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应发将袋子搁下,擦擦额头的汗,拿眼角瞥了瞥冯珠珠滚圆的腰身,半斤笑话八两,同轻同重而已。他想还击两句,但转念一想,算了,毕竟是个姑娘,拿女人的体重说事,缺德!而且,以后防水材料的运送,还得靠这姑奶奶的升降机呢!想到这里,牛应发将差点蹦出来的恶话吞进肚里,换张笑脸,说:“珠姐姐,莫笑话啊!我们这种肥人,喝白开水也长肉。”
冯珠珠瞪了瞪牛应发鼓胀得像十月怀胎的肚子,哼了哼:“这升降机就是靠两条轴线来回转运输的,你这样跳进来,那两根细细的轴线,哪承受得住啊?”
牛应发赔笑着说:“珠姐姐开玩笑了,我再肥,也重不过这满车子的混凝土哟!”
冯珠珠说:“混凝土怎么能和你一样呢?能比么?没见过胖成这样的老板,还整天跑工地扛粉沙的。”说着,又狠狠地瞪一眼牛应发,嘀嘀咕咕地开动了升降梯。
没来由地被冯珠珠抢白一翻,牛应发尴尬地搓着手,立在升降梯的最外边。才站边上,发现推混凝土的杂工和冯珠珠都瞪着自己,杂工还紧张地将身体摞到升降梯的中间。牛应发脸颊发热,双脚轻轻地往中间的位置摞了摞,讨好地对两人笑了笑。冯珠珠不理会他,回头问杂工:“沙尘扬又去医院看鼻子啦?”
杂工答:“不晓得,这几天他都往工地外面跑,搞回来各种各样的沙子,晚上下了班,就和胡贱生蹲在沙子前面,无知研究些什么?”
牛应发忍不住插口说:“搅了一天的水泥泥沙还不够啊?下班了还搅?”
冯珠珠恶狠狠地瞪他一眼,骂:“你晓得个屁。”
然后又关切地问杂工:“他的鼻子可好些了?还流鼻血么?”
杂工摇摇头说:“不晓得,他现在都戴口罩做事的。”
牛应发又忍不住说:“同一个工地么!想关心人家,不晓得自己去看望一下么?”
冯珠珠气得两眼一瞪,黑脸变紫,右手突然一按,升降梯猛地摇晃一下,便停住了。牛应发吓得扶着梯身,往两边看看,妈呀,身体凌在半空,四周不着边儿,还没到楼顶呢,这姑奶奶又发雌威了。他忙跟冯珠珠打躬作揖,道歉:“珠姐姐,是我老牛不好,嘴笨嘴碎,我发誓,定管好这张破嘴,一个字儿也不说。”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扇自己嘴巴。
冯珠珠黑着脸,又启动了升降机。感受着升降机平稳舒缓地往上升去,牛应发在心里骂了自己千百回,真是嘴臭,这是工地,不是家里,宁得罪小人也不得罪女人,在施工升降机上,更不要得罪像冯珠珠这种,明明天下人都晓得她怀春了,只她自己浑然不觉还自以为聪明的女人。
上到顶层,牛应发将袋子拖出升降机,还不忘跟冯珠珠说声谢谢。没法子,好不容易才接下新金太阳酒店这个大项目来做,牛应发的工厂能否正常运营,他手下的防水工人是吃饭还是喝粥,全都靠这个工程了。冯珠珠是得罪不得的,整个工地架着的,都是她父亲冯祖国的施工升降梯,惹了这小祖宗,那可不得了,牛应发的防水材料甭想再借这个梯运上去。
几个工人过来,帮忙将沉重的袋子抬起来,牛应发跟在后面,抹着汗说:“都轻点,可不要弄破了。”几个工人拖着拖把在前面拖扫着楼面,大弧度地扫着调好的水泥浆,牛应发急道:“哎呀,扫密一点扫密一点,用力匀称些,哎呀,这、这,薄了薄了,扫太薄了,顶不住梅雨天浸几日,就漏透天花顶了。”又见那边拿扫把的工人将扫把浸入水泥浆内,提出来淋漓撒了一地,在楼面扫两下就算了,他跑过去将扫把抢过来,示范给工人看:“这,就这样扫,刷匀称点,还得验收的呢!”“哎哎!那边怎么刷那么厚呢?大哥,现在材料成本贵,工程承包价又低,你们的工资都是靠这一点点的水泥浆省出来的啊!”……
