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适斋杂写-《阅微草堂》今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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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序

    对古人志异文字,早年喜欢唐人传奇和蒲松龄《聊斋志异》之文字精致,刻画生动。《柳毅传》写那位性格暴烈的龙王洞庭君被琐在大柱上,听说侄女被夫家虐待,大怒而起,前去惩治一段:“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电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此景此文,瑰丽无俦,读之心醉神驰。蒲松龄《画壁》形容女仙画像“樱唇欲动,眼波将流”,八个字远胜左拉、巴尔扎克式的连篇累牍。

    年龄渐长,倦于小说的细致描绘,兴味转向笔记文字的不蔓不支,言简意赅。志异类中,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笔调简古,做事倦了,随意读上三两则,非常轻松。

    纪氏是大学问家,但毕竟属二百年前人物,笃信因果报应,常发迂腐议论,警世劝善,读起来很烦人。某日忽然想,何不把它当作一部针砭人生世态的讽刺小说来读。角度一变,立觉豁然开朗,别有天地。循此思路写了若干短文,连载于报纸副刊,有些读者觉得有趣,怂恿多写。但我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虽书页里还夹着许多待写的纸条,也就搁笔了。

    游戏规则

    有位罗生从笔记野史上读到许多文人与狐狸精相恋的香艳故事,羡慕得不得了,恨不能一遇。近郊有座古墓,传闻其中就有狐狸,时不时出来迷人。罗生就跑去上供,并且写了求婚书,说是如果狐小姐都已名姝有主,或是看不上穷小子的话,赐一个漂亮丫头也好。墓内毫无动静,只得怏怏而返。几天后,坐在灯下胡思乱想,忽然真的来了个美女,自言名叫三秀,主人感罗先生的诚意,遣她前来侍奉。于是罗生艳福天降,飘飘欲仙;并且狐婢会隐身,处处都能相伴,旁人看不见。加上工颦善媚,真是情狐远胜情人。

    不想时间一长,美中不足之处也就日益显露。一是贪吃偷嘴,二是小偷小摸,三是淫荡异常,罗生眼看家产和身体渐渐抵挡不住。积怨成仇,恋人反目,狐丫头干脆呼朋引类,大闹罗府。罗生乃延请得道高真来降妖。真人正在作法,狐丫头忽然现身抗诉道:本狐是应你罗生诚聘而来,并非私奔;又有主人严命,不算苟合,你说的种种缺点,是狐之本性,自古以然,人尽皆知。你这色鬼既舍人而求狐,却又拿对人的要求来责怪狐狸,天下有此道理吗?就按你们人类的规矩来说,你想图声色之娱,就不能惜蓄养之费;我既充姬妾之位,就得仰食于主人。我吃不饱,不偷家里难道去偷外人?至于床笫之乐,在正妻也属常情,在妾侍更是分内之事,皇帝老官也管不着。我不能服气你们的镇压!真人说:那么聚众闹事又算什么道理呢?狐丫头道:嫁女于人,意图求取,不得所欲,聚堂喧斗,这不是普通常见的事情吗?这就是你们人类称之为的“做外家”!真人被问住了,低头沉思半天,对罗生笑道:“老兄可谓求仁得仁,没什么好埋怨的。老道断不了你的家务事,请了请了!”

    于是周而复始。罗生与狐女厌弃了打,打了亲热。再吵再打再亲热。终于罗生贫痨而亡,狐丫头聘期届满仍回古墓去了。

    这个故事令人忍俊不禁,但荒诞诙诡中有深理焉。狐婢义正词严,所以得道真人也理屈词穷。人类相处,矛盾丛集,在漫长岁月中,以血泪灾难为代价,逐渐形成各种特定范围共同认可的准则,即时尚所谓“游戏规则”或“出牌规矩”。大家认同,大家遵守,非如此不能共处共存。种种大大小小的矛盾冲突,大多可溯源于有人不遵守游戏规则,不按规矩出牌。例子举目皆是,不言自明。唯独政客似乎是以无规则为规则。你按你的规则办,我按我的规则办。可以说一个规则做另一个规则;也可以昨天那么说,今天这么说;也可以对自己一个规则,对别人另一个规则。战争当然更没有规则,比如萨达姆和布什。但战争正是政治的继续,是一种特殊手段的政治。伊拉克人民说得好:不要萨达姆,也不要美国人。

