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半拉身子挂在脚手架上,吊着眼睛看王五哥,怎样看都觉得别扭。自从上次无意看见王五哥给铁耙手擦身体后,瘦猴每次碰见王五哥,都会有种怪异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瘦猴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一种感觉嘛!这种感觉牵引着瘦猴,不自觉地关注王五哥的一举一动。挂在十六层的脚手架上已一个多小时了,屁股都坐出条条杆来了,但瘦猴还目不错珠地盯着对面在建楼十五层正在抹灰的王五哥。从基层处理浇水到做灰饼到冲筋再到抹底灰、中层灰到最后抹面层灰,平头抹子、阴角抹子、方尺、挂线板、圆头抹子、大小鸭嘴、剁斧、托灰板、刮尺和压板等工具,在王五哥手中似蝴蝶般,交来换去翻飞着。王五哥抹着的明明是一堵凹凸不平的墙面,但瘦猴看着看着,王五哥手中拿着的就不是平头木抹子了,竟然是一块柔软的擦布,抹涂的不是轻质砖砌成的墙壁,而是一个黝黑、结实、充满男性刚阳气质的后背——铁耙手的后背。瘦猴莫名地打了个寒颤,身子一歪,差点从脚手架上掉下去,还好他反应快,伸手灵活,一把抓住了脚手架上的三角辅管。
牛应发提着两桶防水涂料刚走出施工升降梯,抬头看见挂在对面脚手架上的瘦猴,忍不住大声骂:“丢死你个瘦猴,想死亦走远些,无好祸害大家!”瘦猴一个漂亮的翻转,利利索索地坐回辅道,双脚吊下来,对牛应发挤眉弄眼做鬼脸,牛应发哼了哼鼻子,都是朱五毛惯出来的,懒人多作怪!
王五哥听到声响,停下手中的活儿,慢慢地抬起头,薄凉的眼光在瘦猴的身上扫了扫。瘦猴又一激灵,赔笑着说:“五哥,好手艺哇!平日见你抹灰,三两下来回就搞掂了,高低不平的,我还以为你无学过的呢!”瘦猴还想说,没想到,你竟然能抹得那么细那么平整的。但王五哥怪眼一瞪,吓得他将剩下的说话一咕噜,全吞进肚子里了。还没等王五哥开口说话,人就像猴子,跳起来,一蹦,一转身,人就没了踪影。
王五哥拧起一袋水泥,往搅拌池里一倒,搅拌池顿时冒出一幕浓雾,王五哥走远点儿,躲过尘雾,再给搅拌池里注水,开始做灰饼了。抹灰讲究的是先室外后室内,先上面后下面,先顶棚后墙脚。抹室外时,朱五毛一直都盯着,不停地嘱咐:“不需用太多砂浆啊!底层抹一下过去就得了,无需回抹,隔热保温,不用太多砂浆的。”丢他老母,本来用的水泥砂浆就没按标准要求去配制的了,只抹一层薄薄的砂浆在墙面上,能防个卵潮,隔个屁热?虽然现在生产成本高了很多,生意难做,但你他妈的朱五毛,也不能这样黑心肺的。
王五哥在心里骂归骂,但外墙的抹灰工作,还是按朱五毛的要求去做。管他的,少抹一层灰,省一趟力气活,工钱又不得少的,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抹那么认真干嘛呢?像胡贱生那样,绣花一样地砌砖,那又怎么样?砌得再紧致结实,都是那些有钱人住的,有哪个在现场施工的技能工人能在这城市里买得起房子的?
外墙抹灰,抹得越高层,王五哥就抹得越潦草,随便抹几下,过得去就算了,反正在地面上抬头往上看的人,又看不到这顶上来的。检查质量么?都是只抽查墙脚位置的,回头抹墙脚时,多抹一趟就行了呗!
