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沛然的病,我认识不深,以为母亲的责备不无道理,心里多少对舅妈有了看法。但那时候,我生活在外,也不过是偶尔回去一两趟,沛然又跟舅妈躲在广州,因此,与她的接触便少了,对她的“病”,全都是从母亲和外婆的嘴得知的,认识得比较粗浅,没往心里去。
那时沛然在亲人们的描述中便是这样:长不高,极瘦,黑,丑陋,爱哭闹,笨,贪吃,两岁多了还不懂得说话。
当听到亲人们这样形容沛然时,我偶尔也会插两句牢骚,谁让他们要生的,生了又不理人家,这么小就挨了一刀,能发育正常吗?但牢骚发过就算了,那个没有多少印象的表妹,就像路人甲路人乙一样,很快便在我的脑海里淡去。
沛然第一次在我印象中深刻起来,是在我怀孕回娘家待产的那段时间。那时丈夫在北京工作,我受不了北京的气候和饮食,回到广东娘家待产。恰好那段时间舅妈又怀孕了,检查出是个男娃,这可把我舅舅和外婆高兴坏了,都急着要把舅妈接回长岐村去住。可将舅妈接回去,却不能将沛然接回去!要是村里负责计生的人知道了,舅妈肚子里的小表弟就不保了。就这样,大家又一番商量,沛然又被托养在我娘家。
我父母都是农民,每日都有忙不完的农事,管看沛然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在我这个待产的“闲人”身上了。
当沛然被舅妈拖着小手走到我面前时,我顿时呆住了。眼前的,算是个完整的小人儿吗?我从没见过如此丑陋的孩子,她是那样的黑,那样的瘦,小胳膊小腿像四根被抽干了水分的柴杆,支架着她的同样瘦得只有皮包着的骨囊。黄黄的短发,又干又乱地覆盖在脑门前,凸起的额头下,是一双歪眉小眼,眼睛黑少白多,眼仁儿还泛着蓝色,鼻子又塌又翘,朝天长着。小脸只有巴掌大,却长了个出奇大的嘴巴,咧嘴一笑,嘴巴就将两边的耳朵都连起来了,可嘴巴里面却神奇地长了一排完整洁白的牙齿。
第一次这么靠近这么仔细地看沛然,我实在惊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舅妈唤了我的名字几次,我才回过神来。舅妈扯着沛然,不停地催促沛然叫我。可沛然惊恐地躲到舅妈的背后,伸了尖尖的脑袋出来,惊慌不安地打量着我。
舅妈诱惑说:“二表姐有许多好吃的,你叫她,就有吃的了。”沛然又翻起泛蓝色的眼仁儿望了我一眼,眼里竟有狡黠的光闪过。
我立刻拉开冰箱拿出一根冰棍,沛然立刻大声地叫:“二、二表姐。”
不知为何,我竟被这声囫囵的“二表姐”触动了,忍不住伸手出去拉这个小姑娘,舅妈不失时机地将三岁大的小姑娘往我的怀里推,说:“你乖乖地跟着二表姐,二表姐疼你,会给你买很多吃的。”
开始带沛然的时候,我总觉得内心深处有股很高尚的气浪在涌动,使我觉得自己是伟大、无私和崇高的。
但被这股崇高感支配了不到几天,我就发现了沛然除了瘦小和丑陋之外的问题了。譬如我整个下午和她说话,但她除了叫我一声“二表姐”,然后指着冰箱裂开大嘴,馋着口水,又不说话,只懂得哇哇乱叫,却不能发出其它完整的音节。
连续几天,我让她喊我父母,大姑妈大姑丈。但她含着冰棍,眼光直愣愣地望着父母,一脸开裂的笑容,“大大”地叫了半天,却仍是叫不出完整的“大姑妈”或“大姑丈”。
我的心像被钝物挫了一样地痛。这孩子怎么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啊?
晚上吃饭时,无论我们怎样哄,沛然都不肯将饭粒扒进嘴里,急得没法,就打电话给舅妈,舅妈说她只喝粥。我和父母都懵住了,难道这三年来,她都是喝粥的吗?母亲不甘心,特地将瘦肉剁碎了,拌在饭里,用砂锅慢慢熬成又香又糊的米饭,再盛来哄沛然吃。沛然伸鼻子嗅嗅,一手就将砂锅推开了,我们便装模作样地在她面前抢吃砂锅里的饭,做出很香很好吃的样子,沛然瞪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们,我尝试着将一调羹瘦肉饭伸到她的嘴唇前面,她迟疑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像小鸟一样,张开了嘴巴。看着沛然将第一口饭吞进肚子里,我们都高兴得欢呼起来,母亲抱着她疼爱地亲了几口,不停地呼着能养好的!