    二〇〇三年四月十四日

    老学究一遇鬼友

    有位村塾先生夜里行路,忽然遇见久已死了的朋友。老学究性情刚直,见了鬼不害怕,问他要去哪里。鬼朋友说,现在已是阴间的小吏,南村有人将死,这是去勾摄他的亡魂,恰巧同路。于是一道走。经过一座破房子外面,鬼说:这是文士之家。老学究问,怎么知道是文士之家?鬼说,凡文人白天忙忙碌碌,性灵淹没不明;到晚上睡着了,一念不生,元神朗彻,胸中所读之书,字字都从百窍吐出光芒来,形状缥缈,色彩缤纷。像孔夫子郑康成那样大的学问,司马迁班固屈原宋玉那样高的文才,身体吐出来的光芒上冲霄汉,与日月争辉。次一点的有几丈高,再次一点的几尺高。这样渐渐缩短,最差劲者也荧荧如一灯,映照窗纸。只是人不能见,鬼神才看得见。这间屋上的光芒高七八尺,所以知道他是个文士。老学究问,像我读了几十年书,睡熟以后,光芒该有多高呢?鬼朋友嗫嚅半天,才说道:昨天我确实从您屋子外面经过了,那时你午睡正酣,我看见您胸中有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学生们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之中。至于光芒,实在是一点没看见。实话实说,不敢扯谎。老学究听了生气,破口大骂。鬼朋友哈哈大笑,径自去了。

    这位鬼批评家肯定深知老学究是书呆子,缺乏法律观念,才敢这样畅所欲言。如换了个精明的,首先以“损害名誉罪”起诉,与朋友对簿公堂。同时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这纯属妒忌的诽谤之词。列举某名公某大款曾盛赞我之才华学问……管他立得了案立不了案,知名度却是炒出来了。这傻瓜怎么能一骂了之!

    不过,这位批评家既是鬼,非我族类,即使立了案,法院传票或传媒技术却也拿他奈何不得。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敢直言不讳?既然鬼都做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难怪敢说真话的批评家越来越少。总不成为了说几句真话,先死掉做鬼去。

    吕道士幻术揭隐私

    吕道士不知何许人,善幻术。他曾经在张司农家做客人,一日正值朱藤盛开,宾客会赏。座中有一客俗不可耐,喋喋不休说些粗鄙话题,大家觉得败兴,又无可奈何。一位年轻直率客人忍耐不住,斥令他闭嘴,俩人几乎动手打起来。另一位老夫子好意进行调解,双方根本不睬,老夫子觉得没面子,也怒形于色。三人这一闹,满座为之不乐。这时吕道士向张家小童仆附耳说了几句,小童入内取来纸笔,吕道士画了三张符,一火焚之。忽然那三个人都起身在院子里踱步徘徊起来。那位俗客坐在东南角落里,喃喃自语。大家一听,他是在与妻妾谈家事,一会儿左右回顾,像是吵嘴和解的模样,一会儿笑嘻嘻地为自己辩护,一会又做出认罪服输的样子,忽然单跪一膝,忽然双膝下跪,忽然竟叩头不已,丑态百出。那个粗率少年呢,坐在西南角的花栏杆上,流目送盼,柔声软语,忽然嬉笑,忽然谦谢,忽然小声唱起《浣纱记》来,手里还拍打节奏,一副傍着娼妓吃花酒的冶荡之态。而那位老夫子呢,他端坐石磴之上,正在讲《孟子》里齐桓公晋文公一章,字剖句析,指挥顾盼,像是在与四五个人论学,忽而摇头说:不对!忽而瞪着眼睛问:还不懂么!连咳带喘还不肯住口。众人看这三人怪状,骇笑不已,道士赶快摇头制止他们。等到酒足饭饱,道士又焚化了三道符,那三个人立刻停止说话,坐着发呆。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道歉说喝醉了打瞌睡,很没礼貌。众宾客暗笑散去。

    该道士如此善于了解别人隐私,要是生在今日,应当做“娱记”,才能充分发挥优势,做道士大材小用了。据说“水至清则无‘娱’”,此界的游戏规则中,大爆隐私正是第一件法宝。

    不过,这样的“娱记”,岂不令明星大腕们闻风而逃,避如蛇蝎么?隐私固可常爆,但须有底线,过于隐私也是不允许的。时间一长,他不被老总炒鱿鱼才是怪事。

    而且,对吕道士避如蛇蝎的人,又何止明星大腕,豪宅大院里的大款,侯门如海的大员,乃至贩夫走卒之辈,普天之下,谁又没点大大小小的隐私?吕道士岂不是会落得该“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最到理想的岗位,该是纪委或反贪局的调查人员。有他在,再狡猾的腐败分子也无可遁形。其价值当在身价一千六百万元藏獒警犬之上百十倍。

    可惜吕道士只生存于聊斋之中!

