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井坐在餐桌边声泪俱下地哭诉着，但仇仁德和弟兄们并不怎么听。一个个飞觞举觥，大喝大嚼着。仇仁德面前的海碗里堆满了火腿肉丁，鸡胸排骨。不时有一个弟兄殷勤地往他碗里搛菜。他喝一口酒，吃一口肉，两腮憋得鼓鼓的。
他一开始就知道宋井这小子的酒不能白喝，却不知是为这事。初午生也不是省油的灯。在这座小城里完全可以跟他分庭抗礼，要真动起手来，自己恐怕不是他的对手。不过，管他娘嫁给谁呢，先吃干喝尽了再说。你吃了他，别人打了他又怎样呢？这种废物活该受气。
仇仁德是杀鞑子巷大名鼎鼎的好汉。谁要是惹了他，半夜里都能被吓醒，走路都能撞上鬼。他的办事能力绝不在部局长之下。因为没人敢不办。否则，就怕自家的狼狗被打死，玻璃被砸碎，夜里出去被蒙面人打一顿……看那一呼百应，满脸杀气和几十号弟兄，谁见谁怕。
仇仁德成为好汉纯属偶然。他原先是个绝顶窝囊的人。只因有一回一个骑摩托车的撞伤他父亲，那人不道歉还将老父亲打得头破血流。他是个极孝敬的人，一听此事，怒火中烧。砂锅锅溢了，闷汉子恼了。他抽出街边卖柴人车上的一根木棒，冲那无赖当头一棒，一下打了个半死，被他的同伙搀扶走了。他也将老父亲送往医院。
事后，他才知道自己打得就是本城赫赫有名的好汉初午生。
他吓得三天没有吃饭。他想逃跑，甚至想自杀，想去道歉，但都不敢。
他整天提心吊胆，等着初午生来报复。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初午生非但没找他的麻烦，见了他反而友好地冲他笑笑。与此同时，被初午生欺侮过的恶少们迅速聚拢在他周围，恭维他，讨好他，愿意成为他的马前卒。他又带着大家打败了几个散兵游勇，很快成为敢与初午生匹敌的一条好汉。
恍惚一夜之间，他就换了个人，话会说了，事会做了，敞着怀，挺着骄傲的肚子，成为众多弟兄的保护神。好人对他腹诽面谀；歹人服他捧他。在这座小城里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但他也常常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中，夜里常作恶梦，脸色苍白。但他不敢暴露自己，只好用酒，用大话来装潢自己。他不敢和初午生正面交锋。
“还有。”宋井很有耐心地继续诉苦，“一次，我说了一句我们仇大哥是一条好汉，他就把我打了一顿，还说，说……”
“说什么？”仇仁德盯着他问。
“说，说，他说，你算鸡巴。狗屎不如的东西。他才是真正的好汉。”
“啊，翻了天了他。”仇仁德一声怪叫，将酒杯往桌子上一墩，把一把匕首别在腰上，带着嗷嗷叫的弟兄们直奔初午生家。
初午生正在淋浴，紫红色的滚肉上闪着油亮亮的光。他见仇仁德等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关住水龙头擦着胸前浓密的胸毛说：“想干什么？”
仇仁德尽量拿出一种凶恶的样子说；“干什么？你欺负我弟兄，还欺负我，老子今天要教训教训你。”
好汉最忌讳的就是让人说你不行。尤其怕被对手瞧不起。但他只想作作样子，吓唬他一下，否则，他手下的弟兄们就会瞧不起他，甚至与他为敌。
“猴屁眼破了，掉出个崽来，你还算个人？欺负你又怎样？”初午生蛮横地斜睨着他说。
仇仁德愣住了，他没想到初午生不尿他。他看看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众弟兄，咬了咬牙，唰地一下抽出了匕首逼在初午生胸脯上说；“老子要放你的血。”
他不能发怵，他不能失去在哥们心中的地位。但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他盼望初午生会跟他妥协。
“好哇。”初午生冷笑着搓着胸前的毛说，“来吧，从这儿往进捅，老子吃的是铁，尿的是铜，怕你个吊儿子？来吧，是人养的你就来，眨一下眼老子不是人做的。来吧，来来……”
那蔑视的眼睛，挑衅的声音，象一柄柄利剑刺着他那颗脆弱的自尊心。他的血液腾腾向上涌。但他并没丧失理智。他只盼望初午生能跟他搏斗，夺去他的匕首；他更想此时有个和事佬出来解劝一下，给他个台阶下。他环顾四周，有人咧着嘴笑着。弟兄们鼓动地望着他。宋井则狐假虎威地大嚷：“扎呀，扎呀，别尿他！”
“来吧。老子到底要看看你是好汉还是孬种。”
挑衅的声音叩击着他的耳膜。他的心在颤栗着。刀尖在初午生的胸前抖颤着。他感到脚下的泥土在下陷坍塌，要将他活埋。他多么想放下刀子，被人夺下刀子或被警察抓去。但没有，没有，你只能往前伸伸伸……
“没胆量吧？那就往自己身上戳吧。捅自己一刀，也算好汉。放下可就废物点心了。给老子磕个头走吧。哈哈哈哈……”
那笑声象在自己心里扎了一把钢刀。他的心怦怦乱跳，脑门上火星乱迸，血液在腾腾燃烧。他眼睛一闭，绝望地大叫一声，用力将匕首向前戳去，戳去，戳去……
噗地一声，一股鲜血喷了他一脸。初午生象一条沉重的布袋一样咚地倒了下去，血流如注，浑身抽搐着，四肢乱登，双目怒睁……
人流，军警，河滩。
不要恐惧，不要发软，不要叫人看出你是个懦夫。你是仇仁德，大名鼎鼎的好汉。你要挺硬点，让弟兄们永远服你，怀念你。他歇斯底里地狂喊了一声：
“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
一声沉闷的枪响，他一头栽倒在地。红白相间的脑汁浓浓地摊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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