抹室内时,王五哥就不是这般做法了。这些天,他把抹灰上浆的活儿越做越细,其他抹灰工都呼啦啦地将工程进度赶上去了,他仍似摊薄饼般,慢慢地在一堵堵墙面上摊着。
平日都是应付式处理的,突然精工细作起来,难免会引起其他抹灰工的好奇。班组长陈大抹子一边挥着他专有的巨大的圆头木抹子,一边打趣王五哥:“五哥,难道这间房子是相好的买了?抹得这么认真!”
王五哥白他一眼,脸无表情地提起两桶砂浆,扭身就转到另一个单元去。陈大抹子抬头见到对面的脚手架上,瘦猴扒开防护网,挤头挤脑的,恼了,骂:“瘦猴,你这几天都发什么神经?老是鬼鬼祟祟的。”瘦猴指指王五哥的后背,竖起手指,小声说:“不要让他听见啊!他会将我的脑袋拧下来的!”
陈大抹子骂道:“老子会将你的鸡巴拧下来的!”
瘦猴裂嘴一笑,说:“我话你知,王五哥这家伙,背着你,偷偷给朱五毛塞了香烟,要朱五毛给他去参加技能比赛的资格呢!”
陈大抹子刚想答话,突然身后一团绿光闪动,身披着一套脏兮兮的迷彩服的王五哥,像特种兵般,敏捷地抢过来,满满的一抹子砂浆,嗖的一声,炮弹一样,冲着瘦猴呼啸而去。瘦猴来不及将脑袋缩回去,砂浆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脸上,糊成一块,然后滴滴嗒嗒地往下掉。瘦猴叽里呱啦地叫嚷着,折腾了一会儿,才将脑袋缩回防护网内。陈大抹子忙拉着王五哥说:“跟这猴儿斗什么气呢?”
王五哥气道:“丢那妈!老子最见不得这猴人嘴碎。”
陈大抹子笑着说:“后生仔不都这样。”王五哥哼哼两声,提着抹子走了回去。
陈大抹子看着王五哥的背影,其实,王五哥想去参加技能比赛的事情,朱五毛已经跟他说过了。作为抹灰班的班组长,对王五哥的抹灰技能,陈大抹子再清楚不过了。虽然王五哥已经是熟手抹灰工,已经掌握了一定的抹灰技能,但他平时抹灰,都是潦草了事,从没用心精工细作过,对抹灰工作只能说是熟手而已,并没通晓掌握抹灰的技能技巧,可以这样说,从抹灰班中随便找个老抹灰工,都比王五哥抹得好。陈大抹子已经留意王五哥好几天了,这些天王五哥抹得的确比过往要认真细致了很多,但抹灰是个技术活,砂浆用量的掌握,手腕、手臂甚至腰身力道的掌握,都是讲究的,更不用说手势了,这些技巧都不是三两天细心做一做,就能琢磨出来的,非得长年累月的经验积累和千万次反复尝试才能练出来的。
王五哥原本并不是跟陈大抹子做抹灰的。
水都新城的前身是一个折扣商场,之前缈城政府准备在这里建一个全国最大的品牌折扣商场,商场附近吃住玩,所有服务一应俱全,品牌折扣商场项目中,有一个商住项目,叫“盘龙山庄”。王五哥是盘龙山庄里面的一个普通抹灰工人。后来,品牌折扣商场项目的资金链断了,盘龙山庄也跟着停了工。工人们没有工开,就都拾掇包袱,各回各处了。
人去楼空的盘龙山庄里,王五哥提着抹子和挂线,来来回回地走着。盘龙山庄的工人都知道,这个整天穿着迷彩服的抹灰工,是个怪性格,他非常内向,终日不哼一声,干活就干活,吃饭就吃饭,睡觉就睡觉,上嘴唇和下嘴唇难得见磕一磕,摞一摞,闷得死人。他不爱说话,沉默,阴冷,怪异,原本好好地抹灰,突然停下来,眼睛往上一翻,翻出黄白的眼珠子,掺着紫红的丝,可怕极了。工地的其他人都莫名地害怕这双眼睛,更不敢欺负他。不被欺负,但也没有朋友。
工地热火朝天地赶工程时,王五哥是孤零零的,工友们都不愿意和他一组做事,整天不吱声,不得闷死人么?还有那双往上翻着的金鱼眼,和暴死的人的眼珠儿差不离,看一眼都觉着死尸味,瘆人。现在工地没工开,人都走空了,整个山庄空荡荡的,只剩下王五哥一个人。工地停工,工人们回乡的回乡,寻亲的寻亲,访友的访友,都总会有个落脚的去处。但王五哥没有。王五哥坐在一栋已经贴了外墙瓷片的别墅门前,用抹子敲打着别墅前的阶级,“咔嚓咔嚓”的,声音寂寥,空旷,无奈。