    韩老儒错死复生

    献县有个姓韩的老儒生,性情刚正,言行必遵古礼,是一乡老幼都敬重的长者。有一天受风寒睡在床上,恍恍惚惚见一个鬼站在面前,说是城隍神传他。韩老儒心想,大数到了,死就死罢,抗拒也无用,就乖乖跟着走。到了一处官署,城隍神找出生死簿一查,说是当死的那一位虽也姓韩,却不是韩老儒,他们抓错了人。于是立即将那个鬼责打二十大板,叫他把韩老儒送回去。这赣直的老头却不干了,上前质问城隍说:世间最重莫过人命,老爷您怎么派这样的糊涂鬼去,弄出错死了人的事?若不是及时查检明白,我岂不是枉死了!人称:“聪明正直之谓神”,您算得聪明正直吗?城隍笑道:听说你性情拗犟,果然名不虚传。你想这天时运行都会有岁差,何况鬼神办事呢?有错能察觉,就是聪明;察觉了不回避,就是正直。算了,你还懂不了这道理。念你言行无污点,放你一马,以后不可这样躁妄!韩老儒就霍然苏醒过来了。

    此老儒和彼城隍都很可爱。如果韩老儒换了个唯上唯书唯鬼神的糊涂人,忽然被捉,就诚惶诚恐,心想总是我犯了什么罪,公家才会捉我,该作深刻反省。忽然说错捉了该放回,又诚心诚意,千恩万谢,觉得领了人家天大个人情。这种小人物,过去政治运动中多如牛毛。另一面,如果城隍神换了个唯我英明的蛮横人,为了维护权威,错就错到底,死不认账,千方百计总能编出个罪名来治你。他是官你是民,还不是只有吃哑巴亏!总算韩老儒万幸,遇上个聪明正直的好城隍。

    鬼囚藏药帖

    内阁学士永宁婴生重病,请医生诊视,开了药单,服下去疗效不显著,就改请另一位医生。医生来了,说是要先看看前医所开药单。一找却不见了。永公以为是小丫头误放到哪里去了,责令快找,找不到要打板子。随即靠枕头上迷糊过去,恍惚中见一人跪在灯下说:大人不要打小丫头,这药单是小人我藏起来了。小人就是您当臬司时,平反错案恢复名誉的犯人。永公问,你把药帖藏起来是什么意思?那人说,医家常常是同行相忌,定要改变前医之方,显示自己高明。您服的药方并不错,只不过初试一剂,药力还未到罢了。若让第二位医生看见这张药方,必定会反其道而行,您可就要吃大亏了,所以小人偷偷把它藏了起来,不让看见。永公昏昏沉沉中,也没想到那是一个屈死鬼。清醒过来才省悟,不觉悚惧流汗。于是对后医说,方子已失,记不得了,就请你按自己的见解开方罢。医生开了方,永公一看,同前医所开没多大差异。连服数剂,病就痊愈了。后来镇守乌鲁木齐时对友人说起此事,认为这是个谙识世情的鬼。

    后任否定前任,世所常有,因为非如此不易见新成绩,必须反向而行,方显高明。且世间事物明摆在那里,不像药帖可以藏匿起来不让他看见,只好任他贬抑嘲骂;且待他的后任出来,又如法收拾他。

    又,此鬼固然谙识世情,然而也因永学士执法清明,曾为他平过反雪过冤,他才在危难时挺身相救。如是以权换钱、草菅人命的赃官,只会墙倒众人推,巴不得他赶快丢官受审出尽丑,谁还会授以援手。

    姚安公见怪不怪

    姚安公在范家口遇见一个和尚问他合十行礼,说是相别七十三年了,重逢能不施舍一餐斋饭吗?恰好旅舍卖的都是素食,就请和尚吃了一顿。问他多大年纪,拿出一张度牒,是明朝成化二年(一四六六年)发的,算算快三百岁了,姚安公问这牒传到你手中是多少代了?和尚马上收起度牒说,您怀疑我,我就不再说什么了,放下碗筷扬长而去。姚安公以此事告诫儿子说:士大夫好奇,往往被这种人欺骗;就算他是真仙真佛,我宁愿失之交臂。姚安公家假山上有小楼,狐精占据五十多年了。人不上去,狐亦不下来。只是时常看见门窗无风自开自闭而已。楼北绿意轩,老树阴森,是夏天纳凉的地方。戊辰七月,忽然夜里听见有弹琴下棋的声音。仆人跑来禀告主人,姚安公心知是狐狸干的,毫不介意,对仆人说,弹琴下棋,总比你们聚赌酗酒好嘛。次日对儿子说,书上说海客无贪婪之心,白鸥就与他相亲相昵;贪念一生,白鸥就飞走了。我们和楼上狐狸相安已久,正宜以不闻不见处之。后来也一直没出过什么事。