沛然在吃饭上面进步了,但我们仍很担忧她的状况,她的身体素质实在太差了,热点儿便发烧,凉点儿便感冒,晚上睡觉时,四肢还时不时地抽搐,惊得睡在她身边的我几乎整晚不敢熟睡,总怕她会半夜里出现些什么状况。
除了为她的健康担心外,还为她的语言能力,三岁了,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说话也讲不出来,整日跟在我们的背后,裂开大嘴,一脸天真的笑容。在对我们一家人的称谓中,她叫得最顺溜的是我弟弟。那段时间,上大学的弟弟放暑假在家,沛然最喜欢跟在弟弟的身后,“大、大表哥,大、大表哥”地叫,弟弟去那里,她便跟到那里,别人问她任何问题,譬如,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今年几岁啦?爸爸妈妈是谁?她都一律答“大、大表哥”!开始村里人都觉得好玩。笑。久了,便觉出不一样来,于是村里人只要见到她,都会学着她的语气,奶声奶气地叫“大表哥”。
沛然不知道这是对她的讥讽,仍傻兮兮地对人笑着。
出于对弱智的怜悯,也出于人性中的一种的高尚情绪的鼓动,我们都自觉尽责地对沛然呵护照顾,耐心细致地调理她的饮食习惯和行为习惯。我几乎用了半年的时间,教她说话,教她控制情绪,教她吃饭,教她做一些简单的手工。沛然的接受能力尽管比一般孩子差,但也有了良好的转变,不但能清晰地叫我们“大姑妈”“大姑丈”,还能说“我要吃饭”“我要拉屎”“我要出去玩”等简单的语句了。
只是有一个毛病,怎么教育她,她都似乎不愿意改正。她特嘴馋,只要看见吃的,也不管在任何场合,冲上去抢过来就往嘴里塞,因为这样,我们经常被小卖部的客家二投诉。那段时间,客家二经常在黄昏后拿着计算器到我家,抱怨说沛然今日在他小卖部偷了一袋花生米两个苹果,或一块饼干三根冰棍。我特不喜欢他用“偷”这个字眼,民以食为天,沛然不过是将人的本性较为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罢了。
掏钱打发走客家二,我耐心地教育沛然,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拿来吃的,必须经过同意才可以拿。然后又跟她说:“小卖部的食品,都要拿钱去交换才能拿回来吃,你想吃可以回来问表姐要钱去买。”
我是那样的苦口婆心,但沛然却还是一脸大咧咧的笑容,眼里盯着饭桌上的食物,口水挂在嘴角,对我的教导,全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果然,第二天的黄昏,客家二仍继续拿着他的计算器敲响我家的门。
有次沛然看见别的小朋友手里拿着吃的,过去要,要不到,便强行去抢,但她瘦小,力气弱,抢不过,也许是情急下的本能,一口便咬住了那小朋友的手。小朋友呜呜大哭,小朋友的奶奶闻哭而来,看见孙子手上的牙印,又怒又惊,抬手就将沛然推倒在地,恶骂沛然是白痴妹。
我挺着大肚子走过去,说:“孩子们在一起,哪有不打架的?怎么能这样骂人?”当奶奶的泼然大怒,骂道:“那个小孩愿意同你个白痴妹玩啊?无家教的死白痴妹!”说着又俯身去查看她孙子的伤口,歹毒地骂道:“都不知道你个白痴妹有无发疯病的,病菌感染了我个孙仔就惨了。”
说着竟尖叫起来,抱起她的孙子,大呼小叫地奔村卫生院去了。坐在小卖部前乘凉的人见了,都指着沛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在众人的指点下,正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回头一看沛然,竟然还是大嘴裂着傻愣愣的笑,两排洁白的牙齿上下翻飞着,将抢回来的食物嚼得不亦乐乎。那一刻,我真是羞愧难当,我太愤怒了,冲上前,一把将沛然瘦骨伶仃的身子提起来,扬手就扇了她那只有两块尖骨的屁股蛋,咬牙切齿地骂:“我让你贪吃,我让你不知羞耻!”
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傻妹呢?围观的人笑声愈炽,议论得越激烈,我下手打得就越重,我不晓得这一刻自己有多么的愤怒,我觉得沛然的丑陋和弱智,简直就是我们的耻辱,我们曾经都是那样体面的人啊!她让我和我的家人们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这是我第一次打沛然,她惊呆了,张着吞了一半食物的嘴,任我打了半天,才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巨大,鼻涕口水一并涌了出来,糊得她那张本来就窄小丑陋的脸孔就更丑陋不堪了。
我停下来,不能打了,她真的是无心,她不过嘴馋而已。我看着沛然,她浑身上下是那样脏,头发和脸蛋全粘满了滑滑的鼻涕,我将她拧进卫生间,放满一盆温水,倒上花露水,再将她扔进盆里。
坐在温热的水里,沛然的注意力马上被分散了,她快乐地拍打着水,在腾腾的水汽中抬起头,笑嘻嘻地叫我二表姐。她似乎已经将刚才我狠辣地侵犯她身体的仇恨全忘掉了,笑得那样开阔,那样天真无邪。我蹲下身来,给她洗澡,从头发到脸蛋到脖子都是那样弱小那样纤细,她甚至连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的身架也及不上。我叹息着,慢慢地给她洗下去,雾气中,我的手指停顿在一处突凸上,我的心一阵抖动,一股挫痛感,似塞满了碳的炉灶般向我的脑门烧扑而起。那是一道似蜈蚣般张牙舞爪地在沛然骨嶙嶙的小胸膛上肆意伸展的疤痕,它触目惊心地呈现在我面前。雾气逐渐淡去,沛然黝黑的皮肤上,疤痕逐渐清晰,突起的,米白的,闪着银亮的光,从左乳的侧端开始,往肚子的方向蔓延,几乎覆盖了她的半个胸部。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疤痕,抚在疤痕上的手指也抖动起来,要是这疤痕长在我的身体上,我会多在意呢?我想,我恨不得死去,我会痛苦得要死的。可沛然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这道丑陋的疤痕,她拍打着水盆的水,一声声地欢叫着二表姐,笑容在水雾中裂开着。
我的鼻子酸了,她错了吗?是她错了,还是我错了?还是我们错了?我问:“沛然,表姐刚才打你那么痛,你恨表姐吗?”她嘿嘿笑着,说:“大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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