牛应发忙个不亦乐乎,好不容易吩咐好了,直着腰,抹着满脸的肥油,回身却见几个工人正蹲着调水泥,灰白色的添加剂倒进和了水的水泥,腾起一阵灰雾,滋滋地发出声响。牛应发忍不住又跑过去,叫:“怎么都不戴口罩啊?安全帽呢?安全帽呢?你们啊!你们!总是说,都不注意。”工人们吐着舌头,四处寻找安全帽和口罩。有人不满地嘀咕:“三伏天,又是在天台顶上做事,蒸锅般呢!戴个口罩,还不得把人捂熟啊?”牛应发何尝不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他满脸的肥肉都抖动起来了,说:“叫你们戴安全帽是为你们好,虽然这里是天台,没什么坠落物,但天气那么热,太阳毒啊!戴个安全帽,好歹也遮个大太阳。”又指着满地灰白色的添加剂说:“这些东西,都是化学合成物,用在建筑上是防水涂料,吸进鼻子里了,就是致癌物质,捂熟了也比得癌强吧?你们都该向沙尘扬学学,人家不也天天戴着口罩上班?”那工人一边戴帽一边说:“切!他那是作,怕晒怕得癌,就无做三巷佬啰!”
牛应发愣了一下,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成三巷佬了?
牛应发是在三十五岁那年开始发胖的。三十五岁以前,在化工厂工作的牛应发身材像杨柳条般,婀娜多姿,把他稍显丰满的老婆羡慕得要死。三十五岁那年,牛应发决定创业,开工厂,专做防水添加剂和防水用的复合化学物。做化工材料不难,要创新技术开拓新能源,没问题,请人呗!现在人才市场上,揣着本科以上的理工科人才多得像牛身上的毛。可是,光有人有物也是不行的,做出来的产品得要有销路啊!这才是牛应发最愁的事情。为了推销自己生产的产品,牛应发使尽浑身解数,到处托亲朋拜好友,天天饭局夜夜应酬,终于,销路通了,但胃也被撑大了,杨柳条的身材变成了大象身材,不,应该是肉山。
牛应发到底有多肥?讲一个典故便晓得了。有了钱以后,牛应发就寻思着买一辆小车。以前总是开厂里的运货车,很多生意上的朋友都把他和运货司机混淆了,有几次赴宴,人家都以为他是来送货的,招呼他把车子往仓库开去。堂堂一个化工厂的老板,没一辆小车代步,哪能呢?既然要买车了,就买好一点。牛应发揣了满皮夹信用卡来到车行。销售小姐看见他,端着一个花朵盛开般灿烂的笑脸走过来,问:“老板,买车啊?想买台怎样的小车呢?”牛应发说:“适合我开的。”他的意思是适合他这种做老板身份开的车子。但销售小姐笑容可掬地打量了他一翻,款款地扭动小蛮腰,将他带到一辆超大型的越野车前面,笑道:“老板,我看这车子挺适合你的!”牛应发围着越野车转了一圈,迷惑极了,虽然车是好车,也漂亮,但他都四十好几的人了,玩越野车都是年轻人的活儿,他可没这个劲头来折腾。但销售小姐却煞有其事地介绍:“老板,这款车可适合你,空间大,容积阔,马力足,耐扩压呢!”牛应发一听,差点儿晕倒,销售小姐竟然怕他压垮普通的小车了。为了安慰自己,牛应发只好摸着满肚子的肥油感叹,所有成功都是有代价的。
好景不长,2008年底,遭遇金融危机后,牛应发的生意也日落千丈。这回,牛应发的身材却没有随他事业的萎缩而消瘦,却是越长越肥,越肥越白。
生产线基本停工了,但之前生产出来的产品,总要销售出去的吧?牛应发找来几个销售商,托他们想办法。这些销售商主要都是做工地的,他们都叫苦连天,说现在钱都不好赚,出了新《劳动法》后,工人难管多了,动不动就要签合同买保险,稍微不小心,他们就闹维权,工钱又要得高,现在做一平方防水,光人工就要三四块了。加上现在太多的防水添加剂出来了,做防水的人多得像蚂蚁,竞争大得很。竞争大,价格自然就压得低,销售商们抱怨,从牛应发这边进货,发给工地做,中间根本就赚不到钱。牛应发听完,灵机一动。销售商在中间赚差价,当然赚不到多少利润,但要是从厂里直销呢?有了这个想法后,牛应发便拿着自己研发的产品,四处跑工地。跑工地的路可不好走,很多工地的发包商,都有了相当关系的供货商的了,虽然有价格上的优惠,但牛应发想贸然插一腿进去,也不是易事。