    纪晓岚所记为他父亲的事,避父讳只称姚安公。这是个真聪明人,特别值得今人效仿。方今之世,骗局特多,稍无定力,就会上当受骗。明明同是凡骨浊胎,却因几句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江湖话,就相信他能预知未来,甚至能改变太平洋气候,趋之若鹜。此为轻信上当。如遇送上门来的财与色,明知钩上之饵,仍存侥幸之心,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到了收钩之时,悔恨已晚。此为贪婪上当。其实明白人早已一再指点:天上不会掉馅饼,世上无免费之午餐,只要守住,一不轻信,二无贪心,就足以自救自保,无奈面对居心叵测之“局”,立刻把常识忘个干净,总怀着“万一是真的岂不可惜”的妄念。西谚说上帝只助自助者,然则不知自救自保者,上帝佛菩萨也保佑不了他。

    鬼仆责主

    某官员有一个干练仆人,因舞弊行为败露,被主人鞭打至死。他把魂附在傻丫头身上与主人辩论:我舞弊是该死,但死在您手实实不服。您享的高官厚禄,不是超过我受您的恩吗?您卖官鬻爵,积金不计其数,不是超过我受的贿赂吗?您还记得某事,您颠倒是非,出入生死,不是超过我窃弄权柄吗?您可以负国,怎么又责备我负主呢?死在您手里,奴才实实不服!主人大怒,棍棒交加,把傻丫头打得躺在地上,那附体的鬼魂还在吱吱呜呜地喊冤枉。后来这位主人也未得善终。讲这个故事的史松涛感叹道:我辈虽不是这种贪官,然而随着大流进进退退,无什么建树,坐食俸禄,却每每责备下人懒怠,还不是同样要被他们私下议论吗?

    此鬼好一张利口,不愧“干仆”称号。然而利口也须有足够的事实作论据,方有力量。像“狮城”大学生辩论会,看去虽俨乎其然,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游戏。从鬼仆的辩驳中,见得出其主人也是一个“干员”,虽做了那么多贪赃枉法的勾当,手中却仍有权,打死了仆人又打仆鬼。况且鬼揭发的材料作不得数,谁会相信鬼说的话,笔记中说他“后亦不令终”,即不得好死,不过是“道德法庭”上听众的善良愿望罢了。

    讲此故事后发感叹的史松涛,必是一个好官,才能这样反省自身。常见的是,一旦侥幸上了职位,就心安理得地享受官场特权和灰色收入,尸位素餐,还自认为是清官。又或是一种热中躁进之人,唯升迁是图,乱搞政绩工程,哪管什么科学发展、和谐社会,这种“干吏”对老百姓的祸害就更大了。

    鬼诉冤

    制府唐执玉复查一件已宣判成狱的案件,夜里秉烛独坐,忽然听见外面有哭泣的声音,渐行渐近窗户。就令小丫头出去看看,小丫头刚出房门,“嗷”地一声就昏倒地上了。唐公自己起来掀开门帘,见一个鬼血淋淋地跪在阶下。唐公厉声呵斥,那鬼连连叩头说:杀我的凶手是某甲,县官错判成某乙了,此仇不雪,死不瞑目也。唐公说,知道了。那鬼就去了。第二天唐公亲自提审有关人员,说起死者的穿着打扮,都与昨夜所见丝毫不差。于是相信那鬼说的不错,就改判某甲为杀人犯。初审的官员百般分析辩论,唐公还是认定南山可移,此案不可动。他手下一位幕僚见状,怀疑唐公别有所据,私下问唐公,才知道发生了鬼诉冤一事。晚上,这位幕僚请见唐公,问道:那鬼从何处来的?唐公答:从阶下来。又问:那鬼从何处去的?答:越墙而去。幕友说,鬼有形而无质,离去时应当冉冉而没,不会翻墙的。当场就去到鬼翻墙处观察,虽不见砖瓦被踏破,但恰值新雨之后,数重屋檐上都隐约可见泥足印,直至外墙而下。幕僚一一指给唐公看,并说,这必定是凶犯收买身手敏捷的惯盗,装鬼诉冤,嫁祸于人。唐公仔细思考,恍然大悟,立即撤销已判,维持原判。但隐秘不提见鬼之事,也没有去追究扮鬼之人。

    好一件奇案,集中了几种智慧。凶犯想出鬼诉冤之计,是鬼蜮之智慧。初审官不因上级干预而屈服,据理力争,是君子之智慧。幕友分析诡计如亲见,是洞察之智慧。唐公从善如流,不文过饰非,过而能改,是为官之智慧,尤为难得和必要。若为维护面子或权威,悍然将错就错,势必一步错步步错,可就大大苦了胡风之类的老百姓。