到底去哪儿呢?王五哥一片迷茫,女人早在几年前死了,鼻咽癌。医生说女人在鼻子和咽喉的位置长了癌,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是晚期,没得救了。女人也不愿治,说,整天在工地里倒水泥拌砂浆,哪是人过的日子?癌症就癌症呗,早死早超生,怎样也比在工地上活受罪要舒坦。王五哥日老爷子屌老婆子的骂人,他觉得,长在女人鼻子和咽喉位置的,哪是什么癌细胞啊?明明就是一扑腾一扑腾的水泥石灰粉末子儿,这些粉末子儿遇了水,凝结成石头疙瘩,堵住了女人的呼吸道。呼吸道给堵住了,人还能吸气吗?人还不得死啊?不就是水泥石灰结成的石头疙瘩么?化下来就没事儿了。
为了救女人,王五哥自学了一套酸碱溶解办法。水泥石灰不都是含钙物质么?钙易溶于酸。王五哥就自行调制稀醋酸、稀盐酸和稀硝酸,一股脑儿往女人的鼻子里灌,呛得女人口水鼻涕眼泪全流出来了,但没见有什么石头疙瘩溶出来,女人的鼻子和嘴唇,却都被溶得稀烂,只剩下两个鼻孔和一张没有嘴唇的嘴巴,臭不可闻。女人实在受不了了,骂王五哥,是阎王派上来折磨她的黑心无常,生时要她受罪,到死了也不让她安乐。骂完就一头撞在墙壁上,硬是将悬在喉咙里的最后一口气也撞散了。
还在读大学的儿子闻讯赶回来,见母亲死得如此惨烈,就向他父亲要说法。王五哥说:“干三巷的,哪有好死的?不是水泥蒙了心肺就是钢筋穿了肚肠,叫你阿妈来世投胎,千万别做人,做人不要做女人,做女人不要嫁做三巷的。”儿子气得一头栽在地上,晕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把儿子弄醒,儿子醒后,瞪一眼他父亲,向着母亲的遗体磕了九个响头,然后直挺挺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五哥跟了两步,喊了一声儿子!儿子的眼里全是红色的液体啊!他不敢再喊了,也直挺挺地看着儿子走远。儿子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连个问候的电话也没有。
女人死后,王五哥没有再娶。一人管养活一人,日子开始宽裕起来,但挂在他腰间的那台破手机,却一直不肯换,他怕某天儿子会突然来个电话。
女人没了,儿子走了,家就散了。王五哥除了从一个工地到一个工地的悠转找活儿干外,生活无所寄托,所以,他就更加沉默寡言了。盘龙山庄散了,人都散了,本来,他也应走的。但他却不想走了。
王五哥就是在这时遇到铁耙手的。
铁耙手听说盘龙山庄要拆了,要重新建一个水都新城,心里便发痒。拆下来的水泥砂砖里面,裹着不少废钢筋的呢!还有那些门窗!哎哟,这些都是宝啊!十斤钢筋就能给瘸子换一包药,这样的诱惑让铁耙手不得不心动。
黑夜里,铁耙手拿着锤子,摸进盘龙山庄的一间已经装了窗框的别墅,举起锤子,刚想动手,没想在黑暗里有人沉沉地喝了声:“谁!”吓得铁耙手手中的锤子差点掉了下来。王五哥从黑暗中走出来。铁耙手愣了一会儿,才借着一点点天光,看清了四周。别墅里面堆放着一张破席子和两只破旧的行李箱,离行李不远处,用砖头架了个炉灶,锅碗瓢盆都齐了,还有一把青菜和一个酒瓶,看来是撞进了流浪汉的窝里了。不是保安,铁耙手的心也定了,转身对王五哥和善地笑着。王五哥看清铁耙手,不由愣了愣,好高大好威猛的男人啊!似铁架般在黑暗中立着,有股钝钝的铁锈味儿。他吸了吸鼻子,浑厚的男人气息随着呼吸钻进他的味蕾,王五哥不由有点神情恍惚起来。铁耙手也吸吸鼻子,他嗅到的却是一股水泥石灰混合物的气味,于是笑着问:“兄弟,你亦是做工地的吧?”王五哥望着他,铁耙手晃晃一双葵扇般的大手,说:“我亦是做工地的,钢筋工,兄弟,做我们这行,搵餐饭吃,不容易啊!”