一连跑了好几年,牛应发也只是小打小闹地接过几个小工地,勉强维持着工厂的运营。接新金太阳酒店这个项目,纯属运气。
牛应发在缈城东区雅居乐买了房子,要搞装修。那天他运防水材料上去,刚好电梯内也有一住户在运装修材料。能坐一电梯上下的,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牛应发这些年做生意,早将嘴皮子练得油滑。进了电梯,牛应发便噼里啪啦地拉起家常,一问才知道,邻居是住在他楼下,也在装修呢。谈到装修,很自然就说到防水,这是牛应发的本行,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邻居见牛应发这般懂行,就问他是做什么的。当知道牛应发是做防水材料的,邻居高兴地拍着牛应发的肩说:“缘分啊!真是缘分!”原来邻居是缈城二建的项目经理,新金太阳酒店项目正是他负责的,他此时正在寻找做防水的合作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牛应发为接新金太阳酒店的防水工程,不知跑了多少次工地,但都被工地里的小喽啰们忽悠,求爷爷告奶奶,名烟靓酒送了整车,红包好处费塞了一箩,仍见不到能做主的负责人。没想到,却在电梯里碰上了。于是,牛应发当机立断,防水材料运到二十五楼就停下来,都搬进了邻居的新家。
防水工是指土建中专门对建筑表层进行防水施工和维护管理的技术工人。牛应发接了新金太阳酒店的表层防水工程,虽然他不需要直接动手做,但为了节省成本,送货、现场指挥、落料和工人分配等工作,他都亲力亲为地跟。龙游浅水遭虾戏,像他这种分包小工种来做的小老板,到了工地,就不是什么老板了,也活脱脱是个建筑工人。担的挑的抬的,脏的臭的累的,一般工人是怎么做,他就得怎么做。现在随便一个防水工都拿三、四千一个月,自己动手做一工人的事,就省一工人的钱了。
做点事,累是累,毕竟钱还是省进自己兜里的。比工人更苦的是,受气了还得笑。那些建设安监和质监时不时来工地找茬,不能得罪他们,得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工程开发商也不是善主子,整天换着材料标准来刁难;施工方和监理更不好应付,他们天天蹲在工地上,稍微疏忽一下,他们就会蹦出来,这里扣分那里重新做,把你累死。最让人头疼的还是对工人的管理,那可不是有道理有学问就能解决的,现在的工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一分一厘都怠慢不得,要是有丁点不合他们心意,不管有理没理,他们就敢写血书拉横幅,走到市政府门前去闹,这些都是祖宗来的,惹不起也躲不得。就说今天的冯珠珠吧,本是无事的,不就说中了她的心事么?可她脸一黑,牛应发就不敢再吱一声,控制键在人家的手指尖下按着,还不得乌龟王八般将脑袋缩起来?
反正,难!就是难啊!
但再难,工厂都要运作,工人都得吃饭,工程怎样都要做下去,那是牛应发唯一的出路。牛应发不止一次跟朱五毛叨唠,等新金太阳完工了,就不干了,回去把厂房拆了,盖套商住楼,专门做出租,舒舒服服地当个包租公算了。朱五毛摸着滑得能滴油的头发说:“拿了砖刀你还想摆脱三巷的命运啊?这行当是个深沼泽,进来了,就甭想出去。”
当初听朱五毛说这番话时,牛应发全没放在心上,但到了后来,他才知道朱五毛说的,句句是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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