    破庙黠僧

    明崇祯年间,景城南门有座破庙,四外都无居民,只有一个和尚带着两个徒弟管香火。三人看去粗笨得像乡下的长工汉子,香客来了也不晓得见个礼。其实他们狡诈得很。他们偷偷买松香碾成末,裹在纸卷里,夜间点燃抛向空中,豪光四射。惊动远处的人跑来看究竟,却发现师徒三人关门酣睡,叫醒来问,都说不知道。又偷偷买来戏装扮菩萨罗汉,在月明之夜,立在屋脊上或寺门树下,远处有人看见,赶来询问,也都说没看见过什么。众人告诉他们有佛光和佛像出现,他们就合什说:佛在西天,来我们这破落寺庙干什么?官家正在禁白莲教,咱们无仇无怨的,何必造这些谣言祸害我们!于是人们更相信佛菩萨在此显灵,香火一天比一天兴旺。和尚们有了钱也不修葺破庙,说是此方人喜欢说长道短,已经传了那么些怪事,要是再把庙宇修漂亮点,人们就更有怪话可说了。这样过了十多年,和尚渐成巨富。忽然有一天强盗光顾,把师徒三人拷逼至死,把积财洗劫一空。事后官府来查现场,发现了那些松香戏衣,人们才恍悟和尚的奸诈。厚斋公说:这和尚以“不蛊惑”之名行蛊惑之实,可谓极巧;然而蛊惑得的钱财,却又引来杀身之祸,又可谓极拙了。

    把狡猾藏匿在蠢假面之后,是一重巧妙;以“反造谣”行造谣,是二重巧妙,无怪乎众人受骗十余年而不察。但比起今日五花八门的高智商、高科技骗局来,又未免小儿科了。例如高利率敛财骗局,数月可致千万巨资。又如手机短信骗局,瞬息间可骗千万人。又如传销骗局,一呼而百诺,百千人如痴如醉,为我所用。手法日新月异,花样层出不穷。不必如三个和尚,苦守荒寺十数年。而且一边行骗,一边恣意挥霍,不必如三个和尚之装穷卖苦。稍作比较,即可见时代之进步。

    然而偷人的怕抢人的,却是千古不变。只不过偷与抢的手段不断更新换代而已。所以保镖业蒸蒸日上。

    佛寺最是财源旺盛,古今皆然,今日尤甚。老朽若想致富,定然不做生意,去当方丈。拯众生于苦海,为佛祖积善财,互惠双赢,善哉善哉。

    青苗神

    纪晓岚说,在他家乡,每年青苗季节,夜间会有一个分不清头脚的东西,在田陇里翻着跟头走路,噔噔噔像在打夯一样。农人们经常看见,不以为怪,说这是专为保佑庄稼人的“青苗神”。此神一出,诸鬼各归其所,不敢出来满世界转悠,祸害百姓。这“青苗神”不见于古书记载,但确实不是邪神鬼魅,堂兄懋园曾在李家洼看见。月下观察,形状像个布口袋,翻一下这头著地,翻一下那头著地,就这么前进,很是迟缓费劲。

    这青苗神太可爱了!长相跟卡通片里的活枕头似的,步履又这么艰难,需要头脚并用,却在熬更守夜地庇护庄稼人,不让鬼魅欺负他们。这真是民间文学中美妙的创造。

    中国农民被称为“弱势群体”,其实岂但“弱势”而已,常常陷入无助无告的绝境,因为欺负他们,克扣他们,剥夺他们的,常常不是外来的妖魅鬼怪,恰恰是直接管辖他们的村官乡官。常言说不怕官只怕管,村官乡官论官阶根本不入品,可在庄稼人面前他就是皇上。五行山压在头上,齐天大圣孙猴子也动弹不得,何况草芥之民。如认为这是危言耸听,只消回想一下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的大量报道,就明白这是严酷的现实。又是毁这种那毁那种这,又是撕毁承包合同,又是引进严重污染工业,又是侵吞扶贫款支农款,又是胡摊乱派,又是吃垮多少家民办小饭店,甚至敢卖山卖地,绝了农民的生路(前两天就报道了把良田卖作工业废水池)。这些人利用“人民给予的权力”,丧心病狂地把农民往死里整,换回来的不过是个人吃喝玩乐的那一丁点好处。不仅司“护田家”之责的青苗神,一变而为“害田家”的鬼魅,而且是神鬼一体,以青苗神之权行害农鬼之实,这就太可怕了!今日中国庄稼人,不仅需要尽职尽责的青苗神,更要有能管治青苗神的大菩萨。大菩萨本来有,就是法律,但法律要靠人来执行。这些神鬼一体的村官乡官,恰恰是政府委派的法规法令执行者,这就无解了。《焦点访谈》威力很大,一曝一个准,当地政府连夜就得开会研究处理。但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就中央台这一个“青苗神”,它忙得过来吗?本意是“杀一儆百”,曝光一处,警示全国,实际上在那些官比芝麻小、权比总统大的村官乡官看来,曝着谁算谁倒霉,关我甚事!要想建设新农村,非得解决这个“瓶颈”。

