顺手摸了一下玉凤胸脯。玉凤一惊,闪开了:“李副主任,你再不走,我喊人啦。”“别喊,玉凤姑娘,我只不过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啥困难的。有困难就吱一声。”他打量了一下屋子,嘴里喷出一股酒味来,而后摇晃着他那矮胖的身子走出了屋子,一边走一边还在嘴里哼出这样的小曲:“月牙儿上五更呀,大姑娘……”他走后,玉凤狠狠地把院门用麻绳绑上了。一想起刚才那个人下流的目光和说的那些话,一股委曲和害怕让她含在眼里的泪水噼啪掉了下来。
却说头几年,屯子里人都挨饿,李永贵却活得油光满面的。原来他把从张家偷走的那块狗头金拿到外边变卖了,有了钞票他隔三差五关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为此他还经常请工作队的人到他家里喝酒,每次出去开会,他都要买一条烟或两包红砂糖给那个外地的工作队长,这样,工作队撤走后,他被推举当上了镇革委副主任。肚子里有了油水,让他又有了别的想头。他那个比他大许多的白寡妇两年前已去世了,他又成了光棍一条。有时他欲火难耐,在屯子里见着大姑娘小媳妇就动手动脚的,仗着他革委会副主任的头衔,许多人就像玉凤一样忍下了。
自从那天见过玉凤以后,他就打起了玉凤的主意。有两回他大白天来玉凤家里,手里拿着他去外面开会特意买的一块花布和一双皮鞋给玉凤送来,但都被玉凤给扔了出来。这让他很恼火。他想自己虽然年纪大点,虽然是塌鼻子,可总比山上那个没鼻子的野人强呀。还有自己的革委会副主任身份,玉凤跟了自己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软的不行,他就来硬的。他想生米做成了熟饭,不怕她这个老姑娘不跟了自己。有一天午后,他看见玉凤一个人上山去砍柴了,就尾随着跟出了屯子。到了半山坡的一片树林子里,玉凤停下来,弯腰拾起干树枝,瞅着玉凤丰满的臀部,他身体激动得不行,不等玉凤把捆柴绳解开时,他就上去抱住了玉凤的后腰,摁到树林草地上。玉凤挣扎着喊救命,他并不害怕,这里离屯子远没人会听得到的。玉凤就绝望了。等他把玉凤缠在腰上的捆柴绳解开,又解开玉凤的衣服时。忽听林子里一声炸响,定睛看去,一只黄鼠狼子跳到他的头前立住了,双爪舞动磕头作揖。他顿时头皮发麻,“妈呀”一声惊叫,从玉凤身上翻滚下来,翻了一下白眼就口吐白沫昏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地上的玉凤已不见了,只有一只软软的死黄鼠狼子躺在他身边。他吓得连滚带爬裤带都没系好就跑下山来。
一连在家蒙着毛巾躺了两日,过后他也搞不清楚那天上山碰见的是玉凤还是黄皮子了。都说黄皮子是黄仙,是死去的女人变的,好迷人。一想起他以前跟那个死去的毛子女人那档子事,他身上就惊出了一身冷汗。从这以后,他经常犯抽风病,一抽起来就口吐白沫儿,两眼发直。渐渐地他身体开始消瘦下来,见了女人他也规规矩矩起来,不敢再动手动脚了。
可是是狗改不了吃屎,规矩了一些日子,等到夜里想女人的时候,他就忘了抽风病。他还恨恨地想之所以会落下这病根,都是因为那次他碰玉凤闹的。不把玉凤占到手,他死也不会甘心的。
这天夜里,他悄悄爬上了玉凤家的墙头,跳进了院子。此时已是子夜时分,屋里的玉凤已经睡熟了,屋里漆黑一片。他熟练地划开门插闩,摸了进去。他先是站在玉凤的头前看玉凤睡熟的样子,等身体激动得不行,他就上了炕。玉凤惊醒了,可是她嘴里已被他塞上了一块毛巾,双手也用布条捆住了。他掀开被子,一条冰洁的玉体出现在他眼前,他刚要进一步动作时,只觉后背一阵发凉,刚想回头,裆部被重踢了一下,“妈呀——”他捂着裆滚下炕沿来,抽过去之前,他看见一张鬼脸在黑暗中冲他狞笑。
早上,有人在坟地里看见了李永贵,他头插在裤裆里,像猴看瓜地跪在毛子女人的坟前。当屯子里拾粪的人给他解开绑着的裤腰带时,他露出的头还在往地上磕,嘴里念念有词:黄大仙饶命,黄大仙饶命,我该死,我该死,我再也不敢招惹您了……屯人走了,他还在那里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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