两人就这样一拍即合的,他们趁着夜色,偷偷拆了不少门窗出去卖。后来,水都新城开工了,铁耙手所在的劳务公司承接了新金太阳酒店的工程,他又将王五哥带到了陈大抹子的前面。
王五哥又抹了一堵墙,可几个转角位置,怎样反复抹压,都平整不了,他又换了圆头抹子,拉了挂线,来回抹刮了几回,效果仍不见佳,纳闷极了。陈大抹子调着砂浆,看了王五哥一会儿,他不明白王五哥为什么要去参加技能比赛,连平常伶俐聪明的沙尘扬据说也去找朱五毛了。通常这些技能比赛都是形式上的比赛,实质意义是不大的。虽然,朱五毛强调过,缈城技能培训中心准备从参加技能的人选中选几个优秀的人才出来,当技能培训的老师。但是,整个缈城做三巷的人那么多,经验技术比王五哥高的人多了去,王五哥再出本落力,也毕竟只剩下几天时间了。几天时间就能练出一手好的抹灰技术么?陈大抹子叹了口气,整个工地各个技工班的人都在争,为了小小的一个参赛名额而斗得头破血流。大只因为被沙尘扬挤了名额,恼得在饭堂里和沙尘扬干了一架,现在鼻子还歪着。值得么?陈大抹子看看手中的特大号圆头抹子,做泥水的就是做泥水的,拿灰抹子的就是拿灰抹子的,陈大抹子从不相信,一个人不拿灰抹子了,转手拿个锅铲,他就能当上厨师。参加一次技能比赛,改变不了建筑工人的命运。
王五哥也注意到陈大抹子在看自己了,陈大抹子的眼光似镶了铅,怪沉的。王五哥抹着墙的手渐渐慢了下来,他瞥一眼陈大抹子抹过的墙体,那一个平整,真的像镜子般,匀称、平整而细密。这才是抹灰高级技工的手艺啊!王五哥再望望自己手下抹过的墙体,拿着抹子的手更沉了。陈大抹子咳嗽了一声,说:“想不到你做起细活来,功夫还不错,得了,莫为这猴子生气了,好好练你的手艺,我们抹灰班都支持你!”说完,挖起一抹子砂浆,抹在圆头抹子上,往墙上一拍,腰一使劲,一拉,展出一个漂亮的半弧,水泥砂浆都平整紧致地拍在墙体上。王五哥注意看墙脚,墙脚处竟然连一滴水泥砂浆也没有。多快的手势多到家的手艺活儿啊!王五哥惊得嘴型成“O”。
陈大抹子回头对他一笑,说:“好好学,定能成的。”说完,端着大抹子,一下一下地展示给王五哥看。王五哥望着陈大抹子动作了一会儿,忽然提起抹子,回身往楼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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