    卧骨钱上

    乌鲁木齐的八蜡祠有个道士,八十多岁了。一天晚上,他把七千钱压在床褥子下,然后躺在上面死了,大家商议就用这七千钱为他办丧事。当晚主管此事的工房吏邬玉麟梦见这个道士向他申诉说:我守官庙,死后的丧葬费用理应由公家出;那七千钱是我辛苦攒积的,请求放在棺材里,等我来生转世自来取用。邬玉麟听了怜悯,就答应了。安葬后邬玉麟叹息说:把钱放在棺材中,埋在旷野里,等于用宝物随葬,必定会遭到挖坟暴骨的下场。纪晓岚说:用他的钱为他买棺材办丧事,他都能到梦里申辩;胆敢挖他坟夺他财,他还不变厉鬼来惩罚吗!谁愿意为了区区七千钱,以性命与厉鬼争!他的坟肯定没有危险。众人听了发笑,纪晓岚却又说,玉麟的话是正理。

    道士维护自己权益是合情合理的,即使今天看来也理直气壮。只不过现在都是亲属家人出来据理依法而力争,而他孤身一人,做了鬼也只得抛头露面自理其事。但这是自找苦吃,邬玉麟的话绝对正确,带了七千钱死的道士肯定被盗墓贼挖坟暴骨,只看时间迟些早些罢了。盗墓行业自古就有。而到了大约二十年前,在人人争取先富起来的风尚拉动下,一时间掘墓竟在全国范围内蔚然成风,都以之为暴富的捷径。即以我们这个城市为例,周遭郊区的坟墓几乎全部被挖过。专业盗墓也有学问,须弄明白哪些朝代厚葬,挖它一本万利;哪些朝代薄葬,去挖它得不偿失。然而落到前些年这批票友手中,连五十年代以后,甚至“文革”前后的革命化新坟也乱挖一通,正是鲁迅说的损人不利己,蠢事莫过于此。(民间称之为白费狗力气。)

    这门古老职业,也与时俱进,变挖死人坟为挖活人坟了。工具不再是鹤嘴锄之类,而是非法集资,传销、出售已抵押几次的楼盘,等等,君子动口不动手,一夜之间就使多少人的半世积蓄不翼而飞。所以科学家们惊喜宣布:人类是越来越聪明了。

    八蜡祠道士一辈子攒下的辛苦钱,至死舍不得花,只想留着下辈子享用,想想也真可怜可悯。换了当代贪官奸商,权钱交易搞来的天文数字赃款,早已分期分批存入外国银行,怀里也早揣了假身份证和真外国护照,夫人子女更早已纷纷是资深外籍华人;一旦需要,因公事因商务的机票一买,一变就成为某发达国家的所得税纳税大户了。君不见赖昌星,逍遥法外几多年,国家出面也弄他不回来。就是有的运气不好,事败伏法,妻儿在外仍然是挥金如土的上流人士。百姓看他是贪官奸商,妻儿看他则是英明慈祥呵护周至的模范夫父也。

    塾师露馅

    有两个私塾老师,邻村而居,平素以道德家自任。某日相约在一起办讲座,十多名学生洗耳恭听。他俩辩论天道人性,剖析天理人欲,讲得头头是道,义正词严,简直就是道德良心的化身。学生听得如痴如醉,好像讲课的就是孔夫子孟夫子本人复活一样。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一张纸片在庭院里飘荡旋舞,徐徐落到石阶下。一个学生顺手拾起来看看,大吃一惊,竟然是这两位道学先生往来商议的信件,密谋霸占一个寡妇的田产!这密札一败露,寡妇的田产因之得以保住。而两位道学家的形象,也不言而喻了。

    这封从天上飘坠人群之中的密信,对于那位拾信读之的学生和后来传阅的学生们,其感觉必定首先是震惊,慢慢回过味来,就会是吞了苍蝇一样的恶心。这就跟小公务员们听到官员贪赃落马的消息,回忆起前不久还听他高踞主席台,俨乎其然地大谈反腐倡廉必要性的情状,同是一般滋味在心头。都是阴谋败露,而道学家的败露更招人倒胃口,就是因为他一肚皮男盗女娼还则罢了,更要满口仁义道德。扒手小偷固然可恶,但他不把助人为乐挂在嘴上,也就少犯了一重虚伪罪。所以自古说伪君子比真小人更讨厌。吾国因专制极权历史最悠久,政治权术发达到登峰造极,因此特多以神圣名义使坏的传统。中国人常觉得西方人幼稚天真如小孩,就因为他们缺乏这份文化积淀。

    笔记作者纪公问,世间玩阴谋诡计的人多了,并不见一一败露,为什么单单这两个道学家栽了呢?这问题本来提得好,但他认为这是因为寡妇艰辛守节,感动上天,才一阵仙风吹散阴谋,就跳不出迷信陋见了。今日反贪惩腐靠的是法律条文、知情者举报和调查取证等手段,效率就高得多了。群众提供线索尤利害。俗谚说:“你家有金银,隔壁有戥秤。”享用与收入大脱节,是瞒不了人的。

    然而,纵然法网恢恢,“操此术者众矣,固未尝一一败也”。吁!反贪之事,亦大难矣。

    法律不到处

    北林镇有个贩夫叫张福,有一天背货赶路,想抢在当地豪富一行以前过桥,惹怒了那位强势者,喝令仆人把张福推堕桥下。河里结满尖刀一样锋利的坚冰,把张福头颅扎破,奄奄一息。地保恰好与豪强者有旧怨,便立即报告官府。那官一看这案子有油水,立即把行凶者抓来关起,急急审讯,想逼其主子速来打点。却是那张福很有头脑,叫他母亲传话给豪者说:我伤重必死,你就是偿了我的命,于我又有何用,如你同意赡养我老母幼子,乘我还没死,我愿对官府说我是失足落水,与你无关。豪者同意了,张福就忍伤书状,言之凿凿。当官的虽明知其假,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看着一块肥肉失之交臂。张福死后,豪者立刻变脸,不给张福老母生活费。张母一次又一次告到官府,都因有儿子承认自行落水的生供,总是败诉。后来这个豪者酒后骑马夜行,也摔到桥墩下死了。人们就说这是对张福毁约的报应。姚安公听了这桩案情,感叹说:判案断狱难呵!难得很呵!而命案又尤其难。有卖命替人顶罪甘愿一死的,有图钱私了不顾家人冤屈的,种种隐情已不易弄清楚,何况受害者自写了供状,开脱罪犯,这就连最清正严明的皋陶也无法判罪了。若不是他负约不偿,受到鬼魂报复,罪犯也就花钱逃法了。官司讼事,复杂万变,无所不有,主持者岂可根据正常情理,随意判决呢?

    姚安公的议论,确是深知其中的甘苦。历代虽有朝廷颁布的刑律条文,从现代法学观点检查,还很不完善。后来连正式法律都没有了,只有这样那样的《条例》,执行起来更随意;到了连公检法也索性砸烂的非常时期,更是肆无忌惮。后来“文革”结束,举国呼唤建设法治,结束人治,舞台荧屏出现许多大受欢迎的剧目如《权与法》等等,包公戏也很热门。一些专家学者批评这种现象,说“迷信清官”是危险的落后意识,等到立法完备之日,就会是老百姓忘了清官之时。这种观点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为法治除了完备的立法以外,还包括执行法律的人,而人是复杂的活体,不同于白纸黑字的条文。二十年的实践证明,除了日益完善的法律文本,仍然亟须任长霞、宋鱼水这样的执法者,二者如鸟之双翼缺一不可。诸如买命替死、图财私了等现象,不是仍然时有所闻吗?又如执法者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事件,不是仍然时见披露吗?

    鬼隐

    戴东原说,明末有一位宋某,为选风水好的墓地,进入歙县的深山里。天近黄昏,风雨欲来,就找了个岩洞想钻进去暂避。忽听洞里有人讲话:此洞有鬼,请君莫入。宋某问:那你为什么又进去呢?那声音说:我就是鬼。宋某请他来见面,鬼说,如果相见,阴阳交战,全使你发作寒热不舒服,不如隔得远远的交谈为好。宋某问,您肯定有自己的坟墓,为何跑到山洞里来呢?鬼说,我在神宗朝当县令,因厌恶官场争权夺利,钩心斗角,就弃职还乡,耕读过活。死了以后,祈求阎罗王别让我投胎转世,阎王同意了,就折算来生禄位改任阴间官员。想不到幽冥之中,官场倾轧与人间一样,就又弃职归墓。不想墓地之中,一样受群鬼扰攘,不胜其烦,只得干脆躲到这岩洞里来。虽然凄风苦雨,寂寞难挨,总算身心清净,把岁月人事尽都忘了。正高兴解脱万缘,想不到又有个你找上门来。明天我就迁居,请你切莫跟踪干扰。说到这里,一片寂然。宋某问他姓名等等,都无回答了。宋某取出随身携带的笔砚,在洞口大书“鬼隐”二字,动身走开。

    这鬼不仅过于孤傲,也过于迂腐。避名缰利索,爱清净自适,都不错,都是应予尊重的人权和自我选择。但他怎么就不懂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道理,想不出鲁迅“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办法呢?这就活该受凄风苦雨,形影相吊(连影也无,因为老百姓说鬼无影子)的折磨。佛家说“境由心造”是大有道理的。“不是风劲,不是树动,是心动。”寸心不动,随处都可隐居。外国寓言说,枭对夜莺诉苦:人们讨厌我的叫声,我要迁居。夜莺问,迁居后你的叫声变不变呢?枭说我还那么叫。夜莺说,那你迁到哪儿都不能安居。岩洞里这个鬼就是寓言里那只枭。照他这种办法,不仅鬼无隐处,人也无隐处。我有位朋友也是避了官场避商场,避了闹市避小区,在郊外买了块地修小楼,谁知墙垩未干,此地已被乡干部卖给一家被从先富起来地区撵出来的造纸厂了。

    业镜与心镜

    《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两个故事。其一说,有一座寺庙,一窝狐仙占据了藏经楼,僧人们都在楼下活动,不敢招惹它们。某日天气大热,一个来寺里挂单的和尚嫌人多嚣杂,各自拎个蒲团去楼上打坐。楼下的僧人们忽然听见狐仙在房梁上说:请你们到自己禅房去回避一下,我家女眷们都要移到楼下来住。僧人们问:你们在楼上住了那么久,为何又忽然要住下来呢?狐仙说:不看见和尚在楼上吗?僧人们问,你还躲避和尚么?狐仙说,和尚是佛祖弟子,怎敢不避!僧人们说:那你为何要下楼来,又怎么不回避我们呢?我们不是和尚吗?狐仙不回答。僧人们认为把它问窘了,连声说:怎么不答话呀!怎么不答话呀!狐仙说:你们自以为已经是和尚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纪懋园听了这个故事说:此狐过于较真了,过于黑白分明了。但也能令三教中人自己反思反思,算不算得“真和尚”。

    第二个故事说,一位读书人晚上经过东岳庙。庙门分明关得紧紧的,却走出一个人来。就知道这是神灵了,赶快上前叩拜,口称神圣。那人把他扶起来说:我不是神,只是一个右台司镜小吏,送公文到这里来。人又问:司的什么镜,就是常说的“业镜”吗?吏说,我司的是心镜,与业镜相近不相同。业镜照出来的是一生所作所为的善事恶行,却照不见人心。人心里面真假万变,起灭无定,深密不测,了无痕迹,往往外貌是麒麟凤凰,里面是恶魔鬼蜮。这种表里不一、口是心非的伎俩,从宋朝“道学”大盛之后,越来越完善,有的假道学竟能做到终生不败露。因此诸天商议,把业镜移到左台,专照真小人;设心镜于右台,专照伪君子。圆光对映,心灵洞察,有的扭曲,有的偏倚,有的黑如漆,有的弯如钩,有的拉杂如粪墙,有的浑浊如泥塘,有的城府深险,有的盘根错节,有的如刀剑,有的如蜂虿,有的如虎狼,但观看他们的面孔,却都是岸然道貌,气宇轩昂。而那种心灵像珍珠般圆莹,如水晶般清澈的,一千人里顶多有一两个而已。我就这样站在镜台旁边,一一记录在籍,每三个月向东岳大帝上奏一次,按各自的善恶给予奖惩。总的说来,名气越大的,要求越严;伪装越巧的,惩罚越重。你今天知道了这个秘密,可要牢记在心。读书人一再拜谢神吏的教导,回去后请于道光为他题写斋名为“观心室”。

    前一故事中的狐仙,称得上心明眼亮,明察秋毫,能穿透表相看实质。如能应聘纪委顾问或反贪局编外检察官之职,定能有惊人的业绩。但是,如果它因此就踌躇满志,自己到民政局登记组建一个“万能打假协会”,自任会长的话,结局肯定是变成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不仅喊打,甚至要食其肉寝其皮。它的致命伤就是纪懋园指出的:黑白太分明,太较真。堂堂一位人事局长,它看是卖官鬻爵的掮客;雄赳赳一位公安队长,它看是黑社会的顾问;堂而皇之的学府、医院,它看是认钱不认人的大商场,诸如此类,岂不天下大乱,弄到天怒人怨!

    后一故事中的那面“心镜”,则应明令禁止生产和面世,因为它违背了现代公认的个人隐私权。首先,古话说“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亿万个人就有亿万种不同的心思性格,群居共处,只能规范众人的行为,不能规范众人的灵魂。七情六欲,只要不表现为危害他人,危害社会的行为,也就管他不着。有位古人做了副对联,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这是通达明智合情合理的观点。真正灵魂世界“圆莹如明珠,清澈如水晶”者,司镜之吏说“仅有千百之一二”,我看能有“万千之一二”就不错了。灵魂黑暗的人,你可以敬而远之,不交朋友;但无权治他,只有等他自己恶贯满盈,自食恶果。但这种人也可能“终身不败”,比如康生,大凶大恶,大奸大猾,竟得善终。虽然也逃脱不了后世的公论,但于他本人却是无所谓了。设想把许多“心镜”立在地球上,像公路牌那样,照彻亿万人的内心世界,那地球真会成了鬼影幢幢的地狱,还不如让一颗大彗星撞碎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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